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樹梢的工人們利用伐木後剩下的碎料燒制木炭,所以窯爐就蓋在伐木場旁邊。這裡的燒炭工作在不久前才開始,惡臭的淡黃色煙霧從圓頂湧出,仿佛噴發的火山口,可惜這味道沒能掩蓋住空地上的死亡氣息。
傑洛特跳下馬,拔劍出鞘。
他在窯爐旁看到第一具屍體,頭和腳都不見瞭,血花噴灑在覆蓋窯爐的泥土上。不遠處躺著另外三具屍體,面目全非,已經無法辨認,血液滲進林間吸收力強大的沙土,隻留下深色的斑點。
空地中間有個石塊圍成的火堆,旁邊也有兩具屍體,一男一女。男屍的喉嚨被野蠻地撕開,頸椎清晰可見。女屍上半身倒在火堆的餘燼裡,身上沾滿瞭從鍋裡打翻的麥粒。
稍遠處的柴堆旁躺著個孩子。一個小男孩,大概隻有五歲,身體被一分為二。有人——或者說,有什麼東西——抓住他的雙腿,將他撕成瞭兩半。
傑洛特看到另一具屍體,這次是開膛破肚,腸子被掏瞭出來。兩碼長的大腸和六碼多的小腸拖瞭一地,仿佛一根筆直、發光、粉中帶灰的線,延伸至一間松枝搭成的棚屋。其他內臟全都不翼而飛。
棚屋裡,一個身材修長的男人躺在簡陋的床鋪上,一眼看去就知道不對勁兒。血水浸透瞭他華麗的衣衫,可獵魔人註意到,那並不是從他的血管流出來的。
盡管滿臉都是幹涸的血跡,傑洛特依然認出瞭他。索雷爾·戴格隆德,長發、苗條、略帶陰柔氣的年輕巫師,上次跟奧托蘭碰面時他也在場。當時他坐在其他巫師中間,穿著跟他們一樣的編織鬥篷和繡花緊身上衣,並且同其他巫師一樣,也用掩飾不住的厭惡眼神觀察過獵魔人。現在他躺在燒炭工的棚屋裡,人事不省,渾身是血,右腕還纏著一根腸子——從不到十步外的屍體腹中扯出的腸子。
獵魔人咽瞭口口水,心想:要不要趁他沒醒時砍瞭他?派尼提和查拉有沒有預料到這個?我是不是該殺瞭這個著魔者?就是他用瞭召魔術,召喚惡魔出來取樂?
一聲呻吟打斷瞭獵魔人的沉思。索雷爾·戴格隆德恢復瞭知覺,猛地抬起頭,又呻吟幾聲,躺回到床鋪上。他撐起身子,茫然地環顧四周,看到獵魔人後張開嘴巴,看向自己滿是血污的腹部。他抬起一隻手,等到看清手裡的東西,立刻尖叫起來。
傑洛特看瞭看手裡的劍,那是丹德裡恩買來的,十字護手鍍成金色。他又看瞭看巫師纖細的脖子,還有上面那條腫脹的血管。
索雷爾·戴格隆德將纏在手上的腸子撥開、扯掉。他不再尖叫,而是呻吟並顫抖著爬起身,兩手兩膝著地,然後站瞭起來,沖出棚屋。他看看周圍,尖叫著想要逃跑。獵魔人抓住他的衣領,叫他留在原地,一腳將他踹在地上。
“這裡……發生……”戴格隆德含糊不清地說著,身體仍在發抖,“這裡……這裡……發生瞭什麼?”
“你自己清楚。”
巫師用力咽瞭口唾沫。
“我……我怎麼會在這兒?我……我什麼都不記得……什麼都不記得瞭。我不記得!”
“我沒法相信你。”
“召喚……”戴格隆德用兩手捂住臉,“我召喚瞭它……它出現瞭。在五芒星裡……粉筆畫的法陣上……然後它……它上瞭我的身。”
“我猜不是第一次瞭,對吧?”
戴格隆德抽泣起來,讓傑洛特忍不住覺得有些戲劇化。他後悔沒能在惡魔離開前下手。但他也明白,這個“後悔”並不十分理性,因為惡魔很危險也很難對付,避免這種情況發生是值得高興的事。可他就是高興不起來。剛才真要動手的話,至少他知道自己面對的是怎樣的敵人。
竟然被我碰上瞭,他心想。而不是弗蘭斯·托奎爾和他的手下。治安官不會有半點猶豫和顧忌。看到這個巫師渾身是血,手裡攥著受害者的腸子,他立刻會用絞索勒住犯人的脖子,將其吊死在最近的粗樹枝上。托奎爾不會有半點猶豫和顧忌,他不會為這種事煩心,盡管這名陰柔又瘦弱的巫師不可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屠殺這麼多人,以致他被血浸透的衣服都來不及幹透或變硬,更別提把一個孩子赤手空拳撕成兩半瞭。不,托奎爾的良心不會有任何不安。
可我會。
雖然派尼提和查拉認定我不會。
“別殺我……”戴格隆德哭訴道,“別殺我,獵魔人……我再也……再也不會……”
“閉嘴。”
“我發誓,我再也不會……”
“閉嘴。你神志清醒到能用魔法瞭嗎?能把裡斯伯格的巫師召喚過來嗎?”
“我有個魔符……我可以……可以把自己傳送回裡斯伯格。”
“不能隻有你。帶上我。別耍花招。別想站起來,繼續跪著。”
“我必須站起來。如果你……想跟我一起傳送,就必須站到我身邊。離近點兒。”
“為什麼?好吧,你還等什麼?把護身符拿出來。”
“不是護身符。我說瞭,是魔符。”
戴格隆德脫掉浸滿血水的緊身上衣和襯衫。他皮包骨的胸膛上有塊刺青,是兩個交疊的圓環,圓環裡散佈著大大小小的圓點,看起來就像傑洛特在牛堡大學欣賞過的群星軌道圖。
巫師念出一段悅耳的咒語。兩道圓環閃爍藍光,圓點亮起紅光,開始旋轉。
“快,靠近點兒。”
“靠近?”
“再近點兒。貼著我。”
“什麼?”
“再近,最好抱住我。”
戴格隆德聲音變瞭,片刻前他的雙眼還飽含淚水,如今卻閃出兇光,嘴唇令人厭惡地扭曲。
“這就對瞭。抱緊,但要溫柔,就像摟著你的葉妮芙。”
傑洛特明白對方的打算瞭。但他沒能推開戴格隆德,沒能用劍柄圓頭砸中他,沒能用劍刃劈開他的脖子。他的反應太慢瞭。
傑洛特的視野裡亮起虹光。幾分之一秒後,他便陷入黑色的虛無。陷入酷寒、寂靜、無形與永恒之中。
他們伴著一聲悶響落地,地面的石板仿佛跳起來迎接二人,將他們用力分開。傑洛特來不及看看四周,便聞到一股濃烈的惡臭,污濁的味道中混合瞭麝香味。兩雙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腋下和後頸,粗壯的手指輕松扣住他的二頭肌,鐵一樣的大拇指深深掐進手臂神經叢,疼得他渾身發麻,劍從無力的手中滑落。
他看到面前站著個駝子,醜臉上滿是瘡疤,頭上點綴著稀疏而僵硬的毛發。駝子岔開兩條羅圈腿,用一把大號十字弓對準他。確切地說,那是把鋼弩,一上一下有兩張弓。瞄準他的兩支弩箭呈四角形,寬足有兩寸,鋒利堪比剃刀。
索雷爾·戴格隆德也站在他面前。
“或許你已經發現瞭,”他說,“這裡不是裡斯伯格,而是我的避難所和藏身處。我和我的主人在這兒做實驗,裡斯伯格對此一無所知。或許你已經知道,我是魔法大師索雷爾·阿爾伯特·阿馬多·戴格隆德。但你不知道的是,我將為你帶來痛苦與死亡。”
佯裝的恐懼和虛假的慌亂如風吹雲散,所有假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燒炭工營地裡的一切都是裝出來的。傑洛特渾身無力,被兩雙大手制住,站在他面前的是全然不同的索雷爾·戴格隆德。他洋洋自得,全身散發著傲慢與狂妄,咧開嘴巴露出惡毒的笑容——那副獰笑的嘴臉讓人想起從門板下的縫隙裡擠進來的蜈蚣,讓人想起掘開的墳墓,腐肉裡蠕動的白色蛆蟲,以及在肉湯裡揮動足肢的肥頭馬蠅。
巫師走上前來,手裡拿著一根鋼制註射器,針頭特別長。
“我在營地欺騙瞭你,就像哄騙一個孩子。”他嘶聲道,“你果然天真得像個孩子,利維亞的傑洛特,獵魔人!盡管他直覺不錯,但還是下不瞭手,因為他不確定,因為他是個好心的獵魔人,是個好人。好心的獵魔人啊,要不要我告訴你,什麼樣的人才算是好人?是那些命運沒給機會,沒法因作惡得到好處的傢夥;又或是得到瞭機會,卻蠢到沒法善加利用的笨蛋。你屬於哪種都無所謂瞭。你讓自己受到欺騙,掉進瞭陷阱,而我可以保證,你沒法活著離開瞭。”
他舉起註射器。傑洛特感覺被紮瞭一下,隨後是接踵而來的劇痛。錐心的疼痛讓他視野模糊,全身繃緊,他必須竭盡全力才不至於尖叫。他的心臟開始狂跳,平時他的脈搏比常人慢四倍,所以這種感覺讓他特別難受。黑暗迅速襲來,世界開始旋轉、模糊、溶解……
他的身體被人拖走。光禿禿的墻壁和天花板上,舞動的魔法光球映照著他,其中一面墻上覆蓋著成片的血跡,同時掛滿武器。他看到闊刃彎刀、大鐮刀、長戟、戰斧和流星錘,全都沾著血。這些武器在紫杉林、彎弧村和獸角村使用過,他醒悟過來。曾經用來屠殺松樹梢的燒炭工人。
他全身麻痹,什麼都感覺不到,包括那兩雙抓著他不放的大手。
“噗呃——呵呵——呃呃呃——噗嘿呃!噗呃——嘿呵呵!”
他一時沒反應過來。那是快活的笑聲。拖著他的人顯然很開心。
駝子走在前面,手拿十字弓,嘴裡吹起口哨。
傑洛特幾乎失去知覺。
他被人粗魯地按進一張靠背很高的椅子,終於能看見是誰在拖拽他瞭。這一路上,他的腋窩都快被那兩雙大手捏爛瞭。
他想起瞭派洛爾·普拉特的保鏢,那個魁梧的矮人食人魔米奇塔。眼前這兩位確實很像米奇塔,也許是他的近親。他們的身高與米奇塔相仿,體味也相仿,同樣沒有脖子,牙齒也從下唇伸出,活像野豬的獠牙。不過米奇塔是個大胡子光頭,這兩位卻沒有胡須,隻是猴臉上覆蓋著剛毛,蛋形腦殼頂端裝飾著像是蓬亂麻絮一樣的東西。他們的眼睛小而充血,耳朵又大又尖,長滿汗毛。
他們的衣服上有成條的血跡,呼出的空氣也帶著惡臭,仿佛連著吃瞭好多天大蒜、糞便和死魚似的。
“噗呃呃!噗呃——嘿呃——嘿呃!”
“阿噗、阿嗙,你倆笑夠瞭吧,快去幹活。你也出去,帕斯托,不過別走遠。”
兩個巨人走瞭出去,大腳重重地砸上地板。名叫帕斯托的駝子匆忙跟上。
索雷爾·戴格隆德出現在獵魔人的視野。他洗瞭澡,梳瞭頭,換瞭幹凈衣服,渾身散發著一股陰柔的氣質。他拉過一把椅子坐下,身後的桌子上堆著厚重的卷軸與魔書。他看著獵魔人,惡毒地咧嘴獰笑,同時擺弄並晃蕩著一塊掛在金鏈上的大徽章,那根鏈子纏在他的一根手指上。
“我用白蠍毒萃取劑招待的你。”他冷漠地說,“勁兒挺大,對吧?手、腳,哪怕一根手指都動不瞭。沒法眨眼,甚至沒法吞咽唾液。這還不算什麼。再過不久,你的眼球會不受控制,視覺會出現障礙。你會渾身痙攣,劇烈顫抖,肋間肌多半會收緊。你會不由自主地咬牙,很可能會咬碎幾顆。你的唾液會過度分泌,最後導致呼吸困難。如果我不給你解藥,你會窒息而死。不過別擔心,我會給你的。你會活下去,至少暫時如此。但你很快會後悔自己不能痛痛快快死掉。我會解釋這一切的緣由。我們有的是時間。但首先,我想看看你臉色發青、口水橫流的熊樣。”
片刻後,他繼續說道:“六月最後一日那次會面時,我一直在觀察你。我們這些人勝過你千百倍,與你有著雲泥之別,你卻向我們展示瞭你的驕傲自大。我知道,你覺得玩火很痛快,很興奮。就在那時,我決定向你證明:玩火者,必自焚。幹涉魔法和巫師的事務會有同樣慘烈的下場。很快你就會明白這一點的。”
傑洛特想動動身子,但他辦不到。他的四肢和全身都癱瘓瞭,綿軟無力,手指和腳趾傳來螞蟻叮咬般的刺痛。他的臉已徹底麻木,嘴唇像被麻繩勒緊,視野開始模糊,雙眼仿佛蒙上一層薄霧,渾濁的黏液粘連著眼皮。
戴格隆德蹺起二郎腿,晃動著那塊大徽章。徽章的藍色琺瑯上印著什麼符號,像是某種紋章,傑洛特看不清,因為他的視野愈發模糊。巫師沒撒謊,他的視覺障礙越來越嚴重瞭。
“你以為我的目的是爬上更高的巫師階層?”戴格隆德漫不經心地說,“你剛到裡斯伯格時,在那場難忘的會面中見到瞭奧托蘭,你以為他是我的靠山?以為這就是我的計劃和打算?”
傑洛特感覺舌頭腫脹起來,填滿瞭整個口腔。他擔心那不隻是感覺而已。白蠍毒極其致命。他從未禁受過它的毒性,不清楚它會怎樣影響獵魔人的身體。他心裡不安,想要拼命對抗正在摧殘自己的毒素。目前情況並不樂觀,看來他沒法指望外界的幫助瞭。
“幾年前,”索雷爾·戴格隆德的語氣依然得意,“我成為瞭奧托蘭的助手。巫師會為我安排瞭這個職位,裡斯伯格的研究團隊也批準瞭。同之前那些助手一樣,我的任務是監視奧托蘭,破壞他比較危險的創意。我能得到這個職位,不光是因為我的魔法天賦,還因為我的長相與個人魅力。因為巫師會隻願給那老人傢提供他喜歡的助手。
“你可能不知道,奧托蘭年輕時,巫師圈子裡有著十分嚴重的厭女傾向,他們更喜歡男性之間的友誼,而這‘友誼’往往會更進一步,甚至跨過某些界線。對此,年輕的學生或學徒們沒有拒絕的餘地,隻能順服於自己的導師。有些人不喜歡這樣,但也隻能逆來順受,把這當成修習魔法的必經之路。另一些久而久之卻喜歡上瞭這個。也許你猜到瞭,奧托蘭就屬於後者。年幼時,那個取自鳥類的名字相當適合他[1]。與導師有過切身體驗之後,他這漫長的一生都成瞭‘高貴的男性友誼與情愛’的狂熱支持者。當然這是詩歌裡的說法,如果換成散文,你知道的,詮釋起來就更加簡潔和直白嘍。”
一隻大黑貓發出響亮的呼嚕聲,尾巴仿佛蓬松的刷子,蹭瞭蹭巫師的小腿。戴格隆德俯身摸摸它,在它眼前晃瞭晃徽章。大貓漫不經心地伸出前爪拍瞭拍,隨後轉身離去,表示對這遊戲不屑一顧,自顧自舔起瞭胸口的毛。
“你一定也發現瞭,”巫師續道,“我有著出眾的外表,女人常說我是‘美男子’。沒錯,我喜歡女人。但從原則上講,不管過去還是現在,我對同性之愛也並不反感。隻要有個前提——非做不可的話,起碼對方必須對我的前途有利。
“與奧托蘭的親密接觸不需要我付出太大犧牲。無論能力還是意願方面,那位老人都遠遠過瞭年紀。但我會盡可能讓外人以為情況恰恰相反;以為他被我徹底迷住瞭,作為他的小情人,不管我提什麼要求,他都不會拒絕;他們以為我知道他的密碼,能隨時取用他的秘密卷軸和筆記;以為他會給我一些秘而不宣的法器和護身符;以為他會教我絕密而禁忌的咒語,包括召魔術在內。裡斯伯格那些大人物先前鄙視我,後來卻開始尊敬我,因為我在他們心目中的地位明顯提升瞭。他們以為我做到瞭他們夢寐以求的事,以為我就要成功瞭。
“你知道什麼是‘超人理論’嗎?什麼是‘物種形成’?還有‘輻射物種形成’?‘基因滲入’?不知道?不用慚愧。其實我也不知道,但所有人都以為我知道得很多;以為在奧托蘭的指導和支持下,我正在從事由他主持的研究,好完善人類物種;他們以為我懷著崇高的目標,正在改良與修正人類物種,改善人類的生存條件,消滅疾病與殘疾,預防衰老……以及諸如此類的廢話。因為這是魔法的任務與目標。追隨大師的腳步——馬拉斯皮納、阿爾祖、艾達蘭——這些雜交、突變和基因改造方面的大師。”
黑貓再次現身,喵喵叫著宣佈自己的到來。它跳上巫師膝頭,伸瞭個懶腰,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戴格隆德有節奏地撫摸它。大貓的呼嚕聲更加響亮,伸出老虎似的爪子,隻是比例有所縮小。
“你肯定知道什麼是‘雜交’,那是物種混合的另一種說法。雜交、混血、雜種……總之是一個過程,意思都一樣。他們在裡斯伯格積極推行相關實驗,制造瞭數不清的奇葩成果、怪物和實驗結晶。其中有些得到廣泛的實際應用,比方說,清理城市垃圾的偽腐食魔、控制樹木蟲害的偽啄木鳥、以按蚊幼蟲為食的變種食蚊魚……還有警蜥,就是你當眾殺死並四處炫耀的護衛蜥蜴。不過他們認為這都沒什麼,隻是些副產品而已。他們真正感興趣的,是人類與類人生物的雜交與突變。這本是禁忌,但裡斯伯格向來無視禁忌。巫師會也對此視而不見,更準確地說,他們沉浸在幸福而遲鈍的無知裡。
“根據記載,馬拉斯皮納、阿爾祖和艾達蘭曾把小型普通生物帶進工坊,創造瞭一批龐然大物,比如蜈蚣、蜘蛛、科什切怪和鬼知道的什麼玩意兒。他們曾說,若能把一個平凡而矮小的人類變成巨人,讓他更加強壯,一天能幹二十四小時的活兒,不會生病,足能活到一百歲,那還有什麼理由不去做?眾所周知,他們想這麼幹。他們肯定這麼幹過,而且還成功瞭,可惜最後把相關秘密帶進瞭墳墓。奧托蘭畢生都在鉆研他們的著作,但卻沒什麼發現。你有沒有仔細觀察過把你拖進來的阿噗和阿嗙?他們就是雜交種,是食人魔與巨魔的魔法混血產物。至於神射手帕斯托?不,這麼說吧,他隻是看起來像雜交種而已,但百分之百是一個醜女跟一個醜男生下來的。阿噗和阿嗙,哈,他倆是從奧托蘭的試管裡直接誕生的。也許你想問瞭:‘誰他媽想要這麼難看的東西?你們創造這種生物到底想幹嗎?’哈,我自己也問過這些問題,直到最近才想通瞭答案。我看到他們將伐木工和燒炭工撕成碎片。隻是用力一拽,阿噗就能扯下成人的腦袋,阿嗙撕碎小孩子就像撕碎烤雞一樣輕松。再給他們幾件鋒利的武器,哈!他們就能制造一場血腥的大屠殺,保管讓你腿軟。如果你問奧托蘭,他會說雜交的意義在於消滅遺傳疾病,然後嘮叨什麼傳染病和增強抵抗力,或者其他老掉牙的廢話。但我沒那麼蠢!相信你也一樣。不論是阿噗、阿嗙,還是被你摘掉銘牌的艾達怪,它們的功用隻有一樣——殺戮。這就夠瞭,因為我需要的就是殺戮工具。我在殺戮這方面沒什麼技巧和自信,但後來才發現,這個觀點並不準確。
“裡斯伯格的巫師們一天到晚都在雜交育種、誘發突變和基因改造,他們取得瞭不少成果,生產出來的雜交種多到讓你窒息。他們認為每件產品都有用,能讓人們的生活更加輕松、愜意。的確,他們眼看就能制造出背部完全平坦的女人瞭,這樣你就可以從後面搞她,同時還有地方放香檳酒和玩單人紙牌。
“不過還是言歸正傳吧,繼續說我的科研事業。我還沒有真正值得吹噓的成果,隻能模仿前人的研究。但我還是輕易做到瞭。
“你知道吧?在我們的世界之外,還有其他世界存在,就是因天球交匯與我們隔絕的那些。那些世界被稱為元素界域,或者副元素界域,所謂的‘惡魔’就居住在那裡。有些人並不理解阿爾祖等人的成果,就說他們設法接觸到瞭那些界域和生物,說他們成功召喚並馴服瞭惡魔,強迫它們開口,學到瞭它們的秘密和知識。我知道這都是胡說八道,但其他人卻信以為真。信仰如此堅定時,你又能怎麼辦呢?為瞭讓人相信我能破解從前那些大師的秘密,我就必須說服裡斯伯格那些人,讓他們以為我知道如何召喚惡魔。奧托蘭成功召過魔,可他不想教我。他對我的魔法能力評價之低,簡直是種侮辱,還叫我記住自己的身份。啊,為瞭前途考慮,我確實記住瞭。但以後我們走著瞧!”
黑貓厭倦瞭撫摸,跳下巫師的膝蓋,圓睜的金色雙眼冷冷地瞥向獵魔人,然後豎起尾巴走開瞭。
傑洛特的呼吸越來越困難,一陣無法抑制的顫抖傳遍全身。情況很糟糕,目前隻剩兩點還能讓他保有些微的希望。首先,他還活著。隻要活著就有希望,這是他在凱爾·莫罕的導師維瑟米爾說過的一句話。
其次是戴格隆德無比膨脹的自我與自負。看起來,這位年輕巫師有很強的表達欲,顯然這才是他今生唯一的摯愛。
“既然用不瞭召魔術,”巫師甩動徽章,更加陶醉於自己的話語,“我隻好假裝自己能用。對,假裝。眾所周知,用召魔術召來的惡魔經常掙脫束縛,大舉破壞,所以我也這麼幹瞭好多次。我屠滅瞭幾個定居點,讓他們相信都是惡魔幹的。
“他們太好騙瞭,說出來都讓你吃驚。我曾抓來一個農夫,砍掉他的頭,用可降解腸線把一隻大山羊的腦袋縫在他的脖子上,用灰泥和顏料蓋住縫合線,然後展示給我那些博學的同事們,說這是頭‘巴弗滅’,是‘獸首人身’領域裡極其困難的實驗成果。不幸的是,實驗隻成功瞭一部分,因為成果沒能存活下來。想想吧,他們居然相信瞭。他們對我的尊敬更上一層樓,直到今天還在期待我造出能存活的實驗品。我也經常把各種野獸的腦袋縫在身首分離的屍體上,以鞏固他們的信任。
“跑題瞭。剛才說到哪兒瞭?啊,屠滅定居點。正如我所料,裡斯伯格的大師們認定兇手是惡魔,或被惡魔附身的著魔者。不過我犯瞭個錯誤——我做過頭瞭。如果隻是一個伐木工定居點,沒人會在乎,但我們一連屠滅瞭好幾個地方。大部分工作是阿噗和阿嗙幹的,雖然我自己也出瞭一點點力。
“在第一個營地,叫紫杉林什麼的,我的表現不怎麼樣。看到阿噗和阿嗙幹的好事,我忍不住吐瞭,吐得整件鬥篷都是。我隻好丟瞭它。可惜瞭,那鬥篷是用最好的羊毛織的,銀貂皮鑲邊,價值將近一百克朗。隨後我越來越有經驗。首先換上合適的衣服,打扮得像個工人。其次,我喜歡上瞭這種遊戲。我發現,砍掉某人的雙腿,看著鮮血從斷口噴出,能給我帶來強烈的快感;挖出別人的眼珠也是;或從剖開的肚子裡掏出一把熱氣騰騰的內臟……長話短說吧,算上今天的成果,我殺瞭大概五十人,有男有女,年齡不一。
“裡斯伯格那邊決定阻止我。可要怎麼做呢?他們相信我能使用召魔術,害怕我的惡魔,又擔心觸怒奧托蘭,畢竟他喜歡我。他們隻能找你來解決。找你這個獵魔人。”
傑洛特的呼吸不再急促,信心也隨之增長。他的視野清晰瞭許多,顫抖有所減緩。他對大部分已知毒素都有免疫力,幸運的是,對凡人足以致命的白蠍毒也不例外。一開始,那些癥狀似乎很嚴重,但隨著時間過去便開始減弱、消退,看來獵魔人的身體可以迅速中和這種毒素。戴格隆德卻不知道,或者出於自負而低估瞭他。
“聽說他們打算找你來對付我,我有點慌瞭——這點我並不否認,畢竟我聽過不少獵魔人的傳聞,尤其是你的。我趕緊找到奧托蘭哭訴:‘救救我,親愛的導師。’親愛的導師先是責備瞭我,嘟囔什麼濫殺伐木工是淘氣的行為,這樣不好,記得下不為例。然後他給瞭我一些建議,教我如何欺騙你,誘你落入陷阱,俘虜你之後如何使用傳送魔符——多年前,他親手把這魔符紋在瞭我富有男子氣概的胸膛上。但他不準我殺你。別以為他是出於什麼好心。其實他需要你的眼睛,說得確切點,他需要你的脈絡膜層,也就是排列在你眼球內部的一層組織,它能反射並加強探入感光細胞的光線,多虧瞭它,你才能在黑夜和黑暗中像貓一樣看清東西。奧托蘭最新的想法是讓全人類擁有貓一樣的視力。為瞭籌備並實現如此遠大的目標,他打算把你的脈絡膜層移植到他創造的另一個變種人身上,而移植用的組織必須采自活體捐獻者。”
傑洛特小心地動瞭動手和指頭。
“奧托蘭,高尚又仁慈的巫師,出於無窮無盡的善意,打算在摘除你的眼球後饒你一命。他覺得瞎瞭總比死瞭強。另外,他不想給你的情人——溫格堡的葉妮芙——帶來痛苦,因為他對葉妮芙很有好感,對他來說,這可真是件怪事。最重要的是,他,奧托蘭,眼看就要完成某種魔法再生配方瞭。幾年後你再來找他,他會幫你恢復視力。你高興嗎?不高興?這也難怪。什麼?你想說什麼?請說。”
傑洛特假裝吃力地翕動嘴唇。事實上,他根本不用裝。戴格隆德站起來,朝他彎下腰。
“我聽不清。”他皺起眉頭,“不管你想說什麼,反正我都沒興趣。不過有件事我要通知你。你要知道,預見術是我的天賦之一。我能清楚地看到,等你瞎瞭之後,奧托蘭會釋放你,然後阿噗和阿嗙會把你帶進我的實驗室,這將是最後一次。我會拿你做活體解剖,雖然我對你的內部構造有那麼一點點興趣,但主要還是為瞭娛樂。完事以後,按屠宰場裡的術語,我會‘肢解’瞭你,把你的屍塊一件一件送去裡斯伯格,好給他們一個教訓,讓他們明白惹惱瞭我會有什麼下場。”
傑洛特聚起全身的力量,雖然並不怎麼多。
“至於那個葉妮芙……”巫師的身子湊得更近瞭,獵魔人能聞到他帶有薄荷香的口氣,“跟奧托蘭不同,光是想到能讓她痛苦,我就興奮得要命。所以,我會割下你身上最受她珍愛的部分,寄去溫格堡……”
傑洛特用手指結出法印,碰瞭碰巫師的臉。索雷爾·戴格隆德突然閉瞭嘴,癱倒在椅子上,打起瞭鼾。他緊緊閉上雙眼,腦袋垂向肩側,徽章從無力的指間滑落。
傑洛特一躍而起——或者說,試圖一躍而起——結果從椅子直接摔到地板上,腦袋撞到戴格隆德腳前的地面。巫師的徽章就在他鼻子前方,金色橢圓形表面的琺瑯上是一條水平遊動的藍色海豚——那是凱拉克的紋章。但他沒時間吃驚或細想瞭,戴格隆德開始大聲呻吟,看來馬上就要蘇醒。索姆內法印生效瞭,隻是效果微弱又短暫,劇毒嚴重削弱瞭獵魔人的力量。
他站起身,扶住桌子,撞掉瞭桌上的書籍與卷軸。
帕斯托沖進房間。傑洛特甚至沒打算使用法印。他從桌上抓起一本用皮革和黃銅裝訂的魔書,砸中駝子的喉嚨。帕斯托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勁弩脫手。獵魔人又砸他一下。他本想再砸第三下,但那古籍從他麻木的指間滑瞭出去。他抓起一隻壓在書本上的水晶酒瓶,敲碎在帕斯托的額頭上。駝子滿身滿臉都是鮮血和紅酒,但並未屈服。他沒理會眼皮上的水晶碎片,徑直沖向傑洛特。
“阿噗!”他大吼著抱住獵魔人的雙膝,“阿嗙!過來!快……”
傑洛特抄起桌上另一本魔書。書很沉,裝訂著人類頭骨的碎片。他用魔書砸向駝子,碎裂的骨片四下飛濺。
戴格隆德咳嗽起來,奮力想抬起一隻手。傑洛特知道他想施展咒語。沉重的腳步聲愈發響亮,阿噗和阿嗙就要來瞭。帕斯托掙紮著爬起,四下摸索,尋找那把勁弩。
傑洛特看到自己的劍也在桌上,於是抓住劍柄。他腳下虛浮,幾乎摔倒,好在揪住瞭戴格隆德的衣領,用劍刃抵住巫師的喉嚨。
“你的魔符!”他在戴格隆德耳邊大吼,“把我們傳送出去!”
手持彎刀的阿噗和阿嗙在門口撞成一團,卡在那裡動彈不得,完全沒想到讓對方先過。門框嘎吱作響。
“傳送!”傑洛特抓住戴格隆德的頭發,強迫他仰起腦袋,“快!不然我割斷你的喉嚨!”
阿噗和阿嗙連人帶門框一起擠瞭進來。帕斯托找到並舉起那把勁弩。戴格隆德用一隻顫抖的手解開襯衣,尖聲喊出一句咒語,但在黑暗吞沒他們之前,他就掙脫瞭獵魔人的手,將傑洛特推到一邊。傑洛特抓住他的蕾絲袖口,試圖將他拉回來。但在那一刻,傳送門已經啟動瞭,獵魔人的所有感官——包括觸覺——都消失不見。他感到一股元素之力將他吸入,拉扯著他,讓他旋轉不休,仿佛置身於漩渦。寒意令人麻木。雖然隻有一瞬間,卻也是他這輩子最長也最駭人的一瞬間瞭。
他後背著地,重重地砸地面上。
他睜開眼睛。周圍一片漆黑,似乎連光芒都無法穿透。我瞎瞭?他心想。我的眼睛瞎瞭嗎?
沒有。隻是今晚特別黑而已。按照博學的戴格隆德的說法,他的“脈絡膜層”開始工作,奮力收集這種環境下的所有光線。片刻後,他看清瞭周圍的樹木、灌木叢與矮樹的輪廓。
在他頭頂,雲層分開之後,他看到瞭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