獵魔人卷八:風暴季節 第十五章

“瞧瞧你搞的爛攤子,普德羅拉克!”賈維爾·費許怒不可遏,“你把我們害慘瞭!我們在這些支流裡轉悠瞭一個鐘頭!我聽說過這片沼澤,聽說過與它有關的壞事!好多人和船爛死在這裡!現在河在哪兒?水道在哪兒?為什麼……”

“殺千刀的,閉上你的破嘴吧!”船長惱火地說,“水道在哪兒,水道在哪兒?在我屁眼裡行不行?就你聰明,對吧?別客氣,現在是你大顯身手的時候瞭!又有分岔瞭!走哪邊啊,大聰明?順著水流往左?還是聽你的命令往右?”

費許哼瞭一聲,背過身去。普德羅拉克抓住船舵,讓獨桅縱帆船進入左側的支流。測深員喊瞭一聲。片刻之後,凱維納德·凡·弗利特也發出一聲呼叫,不過聲音響亮得多。

“遠離岸邊,普德羅拉克!”佩特魯·卡賓尖叫道,“右滿舵!遠離岸邊!遠離岸邊!”

“咋瞭?”

“蛇!你沒看見嗎?有——蛇——!”

埃達裡奧·巴赫咒罵起來。

左岸全是蛇。無數爬蟲在蘆葦與河畔的野草間扭動,滑過半浸在水中的樹幹,從懸在河面的枝條垂下,發出噝噝的怪響。傑洛特認出其中有水蝮蛇、響尾蛇、矛頭蝮蛇、黃頷遊蛇、綠灌噝蝰、鼓腹噝蝰、槌頭蛇、黑曼巴……還有許多他不認識的品種。

“先知雷比歐達號”所有船員慌忙離開左舷,大呼小叫。凱維納德·凡·弗利特跑向船尾,蹲坐到獵魔人身後,渾身抖個不停。普德羅拉克轉動舵輪,改變獨桅縱帆船的航線,傑洛特一隻手按在他肩膀上。

“不,”他說,“保持航向不變。別靠近右岸。”

“可那兒有蛇……”普德羅拉克指瞭指正在接近的樹枝,上面爬滿瞭噝噝亂叫的毒蛇,“它們會落到甲板上……”

“根本沒有蛇!保持航向不變。遠離右岸。”

主桅帆索碰到一根下垂的樹枝,好幾條蛇纏到船帆上,另外幾條落上甲板,包括兩條黑曼巴。它們抬起頭,噝噝地叫著,咬向瑟縮在右舷的人群。費許和卡賓逃向船尾,水手們大呼小叫地沖向船頭。其中一人跳進水裡,還沒叫出聲就消失不見,河面泛起染血的泡沫。

“巨水蝽!”獵魔人指著波浪間一道遊開的黑影,大叫道,“這才是真的,跟那些蛇不一樣。”

“我討厭蛇……”凱維納德·凡·弗利特啜泣著,在一旁蜷成一團,“我討厭蛇……”

“這裡沒有蛇。那邊也沒有。都是幻覺。”

水手們叫嚷著揉揉眼睛。蛇不見瞭。無論甲板還是岸邊都沒有,甚至沒留下任何痕跡。

“怎麼……”佩特魯·卡賓悶哼一聲,“怎麼回事?”

“是幻覺。”傑洛特重復道,“狐魔追上我們瞭。”

“什麼?”

“雌狐妖。它造出幻象迷惑我們。不知道它騙瞭我們多久。風暴多半是真的。這裡的確有兩條支流,船長的眼睛沒看錯,隻是狐魔用幻象藏住其中一條,又對羅盤動瞭手腳。它還用幻象造出那些蛇。”

“獵魔人又鬼扯!”費許嗤之以鼻,“精靈的迷信!老太婆的裹腳佈!怎麼,一隻老狐貍能有這種本事?藏起河流,擾亂羅盤,憑空變出毒蛇?胡編亂造!我告訴你吧,是因為河水!蒸汽、沼氣和瘴氣讓我們中瞭毒!所以才看到那些幻覺……”

“那是狐魔制造的幻象。”

“你當我們是傻瓜嗎?”卡賓吼道,“幻象?什麼幻象?那是真蛇!你們都瞧見瞭,對吧?都聽到瞭噝噝聲!我甚至聞到瞭它們的臭氣!”

“那是幻覺。不是真蛇。”

“先知號”的帆索又勾到一根懸在河面上方的枝條。

“是幻覺,對嗎?”一名船員伸出手,“幻覺?所以這蛇不是真的?”

“不!別動!”

巨大的槌頭蛇從粗枝間垂下,發出令人血冷的噝噝聲,閃電般探出身子,將尖牙插進那名水手的脖子。一下,兩下。水手發出刺耳的尖叫,向後栽倒,全身抽搐,後腦勺有節奏地敲打著甲板。他的唇角湧出泡沫,眼裡滲出鮮血。不等其他人趕過去,他已經死透瞭。

獵魔人用一塊帆佈蓋住他的屍體。

“見鬼。夥計們,”他說,“留神!不是所有東西都是幻象!”

“當心!”船頭的水手大叫道,“當——心——!前面有漩渦!漩渦!”

古河道再度分岔。左側支流,也就是水流帶著他們前進的方向,開始打轉、翻攪,化作一片洶湧的漩渦。旋轉不息的渦流翻湧著泡沫,仿佛鍋裡的沸湯。樹枝、樹幹,甚至一棵長有分叉樹冠的完整的大樹,都在漩渦中間不停打轉,忽隱忽現。測深員逃離船首,其他人開始大喊大叫。隻有普德羅拉克平靜地站著,轉動舵輪,駕駛獨桅縱帆船轉向較為平靜的右側支流。

“呼!”他擦擦額頭,“剛好趕上!真被漩渦卷進去就糟瞭。哎呀,我們會被顛個七葷八素……”

“漩渦!”卡賓大叫道,“巨水蝽!鱷魚!水蛭!根本用不著什麼幻象,這片沼澤本來就滿是蚊子與爬蟲,充滿各種臟物與毒素。太糟瞭,在這兒迷路可太糟瞭。好多船……”

“……就是在這兒失蹤的。”埃達裡奧·巴赫替他說完,往某處指瞭指,“沒準兒真是這樣。”

一艘沉船卡在右岸的淤泥裡,船舷以下埋進泥土,腐朽破爛的船身爬滿水草、藤蔓和苔蘚。“先知號”乘著微弱的水流從旁駛過,人們仔細地看著殘骸。

普德羅拉克用手肘捅瞭捅傑洛特。

“獵魔人大師,”他輕聲說道,“羅盤又發瘋瞭。根據指針,我們正從向東的航線轉向南邊。就算不是狐貍的把戲,這也不是什麼好事。沒人繪制過這片沼澤的地圖,但眾所周知,它位於船運航道的南邊,也就是說,水流正把我們帶進沼澤中央。”

“咱們正在順水漂流。”埃達裡奧·巴赫評論道,“現在沒風,是水推著船走。有水流,就說明咱們正朝大河駛去,也就是龐塔爾河……”

“未必。”傑洛特搖搖頭,“我聽說過這些古河道。水流方向會變的,取決於它要匯入還是流出沼澤。別忘瞭還有狐魔,就連這個也可能是幻覺。”

兩岸依然長滿茂盛的柏樹,植株高大、底部呈球狀的山茱萸也隨處可見。許多樹木已經枯死。沉甸甸的鐵蘭花從腐朽的樹幹與枝頭垂下,葉片在陽光下閃爍銀光。白鷺棲在枝頭,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先知號”。

測深員大叫起來。

這一次,所有人都看到瞭。它又站在懸於水面上方的粗枝上,全身挺直,紋絲不動。普德羅拉克安靜地推動舵把,讓船靠向左岸。雌狐妖突然放聲嗥叫,聲音淒厲刺耳。“先知號”經過時,它又跟著叫瞭一聲。

一隻巨狐迅速爬過枝頭,潛入灌木叢中。

“那是警告。”甲板上的騷動平息後,獵魔人說,“警告和挑戰。更準確地說,是要求。”

“咱們想放瞭那丫頭。”埃達裡奧·巴赫補充說,“咱們當然想。可現在想放也放不成瞭,她死瞭。”

凱維納德·凡·弗利特呻吟起來,兩手扯住鬢角。他又濕又臟,滿心驚恐,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個有錢的船主,更像偷李子時被人抓到的小孩。

“怎麼辦?”他嗚咽著說,“這下怎麼辦?”

“我知道。”賈維爾·費許突然宣佈,“我們可以把那死掉的姑娘綁在木桶上,丟下船。雌狐妖會停下來為幼崽哀悼,幫我們爭取一點時間。”

“你太無恥瞭,費許先生。”手套商人的語氣突然嚴厲起來,“這麼對待屍體可不好,是大不敬。”

“有什麼好尊敬的?一個女精靈,還是半隻野獸。我告訴你們,用木桶是個好主意……”

“隻有徹頭徹尾的傻瓜才想得出這種好主意。”埃達裡奧·巴赫反駁道,“那樣咱們都死定瞭。一旦雌狐妖發現咱們殺瞭那丫頭,咱們就完蛋瞭……”

“又不是我們殺瞭那小崽子。”費許氣得滿臉通紅,不等他做出回應,佩特魯·卡賓搶先說道,“不是我們,是帕爾拉吉。都是他的錯。而我們是清白的。”

“說得對。”費許贊同道,目光轉向普德羅拉克和水手們,而非凡·弗利特和獵魔人,“該死的是帕爾拉吉。就讓雌狐妖找他報仇吧。把他和屍體放到小船上,讓他們一起漂走。我們趁這機會……”

卡賓和幾個水手高聲附和,表示認同,但普德羅拉克立刻給他們潑瞭瓢冷水。

“我不同意。”他說。

“我也是。”凱維納德·凡·弗利特臉色發白,“也許帕爾拉吉先生確實有罪,也許他理應受罰。但丟下他,讓他自生自滅?我不同意。”

“要麼他死,要麼大夥一起死!”費許吼道,“不然還能怎麼辦?獵魔人!如果狐女登上甲板,你能保護我們嗎?”

“我會的。”

一陣沉默。

“先知雷比歐達號”在浮泛泡沫的臭水裡漂流,船尾拖曳著花環般的水草。白鷺和鵜鶘在枝頭凝視著他們。

測深員在船頭高聲預警。片刻後,他們全都叫出瞭聲。他們又看到瞭那艘爬滿藤蔓和水草的爛船,就是一個小時前剛剛經過的那艘。

“咱們在兜圈子,”矮人指出,“又回到瞭起點。狐女用陷阱困住瞭咱們。”

“隻有一條出路。”傑洛特指著左邊的支流與翻滾不息的漩渦,“從那兒穿過去。”

“穿過漩渦?”費許吼道,“你瘋透瞭吧?它會把我們撕成碎片的!”

“撕成碎片,”普德羅拉克承認,“或者翻船,或把我們甩進泥沼,跟那艘沉船落得同樣下場。看到在漩渦裡打轉的大樹沒?那個漩渦猛得嚇人。”

“是啊,很猛。但它多半是幻覺。我覺得是狐魔制造的另一個幻象。”

“你覺得?你是獵魔人,結果你還說不準?”

“我能分辨較弱的幻象。眼下這些太強瞭。但我估計……”

“你估計?萬一估錯瞭呢?”

“反正也沒得選。”普德羅拉克厲聲道,“要麼穿過漩渦,要麼繼續轉圈……”

“……轉到死。”埃達裡奧·巴赫替他說完,“轉到咱們淒慘地死去。”

在漩渦裡打轉的大樹時不時將粗枝探出水面,仿佛溺死鬼伸出的一條條手臂。漩渦翻攪湧動,噴出白沫與水泡。“先知號”劇烈搖晃,隨後向前猛沖,被吸進漩渦中間。漩渦裹挾的大樹重重撞上船舷,水沫四下飛濺。獨桅縱帆船開始搖晃、旋轉,速度越來越快。所有船員同聲尖叫。

突然,一切歸於平靜。河水安靜下來,水面變得光滑平穩。“先知雷比歐達號”在長滿山茱萸的河岸間緩緩行進。

“你說得對,傑洛特。”埃達裡奧·巴赫清瞭清嗓子,“果然是幻覺。”

普德羅拉克久久地看向獵魔人,一言不發。最後,他摘下帽子。原來他的頭頂就像雞蛋一樣光滑發亮。

“我隻簽瞭河道航行合同。”他用沙啞的嗓音說道,“這是我老婆的要求。她說河裡比較安全,起碼比海上安全多瞭。這樣我開船時她就不用提心吊膽瞭。”

他戴回帽子,搖搖頭,緊緊抓住舵輪的握把。

“結束瞭?”凱維納德·凡·弗利特在舵輪邊的艙室裡嗚咽道,“我們安全瞭?”

沒人回答他的問題。

水面上覆蓋著厚厚的水藻和浮萍。河邊林木主要換成瞭柏樹,茂盛的呼吸根——或叫氣生根——從岸邊的泥沼與淺灘地伸出,有些將近六尺高。烏龜在雜草鋪成的島嶼上曬太陽。青蛙呱呱直叫。

這次看見狐魔之前,他們首先聽到瞭聲音。一聲響亮而沙啞的嗥叫,既像吟唱,也像威脅和警告。它以狐貍的外形出現在岸邊,佇立在一棵枯萎傾倒的大樹上,高昂著頭,連聲嗥叫。傑洛特察覺到它叫聲裡奇怪的旋律,明白除瞭威脅,那也是一種命令。隻是它下令的對象不是他們。

樹幹下方的水面突然開始冒泡,一隻怪物隨之現身。它身形龐大,全身覆蓋著淡綠棕色的淚滴狀鱗片,發出咯咯與嘎吱的聲響,乖乖服從雌狐妖的命令,攪動河水,徑直遊向“先知號”。

“那……”埃達裡奧·巴赫咽瞭口唾沫,“那也是幻覺?”

“恐怕不是。”傑洛特說,“那是魚眼水妖!”他朝普德羅拉克與水手們大喊,“狐魔蠱惑瞭一隻魚眼水妖,派它來攻擊我們瞭!艇篙!所有人拿起艇篙!”

魚眼水妖破開船側的水面,他們看到一顆平平的腦袋,上面覆蓋著水藻,還有兩顆魚一樣的凸眼,血盆大口裡露出圓錐般的利齒。怪物兇狠地撞上側面船身,一下,兩下,讓整艘船跟著搖晃起來。等船員們舉著艇篙跑上前去,它卻轉身潛入水中,片刻後伴著水花聲出現在船尾舵葉旁邊。隻見它咬住舵葉,用力撕扯,令其嘎吱作響。

“它想破壞船舵!”普德羅拉克怒吼著用艇篙戳向怪物,“它想折斷船舵!抓住升降索,把船舵升起來!把那雜種從船舵邊趕走!”

魚眼水妖啃咬並拉扯著船舵,全然不顧眾人的呼喊和艇篙的戳刺。舵葉松脫瞭,一大塊木片折斷在怪物嘴裡。也許它認為這就足夠瞭,也許是狐女的咒語失去瞭效力,總之它潛入水中,消失不見瞭。

岸邊傳來狐魔的嗥叫聲。

“還有什麼?”普德羅拉克揮舞著手臂叫喊道,“它接下來還想幹什麼?獵魔人大師!”

“諸神啊……”凱維納德·凡·弗利特啜泣著說,“請原諒我們缺失的信仰……原諒我們害死瞭那個小姑娘!諸神啊,救救我們吧!”

他們立刻感覺到輕風拂面。“先知號”的三角旗原本可憐巴巴地低垂著,這時突然飄動起來,帆桁也跟著嘎吱作響。

“水面變寬瞭!”費許在船頭大喊,“那邊,那邊!寬闊的水域,肯定是主河道!開去那邊,船長!那邊!”

河道的確開始拓寬,綠色的蘆葦墻那邊似乎真有一片開闊的水域。

“成功瞭!”卡賓叫道,“哈!我們贏瞭!我們逃離沼澤瞭!”

“深度一!”測深員喊道,“深——度——一——!”

“轉向!”普德羅拉克大吼。他推開舵手,親自執行命令。“是淺——灘——!”

“先知雷比歐達號”的船首重新轉向長滿呼吸根的支流。

“你去哪兒?”費許吼道,“你要幹嗎?去開闊水域。那邊!去那邊!”

“不能去。那是淺灘。我們會困住的!沿支流前往開闊水域,那邊水更深。”

他們再次聽到狐魔的嗥叫,卻看不到它的身影。

埃達裡奧·巴赫拽瞭拽傑洛特的袖子。

佩特魯·卡賓爬上後艙梯,一隻手抓著站不穩腳的帕爾拉吉的衣領,就這麼拖著他。一個水手跟在他身後,抱著用鬥篷包裹的女孩。另外四個水手堅定地站在他們身旁,手持斧頭、魚叉和鐵鉤,面向獵魔人。

“別攔我們,好先生。”個頭最高的水手粗聲粗氣地說道,“我們隻想活命。是時候瞭。”

“放下那孩子。”傑洛特慢吞吞地說,“放開那個商人,卡賓。”

“不行,先生。”水手搖搖頭,“我們要把屍體和這商人丟下船去,這樣就能阻止那隻怪物。然後我們也能脫身瞭。”

“你就別管瞭。”另一個水手喘息著說,“我們跟你無冤無仇,但你別擋我們的道。不然你們會吃苦頭的。”

凱維納德·凡·弗利特蜷縮在船舷旁,啜泣著轉過頭去。普德羅拉克無奈地轉開目光,抿起嘴唇,顯然他也沒打算幹涉船員的叛亂。

“對,這就對瞭。”佩特魯·卡賓推瞭把帕爾拉吉,“把這商人和死掉的小狐女丟下船,這是我們唯一的逃命機會。別擋道,獵魔人!繼續,夥計們!帶他們上小艇!”

“什麼小艇?”埃達裡奧·巴赫平靜地問,“你說的是哪一條?”

賈維爾·費許在小艇上弓身劃槳,奔向開闊的水面,同“先知號”已經拉開瞭很遠的距離。他劃得十分賣力,槳葉潑濺起水花,將水草撥向四處。

“費許!”卡賓破口大罵,“你這狗雜種!婊子養的王八蛋!”

費許轉過身,朝他們比出中指,然後又抄起船槳。

但他沒能劃多遠。

當著“先知號”所有船員的面,小艇突然被一道水柱拋向空中。他們看到一條巨大的鱷魚,滿口尖牙,尾巴不斷抽打。費許掉到船外,連聲尖叫著遊向岸邊,那兒的淺灘上立著許多柏樹根。鱷魚朝他追去,但呼吸根組成的“柵欄”減緩瞭它的速度。費許遊到岸邊,重重地撲倒在一塊巨石上——可惜那並非真正的巨石。

身形龐大、仿佛餓龍的巨龜張開嘴巴,一口咬住費許的前臂。他哀號一聲,掙紮踢打,將爛泥甩得到處都是。鱷魚破開水面,咬住他一條腿。費許的叫聲更大瞭。

一邊是巨龜,一邊是鱷魚,有那麼一會兒,沒人說得清是哪方搶走瞭費許。直到最後,兩隻爬蟲都有所斬獲。一條胳膊留在巨龜口中,外加從血肉間伸出的一根木棍形白骨。鱷魚則帶走瞭其他部分。隻剩下一大片紅色漂浮在渾濁的泥濘之間。

傑洛特趁船員們還目瞪口呆,從水手懷裡搶過女孩的屍體,退到船頭。埃達裡奧·巴赫站在他身旁,手裡擎著一根艇篙。

卡賓和水手們沒有反抗。恰恰相反,他們都匆忙跑向船尾——何止匆忙,甚至是慌亂。他們的臉像死人一樣慘白。凱維納德·凡·弗利特蜷縮在船舷旁,腦袋藏進膝蓋之間,兩手緊緊抱頭。

傑洛特轉過身。

要麼是普德羅拉克分瞭心,要麼是船舵被魚眼水妖破壞失靈瞭,總之,獨桅縱帆船徑直駛到幾根低垂的粗枝下,卡在傾倒的樹幹之間。狐魔抓住機會,跳上船頭,動作敏捷,輕盈無聲。它是用狐貍形態現身的。獵魔人曾在天空映襯下見過它這副模樣。當時它似乎遍體通黑,色如焦油。但其實不是。它皮色發黑,尾巴末端開著一朵雪白的花,但毛發其實以灰色為主,尤其是頭部。這點更像沙狐,而非銀狐的特征。

它變幻形態,身形見長,化作一個高挑的女子,隻是長著狐貍腦袋,尖尖的耳朵,長長的鼻口。它張開嘴,成排的利齒閃過一道寒光。

傑洛特跪在地上,將小女孩的屍體輕輕放上甲板,朝後退開。狐魔發出刺耳的嗥叫,兇狠地合攏嘴巴,朝他逼近。帕爾拉吉尖叫起來,驚慌地揮舞雙臂,掙開卡賓的手,“噗通”一聲跳下船,立刻沉瞭下去。

凡·弗利特哭個不停。卡賓和水手們聚到普德羅拉克身旁,臉色依然慘白。普德羅拉克摘下瞭帽子。

獵魔人脖子上的徽章劇烈顫抖,宣示自己的存在。狐魔跪在女孩旁邊,發出奇怪的聲音,既非咆哮,也非低喃。它突然抬起頭,亮出獠牙,一聲輕吼,眼裡閃過憤怒的火光。傑洛特一動不動。

“是我們的錯。”他說,“這裡發生瞭十分醜惡的事。但別讓事情繼續惡化瞭。我不能允許你傷害這些人,也不該讓你這麼做。”

雌狐妖抱起小女孩,站直身子,目光掃過所有人,最後看向傑洛特。

“你擋瞭我的道。”它語氣兇狠,緩慢而清晰地吐出每一個字,“就為保護他們。”

他沒答話。

“我得帶走我的女兒,”它繼續說道,“這事比你們的賤命重要得多。你卻站出來保護他們,白頭發的。就憑這一點,總有一天,我會來找你。在你忘記的時候。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時候。”

它敏捷地跳上船舷,躍上一棵倒伏的大樹,最後消失在灌木叢中。

一片寂靜中,隻有凡·弗利特的哭聲清晰可聞。

風勢漸止,周圍變得悶熱。在水流推動下,“先知雷比歐達號”擺脫瞭樹枝,順著支流中央向前漂去。普德羅拉克用帽子擦瞭擦眼睛和額頭。

測深員叫瞭起來。卡賓叫瞭起來。其他人跟著大叫。

茂密的蘆葦和野生稻米背後突然出現瞭茅草屋頂。他們看到木桿上晾曬的漁網,看到細長的黃色沙灘,看到瞭突堤碼頭。而在更遠處,岬角上那片林地盡頭,有條寬闊的河在藍天下靜靜流淌。

“河!河!終於看到主河道瞭!”

所有人同聲高喊,包括水手們、佩特魯·卡賓和凡·弗利特。隻有傑洛特和埃達裡奧·巴赫沒有大聲呼叫。普德羅拉克靠著舵輪,同樣一言不發。

“你在幹嗎?”卡賓喊道,“你要去哪兒?去河那邊!那邊!去河那邊!”

“不行瞭。”船長的語氣裡帶著絕望和聽天由命的味道,“沒有風可以借力,這船又不聽舵輪指揮,水流越來越急。我們隻能順水漂,讓水流推動我們,把我們帶回那條支流,帶回沼澤地帶。”

“不!”卡賓咒罵一聲,跳下船,遊向沙灘。

水手們紛紛效仿。傑洛特來不及阻止他們。埃達裡奧·巴赫隻夠時間按倒瞭準備跳船的凡·弗利特。

“藍天。”矮人說,“金色的沙灘。河水。太美瞭,不像真的。所以肯定不是真的。”

突然,那片景致開始閃爍。突然,片刻前的漁夫小屋、金色沙灘和岬角盡頭的大河都不見瞭,獵魔人隻看到一片蛛網般的鐵蘭花從腐爛的枝頭一直延伸到水面。泥濘的河岸,長滿氣生根的柏樹,氣泡從渾濁的水底升起。那是一片水生植物的海洋。一間由樹枝構成的無盡迷宮。

這是狐魔最後的幻象。一瞬間,他看到瞭幻象背後隱藏的東西。

水裡那些人開始尖叫、掙紮,接連消失在水下。

佩特魯·卡賓浮出水面,連連喘息,大聲尖叫,全身覆蓋著蠕動的斑紋水蛭,每條都有鰻魚一般肥壯。接著,他沉進水裡,再也沒能出現。

“傑洛特!”

埃達裡奧·巴赫用艇篙拖過一隻小艇,後者在與鱷魚的遭遇戰中幸存下來,如今漂到船邊。矮人跳上小艇,傑洛特把呆若木雞的凡·弗利特遞瞭過去。

“船長。”

普德羅拉克朝他們揮瞭揮帽子。

“不瞭,獵魔人大師!我不會棄船的。無論發生什麼,我都會指引它返回港口!如果不行,我就跟它一起沉底!再會瞭!”

“先知雷比歐達號”平靜而莊嚴地漂走,駛進支流,消失在他們眼前。

埃達裡奧·巴赫朝兩手掌心各吐一口唾沫,彎腰劃起船槳。小艇在水面上飛速前進。

“去哪兒?”

“去淺灘後面的開闊水域。我敢肯定,主河道就在那兒。我們去那邊的船運通道,攔下一艘船。如果遇不到,就一路劃到諾維格瑞去。”

“那普德羅拉克……”

“他沒事的。如果這是他的命……”

凱維納德·凡·弗利特又開始哭。埃達裡奧繼續劃槳。

天空變暗。他們聽到遠處響起轟鳴的雷聲。

“暴風雨要來瞭。”矮人說,“咱們要渾身濕透瞭。”

傑洛特哼瞭一聲,隨後大笑。那是發自內心的笑。笑聲極具感染力。因為片刻後,他倆都在大笑。

埃達裡奧劃槳的動作均勻有力,富有節奏。小艇在水面疾馳,仿佛離弦之箭。

“你就像劃瞭一輩子船。”傑洛特擦擦眼裡笑出的淚水,“我還以為矮人不會劃船和遊泳呢……”

“你這叫刻板印象,懂嗎?”

《獵魔人(全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