女術士胯部有塊色彩鮮艷、細節翔實而復雜的刺青,畫的是條有彩色斑紋的魚。
處變不驚,獵魔人在心中默念。處變不驚。
“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麗塔·尼德說。
他——也隻有他——要為發生過的事,以及將要發生的事負責。來女術士傢途中,他路過一間花園,忍不住從花圃裡摘瞭一朵小蒼蘭。他記得那是她香水裡最明顯的味道之一。
“真不敢相信我自己的眼睛。”麗塔·尼德說道。她親自出來迎接傑洛特。那個魁梧的看門人不在,也許他今天休息。
“我猜,你是為瑪賽珂的手來興師問罪的。但你給我帶瞭花。一朵白色小蒼蘭。進來吧,免得有人大做文章,搞得城裡流言四起。一個男人,拿著花站在我傢門前!這種事以前從沒有過。”
她穿著寬松的黑裙,面料是絲綢搭配雪紡綢,質地透明,伴著空氣的每一次流動而泛起漣漪。獵魔人站在那裡,目不轉睛,伸出的手裡依然握著小蒼蘭。他想微笑,但無論如何都做不到。處變不驚,他在腦海裡重復著這句格言。這是他在牛堡大學哲學院入口上方的裝飾嵌板上看到的。前往麗塔傢宅途中,他一直在重復這四個字。
“別沖我大吼大叫哦。”她奪過他手裡的小蒼蘭,“等那女孩回來,我立刻治好她的手。保證不疼。我甚至會向她道歉。同時向你道歉。隻要別沖我大吼大叫就行。”
他搖搖頭,再次試圖微笑。但仍是徒勞。
“我很好奇……”她把小蒼蘭舉到面前,用翠綠的眼睛盯著它,“你知道這花的象征含義嗎?你可知道它代表瞭什麼?你是否清楚它的花語,然後故意向我表白?還是說,你選中這朵花隻是湊巧,而你傳達的信息……完全出於下意識?”
處變不驚。
“無所謂瞭。”她走過來,與他貼得特別近,“不管你是設計好的,公然無誤向我表達你的渴望……還是故意掩飾,結果卻在無意間暴露瞭你的欲望。不管怎樣,我都該謝謝你。謝謝你的花。謝謝它的花語。謝謝,我會回報這份人情的。我也要送你一樣東西。看著這條帶子。拉吧。別客氣。”
我到底在幹什麼?他一邊想,一邊拉動帶子。織帶順利穿過圍繞刺繡的帶孔,暢通無阻。絲綢搭配雪紡綢的連衣裙從麗塔身上滑落,仿佛流水一般,無比輕柔地匯聚在她腳踝周圍。他短暫地閉上眼睛,她的裸體仿佛驟然亮起一陣強光,令他頭暈目眩。我在幹什麼?他摟住她的脖子。我在幹什麼?他嘗到女術士唇間珊瑚紅色唇膏的味道。真是愚蠢透頂。他牽著她,慢慢穿過中庭,把她托到孔雀石打造的桌面上。
她散發著小蒼蘭與杏花的味道。還有些氣息,也許是柑橘,也許是香茅。
半晌過後,二人行將結束,那張桌子震得格外激烈。珊瑚始終緊緊抱著他,但一刻也沒放開那朵小蒼蘭。花兒的芬芳沒能掩蓋她的香氣。
“我喜歡你的狂野。”她睜開眼睛,嘴巴離開他的嘴唇,“我的贊美發自真心。但你知道的,我傢裡有床。”
沒錯,她傢有床。一張大床。足有三帆艦的甲板那麼大。她領著傑洛特走過去,他跟在她身後,目光始終無法從她身上移開。女術士沒回頭。她毫不懷疑他會跟隨在後。他會毫不猶豫跟著她去往任何地方,目光始終不離她的身體。
那張床很大,掛著幔帳。被單是絲綢的,床單則是緞子。
毫不誇張地說,他倆充分利用瞭整張床鋪,連一寸都沒有放過——每一寸床面、每一寸床單,甚至床單的每一寸褶皺。
“麗塔……”
“你可以叫我珊瑚。不過現在,什麼都別說。”
處變不驚。小蒼蘭與杏花的味道。她的紅發散開在枕頭上。
“麗塔……”
“你可以叫我珊瑚。剛才的事,再跟我做一遍。”
女術士胯部有塊色彩鮮艷、細節翔實而復雜的刺青,畫的是條有彩色斑紋的魚,碩大的鰭讓魚身像個三角形。這叫“天使魚”,富人和暴發戶會將它們養在水族箱或魚缸裡,所以傑洛特經常將其與勢利和自負聯系在一起——這麼想的人,其實不止他一個——所以珊瑚選擇這種刺青讓他特別驚訝。不過驚訝隻持續瞭一小會兒,很快他就想到瞭答案。麗塔·尼德的外貌和舉止都很年輕,而這塊刺青的歷史,可以追溯到她真正年輕的日子。當時,從海外帶來的天使魚確實是珍奇之物。那時富人寥寥無幾,暴發戶仍在賺取財富,買得起水族箱的更是屈指可數。所以這刺青就像她的出生證明,傑洛特一邊想,一邊用指尖愛撫那條天使魚。奇怪的是,麗塔依然留著它,沒用魔法擦除。為什麼?他轉而愛撫離天使魚稍遠的位置。的確,有人會將年輕時的記憶視若珍寶。拋棄這樣的紀念品並不容易,哪怕它早已過時,而且平庸得要命。
他用手肘撐起身子,湊上前去,在她身上尋找其他令人懷念的紀念品,可惜一無所獲。他也沒指望找到,隻是單純想試試而已。珊瑚嘆瞭口氣,顯然對他那隻肆意遊走卻缺乏目的性的手十分不滿。她抓過他的手,果斷地將其引到目的地——在她看來唯一合理的位置。好吧,傑洛特心想。他把女術士拉向自己,臉埋進她的紅發。讓那條紋魚見鬼去。有些事比魚更值得思考與關註。
也許是帆船模型,珊瑚努力控制住急促的呼吸,心裡胡思亂想。也許是兵士玩偶,或者是用假餌飛釣。但重要的是……真正重要的是……他抱我的方式。
傑洛特抱她的方式,仿佛她就意味著全世界。
他們頭一晚就沒怎麼睡著。即使麗塔沉沉睡去,獵魔人也無法入眠。她用手臂緊緊環住他的腰,讓他難以呼吸,她的雙腿還纏在他的大腿上。
第二天晚上,她的占有欲沒那麼強瞭,摟抱他的力道也減輕瞭。顯然,她已經不擔心他會在黎明前跑掉瞭。
“幹嗎愁眉苦臉的?你表情陰鬱,倒挺有男人味的。心裡在想什麼?”
“我在考慮……呃……我們這段關系的自然性。”
“什麼意思?”
“就像我說的。自然性。”
“你用瞭‘關系’這個詞?這個詞含義之廣,令人心驚。另外,你語氣裡好像有種‘賢者時間’的空虛感。沒錯,這種狀態會影響所有高等生物。我眼裡也泛出瞭一滴奇怪的淚珠,獵魔人……開心點,開心點。我開玩笑的。”
“你誘惑我……就像誘惑一頭雄鹿。”
“什麼?”
“你誘惑我,就像誘惑一隻昆蟲。憑借小蒼蘭與杏花味道的魔法荷爾蒙。”
“你是認真的?”
“別生氣。拜托,珊瑚。”
“我沒生氣。恰恰相反。仔細想想,我得承認你說對瞭。是啊,我們的關系自然到不能再自然瞭。隻是情況恰好相反。是你誘惑並勾引瞭我。從我們初次見面就開始瞭。你就像一隻為瞭求偶而展示自我的雄性生物,完全順應動物的原始本能,蹦跳、跺腳、尾巴翹得老高……”
“我才沒有。”
“……你抖動尾巴、拍打翅膀,就像一隻黑色的雄松雞。你昂著脖子,咯咯叫喚……”
“不,我沒有。”
“你有。”
“沒有。”
“有。抱住我。”
“珊瑚?”
“什麼?”
“麗塔·尼德……這不是你的真名,對吧?”
“我的真名很麻煩。”
“是什麼?”
“你快速說一遍:艾絲翠德·麗塔尼德·艾斯傑芬比恩斯多蒂。”
“我懂瞭。”
“才怪。”
“珊瑚?”
“嗯哼?”
“瑪賽珂呢?她這個外號是怎麼來的?”
“知道我不喜歡什麼嗎,獵魔人?關於別的女人的話題。尤其你問這話時還跟我躺在一張床上。你問東問西,手上卻不專心。你跟葉妮芙在床上肯定不敢這樣。”
“我也不喜歡別人提到某個名字。尤其是在……”
“要我停下嗎?”
“我可沒這麼說。”
珊瑚親瞭一下他的胳膊。
“她入學時名叫‘愛柯’,記不清姓什麼瞭。她不但有個怪名字,還因病導致皮膚色素缺乏,臉上滿是白斑,看起來就像馬賽克。當然,頭一個學期後她就痊愈瞭,因為女術士不能有任何瑕疵,但那惡毒的外號卻留瞭下來。很快,外號不再帶有惡意,她自己也喜歡上瞭這個昵稱。好瞭,別再提她瞭。說說我的事吧。說啊,就現在。”
“現在?說什麼?”
“說說我啊。我是什麼樣的人?很漂亮,對吧?來,繼續說!”
“你很漂亮。一頭紅發。還有雀斑。”
“我才沒有雀斑。用魔法除掉瞭。”
“沒除幹凈,漏瞭一部分,讓我找到瞭。”
“哪裡?……哦,好吧。沒關系。說得對,我確實有雀斑。還有什麼?”
“你很甜。”
“啥,你說什麼?”
“你很甜。就像蜂蜜薄餅。”
“你在取笑我?”
“看著我。看著我的眼睛。你能看到一絲一毫的不真誠嗎?”
“看不到。這才是我最擔心的。”
“來床邊坐下。”
“幹嗎?”
“我想扳回一城。”
“你說什麼?”
“謝謝你發現我的雀斑。為瞭你的努力和徹底的……研究,我想扳回一城,好好報答報答你。行不?”
“一言為定。”
在這片城區,幾乎所有別墅都有面朝大海的露臺,女術士的自然也不例外。麗塔喜歡坐在那裡,用架著三腳架的大型望遠鏡眺望停泊的船隻,一連幾個鐘頭都不嫌膩。傑洛特沒法理解她對大海與航行的熱衷,但喜歡在陽臺上陪著她。他坐在麗塔身後,臉貼著她的紅色發卷,享受著小蒼蘭與杏花的味道。
“瞧,正在落錨的大型三桅帆船……”珊瑚指瞭指,“旗幟上畫著藍色十字,那是‘辛特拉的驕傲號’,多半要前往柯維爾。那條單桅橫帆船是希達裡斯的‘阿爾克號’,裝的大概是毛皮。那邊是‘忒提絲號’,本地的巨型貨船,載重四百噸,定期往來於凱拉克與納史特洛格。還有那兒,瞧啊,諾維格瑞的雙桅縱帆船‘潘多拉·帕維號’,正朝落錨處移動。真好看,真漂亮。用望遠鏡看看。你會發現……”
“不用望遠鏡我也看得到。我是變種人。”
“哦,對啊。我都忘瞭。那邊是槳帆船‘燈籠海棠號’,有三十二支船槳,可載八百噸貨物。那艘優雅的三桅帆船是‘眩暈號’,來自朗·愛塞特。還有那兒,稍遠些,掛著紫紅旗幟的是瑞達尼亞的三桅帆船‘信天翁號’,三根桅桿啊,全長一百二十尺……哇哦,看,看啊,郵政快船‘回聲號’正在升帆,準備出海。我認識它的船長,每次在這兒停泊,他總會去拉文加的店裡吃飯。再看那邊,波維斯的三桅帆船鼓足瞭帆……”
獵魔人拂開麗塔後頸的紅發。一隻一隻慢慢解開掛鉤,讓衣裙從女術士肩頭滑落。隨後,他把雙手和註意力都放在那對鼓足瞭帆的大型三桅帆船上。那可是任何航線、港口、碼頭和海軍登記簿裡都找不到的大帆船。
麗塔沒有抗議,隻是雙眼一直不離望遠鏡。
“你就像個十五歲的孩子。”過瞭一會兒,她說,“好像從沒見過乳房一樣。”
“對我來說,永遠都是第一次。”他不情不願地承認,“我也從沒真正經歷過十五歲。”
“我來自史凱利格群島。”後來,她在床上告訴他,“海水融入瞭我的血液。我喜歡海。”
“我夢想有朝一日揚帆遠航。”見他保持沉默,她自顧自說下去,“獨自一人,揚帆出海……前往遠方。一直航到天邊。周圍隻有天和海。咸咸的浪花灑在我身上,風拉扯著我的頭發,就像充滿男人味的愛撫。而我獨自一人,沒有任何人陪伴,在陌生而充滿敵意的環境裡享受無盡的孤獨。在陌生的海上獨處。你做過這樣的夢嗎?”
沒,沒做過,他心想。但我每天都能體會到。
夏至來臨,隨後是個充滿魔力的夜晚,一年當中最短的夜。蕨類植物會在森林裡開花,赤身裸體的女孩會在滿是露珠的林間空地翩翩起舞,身上塗抹著赤蓮蕨汁。
短暫到轉瞬即逝的夜晚。
閃電照亮的狂野之夜。
夏至過後那天早上,他獨自醒來。早餐在廚房裡等著他,而且不光有早餐。
“早上好,瑪賽珂。天氣真好,是吧?麗塔在哪兒?”
“今天你可以休息一下。”她看也不看地回答,“我那無與倫比的女主人會特別忙。忙到很晚。在她……縱情享樂的日子裡,病患清單也在拉長。”
“病患?”
“她會治療不孕不育,還有另一些女人的生理紊亂。你不知道?好吧,現在你知道瞭。祝你今天愉快。”
“先別出門。我想……”
“不知道你想幹什麼,”她打斷道,“但多半是個壞主意。你最好別跟我說話。假裝我壓根不存在。”
“珊瑚不會再傷害你瞭,我向你保證。不管怎麼說,眼下她不在,她看不到我們。”
“她想看就能看到,隻需幾個咒語和一件法器就行。別再自欺欺人瞭,你管不住她的。光靠……”她朝臥室那邊點點頭,“那個可不夠。希望你別在她面前提到我的名字,哪怕隻是順口。因為她不會讓我忘掉的。哪怕過瞭一年,她也會提醒我。”
“她這麼對你……你不會離開嗎?”
“去哪兒?”她惱火地問,“紡織廠?給女裁縫打下手?還是妓院?我無親無故,就是個無名小卒。永遠都是。隻有她能改變這點。所以我可以忍……求求你,別再給我惹麻煩瞭。”
“我在城裡遇到瞭你的夥伴。”片刻後,她瞥他一眼,“詩人丹德裡恩。他問起瞭你的事。他很焦慮。”
“你讓他冷靜下來瞭?說我很安全?沒有危險?”
“我幹嗎撒謊?”
“你說什麼?”
“你在這裡並不安全。你跟她在一起,是出於對另一個人的懊悔。即使與她親熱時,你心裡想的也是另一個人。她很清楚,但仍在配合你,因為這讓她心情愉快。你自己也掩飾得很好,表現得很有說服力。但你有沒有想過,等你暴露真心的那一刻會發生什麼?”
“今晚還在她那兒過夜?”
“是啊。”傑洛特承認。
“你知道嗎?已經一個星期瞭。”
“四天。”
丹德裡恩撥動魯特琴的琴弦,刷出一串戲劇性的滑音。他掃視酒館各處,喝瞭一大口酒,擦掉鼻子下面的酒沫。
“我知道這不關我的事。”他的語氣一反常態地堅決有力,“我知道自己不該多管閑事。我也知道你不喜歡別人管你的閑事。但有些事,我的朋友傑洛特,我非說不可。想知道我的看法嗎?珊瑚這種女人,永遠都該掛上顯眼的警示標志,上面寫著‘僅供觀賞,請勿觸摸’。展覽動物時,他們就會給響尾蛇之類掛上這種標志。”
“我知道。”
“她在耍你,玩弄你。”
“我知道。”
“而你隻是在填補你念念不忘的葉妮芙留下的空虛。”
“我知道。”
“那為什麼……”
“我不知道。”
他們會在傍晚外出。有時去公園,有時俯瞰港口的小山,有時隻是繞著香料市場散步。
他們結伴去瞭“萬物本性客棧”好幾次。菲巴斯·拉文加喜不自勝,叫侍者殷勤招待他們。傑洛特終於嘗到瞭大比目魚加墨魚汁的味道,然後是鵝腿肉加白葡萄酒,以及小牛腿配蔬菜。最開始,其他客人好奇而明目張膽的視線讓他很是惱火。但沒多久,他便效仿麗塔,對他們視而不見,酒窖裡的葡萄酒也幫瞭他的大忙。
回到宅邸,珊瑚會在前廳褪去衣裙,幾乎全裸地領著他走向臥室。
他跟在她身後,目光片刻不離她的身體。他喜歡看她。
“珊瑚?”
“什麼?”
“聽說你什麼都能看到,隻需幾個咒語和一件法器。”
“又有人傳瞎話瞭?看來我該擰反她另一隻關節。”她用一邊手肘撐起身子,看著他的眼睛,“這能教會她別再多嘴多舌。”
“拜托……”
“我開玩笑的。”她打斷他的話,但語氣不帶絲毫笑意。
“所以你想看什麼?”見他沉默不語,她問道,“還是想預知什麼?你能活多久?會在何時何地死去?哪匹馬能贏得崔托格大賽?哪位候選人能當選諾維格瑞大主教?葉妮芙現在跟誰在一起?”
“麗塔。”
“能否告訴我,你在煩心什麼?”
他把丟劍的事告訴瞭她。
一道閃電劃破天空。片刻後,雷聲炸響。
噴泉濺起輕柔的水花。水池散發著潮濕石頭的味道。潮濕的大理石女孩閃閃發亮,保持著起舞的姿勢。
“這尊雕像與噴泉,”珊瑚解釋說,“不代表我喜歡矯揉造作的藝術品,也不是為瞭追求庸俗的時尚。它們的作用更加實際。這尊雕像刻的就是我。縮小版的我,那時我隻是十五歲。”
“誰能想到,你後來會出落得如此美麗?”
“這是件法器,與我存在緊密的聯系。這眼噴泉,準確地說是池中之水,則是用來占卜的。你知道水占卜是怎麼回事吧?”
“知道一點點。”
“你的武器大概在十天前失竊。要解讀或分析過往事件,最好也最可靠的方法是解夢術,哪怕那些事發生在很久以前,但這需要罕見的解夢天賦,我並不擅長。抽簽或擲骰占卜對我們沒有實際幫助。占火和觀星在預知命運方面更有效果,前提是要擁有那些人的某樣東西……頭發、指甲、衣服碎片之類。但這些占卜沒法針對事物本身——對我們來說,就是那兩把劍。
“所以,剩下的手段隻有水占卜瞭。”麗塔拂開額前一綹紅發,“你已經知道,它能讓人看到並預測未來。天氣也會幫助我們,真正的風暴季節開始瞭,我們可以將水占卜與雷電占卜結合起來。靠近點兒,抓住我的手,不要松開。彎腰看著池水,但無論如何都別碰它。集中註意力,想想你的劍!用力想!”
他聽到她念出一串咒語,池中之水有瞭反應。她每念出一段,池水都會泛起更加劇烈的泡沫與漣漪,碩大的氣泡開始從池底升騰。
漸漸地,水面變得平靜而朦朧,隨後清澈見底。
深紫色的雙眸從池底向外窺探。渡鴉般漆黑的發絲傾瀉在肩頭,閃閃發亮,又如孔雀的尾羽般反射光芒,伴著每個動作起伏翕動……
“你的劍!”珊瑚輕聲而嚴厲地提醒他,“你應該想那兩把劍。”
池水開始打轉,黑發紫眸的女人消失在漩渦裡。傑洛特輕嘆一聲。
“想你的劍,”麗塔嘶聲道,“別想她!”
她在下一道閃電的光芒中念出咒語。噴泉中的雕像泛起乳白色的光澤,池水再次平靜下來,變得透明。這時,他看到瞭。
他的劍。摸劍的手。手指上的戒指。
……用隕星打造。平衡性絕佳,劍身與劍柄的重量完全一致……
另一把劍。銀劍。同一雙手。
……鋼制劍心,銀制劍刃……劍身刻有符文字母……
“我看到瞭。”他輕聲說著,捏瞭捏麗塔的手,“我能看到我的劍……是真的……”
“安靜。”作為回應,她更加用力地攥緊他的手,“保持安靜,集中精神。”
兩把劍消失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黑色的森林。許多石頭。巖石。其中一塊巨石巍然聳立,高大而纖細……被強風蝕刻得奇形怪狀……
水面短暫地泛起泡沫。
一個男人,相貌高貴,頭發花白,身穿黑色絲絨夾克和金色錦緞馬甲,兩手放在紅木講臺上。第十號拍品,他大聲宣佈。毋庸置疑的珍品,非比尋常的發現,兩把獵魔人之劍……
一隻大黑貓在原地轉來轉去,想用爪子夠到在鏈子上搖晃的徽章。那是枚金色的橢圓形徽章,表面的琺瑯上繪有一條水平遊動的藍色海豚。
河水在林間流淌,粗細不一的樹枝懸在河面上方。一個穿貼身長裙的女人站在一根大樹枝上,一動不動。
池水短暫地泛起泡沫,又在瞬間恢復平靜。
他看到一片青草的海洋,無邊無際的草原綿延至天邊。他正從高處看著這一幕,仿佛俯瞰地面的鳥……或者站在山頂上。那是座小山,一排模糊的身影順著山坡走下。他們轉過頭,他看到瞭全無表情的臉,還有視而不見、瞭無生氣的雙眼。是死人,他突然反應過來。這是死人的隊伍……
麗塔的手指再次握緊他的手掌。力道有如鐵鉗。
一道閃電。突然刮起的狂風拉扯著他們的頭發。池中之水翻攪沸騰,冒出泡沫,湧起墻壁一樣高的波浪,徑直砸向二人。他倆同時往後跳開。珊瑚失足跌倒,他趕緊扶住她。雷聲轟然炸響。
女術士尖叫著喊出一串咒語,揮舞一隻手臂。整棟屋子立刻燈火通明。
片刻之前,池中還是翻滾的漩渦,如今水面卻光滑而平靜,隻有從噴水口緩慢淌出的涓流泛起陣陣漣漪。前一刻明明有道大浪拍向二人,但他們卻連一滴水珠都沒沾上。
傑洛特重重地呼出一口氣,站直瞭身子。
“最後……”他低聲說著,扶女術士站起身,“最後那一幕……那座小山和那支隊伍……那隊人……我不認得……我完全不明白它意味著什麼……”
“我也不明白。”她不安地回答,“但那不是你的幻象。那是展示給我的。我也不明白它的含義,隻是有種奇怪的預感——肯定不是什麼好兆頭。”
雷聲止息。風暴離開瞭,轉向內陸而去。
“她那套占卜純屬騙人。”丹德裡恩調整著魯特琴的琴弦,重復一遍,“欺騙天真小孩的幻象。引導、暗示,僅此而已。你心裡想著劍,所以就看到瞭劍。你還覺得自己看到瞭什麼?前進的屍體?可怕的巨浪?奇形怪狀的巖石?有多奇怪來著?”
“就像一把巨大的鑰匙。”獵魔人思忖道,“或者兩個半截的十字架。”
吟遊詩人陷入沉思,然後用手指蘸蘸啤酒,在桌面上畫著什麼。
“像這樣?”
“嗯,很像。”
“見鬼!”丹德裡恩猛撥琴弦,將整個酒館的目光都吸引瞭過來,“真他媽見鬼!哈哈,我的朋友傑洛特!你曾多少次救我於水火?多少次幫助過我,向我伸出援手?你自己都數不清瞭吧!好啊,現在輪到我瞭。也許我能幫你找回那兩把鼎鼎大名的寶劍。”
“啊?”
丹德裡恩站起身。
“在此,我要為麗塔·尼德女士正名——你最新的征服對象,傑出的占卜師,無人能比的預言傢——她在占卜中指出瞭我知道的某個地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沒有任何值得質疑的餘地。走,去找費朗。馬上就去。他會動用自己的私人關系幫我們通融,給你頒發通行證,保你從正門大大方方離開城市,免得你再去衛兵室跟那群鷹身女妖打架。我們出城逛逛,反正那地方離這兒不遠。”
“去哪兒?”
“我知道你在幻象裡看到的巨石。地質學傢稱之為喀斯特殘丘。當地人叫它‘獅鷲巖’。那是個很有特色的標志,但也隻是個路標而已。有個傢夥住在那裡,確實有可能知道你那兩把劍的下落。我們要去的地方叫‘三角堡’。有沒有想到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