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慣例一致,這間驛站也位於兩條道路交匯之處。樺樹林的白色枝幹間,該建築用木瓦封頂,拱廊由圓柱支撐,伸向旁邊的馬廄與柴房。眼下站中空空如也,看起來沒有任何客人或旅行者。
灰母馬精疲力盡,跌跌撞撞,腳步僵硬不穩,腦袋幾乎垂到地面。傑洛特牽著它,把韁繩交給馬夫。後者看上去四十來歲,被歲月的重擔壓彎瞭腰。他摸摸母馬的脖子,看看自己的手心,上下打量一番傑洛特,直接朝他腳邊吐瞭口唾沫。傑洛特搖搖頭,嘆瞭口氣。他已經預料到瞭,也明白這是自己的錯。他讓馬跑得太快,還是在崎嶇的地形間飛奔,但他必須甩開索雷爾·戴格隆德及其手下的嘍囉。不過傑洛特知道,這理由很難讓人信服——他自己也看不起那些能把坐騎累死的傢夥。
馬夫牽走瞭母馬,嘴裡嘟嘟囔囔。他在嘮叨什麼、想些什麼,獵魔人都心知肚明。傑洛特又嘆瞭口氣,推門走進驛站。
站內香氣彌漫,令人心花怒放,獵魔人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瞭。
“沒有馬。”驛站老板出現在櫃臺後,顯然料到瞭他想問什麼,“下一輛送信馬車兩天後才能到。”
“我要吃的。”傑洛特抬頭看向高高的椽子與房梁,“我會付錢。”
“沒有。”
“唉,別這樣,老板。”房間角落傳來一個聲音,“你不該這麼對待旅行者吧?”
角落桌邊坐著個矮人,亞麻色頭發,亞麻色胡子,身穿繡著花紋的栗色短上衣,前襟和袖子上有裝飾用的黃銅紐扣,臉頰紅潤,鼻梁高挺。傑洛特有時會在市場上看到形狀奇特、略帶粉色的土豆,而這矮人的鼻子就是同樣的形狀與同樣的顏色。
“你有土豆湯賣給俺。”矮人揚起濃眉,朝驛站老板投去嚴厲的目光,“總不能說你老婆隻做瞭那麼一丁點兒吧。湯肯定夠這位先生喝,讓俺用多少錢打賭都行。坐吧,旅行者。要不要來杯啤酒?”
“當然樂意,多謝。”傑洛特坐下來,從腰帶的暗袋裡摸出一枚硬幣,“但讓我請你好瞭,善良的先生。盡管我看上去容易讓人誤解,但我不是流浪漢,更不是乞丐。我是個獵魔人,正在工作,所以衣衫破舊,外表邋遢,還請不要見怪。老板,兩杯啤酒。”
酒水迅速出現在桌上。
“我老婆很快會端來土豆湯。”驛站老板嘟囔道,“剛才的事請別放在心上。我必須隨時備好夥食。如果哪位貴人、王傢信使或郵車來瞭……我這兒卻沒有吃的……”
“明白,明白……”
傑洛特舉起杯子。他認識許多矮人,瞭解他們的飲酒習慣,知道該怎麼敬酒。“願正義得以伸張!”
“願那幫狗娘養的死無葬身之地!”矮人補充道,與傑洛特碰杯,“跟遵守禮儀和傳統的人喝酒就是痛快。俺是埃達裡奧·巴赫。其實是埃達裡翁,不過所有人都叫俺埃達裡奧。”
“我是利維亞的傑洛特。”
“利維亞的傑洛特,獵魔人。”埃達裡奧·巴赫大聲說著,擦去胡須上的酒沫,“你這名字很耳熟。你遊歷過許多地方,難怪熟悉禮儀。至於俺,你看,俺是從希達裡斯坐送信馬車來的,或叫‘慢吞車’,這是南方的叫法。現在俺要等定期往來於多裡安和瑞達尼亞的送信馬車,打算去崔托格。好吧,土豆湯總算來瞭。嘗嘗什麼味道。你該知道,最美味的土豆湯隻可能出自俺們瑪哈坎的婆娘之手,你肯定沒喝過正宗的。要用黑面包和黑麥粉做的酵頭,加上蘑菇和煎得恰到好處的洋蔥……”
驛站的土豆湯味道很棒,加瞭很多雞油菌和煎洋蔥,就算比不上瑪哈坎女矮人的手藝,傑洛特也沒覺得差到哪兒去。埃達裡奧·巴赫也默默地大口喝湯,沒再發表任何評論。
驛站老板突然看向窗外,他的反應讓傑洛特也看瞭過去。
兩匹馬來到驛站外,情況比傑洛特奪來的坐騎還要糟糕。馬背上共有三人,確切地說是兩男一女。獵魔人警惕地掃視房間。
“吱呀”一聲,門開瞭,芙萊嘉走進驛站,身後跟著利根紮和特倫特。
“如果要馬……”看到芙萊嘉手裡的劍,驛站老板的話語戛然而止。
“猜對瞭。”她替他說下去,“我們需要馬。三匹。趕緊的,去馬廄把馬牽來。”
“……可現在……”
老板這次也沒能把話說完。芙萊嘉跳向他,在他眼前亮出利刃。傑洛特站起身。
“嘿,你們幾個!”
三人同時轉頭看向他。
“是你!”芙萊嘉拖長聲調,“你這該死的流浪漢。”
她的臉上有塊瘀青,是傑洛特揮拳留下的。
“都是因為你,”她啞音說道,“謝夫洛夫、撥火棍、斯佩裡……整隊人都被殺瞭。而你,你這狗娘養的,把我打下馬鞍,偷瞭我的馬,像個懦夫一樣逃走瞭。我得跟你好好算算這筆賬。”
她的身材嬌小而苗條,但騙不瞭獵魔人。他有過親身體會,所以很清楚:人生就像在這驛站一樣,哪怕再醜惡的東西,也可以裝進平凡無奇的箱子寄送出去。
“這裡是驛站!”老板躲到櫃臺後大喊,“受到王傢保護!”
“聽到沒?”傑洛特平靜地說,“這裡是驛站。你們走吧。”
“你這白毛無賴,算數還這麼差勁兒。”芙萊嘉嘶聲道,“要我幫你數數嗎?你隻有一個,我們有三個人。說明我們人數比你多。”
“你們有三個人,”他的目光掃過他們,“我隻有一個。但你們也沒多到哪兒去。這是個數學悖論,是規則裡的例外。”
“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快他媽滾!趁你們還能走路。”
他看到她眼中閃爍的精光,立刻明白她是那種少見的對手——她可以眼睛盯著一處,手上卻攻擊另一處。不過芙萊嘉練這招應該沒多久,傑洛特毫不費力就避開瞭她這狡詐的一劍。他半轉身體,閃過襲擊,順勢飛起一腳,踢得她左腿離地,倒向櫃臺。隻聽“咚”的一聲,芙萊嘉結結實實地撞上瞭木頭臺面。
利根紮和特倫特肯定見識過芙萊嘉的身手,見她一招便落下風,驚得二人張大嘴巴,呆呆立在原地。趁這工夫,獵魔人一把抄起早在墻角發現的掃帚,先用樺木枝抽中特倫特的臉,然後用木柄敲中他的腦袋,再用掃帚絆住他的腿,往他膝蓋窩狠踹一腳,令其摔倒在地。
利根紮冷靜下來,拔劍跳起,由上至下猛劈。傑洛特側身閃過,身體右轉,抬起手肘。利根紮帶著慣性往前一撲,正好被傑洛特一肘砸中氣管,喘息著跪瞭下來。在他倒地之前,傑洛特從他手中奪過長劍,筆直地往上擲出。那把劍插進一根椽子,再也沒能掉到地上。
芙萊嘉朝他下盤攻來。傑洛特堪堪躲過,打中她持劍的手,抓住她的胳膊,迫使她轉過身,再用掃帚柄一絆,讓她再次重重地撞上櫃臺。
特倫特又撲瞭過來。傑洛特用掃帚抽打他的臉,一下,兩下,三下,速度非常快,然後用掃帚柄敲中他一邊鬢角,接著是另一邊,再狠狠打中他的脖子。獵魔人將掃帚柄別在他兩腿中間,湊上前去,抓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扭,奪過他的長劍,往上一丟。那把劍也插進一根椽子,未能落地。特倫特後退幾步,被一條長凳絆倒。傑洛特相信沒必要再傷害他瞭。
利根紮爬瞭起來,但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兩臂無力地垂下,抬頭看著插進椽子、觸不可及的兩把劍。芙萊嘉再度發難。
她旋轉劍身,虛晃一招,迅速反手刺擊。這個套路很適合在照明不佳、空間狹小的酒館裡傷人,可惜獵魔人不在乎有沒有照明,也對這套路再熟悉不過。芙萊嘉的劍刃隻劈開瞭空氣,那下佯攻令她自己轉瞭半圈。獵魔人趁機晃到她身後,用掃帚柄自下向上卡住她的胳膊,用力扭斷瞭她的手肘。芙萊嘉慘叫起來。傑洛特從她指間奪過長劍,將她一把推開。
“我本想留下這把,”他看著那把劍,“就當我費時費力的補償。但我改主意瞭。我不想帶著強盜的武器。”
他把劍向上一扔。劍刃插進房椽,顫抖不休。芙萊嘉面白如紙,扭曲的唇間亮出牙齒,彎腰從靴子裡又抽出一把小刀。
“這是個愚蠢至極的決定。”他直視她的雙眼說道。
商道上響起蹄聲,馬匹嘶鳴,武器鏗鏘。驛站外的院子裡突然擠滿瞭騎手。
“假如我是你們,就會找個角落老實坐下。”傑洛特對那三人說,“假裝自己不在這兒。”
驛站門“砰”的一聲被撞開,馬刺叮當作響,一群士兵大踏步走瞭進來,一個個頭戴狐皮帽,身穿編有銀絲的黑色短上衣。為首的是個留著八字須、系紅色腰帶的男人。
“我是王傢部隊的科瓦奇軍士!”他高聲說道,單手握住腰帶上的釘頭錘,“隸屬第一騎兵連第二小隊,為泰莫利亞、龐塔利亞和瑪哈坎的統治者弗爾泰斯特國王陛下效力,奉命捉拿一批瑞達尼亞匪幫!”
芙萊嘉、特倫特和利根紮坐到角落的凳子上,專心盯著自己的腳尖。
“目無法紀的瑞達尼亞掠奪者、打手和強盜越過我國邊境。”科瓦奇繼續說下去,“這群渣滓破壞邊境樁,四處放火,搶劫、折磨並殺害我國臣民。他們被我王傢軍隊打得落花流水,隻能像狗一樣躲在森林裡,等待機會逃出邊境。這些人很可能會在附近出現,所以我要警告你們,誰敢為他們提供幫助或通風報信,都將視為叛國,而叛國罪的代價是絞刑!
“這間驛站有沒有陌生人出現?有沒有新面孔?一切可疑之人?我要強調一句,指認或協助捉拿罪犯者,獎賞一百奧倫。老板?”
驛站老板聳聳肩,低下頭,嘟囔一句什麼,然後俯身貼近櫃臺,賣力地擦起臺面。
軍士掃視周圍,走向傑洛特,馬刺叮當作響。
“你是誰?哈!我好像見過你。在馬裡波。我認得你的白發。你是獵魔人,對吧?擅長追蹤並獵殺各種怪物。我沒說錯吧?”
“沒錯。”
“那沒你的事瞭。必須說一句,你這行當令人敬佩。”軍士宣佈說,同時用品評的眼光看向埃達裡奧·巴赫,“這位矮人先生也不在懷疑之列,因為強盜裡沒發現矮人。但我要公事公辦地問一句:你來這間驛站做什麼?”
“俺從希達裡斯搭送信馬車來的,正等著換車。俺還得等上很久,所以這位可敬的獵魔人與俺同席而坐,一邊談天說地,一邊把啤酒化成尿。”
“你說換車?”軍士重復一遍,“懂瞭。你們倆呢?你們又是誰?對,就是你倆,我在跟你們說話!”
特倫特張大嘴,眨眨眼,嘟囔瞭一句。
“說啥?嘿?站起來!我問瞭,你們是誰?”
“放過他吧,長官。”埃達裡奧·巴赫語氣輕松,“他是俺仆人,俺雇來的。是個傻子,低能兒。胎裡帶的毛病。謝天謝地,他弟弟妹妹就很正常,因為他老娘學聰明瞭,知道懷孩子時不能在傳染病患者屋外的水塘裡打水喝。”
特倫特的嘴巴張得更大瞭,低下頭,不悅地嘟囔並呻吟起來。利根紮也嘟囔兩句,作勢想要站起,卻被矮人一隻手按在肩上。
“不用起來,小子。還有,閉嘴,保持安靜。俺懂進化論,知道人類是從什麼動物進化來的,用不著你一直提醒俺。也放過他吧,長官。他也是俺的仆人。”
“唔,好吧……”軍士依然懷疑地打量著他們,“仆人,是嗎?既然你這麼說……那她呢?一個年輕女人,卻穿著男裝?嘿!起來,讓我瞧瞧你!你是什麼人?問你話呢,快說!”
“哈哈,長官。”矮人大笑起來,“她?她是個妓女,俺是說,風塵女子。俺在希達裡斯雇的她,讓她給俺暖床。旅行時有女人陪,你就不會想傢瞭,天底下所有哲學傢都會贊同這句話。”
他用力拍拍芙萊嘉的屁股。芙萊嘉咬牙切齒,臉色氣得更白瞭。
“是嗎?”軍士皺起眉頭,“乍一眼我怎麼沒看出來?哎,太明顯瞭。她是個半精靈。”
“而你是個半雞兒。”芙萊嘉惡狠狠地說,“雞兒隻有常人的一半。”
“閉嘴,閉嘴。”埃達裡奧·巴赫安撫道,“別往心裡去,長官。俺就喜歡這種潑辣的貨色。”
一個士兵沖進房間,遞過一份報告。科瓦奇軍士挺直瞭脊背。
“發現匪幫蹤跡!”他宣佈道,“我們必須全速追趕!請原諒我們的打擾。隨時為各位效勞!”
他和士兵們離開房間。片刻後,沉重的馬蹄聲離開瞭院子。
“請原諒剛才的鬧劇,原諒俺隨性的發言和粗魯的舉動。”沉默片刻後,埃達裡奧·巴赫對芙萊嘉、特倫特和利根紮說道,“說老實話,俺不認識你們,不在乎你們,也不喜歡你們的所作所為,但俺更不喜歡有人被絞死。想到你們被掛上絞架,兩腿亂蹬的模樣,俺就特別沮喪。這就是俺出言輕浮的原因。”
“你們的命是這出言輕浮的矮人救的。”傑洛特補充道,“禮貌點,向矮人先生表示謝意吧。我見過你們對那農夫一傢的行徑,知道你們是怎樣的無賴。我不會動一根手指頭維護你們,不願也不會像這位高貴的矮人一樣替你們打掩護。沒有他,你們三個已經被絞死瞭。所以,走吧。最好走那位軍士和騎兵隊相反的方向。”
看到三人的視線不斷瞄向插進椽子的長劍,傑洛特立刻打斷瞭他們的念想。“想都別想。你們拿不走的。沒瞭武器,也免得你們再去打劫和勒索瞭。滾。”
“好緊張。”三人離開並關上房門不久,埃達裡奧·巴赫長出一口氣,“該死的,俺的手還在發抖。你呢?”
“我沒事。”傑洛特回想起剛才的情況,“我在這方面……有點缺陷。”
“有些人很走運。”矮人咧嘴一笑,“就連缺陷都對他們有好處。再來杯啤酒?”
“不瞭,謝謝。”傑洛特搖搖頭,“我也該走瞭。我發現自己的處境……這麼說吧,還是盡早趕路比較好。在一個地方待太久並不明智。”
“俺註意到瞭,但俺不會瞎打聽。不過,獵魔人,你知道嗎?俺也不想留在這裡,幹等兩天後的馬車瞭。首先,俺很無聊。其次,被你用掃帚打翻的女人,跟俺道別時的表情特別難看。咳,當時俺腦子發熱,肯定說過頭瞭。被俺說是妓女還被拍瞭屁股,她多半不會善罷甘休。她可能還會回來,到時俺可不想繼續待在這兒。所以,咱們一起上路如何?”
“好啊。”傑洛特露出微笑,“有個好夥伴,路上就不會孤單瞭,天底下所有哲學傢都會贊同這句話。隻要我們方向一致就行。我要去諾維格瑞,必須在七月十五之前趕到。必須在十五日之前。”
他最遲要在七月十五之前趕到諾維格瑞。巫師們雇傭他,買下他兩周時間時,他就強調過這一點。沒問題,當時派尼提和查拉驕傲地看著他。沒問題,獵魔人。你眨眼工夫就能趕到諾維格瑞。我們會直接把你傳送到主街上。
“十五號之前,哈,”矮人扯瞭扯胡子,“今天是九號。時間不多瞭,要走的路卻很長。不過有個法子能讓你及時趕到。”
他站起身,從掛衣鉤上取下一頂寬沿尖頂帽,戴在頭上,又將一隻袋子挎上肩頭。
“俺在路上再跟你解釋。走吧,利維亞的傑洛特,正好俺也要走這個方向。”
二人腳步輕快,甚至有點輕快過頭瞭。事實證明,埃達裡奧·巴赫是個典型的矮人。盡管在有需要或方便的情況下,矮人也可以駕乘各種交通工具和坐騎,無論馬匹還是馱獸都行,但他們更喜歡走路。矮人天生就適合步行,一天能走三十裡,堪比普通人駕馬一日的騎程,更重要的是,他們還能背著常人拿都拿不動的行李。與沒有負重的矮人一起走路,人類根本追不上他們的腳步,哪怕獵魔人都不行。傑洛特忘記瞭這一點,因此沒過多久,他隻能要求埃達裡奧稍微放慢點速度。
他們沿林間小路前行,有時穿過崎嶇不平且沒有道路的野地。埃達裡奧知道怎麼走,對這片區域瞭如指掌。他解釋說,他傢住在希達裡斯,傢族規模很大,以致一年四季都有聚會,比如婚宴、洗禮、葬禮或守靈等等。按照矮人的傳統,除非你能拿出有公證人簽字的死亡證明,否則別想缺席這種聚會,而活著的傢族成員是沒法弄到死亡證明的。因此,埃達裡奧對往來希達裡斯的路線可謂爛熟於胸。
“咱們的目的地,”他邊走邊說,“是位於龐塔爾洪泛區的定居點維阿特納。維阿特納有港口,經常有帆船和渡船在那兒停泊。隻要運氣不壞,咱們就能找艘合適的船。俺要去崔托格,所以會在鶴叢島下船,你還得多坐一段,三四天後就能抵達諾維格瑞。相信俺,這是最快的法子。”
“我相信。慢點兒,埃達裡奧。我快跟不上瞭。你的職業經常走路嗎?莫非你是個行商小販?”
“俺是礦工,在銅礦坑幹活。”
“當然,所有矮人都是礦工,都在瑪哈坎的礦坑裡幹活。站在采掘面旁邊,用鐵鎬挖礦。”
“你這叫刻板印象,懂嗎?要不瞭多久,你又該說所有矮人都滿嘴臟話瞭。再喝上幾杯烈酒,你還會覺得俺們都愛拿戰斧砍人。”
“我沒這麼想過。”
“俺的礦坑不在瑪哈坎,而在崔托格附近的銅礦鎮。俺也不負責挖礦。俺是礦坑銅管樂隊的號手。”
“有意思。”
“另有件事才叫有意思呢。”矮人大笑著說,“是個逗人發笑的巧合。俺們樂隊的拿手曲目叫《獵魔人行軍曲》。聽起來是這樣:嗒啦-啦啦,砰,砰,嗚叭-嗚叭,鈴-叮-叮,啪啪啦啦-嗒啦-嗒啦,嗒啦-啦啦,砰-砰-砰……”
“你們怎麼想出這鬼名字的?你們見過獵魔人行軍嗎?在哪兒?什麼時候?”
“其實……”埃達裡奧·巴赫顯得有些心虛,“這是用《大力士進行曲》改編的。所有礦坑銅管樂隊演奏的不是《大力士進行曲》、《運動員入場曲》,就是《老兵行軍曲》。俺們想搞點原創的。嗒-啦-啦,砰-嘀-哎!”
“慢點兒,不然我要累死瞭!”
森林裡荒無人煙,但他們經常走過的草地和林間空地卻截然相反。那些地方忙得熱火朝天,人們收割幹草,將其耙平,再聚成草垛和草堆。矮人歡快地招呼他們,他們有時會以同樣的方式回應,有時毫無反應。
“這讓俺想起瞭俺們樂隊的另一支進行曲,”埃達裡奧指指辛勤勞作的工人,“名叫《割幹草》。俺們經常演奏,尤其是在夏天,還會跟著唱。俺們礦坑有個詩人,他寫瞭幾句絕妙的歌詞,甚至可以拿來清唱。歌詞是這樣的:
男人前面忙割草,女人後面跟著跑。抬頭看天嚇一跳,擔心大雨嘩嘩澆。男人女人抱成團,狂風暴雨裡取暖。大鳥揮舞左右搖,管他風狂雨又暴。
然後從頭唱起。挺適合行軍的,對吧?”
“慢點兒,埃達裡奧!”
“慢不得!這可是行軍曲!要遵守行軍的節奏和韻律!”
在途中一個小丘上,他們看到一道白墻的殘骸、某棟建築物的廢墟,以及一座造型獨特的塔樓。
傑洛特根據塔樓認出瞭那間神殿——他不記得裡頭供奉的是哪位神祇瞭,但聽說過與之相關的故事。很久以前,那裡住著一群祭司,據說他們貪婪、放縱、沉迷於酒色,終於有一天,當地居民忍無可忍,將他們逐出神殿,趕進一片密林,從此祭司們在那邊住瞭下來,改信林間神靈,最後的結局相當淒慘。
“那是老艾萊姆。”埃達裡奧說,“咱們沒走錯路,時間也掌握得很好。傍晚就能趕到林間壩瞭。”
他們沿小河前行。上遊湍急的河水拍打著巨石,翻湧起泡沫,下遊河面變寬,形成一大片水塘。一座用木頭和泥土築成的堤壩匯聚瞭河水。堤壩旁很是忙碌,一群人正在那裡辛勤勞作。
“到林間壩瞭。”埃達裡奧說,“你看,下面那建築就是堤壩。有瞭它,工人就能把林地裡的木材推進河道運走。你應該註意到瞭,這河太淺,沒法行船。所以等水位上升,他們堆好木材之後就會打開堤壩,形成適合漂木的大浪。生產木炭的原料就是用這種方式運輸的。木炭……”
“……是煉鐵的必備原料。”傑洛特替他說完,“而熔煉是工業裡最重要也最有前途的分支。我知道。有個巫師最近替我指點迷津瞭。他很懂木炭和熔煉。”
“他能懂也不奇怪。”矮人哼瞭一聲,“巫師會是茍斯·維倫工業區那些商號的大股東,名下有好幾間鑄造廠和金屬加工廠呢。他們在熔煉行業撈到大筆利潤,在其他行業也一樣。也許這是他們應得的,說到底,這種技術基本上就是他們開發的。不過嘛,他們大可以放下偽善的論調,不如幹脆承認魔法不是啥好東西,不是舍己為人的慈善事業,而是謀求利潤的巨大產業。俺幹嗎跟你說這些?你早就知道瞭。跟俺來,那邊有間小酒館,咱們去那兒休息。那兒肯定有床位。你也瞧見瞭,天快黑瞭。”
這間小酒館根本配不上“酒館”這個稱呼,但沒人會感到意外。它的服務對象是堤壩那邊的伐木工和撐筏工,對他們來說,隻要有酒喝,什麼地方都無所謂。一間棚屋,上面是漏雨的茅草屋頂,再用木桿撐起一塊雨篷,下面是粗木板釘成的桌椅,外加一面石頭壁爐,當地人就心滿意足瞭。他們不需要也不指望更加奢侈的享受,隻在乎隔墻後面有沒有酒桶,老板能不能端出啤酒,或者老板娘心情好時,會不會在壁爐餘燼裡擺上鐵架,烤幾根香腸,哪怕賣得稍微貴些也行。
傑洛特和埃達裡奧都沒抱太大期待,好在啤酒很新鮮,明顯是從剛打開的木桶倒出來的。他們又恭維瞭老板娘幾句,讓她煎瞭一鍋血腸配洋蔥。在森林裡穿行瞭一整天,傑洛特覺得這血腸的味道甚至堪比小牛腿肉加蔬菜、野豬肩肉、墨魚汁比目魚,以及“萬物本性客棧”所有的美味佳肴。不過說實話,他還是比較想念“萬物本性客棧”。
“你也知道那位先知的命運吧?”埃達裡奧朝老板娘招招手,又點瞭杯啤酒。
落座之前,他們仔細查看瞭一棵大橡樹旁覆蓋苔蘚的巨石。石頭上刻著文字,說在復活紀元1133年的春分節,先知雷比歐達曾在此地向他的門徒佈道,1200年,斯派裡頓·艾普斯——來自林德的針織品大師,在小市場開業大吉,價廉物美,歡迎選購——出資建造瞭紀念此事的方尖碑。
“你知道人稱先知的雷比歐達的故事嗎?”埃達裡奧刮著黏在鍋底的血腸,再次發問,“俺是說,真正的故事。”
“不知道。”獵魔人用面包擦拭鍋底,“不管是真的還是編的,我都不感興趣。”
“那就聽俺說。這事發生在一百多年前,俺記得就是這塊大石頭上寫的日期不久。你也清楚,時至今日,幾乎沒人見過龍瞭,除非是在杳無人煙的群山或荒野裡。而在過去,它們出現得比較頻繁,有時會造成麻煩。它們發現滿是牲口的牧場是絕佳的用餐地點,可以毫不費力地填飽肚子。對農夫來說,幸好這種巨型爬蟲每個季度也就開葷一兩次,不過它們的食量足能讓牧場倒閉,尤其是它們相中哪片區域之後。有條巨龍就盯上瞭科德溫某個小村莊,它會飛進村子,吃幾隻羊、兩三頭牛,再從魚塘裡抓幾條鯉魚當點心,最後噴火點燃一間谷倉或一片草垛,拍拍屁股飛走。”
矮人灌瞭口啤酒,打瞭個嗝兒。
“村民們費盡心機想趕走那條龍,使用瞭各種陷阱和花招,結果全是徒勞。幸運的是,雷比歐達剛好帶著門徒來到附近的班·阿德城。當時他已經是個名人瞭,被稱為先知,有眾多追隨者。農夫們向他求助,令人吃驚的是,他竟然沒有拒絕。等那條龍再次出現,雷比歐達前往牧場驅趕它。那龍像做烤鴨一樣把他燒得外焦裡嫩,吞進肚裡。對,就這麼吞瞭下去,然後飛回山裡。”
“完瞭?”
“沒有,聽俺講。眾門徒為先知哭泣,陷入絕望,然後雇瞭幾個獵人。是俺們的人,矮人小夥子,熟悉龍的矮人獵人。他們追蹤那條龍一個月,按照慣例,跟著那隻大爬蟲的排泄物。門徒們跪在每一坨大便旁邊,一邊翻攪一邊痛哭,想拼出他們導師的殘骸。最後他們湊齊瞭所有屍骨——反正他們覺得算是湊齊瞭吧。當然瞭,肯定不光有人骨,還摻雜瞭牛羊的骨片,目前都收藏在諾維格瑞神殿的一口石棺裡,當作神聖的遺物。”
“得瞭吧,埃達裡奧。這故事是你編的,或者經過大幅修改。”
“為啥這麼懷疑?”
“因為我常與一位詩人同行。如果一件事有真實的和更吸引人的兩種版本,他肯定會選擇後者,還會大肆添油加醋。如果有人指責他,他會哈哈大笑,詭辯說就算某事不是真的,也不能代表那一定是假的。”
“讓俺猜猜這位詩人是誰。不用說,是丹德裡恩。不過故事自有它自己的規則。”
“‘故事多是虛構的記錄,記載的多是無足輕重的事件,多由堪比白癡的歷史學傢灌輸給我們。’”獵魔人笑著說道。
“再讓俺猜猜這句格言的作者是誰。”埃達裡奧·巴赫咧嘴一笑,“科沃的維索戈塔,哲學傢、倫理學傢,同時也是歷史學傢。不過,關於先知雷比歐達……嘿,就像有人說過的,歷史就是歷史。俺聽說,在諾維格瑞,有時祭司會從石棺裡取出先知的遺骸,讓信徒親吻。俺要是在場,肯定下不去嘴。”
“我也是。”傑洛特說,“至於諾維格瑞,既然我們提到那裡……”
“放輕松,”矮人打斷他,“你不會遲到的。咱們一早就起床,出發去維阿特納。咱們會找到一條合適的船,讓你及時趕到諾維格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