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晚有場暴風雨刮過。
二人在幹草棚睡過一晚,清早在寒冷卻明媚的陽光下出發,沿既定路線穿過闊葉林地、泥炭沼澤和濕草甸。經過一個小時的艱難跋涉,前面出現瞭一片建築物。
“維阿特納到瞭。”埃達裡奧·巴赫指瞭指,“那就是俺跟你說的港口。”
他們趕到河邊,一陣微風迎面撲來,讓人神清氣爽。二人踏上木制突堤碼頭。河道在此轉成一片寬如湖泊的水域,表面平緩,幾乎辨不出水流的方向。岸上的柳樹和赤楊枝條垂向水面。叫聲各異的水禽四處遊動,有野鴨、白眉鴨、針尾鴨、潛鳥和。一艘小船優雅地劃過水面,與風景融為一體,絲毫沒有驚動那些聒噪的鳥兒。那船隻有一根桅桿,船尾有面大帆,首尾另有幾塊三角帆。
“曾經有人恰如其分地列出世上三大美景。”埃達裡奧·巴赫看著風景說,“滿帆的船,飛馳的馬,還有,你知道的……躺在床上的裸女。”
“是跳舞。”獵魔人的嘴角浮現出難以察覺的微笑,“跳舞的女人,埃達裡奧。”
“這麼說也行。”矮人附和道,“跳舞的裸女。至於那條小艇,哈,你得承認,它在水面上還挺好看。”
“那不是小艇,是小型商船。”
“那是獨桅縱帆船。”一個矮胖中年男人,身穿麋鹿皮短上衣,走過來糾正道,“獨桅縱帆船啊,先生們。看船帆就能輕易分辨瞭。一面大型斜桁主帆,一塊三角帆,兩塊支索帆。很經典的。”
那艘小船——或叫獨桅縱帆船——靠向突堤碼頭,讓他們得以欣賞裝飾在船首的人像。那是個鷹鉤鼻的禿頭老人,而非常見的大胸女子、美人魚、龍或大海蛇。
“見鬼,”埃達裡奧·巴赫喃喃道,“這先知算是盯上咱們瞭?”
“長六十四尺,”老紳士用自豪的語氣續道,“帆面共計三千三百平方尺。先生們,那就是‘先知雷比歐達號’,柯維爾樣式的現代獨桅縱帆船,在諾維格瑞船廠建造,不到一年前剛剛下水。”
“俺們看出來瞭,你很熟悉那艘船。”埃達裡奧·巴赫清清嗓子,“你對它非常瞭解。”
“我瞭解它的一切,因為我就是船主。看到船尾的旗幟沒?上面有個手套圖案,那是敝商號的標志。請允許在下自我介紹:我是凱維納德·凡·弗利特,一位手套制造商。”
“很高興認識你。”矮人握握他的右手,精明地打量著這位商人,“恭喜你能有這麼一艘小船,因為它又快又好看。奇怪的是,它居然在這兒,在維阿特納的水塘裡,而不在龐塔爾河主航道。同樣奇怪的是,這艘船在水上,而你身為船主,卻待在這窮鄉僻壤的岸上。莫非出瞭什麼事?”
“啊,沒,沒,沒什麼事。”手套商人說道。在傑洛特看來,他的回答太快瞭,語氣也未免過於強烈。“我們在這兒補充給養,僅此而已。說到這窮鄉僻壤,好吧,我們來這兒是形勢所逼,並非心甘情願。趕著救人時,你不會在意自己走的是哪條路。至於我們的營救遠征……”
“凡·弗利特先生,你就別提這些細節瞭。”有幾人朝這邊走來,踩得碼頭微微震顫,其中一人說道,“我相信,這兩位先生對此沒什麼興趣。他們也不該感興趣。”
對方共有五人,從村子那邊踏上這條突堤碼頭。說話之人頭戴草帽,輪廓分明、寬大而突出的下巴上留著幾天沒刮的胡楂,看上去格外打眼,下巴中間還有條豎縫,看著就像縮小版的屁股。他身邊是個彪形大漢,名副其實的巨漢,但從模樣和表情看來又絕非蠢貨。第三人矮小壯實,飽經風霜,全身上下透出一股水手的氣息,就連毛線帽和那枚耳環都不例外。另外兩個顯然是甲板工人,身後拖著裝有補給品的箱子。
“依我看,”裂下巴繼續說道,“不管這兩位先生是什麼人,都沒必要知道我們是誰,在這裡做什麼,或有其他什麼私事。二位肯定明白,我們的私事跟其他人一點關系都沒有,何況是碰巧遇見、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也不完全是陌生人。”巨漢插嘴道,“這位矮人先生我確實不認識,但另一位先生的白發暴露瞭他的身份。利維亞的傑洛特,對吧?那位獵魔人?我沒猜錯吧?”
我還挺有名,傑洛特心中暗想,雙臂抱胸。過於有名瞭。也許我該染個發?或像哈倫·查拉一樣剃成光頭?
“獵魔人!”凱維納德·凡·弗利特顯然特別高興,“真正的獵魔人!太走運瞭!尊敬的先生們!他簡直是天賜之禮!”
“鼎鼎大名的利維亞的傑洛特!”巨漢重復道,“在這個時候、這種情況下遇見他,真是相當走運。他能幫我們擺脫……”
“你說得太多瞭,卡賓。”裂下巴打斷他,“太快也太多瞭。”
“費許先生,你這話是什麼意思?”手套商人哼瞭一聲,“你看不出這是多麼意外的收獲嗎?能得到一位獵魔人的協助……”
“凡·弗利特先生!交給我吧。我同類似人物打交道的經驗要更豐富些。”
眾人陷入沉默。裂下巴上下打量著獵魔人。
“利維亞的傑洛特,”最後他說,“怪物與超自然生物的克星——不得不說,堪稱傳奇的克星——前提是我相信傳奇故事。你那兩把著名的獵魔人之劍呢?我好像沒看見。”
“你看不見也不奇怪,”傑洛特回答,“因為它們是隱形的。怎麼,你沒聽說過獵魔人之劍的傳說嗎?外行人是看不見的。隻要我念出咒語,它們就會出現。但我隻在需要時才會念咒。就算不用劍,我也能讓對手吃盡苦頭。”
“姑且相信你好瞭。我是賈維爾·費許,在諾維格瑞開瞭傢商號,提供各種服務。這是我搭檔,佩特魯·卡賓。這位是普德羅拉克先生,‘先知雷比歐達號’的船長。還有尊貴的凱維納德·凡·弗利特,你已經見過瞭,他是該船的船主。”
“依我看,獵魔人,你所站的碼頭,位於方圓二十幾裡唯一的定居點內。”賈維爾·費許望望四周,繼續說下去,“想離開這裡,找到人來人往的道路,必須先徒步穿過森林。依我看,你更希望乘坐能浮在水面上的東西,沿水路離開這片野地。‘先知號’正要去諾維格瑞,甲板上可以載客,比如你和你的矮人夥伴。你意下如何?”
“繼續說,費許先生。我洗耳恭聽。”
“如你所見,我們的船可不是什麼老破船,想坐就得花錢,而且價碼不低。先別打岔。你是否願意用你的隱形利劍保護我們呢?你可以提供寶貴的獵魔人服務,也就是說,你要在前往諾維格瑞港口的航程中陪同並保護我們,以抵償這趟旅行的費用。我想知道,你們獵魔人的服務標價是多少?”
傑洛特看著他。
“包括查清真相的價碼?”
“什麼?”
“你的提議裡暗藏著詭計和玄機。”傑洛特平靜地說,“非讓我自己查明的話,我會開出高價。如果你能坦誠以待,價碼也可以降低。”
“你的疑慮反而更加可疑。”費許冷冷地回答,“隻有騙子才會在風中嗅到狡詐的氣息。俗話說得好,做賊心虛嘛。我們隻是想雇你當護衛。任務很簡單,沒有任何復雜之處,能藏著什麼詭計和玄機?”
“所謂‘護衛’根本荒誕不經。”傑洛特的目光毫不動搖,“是臨時編造的謊言,這點顯而易見。”
“何以見得?”
“事實如此。這位手套商人閣下說漏瞭‘營救遠征’之類的話,而你,費許先生,又無禮地打斷瞭他。要不瞭多久,你的同伴就會泄露你竭力隱瞞的事實。所以想讓我合作,你就別再胡編亂造瞭。這到底是個什麼遠征?你們急著去救誰?為什麼要掩人耳目?你們又要擺脫怎樣的麻煩?”
“我們會向你說明的。”費許搶在凡·弗利特之前開口,“我們會說明一切,親愛的獵魔人……”
“但要先上船。”一直默不作聲的普德羅拉克船長走過來,用沙啞的嗓音說道,“沒必要在碼頭上耽擱瞭。現在是順風,出發吧,先生們。”
船帆鼓滿瞭風,“先知雷比歐達號”迅速駛過河灣的寬闊水域,蜿蜒穿行於沙洲和小島之間,朝主河道行進。帆索嘎吱作響,吊桿發出呻吟,繪有手套圖案的旗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凱維納德·凡·弗利特遵守承諾,獨桅縱帆船離開維阿特納的突堤碼頭不久,他就把傑洛特和埃達裡奧叫到船首,開始講述。
“我們眼下這場遠征,”他開口說道,不時打量一眼慍怒的費許,“是要解救一個被綁架的孩子。她叫西米娜·德·斯佩爾維達,是佈裡安娜·德·斯佩爾維達的獨生女。這名字你們一定很耳熟。她名下有許多毛皮鞣制廠、浸泡與縫紉工坊,以及毛皮制衣廠,年產量極大,收入十分可觀。你看到哪位女士穿著華麗而昂貴的皮毛,不用說,肯定是她傢工廠生產的。”
“所以她女兒被人綁架瞭。為瞭勒索贖金?”
“說實話,不是。你不會相信的,但……有隻怪物抓走瞭小女孩。一個狐女。我是說,狐貍化形的怪物。一隻雌狐妖。”
“說得對,”獵魔人冷冷地說,“我不會相信的。狐女、雌狐妖,或者更準確地說,狐魔,隻會抓走精靈的小孩。”
“沒錯,完全正確。”費許沒好氣地說,“確實史無前例,但諾維格瑞最大毛皮產業的女東傢就是非人種族。女孩的母親,佈蕾安涅·戴阿貝爾·愛普·穆格是位純血女精靈,是雅各佈·德·斯佩爾維達的遺孀,繼承瞭她亡夫的所有財產。雅各佈的傢族沒能讓遺囑作廢,也沒法宣佈二人的跨種族婚姻不合法,盡管它違背瞭習俗和神聖的律法……”
“說重點,”傑洛特打斷他,“請說重點。你說那位毛皮商,那位純血女精靈,委托你們找回她被綁架的女兒?”
“你想給我們下套?”費許皺起眉頭,“想抓我們的話柄?你很清楚,如果狐女綁架的是精靈的小孩,沒人會去找的。他們會放棄那個孩子,徹底忘記此事,認定那個小孩命中註定屬於……”
“起初,佈裡安娜·德·斯佩爾維達也是這麼假裝的。”凱維納德·凡·弗利特插嘴道,“她很沮喪,但用的是精靈的方式,秘而不宣。而她對外的表情很難捉摸,甚至沒流一滴眼淚……Va'esse deireádh aep eigean,va'esse eigh faidh'ar,她反復這麼說道,這是他們的語言,意思是……”
“……有些事情即將結束,有些事情卻將開始。”
“沒錯。但這無非是精靈的蠢話。沒有東西會結束。這算什麼結束?憑什麼讓它結束?佈裡安娜在人類中間生活瞭許多年,遵守我們的法律和習俗,隻是血統屬於非人種族而已,內心卻與人類無異。沒錯,精靈的信仰和迷信很有影響力,這點我同意,也許佈裡安娜隻是在其他精靈面前強裝鎮定,但心裡肯定很想她女兒。她願意付出一切代價,找回她的獨生女,不管對方是不是狐女……說真的,獵魔人閣下,她沒提出任何要求,也沒指望任何幫助。是我們看到她的沮喪,決心伸出援手。整個商人公會湊錢資助瞭這次遠征。我提供瞭‘先知號’和我本人。商人帕爾拉吉先生也一樣,很快你就能見到他。但我們隻是商人,不是冒險傢,所以求助於可敬的賈維爾·費許先生,因為我們知道他精明機智、不懼危險,擅長處理棘手事務,以知識和經驗著稱……”
“以經驗著稱的費許先生,”傑洛特瞥他一眼,“卻沒告訴你們,這場營救遠征根本毫無意義,打一開始就註定失敗。依我看,這有兩種解釋。第一,可敬的費許先生不知道他會帶著你們蹚進怎樣的渾水。第二,也是更有可能的解釋,可敬的費許先生收到瞭大筆酬勞,讓他情願領你們走些冤枉路,然後兩手空空地回去。”
“別這麼急於指責嘛!”凱維納德·凡·弗利特抬手制止費許,後者正要憤怒地反駁。“你也太急著宣佈失敗瞭。我們這些商人總會正面思考一些問題……”
“你們的思考方式值得贊賞,但幫不上這次的忙。”
“為什麼?”
“被狐魔綁架的孩子是不可能找回來的。”傑洛特平靜地解釋道,“絕對不可能。狐女生性隱秘,善於潛藏,你們根本找不到小孩的下落。即使找到,狐魔也不會同意你們帶走孩子。無論狐形還是人形,狐魔都是不可輕忽的對手,極難對付。最重要的是,被雌魔抓走的精靈小孩已經不再是精靈小孩瞭。她會發生變化,最終變成狐女。因為狐魔無法生育,它們想種族延續,唯一的辦法就是誘拐並轉變精靈小孩。”
“這些狐魔就該絕種才對。”費許終於找到發言的機會,“這種化形怪物統統都該滅絕。沒錯,狐女很少妨礙人類。它們隻會綁架精靈小孩,隻會傷害精靈,這本身不是壞事,畢竟非人種族遇到的麻煩越多,對人類就越有好處。但狐女終究是怪物,怪物理應被根除、被毀滅,整個種族都該徹底摧毀。說到底,這也是你謀生的手段,對吧,獵魔人,你為此出過力。所以嘛,希望你別再心懷不滿瞭,我們的目的就是為瞭清除怪物。不過依我看,這些話根本不用我多說。你想聽解釋,現在你聽到瞭。你知道我們要雇你做什麼瞭,也知道要對付……怎樣的對手,才能保護我們。”
“無意冒犯,不過你們的解釋就像膀胱發炎撒出的尿一樣渾濁。”傑洛特平靜地說,“你們這趟遠征也沒那麼崇高,不比鄉下女孩過完狂歡夜後的貞操可靠多少。不過這是你們的事瞭。我隻想建議你們,要保護自己不被狐魔傷害,唯一的辦法就是離它遠遠的。凡·弗利特先生?”
“嗯?”
“回傢去吧。這場遠征毫無意義,是時候認清這一點,然後放棄瞭。身為獵魔人,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好的建議。這條建議不收錢。”
“但你不會下船的,對吧?”凡·弗利特嘟囔道,臉色有些發白,“獵魔人閣下?你會陪著我們嗎?如果……如果發生瞭什麼事,您也會保護我們吧?請答應我們……看在諸神的分上,希望你同意……”
“他會同意的,別擔心。”費許嗤之以鼻,“他會跟咱們一起走的。不然誰還能帶著他走出這片荒野?別慌,凡·弗利特先生。沒什麼好怕的。”
“沒有個屁!”手套商人突然吼道,“都他媽怨你!是你把這事搞砸的,這會兒又冒出來逞英雄瞭?我還想平安無事地坐船回諾維格瑞呢!必須有人保護我們,因為我們已經惹上瞭麻煩……遇上瞭危險……”
“我們沒遇上任何危險。別像個娘們似的瞎嚷嚷。學學你的夥伴帕爾拉吉,躲到甲板下層去吧。找他喝點兒朗姆酒,你的膽氣就能壯起來瞭。”
凱維納德·凡·弗利特漲紅瞭臉,接著臉色變白,對上傑洛特的目光。
“搪塞得夠久瞭,”他堅定而冷靜地說,“是時候坦白真相瞭。獵魔人大師,我們找到瞭一隻小雌狐妖。她在後艙,帕爾拉吉先生正在看守她。”
傑洛特搖搖頭。
“難以置信。你們從狐魔手裡搶回瞭毛皮商的女兒?小西米娜?”
費許朝船舷外吐瞭口唾沫。凡·弗利特撓瞭撓後腦勺。
“這本不在我們計劃之中,”最後他嘟囔道,“是我們意外發現的另一個……也是個狐女,不過是另一個……綁架她的肯定是另一隻雌狐妖。費許先生從幾個士兵手裡買下瞭她……他們是從某個狐女那裡偷來的。一開始,我們以為她就是西米娜,隻是外表有所改變……可西米娜隻有七歲大,滿頭金發。而這位差不多有十二歲,頭發是黑色……”
“雖然不是我們要找的人,但我們帶走瞭她。”費許搶先告訴獵魔人,“何必讓一個精靈崽子變成更可怕的怪物呢?到瞭諾維格瑞,我們還可以把她賣給動物園,畢竟她是個稀罕物,是個蠻子、半狐女,由狐魔在森林裡撫養長大……動物園會掏一大筆錢……”
獵魔人轉過身子,背對著他。
“船長,轉向,靠岸!”
“不行!”費許咆哮道,“保持航線不變,普德羅拉克。這裡輪不到你發號施令,獵魔人。”
“你要保持理智,凡·弗利特先生。”傑洛特沒理費許,“你們應該馬上放掉那個女孩,把她放回岸上,不然你們死定瞭。狐魔不會拋下孩子不管,它肯定盯上你們瞭。想阻止它,唯一的辦法是放掉那個女孩。”
“別聽他亂講。”費許說,“別聽他嚇唬你們。我們在河面上航行,這條河又寬又深,區區一隻狐貍能奈我何?”
“還有個獵魔人保護我們。”佩特魯·卡賓嘲弄地補充道,“手持隱形的利劍!大名鼎鼎的利維亞的傑洛特才不會畏懼什麼老狐女!”
“我什麼都不知道。”手套商人喃喃道,目光從費許轉向傑洛特和普德羅拉克,“傑洛特大師?等到瞭諾維格瑞,我會慷慨解囊,為您的努力付出可觀的報償……隻要您能保護我們。”
“我當然會保護你們。但辦法隻有一個。船長,靠岸。”
“你敢!”費許臉色發白,“別想靠近後艙一步,不然你會後悔的!卡賓!”
佩特魯·卡賓想揪住傑洛特的衣領,但沒成功。埃達裡奧·巴赫一直都很平靜,默不作聲,此刻突然殺出,一腳踹中卡賓的膝蓋窩,令其身體前傾,撲通一聲跪倒。矮人跳到他身上,揮起拳頭狠狠打中他的腎部,然後是側腦,讓那巨漢無力地倒在甲板上。
“塊頭大有啥瞭不起?”矮人的目光掃過其他人,“也就摔倒的聲音比別人響亮點兒。”
費許的手伸向刀子,但被埃達裡奧·巴赫一眼瞪瞭回去。凡·弗利特站在原地,目瞪口呆。普德羅拉克船長和其他船員也一樣。佩特魯·卡賓呻吟著,努力從甲板上抬起腦袋。
“待那兒別動。”矮人建議他,“不管是你的塊頭,還是斯圖爾弗斯監獄的刺青都嚇不倒俺。塊頭比你還大的,蹲過監獄等級更高的,全被老子教訓得服服帖帖,所以你就別想著起來瞭。傑洛特,你該幹啥幹啥。”
他又轉向其他人。“如果你們有啥疑問,隻要記得獵魔人和俺是在救你們的小命就好。船長,靠岸。放下一條小船。”
獵魔人走下船艙,拉開一扇門,然後是另一扇,突然停下腳步。埃達裡奧·巴赫在他身後罵出瞭聲。費許也一樣。凡·弗利特呻吟起來。
一個瘦削的女孩倒臥在床上,無力地攤開四肢,兩眼無神,身子半裸,腰部以下不著寸縷,兩腿淫猥地分開,脖子扭成不自然的姿勢,顯得更加淫猥。
“帕爾拉吉先生……”凡·弗利特結結巴巴地說,“你……你幹瞭什麼?”
跨坐在女孩身上的禿頭男人抬起目光,看向他們。他轉瞭轉頭,仿佛看不見人,隻是在尋找手套商人說話的方向。
“帕爾拉吉先生!”
“她開始叫……”那人嘟囔道,雙下巴顫動不已,呼吸中帶著酒味,“叫個不停……”
“帕爾拉吉先生……”
“我叫她安靜……隻想讓她閉嘴。”
“結果你殺瞭她。”費許道出事實,“你就這麼殺瞭她。”
凡·弗利特雙手抱頭。
“這下怎麼辦啊?”
“這下,”矮人直白地告訴他,“咱們徹底完蛋瞭。”
“沒必要驚慌!”費許一拳狠狠砸在欄桿上,“我們在河上,水很深,離岸遠。就算那狐女跟在後面,隻要在水上,她就威脅不到我們——當然我很懷疑它是不是真的跟在後面。”
“獵魔人大師?”凡·弗利特膽怯地抬起目光,“您怎麼說?”
“狐魔在跟蹤我們,”傑洛特耐心地重復道,“這點毫無疑問。就算有值得質疑的地方,那也是因為費許先生見識有限,所以我會要求他閉上嘴巴。情況是這樣,凡·弗利特先生:如果我們把小狐女放到岸上,也許狐魔就能放我們一馬。不過木已成舟,現在隻有逃命才救得瞭我們。之前狐魔沒有襲擊你們,說明命運還是垂青於傻瓜的,但我們不能再試探命運瞭。升起所有船帆吧,船長。有多少升多少。”
“還可以升起船尾上桅帆。”普德羅拉克緩緩說道,“眼下是順風……”
“萬一……”凡·弗利特打斷他的話,“獵魔人大師?你能保護我們嗎?”
“直說好瞭,凡·弗利特先生,我更想丟下你們不管。丟下帕爾拉吉——光是想到他還待在甲板下面,在他殺死的小孩屍體旁喝得醉醺醺的,我就想吐。”
“俺也想丟下你們不管。”埃達裡奧·巴赫抬眼看天,插嘴道,“還是改動一下費許先生關於非人種族的說法吧:白癡遇到的麻煩越多,對聰明人就越有好處。”
“我很想把帕爾拉吉留下,任憑那個狐魔發落,但獵魔人準則禁止我這麼做。獵魔人準則不讓我按自己的意願行事,所以我不能拋下面臨死亡威脅之人。”
“高貴的獵魔人準則!”費許嗤之以鼻,“好像沒人聽說過你們的惡行似的!但我支持盡快逃命的主意。升起所有船帆,普德羅拉克,開進水道,全速前進!”
船長下達命令,甲板上的水手們擺弄帆纜。普德羅拉克本人走向船頭,考慮片刻後,傑洛特和矮人也跟瞭過去,留下凡·弗利特、費許和卡賓在後甲板爭執。
“普德羅拉克先生?”
“什麼事?”
“這船為什麼叫這名字?為什麼會用這麼不常見的船首像?為瞭說服祭司們資助你?”
“這艘獨桅縱帆船剛下水時叫‘梅露西娜號’歐洲民間傳說中的水妖。。”船長聳聳肩,“船首像賞心悅目,絕對配得上這個船名。後來兩樣都改瞭。有人說跟贊助者有關。也有人說,諾維格瑞的祭司們動不動就指控凡·弗利特信奉邪教、褻瀆真神,所以他想捧他們的臭……想討好他們。”
“先知雷比歐達號”的船頭破開水面。
“傑洛特?”
“什麼事,埃達裡奧?”
“那個狐女……俺是說,狐魔……聽說它能改變模樣,既能變成女子的外貌,也能化作狐貍,就像狼人?”
“不太確切。狼人、熊人、鼠人或類似生物是獸化人,是能變形的人類。而狐魔是化形獸,是能變成人類外表的野獸,或者說生物。”
“那它能力如何?俺聽過一些難以置信的說法……據說狐魔……”
“在狐魔展現能力之前,希望我們能趕到諾維格瑞。”獵魔人打斷道。
“萬一……”
“最好避免那個‘萬一’。”
強風驟起,拍動船帆。
“天色越來越暗瞭。”埃達裡奧·巴赫指瞭指,“俺好像聽到遠處在打雷。”
矮人沒聽錯。僅僅片刻之後,雷聲再次響起,這次他們都聽到瞭。
“風暴在逼近!”普德羅拉克喊道,“還留在深水區,我們的船會翻的!我們必須逃跑、躲避,避開這場暴風!夥計們,所有人都去操作船帆!”
他推開舵手,自己扶住船舵。
“抓緊!所有人都抓緊!”
右舷的天空變成深藍色。大風突然刮起,吹打著陡峭河岸上的樹木,令它們東倒西歪。大樹的樹冠搖晃不止,小樹深深彎下腰。風中裹挾著成團的樹葉與整根的樹枝,甚至還有粗枝。耀眼的閃電亮起,幾乎與此同時,刺耳的雷聲轟然回蕩。另一聲巨響接踵而來,然後是第三聲。
嘩啦嘩啦的聲音愈發響亮,下一個瞬間,雨水傾盆而下。隔著雨幕,他們什麼都看不見。“先知雷比歐達號”在波濤間起舞,每隔幾秒就劇烈搖擺、左右傾斜,船身嘎吱作響。傑洛特感覺每塊木板都在呻吟,每塊木板都像活物一樣自行移動,與其他木板格格不入。他擔心這獨桅縱帆船會直接解體。獵魔人反復告訴自己,這不可能,這船建造出來是為在更危險的水域航行,而這裡隻是條河,不是大海。他反復告訴自己,同時吐出嘴裡的水,緊緊抓住帆纜。
很難判斷這場風暴持續瞭多久。終於,震顫止息,狂風不再肆虐,翻攪河水的瓢潑大雨也減弱瞭勢頭,變成小雨,隨後是毛毛細雨。這一刻,他們發現普德羅拉克的策略奏效瞭。船長讓獨桅縱帆船成功躲到一座高聳於水面的小島背後,島上森林覆蓋,擋住瞭狂風,不再讓船搖晃得那麼厲害。雷雨雲似乎也已走遠,風暴逐漸止息。
霧氣從水面升起。
雨水從普德羅拉克濕透的帽子滴落,順著他的臉頰流下。盡管如此,船長依然沒有摘下帽子。恐怕他從來沒有摘下過。
“殺千刀的!”他擦掉從鼻子上滴落的水珠,“風暴把我們帶哪兒來瞭?哪條支流?還是舊河道?水面幾乎是靜止的……”
“不過水流還能帶著我們走。”費許朝河裡啐瞭一口,看著唾沫流走的方向。他的草帽不見瞭,肯定是被狂風刮跑瞭。
“水流很弱,但仍帶著我們走。”他重復道,“我們在島嶼間的河灣裡。保持航向不變,普德羅拉克。這條路肯定能帶我們回到深水區。”
“我猜河道在北邊。”船長彎腰看著羅盤,“所以我們該選擇右側支流。不是左側,而是右側……”
“你在哪兒看到的支流?”費許問,“這裡隻有一條河。我說瞭,保持航向不變。”
“剛才還是兩條呢。”普德羅拉克堅持說,“也許我眼睛進水瞭,要不就是因為霧。好吧,就讓水流帶著我們走。隻是……”
“又怎麼瞭?”
“羅盤。它的指向完全……不,不,沒問題。我剛才沒看清。水從我的帽子滴到瞭玻璃蓋板上。我們這就啟航。”
“那就啟航吧。”
霧氣時而濃密,時而稀薄。風徹底停止瞭,空氣變得十分溫暖。
“這兒的水,”普德羅拉克說,“你們聞到瞭嗎?味道完全不同瞭。我們在哪兒?”
迷霧散去,他們看到岸邊濃密的灌木叢,其中散佈著腐爛的樹幹。如今覆蓋島嶼的不是松樹、冷杉和紫杉,而是茂盛的紅樺和柏樹,長著球莖狀的樹根。柏樹的樹幹纏繞著攀爬而上的凌霄花藤,其艷麗的紅花是這片腐綠色沼澤植物中唯一的亮色。水面鋪著一層厚厚的浮萍,水草叢生,“先知號”的船首分開浮萍和水草,將它們拖在船後,仿佛帶著一支長長的隊伍。河水渾濁不清,確實散發出略臭的可怕味道。碩大的氣泡從河底升起。普德羅拉克依然親自掌舵。
“也許會有淺灘。”他突然焦慮起來,“嘿,過來!測深員該幹活兒瞭!”
他們順著微弱的水流繼續前進,但始終沒能離開這片沼地,也沒能擺脫這股腐臭的味道。船頭的水手發出單調的喊聲,報告水深。
“來瞧瞧這個,獵魔人大師。”普德羅拉克在羅盤前俯下身,敲敲那塊玻璃。
“瞧什麼?”
“我還以為玻璃蒙上瞭水汽……但指針沒發瘋的話,我們是在往東走。也就是說,我們正在原路返回。”
“這不可能。水流一直帶著我們前進。這條河……”
他住瞭口。
一棵巨樹半懸在水面上方,部分樹根暴露在外。一個女子穿著貼身長裙,站在一根光禿禿的大樹枝上,一動不動看著他們。
“掌舵。”獵魔人輕聲說,“掌舵,船長。靠向那邊河岸。遠離那棵樹。”
女人消失瞭。一隻巨大的狐貍沿著樹枝爬下,飛奔離去,潛入密林。那隻野獸似乎是黑色的,隻有蓬松的尾巴尖是白色。
“它找到我們瞭。”埃達裡奧·巴赫也看到瞭,“雌狐妖找到我們瞭……”
“殺千刀的……”
“安靜,你們兩個。別引起恐慌。”
他們順流航行。兩岸枯樹上的鵜鶘始終註視著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