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時,海軍士兵們已經把武器搬下船,堆在碼頭上。那些板條箱沐浴在晨光中,上頭結的露珠逐漸蒸發為水汽。幾艘小一些的船開到岸邊,海軍士兵們下瞭船,後面跟著軍官,所有人都看著軍艦上炸出來的那個洞。坦帕市警局在岸邊拉起瞭封鎖線,喬、艾斯特班、迪昂在線後的人群中徘徊,聽說瞭那艘軍艦已經沉入墨西哥灣底,不知道是不是能打撈上來。據說海軍已經從佛羅裡達州東北角的傑克遜維爾市派出一艘有起重機設備的大型駁船,要來打撈看看。至於船上的武器,海軍方面正在設法調一艘軍艦過來載運。但在此之前,得先把武器找個地方儲存。
喬離開碼頭邊,走進第九大道的一傢小餐館,跟格蕾西拉會合。他們坐在室外的石柱廊下,望著一輛電車沿著街道中央的軌道嘩啦啦駛過來,在他們面前停下。幾個乘客上車,幾個乘客下車,電車又嘩啦啦開走瞭。
“有沒有查到他的下落?”格蕾西拉問。
喬搖搖頭:“不過迪昂在那邊守著,還派瞭兩個人混在人群裡,所以……”他聳聳肩,啜著他的古巴咖啡。他一整夜沒睡,前天夜裡也沒睡多少,但隻要有古巴咖啡喝,他就覺得自己可以連續撐一個星期。
“他們在這玩意兒裡面放瞭什麼?可卡因?”
格蕾西拉說:“隻有咖啡。”
“那就像是說,伏特加隻不過是馬鈴薯汁。”他喝完咖啡,把杯子放回碟裡,“你想念那邊嗎?”
“古巴?”
“是啊。”
她點點頭:“很想念。”
“那你為什麼要待在這裡?”
她望著窗外的街,仿佛馬路對面就可以看到哈瓦那。“你怕熱。”
“什麼?”
“你,”她說,“你老是在扇風,用手,或是用帽子。我看到你老抬頭看著太陽皺眉頭,好像想叫太陽快點下山。”
“我都不知道有那麼明顯。”
“你現在就這樣。”
她說得沒錯。他現在就拿著帽子在腦袋旁邊扇風。“這種熱法?有人會說就像住在太陽上面。我要說這就像住在太陽裡面。基督啊。你們在這裡怎麼有辦法正常過日子?”
她往後靠坐在椅子上,漂亮的褐色頸項彎成弧形,靠著鑄鐵椅背。“我永遠不會覺得太熱。”
“那你就是瘋瞭。”
她大笑,他看到笑聲湧出她的喉嚨。她閉上雙眼。“你怕熱,可是又跑到這裡來。”
“是啊。”
她睜開眼睛,歪頭看著他。“為什麼?”
他懷疑——不,他很確定——他以前對艾瑪的感覺是愛。那是愛。所以格蕾西拉·科拉萊斯在他心中撩起的,就是欲望瞭。但這種欲望不同於他之前碰到過的任何一種。他這輩子見過那麼黑的眼珠嗎?她的一舉一動中都有種慵懶——從走路,到抽雪茄,到拿起一支鉛筆——很容易想象她慵懶地緊貼著他的身子,帶著他進入她時,在他耳邊發出一聲長嘆。她身上的那種慵懶不是懶惰,而是精確。時間無法拘束它;相反,它會讓時間延長,符合她的期望。
難怪他小時候讀教會學校時,那些修女會那麼嚴厲地斥責欲望和貪婪之罪。欲望和貪婪比癌癥更能控制你,殺掉你的速度要快兩倍。
“為什麼?”他說,一時之間根本不知道他們談到哪裡瞭。
她好奇地望著他:“是啊,為什麼?”
“一份工作。”他說。
“我來到這裡,也是同樣的理由。”
“來卷雪茄?”
她直起身子點點頭:“這裡的薪水比哈瓦那要好太多瞭。我大部分都寄回傢裡。等到我丈夫出獄,我們會再決定住在哪裡。”
“啊,”喬說,“你結婚瞭。”
“沒錯。”
他看到她眼中有一絲勝利的喜悅,或者那是他想象出來的?
“可是你丈夫在坐牢。”
格蕾西拉又點點頭:“但不是因為你做的那些事。”
“我做瞭哪些事?”
她手朝空中晃瞭一下:“你那些骯臟的小小犯罪活動。”
“啊,原來我是在做這些。”他點點頭,“我還一直不知道呢。”
“亞當是為瞭更崇高的信念奮戰。”
“那這樣要判幾年?”
她的臉暗下來,玩笑結束瞭。“他被拷打,要他供出自己的同謀是誰——就是我和艾斯特班。可是他不肯說。無論他們怎麼折磨他。”她張著嘴巴,雙眼中的亮光讓喬想起昨夜看到的閃電,“我寄錢不是寄回自己傢,因為我沒有傢。我是寄給亞當的傢人,好讓他們能把他救出來,送回我身邊。”
他所感覺到的隻是欲望嗎?還是他沒法解釋的某種東西?或許是他太累瞭,加上坐瞭兩年牢,加上天氣太熱。或許是這樣吧,大概是。然而,他被某部分的她深深吸引瞭,那種感覺一直揮之不去,他懷疑那部分的她已經破損不堪,既害怕又憤怒,但同時又抱著希望。在她的內核裡,有什麼東西打動瞭他。
“他很幸運。”喬說。
她張開嘴巴,之後發現沒什麼可以反駁的。
“非常幸運。”喬站起來,在桌上擺瞭幾個硬幣,“現在該去打那個電話瞭。”
他們在伊博東區一傢破產的雪茄工廠後頭打瞭那個電話。兩人坐在空蕩辦公室裡灰塵遍佈的地板上,喬撥著號碼時,格蕾西拉站在他身後,最後看瞭一眼紙上那些字,那是他昨天半夜12點左右用打字機打出來的。
“市區版編輯部。”電話另一頭的那名男子說,喬把話筒遞給格蕾西拉。
格蕾西拉說:“昨天夜裡我們戰勝瞭美國帝國主義。你知道仁慈號軍艦爆炸的事情嗎?”
喬聽得到那名男子的聲音。“是的,是的,我知道。”
“那是我們安達盧西亞民族聯盟做的。我們發誓,還要直接攻擊所有海軍士兵和美國武裝部隊,直到古巴回到真正的主人,也就是西班牙人民手中。再見。”
“等一下,等一下。海軍士兵。請問要攻擊他們——”
“等到我掛掉這個電話的時候,他們已經全都死光瞭。”
她掛斷電話,看著喬。
“這樣應該可以讓事情動起來瞭。”他說。
喬回到碼頭邊,正好看到護送武器的卡車陸續駛入碼頭。搬運人員大約每五十人一組,迅速把貨物搬上車,一邊掃視著港邊的屋頂。
隨後,那些卡車一輛接一輛開走,一離開碼頭就立刻分散,每輛卡車上載著大約二十名海軍士兵,第一輛開向東邊,第二輛開向西南邊,第三輛開向北邊,諸如此類。
“有曼尼的消息嗎?”喬問迪昂。
迪昂面色凝重地朝他點瞭個頭,指瞭一下,喬的目光穿過人群和一箱箱武器,看到瞭。就在碼頭邊緣,平放著一個帆佈屍袋,腿部、胸部、頸部都綁緊瞭。過瞭一會兒,一輛白色廂型車開到,把那具屍體搬上車開走,後面還跟著一輛海岸巡邏隊的車護送。
過瞭沒多久,碼頭上最後一輛卡車也轟隆隆發動引擎。車子掉瞭個頭,停下,排擋的刺耳嘎嘎聲伴隨著海鷗的尖嘯,然後朝著那些條板箱倒車。一名海軍士兵跳下車,打開後車廂門板。剩下的少數仁慈號士兵開始排成縱隊前進,每個都帶著勃朗寧自動步槍,大部分皮套裡還插著手槍。一名準尉在碼頭上等待,看著那些士兵在登船的跳板旁集合。
薩爾·烏索是佩斯卡托幫在南坦帕運動下註總站的一名工作人員,他悄悄走過來,遞給迪昂幾把鑰匙。
迪昂把他介紹給喬,兩個人握瞭手。
薩爾說:“車子停在我們後面大約二十碼。加滿油瞭,制服放在座位上。”他上下打量迪昂,“你恐怕不太像啊,先生。”
迪昂拍瞭一下他腦袋的一側,不過出手不重。“那邊狀況怎麼樣?”
“到處都是警察。不過他們在找西班牙人。”
“那古巴人呢?”
薩爾搖搖頭:“城裡可被你們鬧得雞犬不寧瞭。”
海軍士兵們集合完畢,那名準尉對他們發號施令,指著碼頭上的條板箱。
“該走瞭,”喬說,“很高興認識你,薩爾。”
“我也很高興,先生。我們回頭見瞭。”
他們離開人群,在薩爾講的地方找到那輛卡車。那是一輛兩噸重的平板拖車,有鋼制車鬥和鋼制欄架,上面罩著防水帆佈。他們跳上前座,喬把排擋打到一擋,搖搖晃晃駛上十九街。
二十分鐘後,他們在41號公路靠邊停下。那裡有一片森林,裡頭的長葉松很高,喬從來想不到樹能長得那麼高,還有一些低矮的灌木和沼澤松,底層則是密密麻麻的矮棕櫚和懸鉤子植物和矮櫟。從氣味判斷,他猜東邊有一片沼澤。格蕾西拉正在等他們,她身旁那棵樹被最近的一場風暴攔腰吹斷瞭。她換瞭衣服,現在穿著一件俗麗的黑色紗網晚禮服,下擺邊緣是鋸齒形的,上頭縫瞭金色珠子和黑色小亮片,開得低低的領口露出她的乳溝和胸罩邊緣,看起來就像個派對結束許久之後還遊蕩在外的女郎,在光天化日之下,不小心走入這片荒野地帶。
喬隔著風擋玻璃看她,沒下車。他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
“我可以幫你做這件事。”迪昂說。
“不行,”喬說,“我的計劃,我的責任。”
“換瞭別的事,你就不會介意交給別人做。”
他轉頭望著迪昂:“你的意思是,我愛做這件事?”
“我看過你們看對方的眼神,”迪昂聳聳肩,“也許她喜歡來硬的。也許你也喜歡。”
“你他媽的在胡說什麼——我們看對方的眼神?你認真看自己的工作就好瞭,不要看她。”
“恕我直言,”迪昂說,“你也一樣。”
狗屎,喬心想,隻要讓一個人確定你不會殺他,他就會跟你頂嘴。
喬下瞭車,格蕾西拉看著他走過來。她自己已經做瞭一部分工作——禮服在左邊肩胛骨旁被撕開瞭一道口子,左邊胸部有幾道抓傷,下唇也被咬破流血瞭。他走近時,她用手帕沾沾嘴唇。
迪昂也下瞭車,喬和格蕾西拉的目光都轉向他。他舉起薩爾·烏索剛才放在座位上的那套制服。
“去辦你的事吧,”迪昂說,“我要換衣服瞭。”他低聲笑著,然後走到卡車背後。
格蕾西拉舉起右手:“你的時間不多瞭。”
忽然間,喬不知道要怎麼抓她的手,感覺上很不自然。
“快點兒。”
他伸手,抓住她的。他從沒碰過這麼粗糙的女人的手。掌根因為長年卷雪茄而生著硬繭,細瘦的手指硬得像象牙。
“現在嗎?”他問她。
“最好是現在。”她說。
他左手抓住她手腕,右手緊扣住她的肩膀,然後指甲沿著她的手臂往下劃。劃到手肘後,他松開手指,吸瞭口氣,他覺得腦袋像是塞滿瞭潮濕的報紙。
她用力抽回手,看著手臂上的抓傷。“你得弄得逼真一點。”
“看起來很逼真啊。”
她指著自己的二頭肌。“這些刮傷都是粉紅色的,而且隻刮到手肘就沒瞭。你得抓流血才行,傻孩子,而且要一路刮到我的手腕。你還記得嗎?”
“我當然記得,”喬說,“那是我計劃的。”
“那就好好做。”她朝他伸出手臂,“用力刮得深一點。”
喬不確定,但他覺得自己聽到瞭卡車後頭傳來的笑聲。這回他用力抓住她的二頭肌,指甲用力摳進剛剛劃過的痕跡裡。格蕾西拉不像她講話時那麼勇敢。她的雙眼在眼眶裡滾動,肌肉顫抖著。
“狗屎。對不起瞭。”
“快點兒,快點兒。”
她雙眼盯著他,他的手沿著她手臂內側往下刮,劃出瞭一道道血痕。刮過手肘時,她咬著牙嘶嘶吸氣,轉動手臂,讓他的指甲繼續劃過前臂,劃到手腕上。
他松開她的手,她立刻舉手給瞭他一巴掌。
“天,”他說,“又不是我喜歡這麼做的。”
“那是你說的。”她又給瞭他一巴掌,這回扇過瞭他的下巴下方和脖子上端。
“嘿!我滿臉都是被你打得紅腫的痕跡,可就通不過警衛室那一關瞭。”
“那你就阻止我啊。”她說,又伸手朝他打。
他往旁邊一閃,躲開瞭這一掌,因為她已經事先警告瞭。然後他做瞭雙方之前講好的事情——當然說的比做的容易,還非得她兩掌打得他火冒上來,他反手給瞭她一耳光,手背上的指節狠狠擊中她的臉。她被打得上半身往旁邊一偏,頭發蓋住瞭臉,她停止瞭動作,呼吸沉重。等到她又轉正身子,臉已經轉為紅色,右眼周圍的皮膚抽動著。她朝路邊的一叢矮棕櫚吐瞭口口水。
她不肯看他:“接下來我自己弄就行瞭。”
他想說句話,但想不出該說什麼,於是轉身繞回卡車前座,迪昂坐在乘客座望著他。他打開車門時,又停下來回頭看她。“我真不想這麼做。”
“可是,”她說,又朝路上吐瞭一口,“這是你的計劃。”
在路上,迪昂說:“嘿,我也不喜歡打女人,不過有時候是女人自己討打。”
“我打她又不是因為她做瞭什麼。”喬說。
“是啊,你打她是為瞭幫她拿到一批勃朗寧自動步槍和湯普森沖鋒槍,好讓她送回去給她古巴的朋友們。”迪昂聳聳肩,“這是個狗屎任務,所以我們得做狗屎事情。她要你弄到那些槍,你就想出一個辦法去弄。”
“還沒弄到呢。”喬說。
他們最後一次停在路邊,讓喬換上他的制服。迪昂一手敲著駕駛室後方的車壁說:“四周都是狗的時候,每個人都要安靜得像貓一樣,懂瞭嗎?”
卡車後方傳來眾人一致用西班牙語說“是”的聲音,接下來他們唯一聽到的,就是樹林間始終不歇的蟲叫聲。
“準備好瞭嗎?”喬問。
迪昂拍拍旁邊的車門:“我每天早上一起床就準備好瞭,老哥。”
這個國民警衛隊的軍械庫位於坦帕市外,就在希爾斯伯勒郡北端。四周是一片荒涼的風景,遍佈的柑橘園、池杉濕地、帚莎草田野,都被太陽曬得幹枯發脆,隨時等著起火焚燒,把整個州燒成一片冒煙的黑色。
大門口有兩個警衛看守,一個帶著柯爾特點四五手槍,另一個帶著一把勃朗寧自動步槍,正是他們打算偷走的那種。帶手槍的警衛瘦瘦高高,一頭硬刺般豎起的深色短發,臉頰凹陷得像個老頭,或是一口爛牙的年輕人。拿著勃朗寧自動步槍的那個小子則年輕得像是剛脫離尿佈期,有一頭橙褐色頭發和呆滯的雙眼。黑色青春痘像胡椒似的撒滿他的臉。
他不是問題,但那個高瘦的警衛讓喬有些擔心。他看起來太難搞又太靈敏。他會慢條斯理看著你,才不管你有什麼想法。
“你們就是船被炸掉的那些人?”他的牙齒一如喬之前的猜測,果然發灰又歪斜,有幾顆還往裡歪,像是洪水泛濫過的墓園裡的墓碑。
喬點點頭:“船身被炸出一個大洞。”
那瘦高個兒目光掠過喬,看著後頭的迪昂。“狗屎,胖哥,你們上回安全檢查是付瞭多少錢才通過的?”
那個矮的走出警衛室,勃朗寧自動步槍懶洋洋地夾在手臂底下,槍管斜斜橫過臀部。他開始沿著卡車側邊走,嘴巴半張著,好像在期待下雨。
站在門旁那瘦高個兒說:“胖哥,我剛剛問瞭你問題。”
迪昂露出愉快的笑容:“五十塊。”
“你們就付瞭這些錢?”
“沒錯。”迪昂說。
“真是撿瞭個大便宜。那你們到底是付給誰?”
“什麼?”
“你們付錢的那個人,叫什麼名字、什麼軍階?”那人說。
“佈洛根三等士官長。”迪昂說,“怎麼?你想加入嗎?”
那人眨眨眼睛,朝他們露出冷冷的微笑,但什麼都沒說,隻是站在那兒,笑容逐漸消失。“我是不收賄賂的。”
“沒關系。”喬說,緊張得快要受不瞭瞭。
“沒關系?”
喬點瞭點頭,忍著沒有笑成個傻瓜,以向那傢夥顯示自己有多和善。
“我知道沒關系。我知道。”
喬等著。
“我知道沒關系,”那傢夥重復道,“難不成你還以為我需要你的意見?”
喬什麼都沒說。
“我可不需要。”那小子說。
卡車後方忽然傳來砰砰響聲,那人回頭找他的搭檔,目光又轉回來看喬身上時,喬那把薩維奇點三二口徑手槍已經抵著他的鼻子瞭。
那小子雙眼直盯著槍管,嘴巴沉重而緩慢地呼吸著。迪昂下瞭卡車,繞到那小子旁邊,拿走他的手槍。
“像你這樣一嘴爛牙的人,”迪昂說,“就不該批評別人的缺點。像你這樣一嘴爛牙的人,就應該閉上嘴巴。”
“是的,長官。”那小子低聲說。
“你叫什麼名字?”
“波爾金,長官。”
“波爾金,”迪昂說,“我和我的夥伴晚一點兒再來討論今天要不要讓你活。如果我們的決定對你有利,你會知道,因為那樣你就不會死瞭。如果我們的決定對你不利,你就該接受教訓,知道對人要和氣一點兒。現在把你他媽的兩手放在背後。”
首先從卡車後方下來的,是佩斯卡托幫的人——四個人穿著夏天的西裝,打著花領帶。他們推著那個橙褐色頭發的小子在前面走,薩爾·烏索用那小子的步槍指著他的背部,那小子哽咽著說他不想今天死掉,不要今天。接著下車的是古巴人,大約有三十個,大部分人穿著腰間系帶的白色長褲和白色寬下擺的襯衫,喬覺得很像睡衣。他們全都帶著步槍或手槍。有一個拿著一把大砍刀,還有一個雙手拿著兩把大匕首。艾斯特班領著他們,身上穿瞭墨綠色的緊身軍裝上衣和同色長褲,喬猜那是中南美革命軍的野戰制服。他帶著手下走過來,朝喬點瞭個頭,然後大傢分散開來,包圍瞭這棟建築物的背後。
“裡頭有多少人?”喬問波爾金。
“十四個。”
“怎麼會這麼少?”
“不是放假日。如果你周末來的話,”他雙眼又恢復瞭一點殘忍,“就會碰到很多人瞭。”
“我相信。”喬爬下卡車,“不過呢,波爾金,現在我隻要對付你就成瞭。”
看到三十個武裝的古巴人湧入軍械庫走廊時,唯一抵抗的是一個巨人。喬猜他身高有一九八厘米,說不定更高。大頭、長下巴,寬寬的肩膀像橫梁。他沖向三個古巴人,盡管交代他們不要開槍,他們還是開槍瞭。但是沒射中那個巨人,差瞭二十英尺,倒是射中瞭另一個沖到巨人後方的古巴人。
那個古巴人中槍時,喬和迪昂就在他後方。他像一個保齡球瓶似的,旋轉後倒在他們面前。喬大喊:“停止射擊!”
迪昂也用西班牙語大叫:“停止射擊!停止射擊!”
他們停止瞭,喬不確定他們是否隻是暫停下來,幫他們老舊的步槍重新上膛。那巨人剛才快開槍時蹲下身子,這回重新站直瞭,喬抓起剛才中槍那個人的步槍,握著槍管舉起來,往他腦袋側邊揮過去。那巨人撞到墻上、彈出來,又朝喬沖過來,揮舞著雙手。喬換瞭個方向握住手裡的步槍,槍托閃過那巨人亂揮的雙臂,擊中他的鼻子。喬聽到那人鼻梁骨斷掉的聲音,接著槍托掃過他的臉,顴骨也斷瞭。那巨人倒地,喬扔下步槍,從口袋裡掏出手銬。迪昂過來抓住那巨人一隻手腕,喬抓住另外一隻,兩個人聯手把他雙手銬在背後。那巨人不斷沉重地呼吸,地上積瞭一攤血。
“你不會死吧?”喬問他。
“我要殺瞭你。”
“聽起來還不會死。”喬轉向那三個亂開槍的古巴人,“再找個人來,把這傢夥搬進牢裡。”
他看著剛才中槍的那個古巴人。他蜷縮在地上,張著嘴巴喘氣。聽起來聲音不太妙,看起來也不妙——臉色蒼白,腹部流瞭太多血。喬才在他身邊跪下,那小子就死瞭。他睜大雙眼,眼珠往上轉,又往右轉,好像在努力回憶他老婆的生日或是自己的錢包掉在瞭哪裡。他側躺著,一手笨拙地壓在身子底下,另一手放在腦後。他的襯衫往上翻開,露出瞭腹部。
那三個開槍害死他的人拖著巨人經過旁邊,各自畫瞭個十字。
喬幫那小子合上眼皮。他看起來很年輕。可能滿二十歲瞭,也可能隻有十六歲。喬幫他翻過身子,讓他仰天躺著,然後幫他把雙臂交叉在胸前。就在他的雙手下方,緊貼著最下方的肋骨相接之處,暗紅色的血從一個十美分硬幣大小的洞裡流出來。
迪昂和手下讓那些國民警衛隊的隊員面對著墻站好。迪昂下令要他們脫掉制服。
那死掉的小子手上有個婚戒,看起來是錫做的。他身上哪裡大概有張老婆的照片,但喬不打算找出來。
他還掉瞭一隻鞋子。一定是中彈時掉的,但屍體附近都沒看到。迪昂和手下押著國民警衛隊的人穿著內衣褲經過旁邊時,喬在走廊裡四下看瞭一圈,想找那隻鞋。
還是沒看到。可能壓在這小子身體底下。喬考慮過把他翻過來察看——找到那隻鞋似乎很重要——但他得趕緊回到大門口,還得換上另一套制服。
他把那小子的襯衫翻下來遮住腹部。他覺得,無動於衷的諸神正在冷眼旁觀,看著他把那小子留在那裡,一隻腳穿瞭鞋,另一隻腳沒穿,躺在自己的血泊裡。
五分鐘後,一輛卡車載著武器停在大門口。駕駛的那名海軍士兵看起來很年輕,不會比剛死掉的那個小子老,不過坐在駕駛座旁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士官,那張臉飽經風霜。他臀部插著一把柯爾特點四五手槍,握柄底部都用得褪色瞭。隻要看一下他的淡色眼珠,喬就知道,如果剛才那三個古巴人在走廊上攻擊的是他,最後躺在地上、蓋著裹屍佈的就會是他們三個瞭。
他們遞過來的身份證件顯示,他們分別是奧威特·普拉夫一等兵和華特·柯瑞狄克士官。喬把他們的證件和柯瑞狄克剛才給他的簽名公文一起遞還。
柯瑞狄克頭一歪,沒伸手接。“那個公文是要給你們單位存盤的。”
“對。”喬縮回手,朝他們露出帶著歉意的笑容,可是沒太過分,“昨天夜裡在伊博有點太開心瞭。你知道怎麼回事的。”
“不,我不知道。”柯瑞狄克搖頭,“我不喝酒。那是犯法的。”他看著風擋玻璃外,“要我們倒車到卸貨口嗎?”
“對,”喬說,“你們要是願意的話,可以幫我們把貨搬下來,我們再搬進去。”
柯瑞狄克看瞭一眼喬的肩章:“下士,我們接到的命令,是要把武器送到並存放好。等一下我們會一路押著武器入庫。”
“好極瞭。”喬說,“倒車到那個卸貨口吧。”他打開大門時,朝迪昂使瞭個眼色。迪昂跟旁邊的“左撇子”道納說瞭些話——道納是他們帶來的四個手下裡最聰明的一個——然後轉身走向軍械庫。
喬、左撇子,以及其他三個幫裡的手下,都穿著下士制服,他們一起跟著卡車來到卸貨口。他們當初挑左撇子,是因為他的聰明和冷靜。挑其他三個——寇馬托、法撒尼、帕羅內——則是因為他們講英文沒有口音。大致上看來,他們就像是周末才要服役的國民警衛隊士兵,不過穿過停車場時,喬註意到帕羅內的頭發實在太長瞭,即使國民警衛隊的軍紀比較寬松。
他這兩天幾乎都沒睡,現在每走一步、每思索一下,都感覺到瞭缺乏睡眠帶來的後果。
卡車倒車到卸貨口時,喬看到柯瑞狄克盯著他,不知道對方隻是天生疑心,還是自己真有什麼不對勁。然後喬才想到,嚇得胃裡翻騰起來。
他擅離崗哨瞭。
大門口沒人看守。沒有任何士兵會這樣,就連宿醉的國民警衛隊員都不可能。
他回頭看瞭一眼,以為會看到那邊空蕩無人,以為柯瑞狄克會掏出點四五朝他背部開槍,以為警鈴聲會轟然響起,但結果,他看到艾斯特班·蘇亞雷斯直挺挺站在警衛室裡,穿著下士制服。除瞭那對好奇的雙眼外,其他一切看起來完全像個軍人。
艾斯特班,喬心想,我才剛認識你,但我真想親吻你的腦袋。
喬轉回頭看卡車,發現柯瑞狄克沒再盯著他瞧瞭。這會兒他在座位上轉動身子,對著旁邊的駕駛員說話。那名一等兵踩瞭剎車、關掉引擎。
柯瑞狄克跳出駕駛室,朝卡車後方大聲發號施令,等到喬走過去,那些海軍士兵已經出瞭卸貨口,把後擋板放下。
柯瑞狄克拿瞭一面寫字板交給喬:“第一頁和第三頁簽縮寫,第二頁簽全名。要寫我們在三小時到三十六小時之間把這些武器移交給你們瞭。”
喬簽瞭“阿爾伯特·懷特,美國國民警衛隊下士”,又在另外兩頁簽瞭縮寫,然後交還瞭寫字板。
柯瑞狄克看看左撇子、寇馬托、法撒尼、帕羅內,又轉回來看著喬。“五個人?你們隻有五個人?”
“之前通知說你們會帶人手來的。”喬指著卸貨口的那十來個海軍士兵。
“跟陸軍一個德性,”柯瑞狄克說,“碰到辛苦活兒就往外推。”
喬在陽光下眨瞭眨眼睛:“所以你們才會遲到——因為工作太辛苦瞭?”
“你說什麼?”
喬擺出防衛的姿態,不是他被惹火瞭,而是因為不這樣的話,看起來會很可疑。“你們半個小時前就該到的。”
“十五分鐘,”柯瑞狄克說,“我們路上耽擱瞭。”
“被什麼耽擱瞭?”
“我看不出這關你什麼事,下士。”柯瑞狄克走近一步,“不過,老實告訴你吧,我們被一個女人給耽擱瞭。”
喬回頭看看左撇子和其他手下,笑瞭起來。“女人有可能很麻煩。”
左撇子也低聲笑瞭,其他人跟著笑起來。
“好吧,好吧。”柯瑞狄克舉起一隻手微笑,表示他加入瞭這個玩笑,“這個女人,各位,是個美人兒。對不對,普拉夫大兵?”
“是啊,長官。的確是個美女。我敢說,嘗起來滋味也不錯。”
“對我來說有點兒太黑瞭,”柯瑞狄克說,“可是她忽然出現在馬路中央,被西班牙男朋友打得全身是傷。幸好他沒割她,他們西班牙人都很喜歡動刀。”
“你們就把她留在原地?”
“還留瞭一個海軍士兵給她。等到把這些武器卸貨完畢,我們回程再去載他。”
“很合理。”喬說,然後往後退。
柯瑞狄克可能稍微放松瞭一點,但他畢竟還是處於戒備狀態,雙眼留意著周遭的一切。喬隻好緊黏著他,兩人各自抓著一邊繩索提把,合搬一個板條箱。他們沿著卸貨區的走廊步向庫房時,透過走廊上的窗子,可以看到隔壁的走廊和再過去的辦公室。迪昂已經把所有淺色皮膚的古巴人都安排在那些辦公室裡瞭,每個人都在打字機前胡亂打著字,或是拿著話筒貼在耳朵上假裝打電話。即使如此,他們搬第二趟經過走廊時,喬忽然想到,那個辦公室的每個人都是黑發,一個金發或褐發的都沒有。
他們走路時,柯瑞狄克的雙眼都看著那些窗子,到目前為止,他還沒發現隔壁走廊剛才上演過一樁武裝攻擊事件,還死瞭一個人。
“你在國外哪裡服役過?”喬問他。
柯瑞狄克眼睛依然看著窗子:“你怎麼知道我去過國外?”
彈孔,喬心想。那些擅自開槍的古巴人一定在墻上留下瞭彈孔。“你看起來就像是見識過戰場行動的人。”
柯瑞狄克將目光轉回來,看著喬。“你看得出誰打過仗?”
“今天看得出來,”喬說,“總之,從你身上看得出來。”
“我今天差點兒朝那個路邊的西班牙女人開槍。”柯瑞狄克輕聲說。
“真的?”
他點點頭:“昨天夜裡差點把我們給炸死的,就是西班牙人。另外,我帶來的這些士兵都還不知道,但西班牙人威脅要對我們所有人不利,說今天要讓我們全都去送死。”
“我沒聽說。”
“因為事情還在保密。”柯瑞狄克說,“所以剛才在41號公路中央,看到一個西班牙姑娘揮手要我們停下時,我心想,媽的,就一槍射中那婊子的胸口吧。”
他們來到庫房,把那板條箱堆在左邊的第一排上面。接著讓到一邊,站在炎熱的走廊上,柯瑞狄克掏出手帕擦擦前額,兩人看著海軍士兵們陸續把最後一批板條箱搬過來。
“我本來想開槍的,但她有我女兒的眼睛。”
“誰?”
“那個西班牙姑娘。我派駐在多米尼加的時候,有瞭那個女兒。我沒見過,但她媽媽每隔一陣子就寄照片來。她跟大部分加勒比海女人一樣,有那種黑色的大眼睛。我今天在那個姑娘臉上看到瞭同樣的眼睛,於是把手槍插回皮套瞭。”
“你已經掏出槍瞭?”
“掏到一半。”他點點頭,“我已經握在手上瞭,你知道。為什麼要冒險呢?把那婊子給宰瞭。在這裡,白人朝那種女人開槍,頂多也就是挨上級一頓罵。可是……”他聳聳肩,“我女兒的眼睛。”
喬什麼都沒說,他耳邊響起血液的咆哮聲。
“我派瞭一個小子去下手。”
“什麼?”
柯瑞狄克點點頭:“我們手下的一個小子,應該是賽勒斯吧。他急著想打仗,但眼前沒機會。那西班牙女人看到他眼裡的表情,就拔腿跑瞭。不過賽勒斯就像那種獵浣熊犬,在靠近亞拉巴馬州邊界的沼澤地裡長大。應該很容易就能找到她。”
“你們要把她帶到哪裡?”
“不會去哪裡。她攻擊我們啊,小子。反正是她的族人。賽勒斯會怎麼高興怎麼來,剩下的就留給鱷魚瞭。”柯瑞狄克把雪茄塞進嘴裡,劃瞭根火柴。他瞇眼看著火焰對面的喬。“另外你猜對瞭,小子,我打過仗。殺過一個多米尼加人,還有很多海地人。隔瞭幾年,我又用一把湯普森沖鋒槍殺瞭三個巴拿馬人,因為當時他們都縮在一起,祈禱我不會殺他們。老實告訴你一件事,其他的說法都別信。”他點燃雪茄,把火柴往後一扔,“殺人還挺好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