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往常一樣,洛奇一看到毛毯便噴起鼻息,顯得很不樂意,咴咴的叫聲中透露出恐懼和抗議。它不喜歡被獵魔人蒙住腦袋,更不喜歡蒙住腦袋後發生的事。傑洛特對母馬的反應一點也不驚訝,因為他自己也不喜歡。雖然他不會因此噴鼻息或吐口水,但這阻止不瞭他以另一種方式表達不滿。
“你對傳送術的厭惡真叫人驚訝。”哈倫·查拉第無數次表達出自己的驚詫。
獵魔人沒答話。查拉也沒指望他回答。
“我們傳送你一個多星期瞭,”巫師續道,“每次你的表情都像上絞架的犯人。換成普通人,我還可以理解,對他們來說,傳送畢竟是難以想象的可怕之事。但你是獵魔人,對魔法之類應該比常人更有經驗。現在可不是喬弗利·蒙克創造第一批傳送門的時代瞭!時至今日,傳送術又常見又安全。傳送門是安全的。我開啟的傳送門更是絕對安全。”
獵魔人嘆瞭口氣。他不止一次見識過“又常見又安全”的傳送門造成的後果,還幫忙收拾過傳送門使用者的殘骸。所以他知道,“傳送門是安全的”這句話跟以下聲明如出一轍:“我的狗不咬人”“我兒子是個好孩子”“這鍋湯很新鮮”“最遲後天還你錢”“他隻是幫我吹吹眼裡的灰”“我心裡隻有國傢的利益”,還有“隻要回答幾個問題,你就可以走瞭”等等。
但他沒有選擇的餘地。按照裡斯伯格城堡制定的計劃,傑洛特每天都要巡視丘陵地帶及周邊的定居點、聚居地和農莊,派尼提和查拉擔心那些地方會被著魔者襲擊,而它們散落在山區各處,彼此間隔得相當遠的距離,不用傳送術就沒法有效地巡邏。傑洛特必須承認這個事實,也隻能接受巫師們的方案。
為瞭秘密行事,派尼提和查拉將傳送門設置在裡斯伯格城堡角落一個大而空曠、滿是黴味、有待翻新的房間裡,這裡很容易被蜘蛛網糊一臉,一不小心就能踩到幹巴巴的老鼠屎。魔法啟動後,滿是潮氣和泥污的墻壁上現出一道閃閃發光的大門——或者叫入口——門後有不透明的虹色光芒徐徐打轉。傑洛特牽著蒙住眼睛的母馬走進光芒,立刻感到一陣不適。一道閃光過後,他什麼都看不見,什麼也聽不見,除瞭寒冷感覺不到任何東西。在黑暗的虛無中,在寂靜、無形和永恒之中,他唯一能感覺到的東西就是冷,因為傳送會減弱並抑制其他感官能力。所幸這個過程隻有幾分之一秒。瞬間過後,真實的世界再度出現在眼前,馬兒噴出驚恐的鼻息,馬蹄鐵敲打在現實堅硬的地面上。
“馬匹受驚在情理之中。”查拉再次說道,“但你是個獵魔人,按道理不該這麼恐懼吧。”
恐懼本來就沒有道理可言,傑洛特暗想,除非你精神有問題。這是獵魔人自小最先學會的道理之一。恐懼是件好事。知道恐懼,說明眼前有值得害怕的東西,就能提高警惕。沒必要克服恐懼,隻要別被它壓倒就好。你甚至可以從恐懼中學到教訓。
“今天去哪兒?”查拉打開存放魔杖的漆盒,“哪個地區?”
“幹石頭。”
“盡量在日落前趕到‘楓樹林’。我和派尼提去那兒接你。準備好瞭?”
“一切就緒。”
查拉在空氣中揮舞手掌和魔杖,仿佛在指揮一支管弦樂隊,傑洛特感覺自己聽到瞭音樂聲。巫師用悅耳的聲音吟誦出一段長長的咒語,聽起來像在朗誦詩歌。墻壁上現出燃燒的線條,彼此連接起來,組成閃閃發光的矩形輪廓。獵魔人低聲罵瞭一句,按瞭按跳動不已的徽章,用腳跟戳戳母馬,騎著洛奇鉆進那片奶白色的虛無。
黑暗,寂靜,無形,永恒。寒冷。然後是突如其來的閃光和震動,還有馬蹄敲打堅硬地面的聲響。
據巫師們觀察,著魔者——被惡魔附身之人——造成的屠殺事件都發生在裡斯伯格周邊名叫“圖卡吉丘陵”的無人地帶,那是一片被古老森林覆蓋的山地,也是泰莫利亞和佈魯格的分界線。有人堅持認為,這片丘陵得名於一位叫圖卡吉的傳奇英雄,另一些則持不同意見。由於該地區沒有其他丘陵,人們幹脆直接叫它“丘陵地帶”,其他地圖也漸漸沿用瞭這個簡稱。
丘陵呈帶狀分佈,向遠方綿延,長約一百裡,寬二三十裡。西邊地區林業發達,伐木工人尤其賣力,與伐木和林業相關的工業與手工業也隨之蓬勃發展。靠林地討生活的人們在荒郊野外建立瞭大大小小的村落,既有永久定居點,也有臨時落腳的營地;有規模完善的農莊,也有隨隨便便的木屋;有大得離譜的營帳,也有毫不起眼的窩棚……巫師們估計,整個丘陵地帶起碼有四五十個類似的聚居地。
其中有三處發生瞭大屠殺,沒發現任何幸存者。
“幹石頭”是片密林環繞的低矮石灰巖山丘,位於圖卡吉丘陵最西端,也是巡邏地區的西部邊界。傑洛特認得這地方,因為他以前來過這裡。一間石灰窯建在森林邊緣的空地上,用來焚燒石灰巖,最後的產物是生石灰。之前碰頭時,派尼提向他解釋過這些石灰的用途,但傑洛特聽得不夠專心,隨後更是把內容忘瞭個精光。不論哪種石灰,都不在他的興趣范圍之內。不過有群移民聚在窯爐周圍,靠那種石灰維持生計,保護他們的職責就落在瞭獵魔人身上。對他來說,這才是唯一重要的事。
石灰工人認出瞭他,其中一位朝他揮揮帽子。傑洛特也揮揮手。這是我的工作,他心想。我該盡到自己的責任。畢竟是他們花錢雇我的。
他指引洛奇朝森林走去。前方的林間小路要走半個鐘頭。下一個定居點在一裡開外,它的名字叫“波因特的空地”。
獵魔人一天之內能走七到十裡路,在不同的巡邏區域,能照顧到的村落從幾個到十幾個不等,然後他要在天黑前趕到約定地點,讓一位巫師將他傳送回城堡,第二天巡視其他區域。傑洛特會隨機選擇巡邏地點,免得被人摸清規律。即便如此,工作內容也相當單調。當然瞭,獵魔人不怕單調,這門行當早就讓他習慣瞭。多數情況下,隻有耐心、毅力和決心才能確保成功殺死目標。說老實話,到目前為止,肯為他的耐心、毅力和決心付錢,還能像裡斯伯格的巫師們這麼慷慨的雇主並不多。所以他沒什麼好抱怨的,隻能盡力做好手頭的工作。
盡管他對成功不抱太大的信心。
“我剛到裡斯伯格,你們就把我介紹給奧托蘭和高層的所有巫師。”他提醒道,“就算你們認為,搞出召魔術和大屠殺的人不在他們當中,有獵魔人來城堡的消息也會散播開來。假如真有犯人存在,他會立刻得到消息,然後銷聲匿跡,停止活動,徹底消失。或者等我離開再重操舊業。”
“我們可以虛張聲勢,假裝你離開瞭。”派尼提回答,“這樣你留在城堡的事就成瞭機密。別擔心,確保機密不為人知的魔法是存在的。相信我們,我們知道怎麼施展那種魔法。”
“所以你們相信,我每天巡邏真的有用?”
“有用。做好你的工作吧,獵魔人。其他事不用你擔心。”
傑洛特鄭重回答不會擔心,隻是心中仍有懷疑。他沒法完全相信這些巫師。他有他自己的疑慮。
但他沒打算說出口。
在“波因特的空地”,斧頭和鋸子聲此起彼伏,新鮮的木料和樹脂味四下彌漫。伐木工波因特與他的大傢族不停地砍倒大樹,年長成員負責砍樹、鋸樹,年輕的負責剪斷樹枝,最年輕的搬走樹枝當柴火。波因特看到傑洛特,把斧刃釘到一根樹幹上,擦瞭擦額頭。
“你好。”獵魔人騎馬靠近,“情況如何?一切正常嗎?”
波因特長久而嚴肅地看著他。
“很糟糕。”最後他說。
“怎麼講?”
波因特沉默良久。
“有人偷瞭把鋸子。”最後他厲聲說道,“偷瞭把鋸子!怎麼能這樣,嗯?老爺,你到處巡邏是幹啥吃的,嗯?托奎爾也帶著手下在森林裡閑逛,嗯?你在保護我們,對吧?可我的鋸子被人偷瞭!”
“我會調查的。”傑洛特順口撒謊道,“我會調查這事。再會。”
波因特吐瞭口唾沫。
下一片空地屬於杜德克。這裡井井有條,沒人威脅杜德克,也沒人偷走任何東西。傑洛特沒有逗留,徑直前往下一個定居點。那個地方叫“燒灰營”。
沿著車輪碾出的林間小徑,傑洛特得以在定居點間來來回回。他經常遇到二輪貨車,有些裝滿林間產品,有些已經卸下貨物,正在趕往重新裝貨的路上。他也遇到過成群結隊的徒步旅行者,人流量大得驚人。即使在森林深處,四下也很少空無一人。
有些女人會彎著腰采集漿果與其他林地水果,碩大的屁股在蕨叢間翹起,仿佛破開浪花的獨角鯨的脊背。有些步伐僵硬、姿態和表情都像僵屍的東西會在林木間遊蕩,但那其實是找蘑菇的老頭。有些傢夥會折斷灌木,發出瘋狂的吼叫,那是伐木工和燒炭工的孩子們,手裡拿著樹枝和細繩做的弓箭。一群孩子用如此簡單的玩具就能在森林裡造成這樣的破壞,說起來真叫人驚訝。日後某一天,這些小傢夥會長大成人,用上專業設備,想想就讓人不寒而栗。
“燒灰營”也很太平,沒有任何事打擾幹活的居民。這裡得名於當地生產的木灰,其中含有豐富的鉀鹽,那可是制造玻璃與肥皂相當珍貴的原料。巫師向傑洛特解釋過,本地的木炭燃燒後可產生木灰,隨後便可提煉出鉀鹽。傑洛特已經去過周圍的燒炭工營地,今天也將照例拜訪。最近的一處叫“橡樹林”,去那兒確實要經過一片巨大的橡樹林,每棵大樹都有幾百歲高齡。橡樹林始終投下一片昏暗的陰影,哪怕時至正午、旭日當空、萬裡無雲時也是一樣。
不到一周前,傑洛特就在那裡初次遇見瞭治安官托奎爾和他的小隊。
身穿綠色迷彩服、背負長弓的騎手策馬沖出橡樹林,從四面八方包圍傑洛特時,起先他以為對方是“森林守護者”——那是個臭名昭著的志願民兵組織,專門針對非人種族,尤其是精靈與樹精,愛用五花八門的方式殺害他們。有些時候,“森林守護者”還會指控經過森林的旅人,說他們支持非人種族,或跟非人種族做生意,然後對這些人處以私刑,搞得受害者百口莫辯。因此,橡樹林那場遭遇很可能會朝極其暴力的方向發展。好在傑洛特及時發現,那些綠衣騎手其實是正在履行公務的執法人員,於是松瞭口氣。他們的指揮官眼神銳利,皮膚黝黑,自稱是為茍斯·維倫執法官效力的治安官,直率而粗魯地要求傑洛特報上身份,等傑洛特說完又要確認獵魔人的徽章。這位法律的維護者對齜牙咧嘴的狼頭徽章十分滿意,露出明顯的欽佩表情,看起來他也同樣欣賞傑洛特本人。治安官下瞭馬,示意獵魔人也下來,兩人就這樣聊瞭幾句。
“我是弗蘭斯·托奎爾。”治安官放下高高在上的派頭,露出冷靜而公事公辦的本性,“你就是利維亞的傑洛特?那個獵魔人?一個月前,有位利維亞的傑洛特在安塞吉斯殺瞭一隻食人怪物,救瞭一個女人和一個孩子的命。那也是你吧?”
傑洛特抿起嘴唇。他早把安塞吉斯、那隻有金屬板的怪物,還有因他而死的男人愉快地拋到瞭腦後。為此他煩躁瞭很久,最終說服自己:他已經盡力瞭,還救下瞭另外兩人,那隻怪物再也傷害不瞭任何人瞭。結果現在,那些記憶又回來瞭。
弗蘭斯·托奎爾肯定沒註意到獵魔人臉上飄過的陰雲。就算他註意到瞭,肯定也沒怎麼當回事。
“看起來,獵魔人,我們巡視這片森林是出於相同的理由。”他繼續說道,“春天過後,圖卡吉丘陵接二連三發生壞事,都是令人不快的惡性事件。是時候給這些事畫個句號瞭。‘彎弧村’大屠殺之後,我建議裡斯伯格的巫師們雇一位獵魔人。雖然他們不喜歡別人指手畫腳,但這次還是聽取瞭我的忠告。”
治安官摘下帽子,拂去上面的松針和草籽。他的帽子跟丹德裡恩那頂一般無二,隻是用的毛氈材質要差一些,上面裝飾的也不是白鷺羽毛,而是野雞的尾羽。
“我在丘陵地帶維護法律和秩序很久瞭。”他看著傑洛特的眼睛,繼續說道,“沒有自吹自擂的意思,但我確實逮捕過許多惡棍,也用他們裝飾過許多大樹。可最近發生的事……需要額外的幫手——像你這樣的人,熟悉魔法,瞭解怪物,不怕野獸、鬼魂和龍的人。現在好瞭,我們可以攜手巡邏,保護民眾。我是為瞭微薄的薪水,你是為瞭巫師們的錢袋。恕我好奇,他們付你的酬勞應該不少吧?”
五百諾維格瑞克朗,預先匯入我的銀行賬戶。不過傑洛特沒打算透露這些。裡斯伯格的巫師們用這筆錢買下我的服務和時間。十五天時間。十五天後,無論發生什麼,同樣的數目都將再次匯入。可觀的酬勞。光是滿意都不足以形容。
“是啊,他們肯定給瞭不少。”弗蘭斯·托奎爾很快意識到自己等不到答案,“他們付得起。不過嘛,給你個忠告:錢再多也別嫌多。因為這事很麻煩啊,獵魔人。麻煩、黑暗又反常。我敢發誓,橫行此地的邪惡力量就來自裡斯伯格。肯定是那幫巫師又搞出瞭什麼幺蛾子。他們的魔法就像一袋子毒蛇,無論袋口系得有多牢,有毒的東西總能鉆出來。”
治安官瞥瞭眼傑洛特。隻看一眼他就明白,獵魔人什麼都不會告訴他,不會透露半點跟那些巫師有關的合約內容。
“他們告訴你詳情瞭嗎?有沒有告訴你紫杉林、彎弧村和獸角村到底發生瞭什麼?”
“差不多吧。”
“差不多吧……”托奎爾沉吟一聲,“五月節三天後,在紫杉林定居點,九個伐木工被殺。五月中旬,彎弧村鋸木匠農莊,十二人遇害。六月初,獸角村燒炭工營地,十五個受害者。目前差不多就這些,但是,獵魔人,事情還沒有結束。我向你保證,事情還遠遠沒有結束。”
紫杉林、彎弧村、獸角村。三起大規模犯罪。所以這不是意外,不是哪個掙脫束縛、逃之夭夭的惡魔犯下的,也不是因為哪個笨拙的召魔術使用者沒能控制住它。這是蓄謀已久、計劃周詳的犯罪。某人三度將惡魔囚禁於宿主體內,三度派它去殺人。
“我見過太多瞭。”治安官的下巴肌肉繃緊瞭,“太多戰場,太多屍體。搶劫、掠奪、強盜襲擊、傢族間的野蠻復仇與爭鬥……記得有場婚禮死瞭六個人,包括新郎官在內。可把人筋腱割斷,就為將傷者趕盡殺絕?剝掉頭皮?啃斷喉嚨?活生生把人撕碎,抽出他們的內臟?最後把人頭堆成金字塔?請問這麼做的目的是什麼?我們到底面對的是什麼東西?那些巫師沒告訴你嗎?他們有沒有解釋請個獵魔人來的理由?”
裡斯伯格的巫師們需要獵魔人做什麼?甚至不惜用威脅的手段強迫他合作?那些巫師不用太多力氣就能對付所有惡魔或宿主。隻要兩種基礎咒語——閃電球與黃金箭——就能在百步之外擊中著魔者,令其很難幸存。但巫師們卻寧可雇一個獵魔人。為什麼?答案很簡單:他們的同僚,某個巫師或女術士成瞭著魔者。他們的同伴召喚瞭惡魔,讓惡魔上瞭自己的身,然後到處殺人。犯人已經做過三次瞭。巫師們沒法朝同伴發射閃電球,或用黃金箭刺穿對方。所以他們才需要一個獵魔人。
不過這些事,傑洛特不能也不想告訴托奎爾。裡斯伯格的巫師們告訴他的話,還有他們那不屑一顧的態度,傑洛特不能也不想透露給任何人。
“你們還這麼幹。還在玩這種把戲。按你們的說法叫‘召魔術’對吧?你們關上房門,召喚那些生物,把它們從自己的界域抽離出來。你們一天到晚老調重彈:我們能控制它們,主宰它們,強迫它們服從,安排它們去幹活。用的是同樣老套的理由:我們可以知曉它們的秘密,迫使它們揭露自己的奧秘與謎團,從而增強我們自己的魔力,用來治療病人,消滅疾病和自然災害,讓世界更加美好,讓民眾更加幸福。然而事實一再證明,這些都是謊言,你們隻是關心自己的力量和權力而已。”
查拉顯然想還口,但派尼提阻止瞭他。
“至於關在門後的生物,”傑洛特續道,“為瞭方便,我們還是叫它們‘惡魔’好瞭。你們巫師肯定跟我們獵魔人一樣清楚,知道我們早就知道的事,也就是記錄在獵魔人守則與編年史裡的事。惡魔不會向你們吐露任何秘密或謎團,絕對不會。它們任由自己被召喚出來,現身於我們的世界,理由隻有一個:它們想殺人!因為它們樂在其中。你們清楚這一點,卻還是讓它們有機可乘。”
“也許我們可以放下理論,考慮一下實際問題。”漫長的沉默過後,派尼提說道,“我想類似的事也記錄在獵魔人守則和編年史裡,對吧?我們想要的是實際的解決方案,獵魔人,而不是什麼道德論文。”
“很高興認識你。”弗蘭斯·托奎爾同傑洛特握握手,“現在該幹活瞭,去周圍巡邏,去保護民眾。這才是我們該做的事。”
“是啊。”
坐上馬鞍後,治安官俯下身。
“我敢打賭,”他輕聲道,“你很清楚我想對你說什麼。但我還是要說。當心,獵魔人。千萬留神。雖然你不想說,但我還是搞清瞭一些狀況。那些巫師雇傭你,肯定是想堵住他們自己捅出的婁子,收拾他們自己搞出的爛攤子。但若情況不妙,他們會找個替罪羊,而你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瞭。”
森林上方,天色逐漸轉暗。突如其來的風吹動枝條。遠處雷聲滾滾。
“不是風暴就是傾盆大雨。”再度見面時,弗蘭斯·托奎爾說道,“這裡每隔兩天就會下雨打雷。每次你去搜尋足跡,都會發現它們被雨水沖沒瞭,真挺湊巧的,不是嗎?就像安排好的一樣,空氣中滿是魔法的臭味——準確地說,裡斯伯格城堡的魔法。據說巫師可以用魔法改變天氣。用魔法刮風,或對自然產生的風施展魔法,改變它們的方向。刮走雲彩,激發降雨或冰雹,讓風暴召之即來。在他們認為合適的時候,比方說掩蓋某人的足跡。你怎麼看,傑洛特?”
“是啊,巫師能做到很多事。”獵魔人回答,“從‘初次登陸’時起,他們就在操縱天氣。那次登陸沒能演變成一場災難,全仗詹·貝克爾的咒語。但把所有不幸和災禍都歸咎於巫師就太誇張瞭。說到底,弗蘭斯,你提到的隻是自然現象而已。現在可是風暴季節,時節就是這樣。”
傑洛特催促母馬加快腳步。白晝已接近尾聲,他打算在黃昏前多巡邏幾個定居點。首先是最近的林間空地,名叫“獸角村”的燒炭工營地。第一次造訪那裡時,陪同他的人是派尼提。
令獵魔人吃驚的是,屠殺現場並非愁雲慘淡的陰沉之地,反而人聲鼎沸,忙個不停。燒炭工人們自稱“黑煙人”,正在搭建新窯爐,用來燒制木炭。窯爐的外形像個圓圓的屋頂,並非用木頭胡亂堆成,而是一絲不茍、排列整齊。傑洛特和派尼提來到空地時,燒炭工正用苔蘚封住圓頂,又往頂端小心地撒上泥土。另一間早先建成的窯爐已投入使用,正往外冒出大量黑煙。整片空地彌漫著灼眼的煙霧,辛辣的樹脂味道直撲鼻孔。
“你說是……”獵魔人咳嗽起來,“多久以前來著……?”
“剛好一個月前。”
“然後他們又跑回來幹活,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
“市場對木炭需求量很大。”派尼提解釋說,“隻有木炭能在燃燒時達到足夠的溫度熔煉金屬。多裡安和茍斯·維倫的熔爐缺瞭它就沒法運作,熔煉又是工業裡最重要也最有前途的分支。因為有需求,燒炭這個行業自然利潤豐厚,而經濟,獵魔人,如自然一樣生生不息,有缺口就有填補。被殺害的黑煙人就葬在那邊,看到那些墓地瞭嗎?沙土還是新鮮的黃色,立刻有新的工人取代瞭他們。隻要窯爐還在冒煙,生活就會繼續。”
他們下瞭馬。黑煙人忙得沒空理他們。就算有人對他們表現出興趣,也僅限於女人和在棚屋間跑來跑去的孩子們。
“沒錯,”不等獵魔人問出口,派尼提就猜到瞭他的問題,“墳墓裡也埋著孩子。三個孩子、三個女人、九個成人與年輕人。跟我來。”
他們行走在正在風幹的木材中間。
“好幾個人當場遇害,腦袋都被打碎瞭。”巫師說,“其他的喪失瞭抵抗和行走能力,雙腳跟腱被某種利器切斷。其中有些——包括孩子——手臂被打折,殘廢之後遭到殺害。兇手撕開他們的喉嚨,掏出內臟,破開胸腔,剝掉後背和頭上的皮。有個女的……”
“夠瞭。”獵魔人看著樺樹上依然醒目的黑色血跡,“夠瞭,派尼提。”
“你該知道自己要對付的是誰——或者什麼東西。”
“我已經知道瞭。”
“那就隻說最後的細節。一部分屍體失蹤瞭。所有死者都被砍瞭頭,人頭堆成金字塔,就放在這兒。一共十五顆人頭,十三具屍體。兩具屍體失蹤瞭。
“另外兩個定居點,紫杉林和彎弧村的居民幾乎以同樣方式遇害。”短暫的停頓過後,巫師續道,“紫杉林有九人被殺,彎弧村十二個。明天我帶你去那邊。今天還得順路去一趟‘新焦油場’,離這兒不遠。你會看到瀝青和木焦油的生產過程。下次你給什麼東西塗木焦油時,就能知道它打哪兒來瞭。”
“我有個問題。”
“什麼?”
“你們非得要挾我嗎?不相信我會自願來裡斯伯格城堡?”
“當時我們分歧很大。”
“是誰提議把我丟進凱拉克監獄,然後釋放,再用法庭威脅我的?誰的主意?是珊瑚,對嗎?”
派尼提看著他。看瞭很久。
“對,”最後他承認,“是她的主意。她的計劃。關押、釋放,然後威脅你,最後撤銷結案。你一出城,她就把案子瞭結瞭。現在你在凱拉克的檔案幹幹凈凈。還有問題嗎?沒瞭?那我們去新焦油場,看看木焦油。然後我會開啟傳送門,回裡斯伯格。蜉蝣正在聚集,鱒魚可以美餐一頓瞭……獵魔人,你釣過魚嗎?對釣魚感興趣嗎?”
“我想吃魚的時候就會釣魚。我總是隨身帶著魚線。”
派尼提沉默良久。
“魚線。”最後,他用奇怪的語氣開瞭口,“魚線,配上鉛墜,還有許多小魚鉤。你會把蠕蟲串在上面?”
“對。怎麼?”
“沒什麼。我問瞭個多餘的問題。”
他走向下一個燒炭工定居點“松樹梢”,森林突然陷入沉寂,松雞閉瞭嘴,喜鵲的鳴叫瞬間消失,啄木鳥篤篤的敲打聲也戛然而止。森林因恐懼而凝結瞭。
傑洛特催馬飛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