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宗瑛出瞭別墅,在屋外花園裡等。
抬頭就能看到二樓會客廳潔凈的玻璃窗,厚實窗簾幾乎遮瞭全部,陽光費盡力氣,也隻能探進去細細一縷。
她斂回視線,終於有機會摸出煙盒來抽一支煙。
夏樹蒼翠,蟬不知倦,公館裡似乎有與世隔絕的平和,隻以它願意的狀態存在著。
然而事與願違,二樓會客廳裡這時聚集著焦慮、憤怒及由來已久的成見恩仇,許多矛盾一觸即發。
盛清讓講明滬戰無可避免,又承遷委會之托,以私人關系試圖再次說服大哥盛清祥,將楊樹浦、南市及公共租界內的盛傢各廠移設內地。
單為此事,盛清讓已不止一次兩次來勸過,大哥從最開始的毫不在意,到現在面對亂局的焦頭爛額,卻始終無法下定決心遷廠——
畢竟是浩大工程,與尋常人傢的撤離是截然不同的。
舉傢遷移也不過是收拾出幾份行李,一傢人順利登上車船,抵達目的地找個落腳處即可。
但對偌大工廠而言,一個“遷”字,便包括機器拆解、裝箱、運輸,以及抵達內地之後的廠房租借、復工事宜,沒有一件稱得上容易,更不必說這其中還有大量的人事、資金問題需要解決。
戰爭時期,貿然將這麼大的工廠整個搬到內地去,誰也沒有把握,隻是想想都覺得荊棘載途,生死未卜。
煙灰缸死氣沉沉地扣在地板上,二姐夫的煙也滅瞭。沒有新鮮的煙氣騰起,室內仿佛進入一種凝滯狀態。
大哥肥胖的身體陷在皮沙發裡,聽盛清讓繼續講“遷移補助條例”,眼皮略略耷下來,面上顯出疲態。
也許為時已晚,他想。
與其冒著那麼多的未知與風險將工廠遷到內地去,還不如搏一搏運氣,或許戰爭不會持續很久,又或許盛傢祖宗保佑,能盡量避開轟炸。大哥想到這裡,心裡幾乎是拿定瞭主意,盛清讓的講話聲也變得格外招人討厭。
大哥緊皺起眉,厲聲道:“你不要講瞭,出去!”
盛清讓沒有起身,但也不再開口講話,病容裡藏著幾分無可奈何的挫敗。
清蕙察覺氣氛不對,在旁邊插話道:“三哥哥,我們出去喝咖啡吧。”
盛清讓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將手中一直握著的幾張票放到瞭茶幾上。
“Rajputana號[1],十七日去香港的船票,一共有五個席位,傢裡或許用得上。”
他聲音低緩,沒有半點的攻擊性,完全是出於一種好意的關照。
一直沉默的二姐卻冷哼一聲:“英國人的船票,什麼意思?給我們看你在工部局的人脈?”
盛清讓提著公文包站起來,頭重腳輕地走到門口,背對著一屋子人緩聲說道:“楊樹浦的工廠直接曝敵,最是危險。若有損失,可做文書,名義上轉讓給德國人,隻要設法倒填日期,去德國領事館登記即可。這樣至少能向日本軍部申請一點賠償,減少損失。”
他講完開門出去,走兩步撞見小外甥。那孩子仰起頭看他,將手裡的玻璃球故意往地上扔,剛好砸到他腳面。
盛清讓俯身撿起來,用力握瞭握玻璃球,隻同小孩子講瞭一聲“不要亂扔東西”,就繞過他下瞭樓。
烈日杲杲,外面一點風也沒有。
宗瑛站在門外抽煙,盛清讓走到她身邊,混在煙味中的突兀奶香味就迫不及待地躥入他鼻腔。
宗瑛察覺到他過來,迅速掐滅煙頭,舌尖下意識地舔瞭一下幹燥的唇,嘗到一絲煙熏火燎的甘甜味道。
“走瞭嗎?”她問。
“走吧。”盛清讓看她將熄滅的煙握進手心裡,欲言又止,最終隻低頭往外走。
姚叔給他們開瞭門,兩人重新坐進汽車,這時候車內多瞭一股被烈日蒸過的味道,溫度也升瞭上去。
司機問:“先生還要去哪裡?”
盛清讓說:“四川路33號。”
他講完就合上眼,宗瑛並不知他是要去遷委會復命,可她一句話也不問,隻安靜坐著看向外面。車子前行,街景便一路後退,蕭條歸蕭條,但好歹風平浪靜。
到蘇州河時,車子被迫停下來,司機扭過頭講:“先生,過不去瞭。”
盛清讓睜開眼,宗瑛也探頭去看,狹窄橋面上堆滿瞭亟待運輸的機器設備,橋對岸則擠滿瞭從蘇州河北邊來的工人和難民,幾乎水泄不通。
除瞭繞路,別無選擇。
司機帶著他們繞瞭一大圈,中午時分終於到四川路33號,大樓的第六層即遷移委員會的臨時辦公處。
兩人才走到五樓,就能聽到樓上傳來的腳步聲,雜沓忙碌。
宗瑛停住腳步:“如果我不便出現,那我就下樓去等,正好我餓瞭,想去吃點東西。”
盛清讓沒有阻止她,隻叮囑她“不要走太遠”,就先上瞭樓。
宗瑛果真下樓去,沿著四川路往北走,好不容易找到一個還開著的食品店,進去買瞭些餅幹、糖果,站在玻璃門裡面拆開餅幹袋吃瞭一半,口幹舌燥。
走出門,外面太陽更毒,不知哪裡來的嗡嗡聲響,讓人誤以為是耳鳴。
她折回33號,在樓下等瞭一會,見盛清讓還不下來,就幹脆往上走。
到六樓,每間辦公室的門都敞開著,走廊裡來來去去的人,審核人員手裡翻著大沓資料,會計手下的算盤珠子噼裡啪啦,電話鈴聲響個不停。
有人端著水杯低頭看文件,快步迎面走來時差點撞到宗瑛。好在她避得快,但水還是因慣性從杯子裡漾出來一些,落在地板上,濕瞭一片。那人潦草地道瞭聲抱歉,頭都沒有抬,轉個身直接進屋子裡去瞭。
這種緊迫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忙得忘我,隻有宗瑛像個局外人,悄無聲息坐在走廊盡頭的長椅上,吃瞭一顆又一顆的糖。
宗瑛再次看到盛清讓已經是下午五點。
她直起身抬頭看他,摸出一顆糖,一聲不吭剝開糖紙遞過去:“盛先生,你現在血糖應該很低。”
盛清讓伸手接過,快速地轉過身說:“天黑前還有個地方要去,走吧。”
於是宗瑛又跟他下樓,等來出租車,前往下一個地點。
那地方不在公共租界,而在“小東京”——日本僑民的聚居地。一路上可以看到穿和服的日本女人,提著行李帶著孩子,似乎也準備撤離上海。
汽車終於在一座民宅前停下來,是個兩層的小樓,表面透著欠打理的意味。
隻有一個上瞭年紀的用人出來開門,看到盛清讓,他說:“先生回來啦。”
盛清讓問:“徐叔,行李收拾瞭嗎?”
被稱作徐叔的用人無奈地搖搖頭:“老爺不肯走啊。”
說話間,三個人都進瞭屋。客廳朝南一張煙床,一個套著長袍的男人躺在上面抽大煙,窗戶緊緊閉著,室內味道十分難聞。
煙床上的人劇烈地咳嗽起來,打破這混沌的暗沉與寂靜。
徐叔皺眉看著,同煙床上的人道:“少爺回來瞭。”
那人恍若未聞,過瞭好久突然啞著嗓子暴怒般地開口:“來幹什麼?!叫我去租界還是叫我去香港?!”說完又猛烈咳嗽一陣:“我不去,我哪裡都不去!叫他滾!”
盛清讓沉默地在屋子裡站著,很久,一句話也沒有說。
煙霧繚繞中,窗格子將落日餘暉切割成碎片,像他支離破碎的童年——
生母沒有名分,生下來被抱到盛傢,轉眼又被過繼給一無所出的大伯傢。大伯大伯母都抽大煙,分傢時得來的產業幾乎被揮霍盡。
大煙抽多瞭,打他;沒有煙抽瞭,打他;打麻將輸瞭,也要打他。
年紀太小瞭,孱弱得幾乎沒有力氣去找出口。
盛清讓額頭滲出虛汗,手心愈冷,眼瞼幾乎要往下耷。突然他閉瞭閉眼,走出門,徐叔也跟出來。
他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徐叔:“船票、錢、通行證,都在裡面。”
徐叔接過來,雙手緊緊捏著,又低下頭,“老爺現在這個樣子,說不定到頭來還要枉費先生的安排,我再勸勸吧。”
天色愈沉,盛清讓沒有再出聲,返回車內坐瞭很久,司機問他要去哪裡,他也不答。
宗瑛這時在一旁說:“盛先生,如果沒有別的地方要去,是不是可以回公寓?”
盛清讓突然回過神說:“抱歉。”又說:“那回去吧。”
車子啟動,天與街道漸漸融為一色,路燈寂寥地亮起來,行人也很少。
去往699號公寓,就像船舶進港,哪怕路漫長,但到底是回傢。
宗瑛挨著車窗緩慢地松瞭口氣,偏過頭,又看到盛清讓的側臉,他抿著唇,眼皮緊閉,看起來狀態糟糕。
車子重新路過四川路時,宗瑛又見到遷委會的臨時辦公處,它在夜色裡亮著燈。
她突然鬼使神差地開口:“為什麼?”
他聽到聲音,睜眼反問:“宗小姐?”
宗瑛轉回頭,看向陰影中的他,問:“為什麼做吃力不討好的事?”
盛清讓也看到瞭那仍舊亮著燈的大樓,想瞭很久,啞著聲音徐徐回她:“中國實業譬如雪中幼苗,本就十分脆弱,偌大一個上海,五千傢工廠,若毀於戰火,或落入敵手,對實業界都是雪上加霜的打擊。何況……戰爭缺少實業的支持,又哪裡來的勝算呢?”
宗瑛沉默著,手伸進口袋,觸到瞭煙盒。
這時盛清讓突然說:“宗小姐……不必顧及我。”
宗瑛猶豫片刻,最終摸出煙盒抽出一支煙,擦亮火柴點燃它。那是一支通體漆黑的煙,隻纏瞭一圈細細金邊,煙嘴上印著BLACK DEVIL——黑魔鬼。
它在黑暗中燃燒,甜絲絲的煙氣繚繞,宗瑛皺眉問:“那麼,我有什麼能夠幫到你?”
盛清讓顯然沒有料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念頭。
“宗小姐,這是與你無關的時代,我不希望你涉險。”他的語聲像在嘆息,“你也知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瞭[2]。”
2
最後一天的和平瞭,聽起來是抽象的未知。
沒有親歷過戰爭的人,並不能想象明天天亮後的上海會是什麼樣子。
宗瑛任由指間卷煙燃盡熄滅,突然側過身,伸手探向他額頭。
盛清讓沒來得及避開,索性也就不避瞭。宗瑛收回手,語聲篤定:“盛先生,你還在發燒。”
“我知道。”他聲音愈低,像溺在沉沉夜色裡快要燃盡的燭火,又像耗到百分之一的電量格,幾乎要撐不住瞭。
宗瑛看他的頭略歪瞭歪,猝不及防挨向瞭右側冷冰冰的車窗。二十秒過後,她伸手謹慎地攬過他的頭,借瞭肩膀給他枕。
右肩略沉,甜絲絲的煙草味在密閉的空間裡久久不散。宗瑛摸出關瞭一天的手機,打開播放器,音量調到最小,隨手點開一首Looking with Cely[3],口琴聲低低地響起,宗瑛閉上眼。
汽車緩行,小有顛簸,穿梭在風暴降臨前黑黢黢的申城裡,好像可以不停頓地一直開下去。
可惜道路皆有盡頭,到699號公寓,司機停好車,下來給宗瑛開門。
他正要開口,宗瑛做瞭個噤聲的動作,稍稍側頭小心喚瞭一聲:“盛先生?”
盛清讓沒有回應,宗瑛就叫司機幫忙,一起將他送上去,安頓在樓上朝北的客房裡。
宗瑛同司機結清車費,關上門將早上的粥熱瞭熱,吃完後換瞭衣服上樓,守在床邊等待晚十點的到來。
夜色沉寂,秒針以它的規律不慌不忙地移動,這種等待在某個瞬間變得神秘而未知。因為這間公寓,兩個不同時代的人產生一種微妙且難以分割的聯系,誰也不知道這種聯系何時會被切斷,但有一點宗瑛很確定——
完全置身事外是不切實際的。
隻要他還會來到這裡,隻要她還住在這裡,那麼接觸不可避免,被卷入彼此的生活不過是早晚的事。
十點快到瞭,她回過神握住他的手。不同於上次的溫暖幹燥,這次他手溫很低,有些潮潮的涼感。以這樣的身體狀況去迎接戰爭的到來,是件很糟糕的事。宗瑛突然起瞭一個念頭,閉眼盤算瞭會,聽到打鐘聲,睜開眼就回到瞭她熟悉的時代。
她起身按亮壁燈開關,環視四周。
自從被盛清讓鎖瞭之後,她再沒有進過樓上這間客臥。很顯然這裡已不是她印象中的樣子,看起來不僅僅是客臥,倒像個五臟俱全的小居室,日用品、衣物、辦公用品一應俱全,或許是為瞭盡量避免使用她的物品。
宗瑛沒空多打量,匆匆下樓找來退燒藥又給他喂瞭一顆,隨後關上門離開。
她出去瞭很長時間,回公寓已過瞭十二點,又在客廳裡忙活半天,睡瞭一覺後,在六點前離開瞭699號公寓。
盛清讓在打鐘聲裡醒來,頭還是昏沉沉的,睜開眼看向天花板——是他的客臥,他的時代。
他想抬手,驀地發覺手裡被迫握住瞭什麼,坐起來低頭一看,偌大一個尼龍包捆在瞭他手上,顯然是宗瑛所為。
盛清讓解下尼龍包,隱約聞到消毒水的味道,拉開拉鏈,裡面密密麻麻擺滿瞭醫用品——藥品、各種敷料、消毒水,甚至還有手術包。每個物品皆貼瞭編號,最上面放著一個信封。盛清讓抽出厚厚一沓信紙,上面對每個物品做瞭說明——什麼情況下使用,如何使用。
字跡工整、嚴謹有序。
他仿佛能想見宗瑛埋頭一件件整理物品、書寫說明的樣子,那是一種冷酷的專註。
宗瑛在說明後面寫瞭“有急事請聯系我”的字樣,緊跟著附上瞭手機號碼、傢裡的座機號還有辦公室座機號,辦公室號後面加瞭註明——
“我近期可能會休假,盡量不要往這個號碼打,除非別的都打不通。”
最後落款“懇請保重。宗瑛,2015.8.13”,沒有其他多餘的話瞭。
盛清讓從裡面取瞭一盒感冒藥,掀開毛毯下瞭床。
他去廚房,想要接一壺水來燒,用力擰開水龍頭,出來的卻隻有長長管道裡傳來的空洞響聲。
他在一九三七年的這一天,是從停水開始的。
宗瑛的這一天,則是在和領導談病休事宜中開始的。
宗瑛是個訥於言而敏於行的人,平時有點悶聲不響的,突然提出這麼一份病休申請,弄得上級領導也很吃驚。申請寫得很明白,她需要手術,需要時間恢復,回歸可能要在三個月之後。
按照病休標準,三個月不多不少,正好,沒有任何理由駁回她的申請。
事情談完,很快有瞭結論,流程一路走完,領導祝她盡早康復,又問她還有什麼要講。她想想,隻提瞭一個要求:暫時保密。
身體怎麼樣,是很私人的事,沒必要弄得全世界都知道。宗瑛不喜歡被“關註”,也不喜歡被“議論”,更不想被人“同情”,她有自己的安排和節奏。
薛選青仍被蒙在鼓裡,她甚至還約瞭宗瑛晚上喝酒。
這是非備勤期的慣常活動,宗瑛答應瞭。下班後她坐上薛選青的車,小鄭也跟她們一起去。
車子駛出停車場時,小鄭突然說:“宗老師,聽說你休假啦?”
“休假?”幾乎一整天都在外面跑的薛選青對此事一無所知,突然扭頭可疑地看向宗瑛。
宗瑛坐在副駕位上,面不改色地反問她:“我休假很奇怪?”
“誰休假都不奇怪,除瞭你。”薛選青瞥她一眼,“你入職這麼久,從沒有提過休假吧?說說看為什麼突然說休就休瞭?”
“累瞭。”宗瑛坦言,“我要出去散散心。”
小鄭在後面說:“宗老師你要去哪裡啊?”
宗瑛突然想到拉普蘭德,白雪皚皚,到處是奔跑的馴鹿,是個好地方。她答:“還沒有定,我問問。”
說完,她像煞有介事地拿出手機,點開旅遊網站,找到一個旅遊熱線,在薛選青極度懷疑的目光中,直接撥出去,同時點開揚聲器,坦坦蕩蕩地外放。
電話“嘟”瞭三聲,那邊傳來一個好聽的男聲:“您好。”
“你好,我想咨詢一下。”
“請問女士貴姓?”
“宗。”
“好的,宗女士,您想咨詢我們哪款旅遊產品?”
“我想去拉普蘭德。”
對方短促地沉默瞭一下,確認沒有這款產品,立刻說:“宗女士,我們可以提供定制服務,現在給您轉高級旅遊顧問可以嗎?”
“好。”
“您稍等。”
電話被轉過去,一個悅耳的女聲響起來,“宗女士您好,我是您的高級旅遊顧問小周,剛才我的同事說您想去拉普蘭德是嗎?”
“是。”
“您是現在要去嗎?”
“是。”
“請問您護照辦理瞭嗎?”
“是。”
“請問您護照有效期到什麼時候?”
宗瑛突然想起來,出境證件都被單位統一收管瞭,她說:“我不太確定,但大概是明年到期。”
“您的護照不在自己手上嗎?”對方仿佛很有經驗,緊接著就問,“宗女士,您是不是國傢公職人員?”
“是。”
“您在哪個系統?”
“公安。”
對方沉默瞭幾秒鐘:“宗女士,您對拉普蘭德什麼方面感興趣呢?”
宗瑛給瞭八個字:“冰雪極光、馴鹿雪橇。”
對方保持著微笑說:“您如果要看大雪和極光的話,至少要到十月下旬,現在拉普蘭德是夏季呢。這樣吧,我給您推薦一些國內的旅遊路線可以嗎?”
宗瑛聽她在那邊介紹,目光卻移向瞭窗外,說完“不用瞭,謝謝你”就掛掉瞭電話。
正在開車的薛選青聽到這裡終於忍不住笑出聲:“她居然還能那麼和氣地同你推薦別的路線,估計暗地裡白眼都要翻上天瞭。你這種咨詢根本一點誠意也沒有。”
“可我的確想去的。”
宗瑛低聲說瞭一句,視線仍在窗外,一路的繁華街景,和她昨天所見,簡直是兩個人間。
今天是八月十三日,淞滬會戰爆發的第一天。
她緊閉著唇,鼻息緩慢而沉重,夜色愈濃,沒有人理睬她剛才的話。
薛選青帶他們去瞭一傢中式酒館,小酒小菜上桌,宗瑛又要瞭一壺茶。
薛選青看她往瓷杯裡倒茶,抬眉問:“怎麼,不喝酒啊?”
宗瑛張口胡說:“生理期不方便喝。”
薛選青咕噥一句:“時間怎麼又不準瞭?”便兀自倒滿酒,仰頭一口悶。
她酒癮一向大,宗瑛也懶得管。酒館裡有個小臺子,唱著蘇州評彈,唱到“山河破碎難回補,北望河城恨不平[4]”,宗瑛手機響瞭。
她起身往外走,到門口接起電話。
是一個認識的律師打來的,他在那邊講:“我剛剛才看到你的留言,怎麼突然找我?”
宗瑛挨著門說:“我有一些財產需要處理。”
對方顯然覺得突然,“處理財產?你怎麼回事?”
宗瑛說:“沒什麼事情,就覺得凡事提前做個準備妥當一點。”
對方不再追問,翻瞭一下日程說:“那約個時間詳細談一下,下星期三上午可以嗎?”
“好。”
宗瑛掛瞭電話回來,薛選青已經有點醉意瞭,小鄭在旁邊問:“薛老師,我聽說他們在裝毒品的袋子上提取到瞭很清晰的指紋啊,說是除瞭邢學義的,應該至少還有另一個人的指紋,你說會不會是新希制藥哪個高層的啊?”
薛選青瞥他一眼,“不要亂打聽,不要亂猜。”說完醉醺醺地支頤看向宗瑛:“轉第二場吧。”
宗瑛今天心裡有事,絲毫睡意也沒有,就陪著他們開第二輪。
小鄭找瞭個唱歌的地方,三個人開瞭包間,宗瑛坐在昏沉沉的角落裡聽他們亂唱。
從十二點胡鬧到凌晨四點多,薛選青和小鄭都喝多瞭,各自在沙發裡找瞭地方睡。宗瑛縮在角落裡,隱約聽到隔壁包房傳來的歌聲,撕心裂肺的,不知是痛快還是不痛快。
她彎腰拿過桌上的一罐飲料,啟開拉環,一股涼氣無力地噴在手指上。
氣泡迅速產生,又迅速破裂。
宗瑛仰頭喝完,突然察覺到瞭手機的振動。
凌晨四點二十一分,她摸出手機,一串陌生號碼在屏幕上持續亮著,振動仿佛越發劇烈。
外面這時候吵得更厲害,宗瑛按下接聽,貼近瞭耳朵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宗小姐,我是盛清讓。”
3
宗瑛想努力聽清楚對方的話,外面鬧聲卻愈囂,信號不佳,聲音也斷斷續續。
她皺起眉,拉開門快步走瞭出去。黎明前的街道冷冷清清,空氣異樣的新鮮濕潤,她終於能聽清楚盛清讓的講話聲。
他說:“宗小姐,很冒昧打擾你,但我——”語聲仍然帶瞭很重的鼻音,聽起來有些疲勞:“很需要你的幫忙。”
“你講。”
“我現在的位置距公共租界很遠,但我急需在六點前趕回租界。”
“這個號碼是誰的?”宗瑛一貫的冷靜,“如果是借的手機,請你叫他接電話。”
一個女生接起電話,小心地“喂”瞭一聲。
宗瑛說:“請將所在地址用短信發給我,同時轉告你身邊的先生,讓他在原地等。”又講:“感謝你的幫忙,有勞。”
對方忙說:“不要緊的,馬上發給你。”隨即掛掉瞭電話。
十秒鐘後,一條短訊發進宗瑛的手機。宗瑛看瞭一眼屏幕,拉開門快步折回包間,喊醒薛選青。
薛選青懶懶地睜開眼,一副醉態。
“有急事,車借我用一會,我叫人送你們回去。”
薛選青半合眼皮,有氣無力地擺擺手,示意她去。
宗瑛拿起桌上的車鑰匙,到前臺結清費用,又額外加瞭些錢請服務生替薛選青和小鄭叫出租。
出門時凌晨四點三十三分,天邊是暗沉沉的藍,城市還未醒來。時間緊促,宗瑛車速很快,開瞭四十分鐘後,她餘光瞥向導航屏,顯示抵達目的地。
她抬首,前面一個人也沒有,從後視鏡看出去,終於發現瞭站在路燈下熟悉的人影。
宗瑛按響喇叭,同時打開車窗:“盛先生,這裡。”
盛清讓這時也終於認出她,提著公文包疾步走到車旁,拉開車門坐進副駕。
“系好安全帶。”宗瑛說著拉瞭一下旁邊的安全帶,示意他自己想辦法扣上,隨即掉轉車頭,說道,“我不是特別清楚租界的界限,這裡離哪個入口最近?”
盛清讓立即從公文包裡取出一份地圖,指瞭外白渡橋說:“這裡,公園橋[5]。”
宗瑛調出導航,算瞭下時間,幾乎是剛剛夠。
她沉住氣開往外白渡橋,盛清讓收起地圖,說:“宗小姐,謝謝你。”
宗瑛不喜歡分心,便索性不開啟話題,連一句簡單應答也沒有。
她來的路上想過他為何會在這個時間以這樣的方式求助——或許是用完瞭她之前給的現金,因此無法搭乘交通工具,隻能從郊區徒步到此地,無奈時間實在緊迫,最後還是隻能想辦法打電話給她。
縱然他獲取信息的本事超群,但在這個龐雜的現代都市中,沒有錢、沒有人脈,仍然步步艱難。
不過眼下這些統統不需要在意,亟需關註的重點是他們必須在六點前通過外白渡橋。
作為上海地標建築,此橋位於蘇州河和黃浦江的交界處,是蘇州河北岸通往南邊的重要通道,在戰時,它顯得更為重要。
橋這邊,很快淪為戰區;橋那邊,是暫時安全的租界——
截然不同的命運。
今天是八月十四,中日開戰第二天,原本那些懷揣僥幸不願逃離的民眾,在經歷瞭前一天的炮火之後,會幡然醒悟般開始潰逃。
租界外大概一片混亂,有無數人想要擠入租界獲取暫時的安全。
這座橋,也將迎來擁擠的高峰。
天色無情地亮起來,時間極有原則地流逝,顯示屏上的數字不斷翻動。
宗瑛瞥瞭一眼屏幕,05:55:55,幾乎在瞬間,又跳到05:56:00,逐漸逼近六點。
車內氣氛緊張起來,導航不急不忙地發出指示路況的語音,宗瑛握著方向盤抿緊瞭唇,呼吸聲在密閉空間裡逐漸加重。
很近瞭,近得仿佛在咫尺。
還剩一分十秒,紅彤彤一盞交通燈卻攔住瞭他們的去路,對面橫行的汽車川流不息。
宗瑛從D擋推到N擋,拉瞭手剎。外白渡橋幾乎在眼前,拐個彎就能到,預計用時半分鐘都不到。
信號燈右側的計時器數字在緩慢遞減,還剩三十秒。
盛清讓的目光從手表盤上移開,抬頭看向宗瑛緊繃著的側臉,提出請求:“宗小姐,請你讓我下車。”
宗瑛唇抿得更緊,驟然松開牙關短促篤定地說瞭一句:“還有二十秒,請你相信我。”
他講:“二十秒不到,大概來不及瞭,宗小姐。”
宗瑛顯然做好瞭最壞的打算,她壓制著焦慮,目光緊盯著信號燈:“來不及又怎樣?大不瞭——”
話還沒說完,宗瑛突然聽到安全帶解開的聲音,她偏頭,見盛清讓正打算開車門下車。
幾乎是眨眼間,她身體前傾,越過副駕抓住瞭他的手:“盛先生,這很危險!”
一輛車越過他們開往另一側道路,後面催人行的喇叭聲急促響起,宗瑛打算松手的剎那,突然察覺到後背一陣鈍痛——墜地瞭,她置身於密集的人群中,正遭受著鋪天蓋地的推擠。
場面混亂到甚至沒有人在意他們的突兀出現。
一隻手分外努力地伸過來,又數次被人群推開。宗瑛認出那隻手,吃力且及時地握緊瞭它。
“宗小姐——”
在經受推撞甚至踩壓的痛苦之後,因為人群中轉瞬即逝的一點空間能站起來,還能重逢,是瞭不起的運氣。至此,宗瑛的感官才慢慢恢復。
哭喊聲、嘶號聲拼命湧入耳內,擁擠得仿佛要撐裂耳室;汗臭味、血腥味盤繞在鼻尖,幾乎阻塞瞭新鮮空氣的進入……宗瑛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被壓到瞭一起,又好像沒有瞭腳,無意識地被動前行著,如無根之萍。
這時,盛清讓反握住瞭她的手,緊接著越過人群站到她身邊,伸臂用力地攬住瞭她的肩——是比牽手更緊實堅固的聯盟,也更不容易被人群沖散。
宗瑛下意識地握住瞭他另一隻手。
這時她才有瞭一瞬喘息的機會朝前看,視線中隻有密密麻麻一顆顆的人頭,根本辨不清誰是誰。所有人都被無情地裹挾著前進,一旦卷入人海,就再無後退的可能。
他們的方向都是一致的——公共租界。
踩踏還在發生,在前面,在後面,也在腳下——並不是每一步都能踩在堅實的土地上,軟滑的、硌腳的,肉體或者骨頭,隨時都因爭奪空間致無辜死傷,緊缺的空氣中凝結著無望和冷漠。
宗瑛轉過頭,後面是更密集的漆黑頭顱,漫開來,幾乎占領橋北岸所有的街道。可前方卻不過隻有一座十幾米寬的橋梁,所有人都想要活著通過它,抵達彼岸。
這種歇斯底裡的求生氣勢,沖垮瞭入口的哨崗,成千上萬的人擁入瞭公共租界。
宗瑛記得從橋上下來的時間,七點過兩分。
大批的人重獲新生般直奔南京路,抑或趕赴西南方向的法租界,搶占難民救濟所的一席之地。
與二〇一五年這一天的早晨不同,這裡的天際線一片灰白,臺風不合時宜地席卷瞭整座城市,這將是極其糟糕的一天,蘇州河裡溢著臭味。
宗瑛精疲力竭,想要坐下來喘口氣,但街道上異常混亂的人群,卻不容許她有片刻松懈。
盛清讓松開她的肩,又緊握住她的手,也不再講多餘的歉言,隻平抑沉重呼吸,穩住聲音說:“宗小姐,請盡量跟上。”
他走得異常快,手握得非常用力,宗瑛能察覺到那力量中的緊張和不安。
她隻答瞭一聲“好”,便低著頭跟他一路行至南京路上的華懋飯店[6]。
盛清讓去辦手續,宗瑛就站在裝飾柱旁等著。
飯店大廳裡聚集瞭許多外國面孔,他們早一步從蘇州河北岸的禮查飯店撤離,轉而入住這裡,仍然衣冠楚楚,毫無狼狽,談話中雖然隱約表露出對局勢的擔心,但有說有笑,似乎並不認為這危險與自己息息相關。
因為擁擠和疾走,宗瑛幾乎全身汗濕,她突然有些站不住瞭,於是找到沙發坐下來。
沙發另一端的客人瞥向一身狼藉的宗瑛,顯然將她當作瞭北岸逃來的難民,目色中便不由得浮起些不屑,並同端來咖啡的服務生講:“華懋飯店怎麼什麼人都接待的呀?那鞋子那衣服,嘖嘖——”
宗瑛聞言扭頭看瞭她一眼,突然又將視線移回瞭自己的腳面——
灰色運動鞋幾乎被血液染透,襪子、褲腿血跡斑駁,而這些血,沒有一滴是她的[7]。
濕透的衣服漸漸冷下去,內臟裡漫出被擠壓過的不適感,八月天裡,一陣寒意從背後緩緩地躥起來。
不遠處的黃浦江裡,日軍指揮艦“出雲”號穩穩當當停著,數架戰機在臺風天裡起飛,轟鳴聲忽遠忽近,飯店裡的人幾乎都暫停瞭手頭的事,凝神去聽那聲音。
空襲開始瞭。
4
緊張氣氛僅僅持續瞭幾分鐘,人們通過炮聲判斷出危險的遠近,認定隻是虛驚,就又不甚在意起來。
飯店大廳恢復瞭秩序,從禮查飯店轉來的外國客人陸陸續續辦理入住,坐在沙發上諷刺宗瑛的那位女士,也終於端起精致瓷杯,安心地喝瞭一口咖啡。
外面炮聲隆隆,裡面一派安逸。
香膩膩的味道在空氣裡浮動,送咖啡的服務生走到宗瑛跟前,委婉開口要求她離開。
宗瑛一直垂著的頭終於抬起來,她說:“我在等人。”
旁邊喝咖啡的女士擱下杯子,唇角一揚,意有所指地講:“都等十幾分鐘瞭,也不見有人來嘛。”
宗瑛雙手緊緊交握,肘部壓在膝蓋上,重復瞭一遍:“我在等人。”
服務生問:“那麼小姐你等的是哪一位客人?”
宗瑛無心應答,彎曲瞭脊柱,垂下頭沉默。她視線裡隻有兩雙鞋,一雙血淋淋的運動鞋,一雙油光鋥亮的皮鞋,看起來並不在同一個世界。
服務生見她不答,措辭也不再委婉,就在他板起臉要攆宗瑛走時,盛清讓快步走瞭來,彎下腰小聲同她講:“抱歉讓你久等瞭。”隨即將手伸給她。
他沒有講更多的話,也沒有斥責服務生的不禮貌,見宗瑛不做回應,索性主動扶她起來。
在經歷過昨天郊區的戰火後,他顯然已經接受瞭戰時的冷酷與無情,表現出的是十足冷靜。
他察覺到宗瑛的手很冷,但進入電梯後,還是松開手,謹慎地問瞭一句:“宗小姐,你還好嗎?”
宗瑛沒有出聲,但毫無血色的臉已經給出答案。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帶她出去,迎面遇見一對夫婦,帶瞭一個很小的女孩。
那小囡穿著雪白裙子,面龐粉粉嫩嫩十分可愛,她似乎並不在意他人的狼狽,仰起腦袋給瞭宗瑛一個笑臉。
穿過長長的走廊,盛清讓取出鑰匙打開客房門,站在門口同宗瑛解釋:“今天從蘇州河北岸轉過來許多客人,飯店幾乎客滿,隻餘這一間瞭,暫時先歇一下。”
他說著瞥一眼宗瑛的鞋子,打開櫃子取瞭拖鞋給她。
宗瑛悶不吭聲地換下運動鞋,提著鞋子進入浴室。
關上門打開電燈,昏昧燈光覆下來。用力擰開水龍頭,水流就“嘩嘩”地淌個不止,她伸手接瞭一抔水,低頭將臉埋進去洗——重復瞭數次,慘白的一張臉終於被冷水逼出一點血色。
她又脫下長褲,將褲腿置於水流之下用力揉搓,血水就順著潔凈的白瓷盆往下流。搓一下,血水顏色加深一些,淺瞭之後再搓,又深一些,好像怎樣都洗不幹凈。
之後是襪子,最後是鞋,宗瑛洗瞭很久,外面炮聲一直斷斷續續。她洗完澡出來的時候,黃浦江上的炮聲終於停瞭。
沒有衣服可換,宗瑛穿瞭浴袍出來。
盛清讓聽到動靜,將文件重新收進公文包,轉過身看到宗瑛,稍稍愣瞭一下,卻又馬上走向浴室。
房間裡僅有一張大床,陽臺的窗戶半開著,被臺風吹得哐當哐當響。
宗瑛上前關緊窗,拉好窗簾,在靠墻的沙發上躺下來。
門窗緊閉,炮聲歇瞭,閉上眼隻聽得到浴室的水聲。
待浴室水聲止,宗瑛已經在沙發上睡著瞭。
沙發窄小,她以一種蜷縮的姿態入睡,睡得局促且不適。
盛清讓走到沙發前,拿過毯子要給她蓋,卻又不忍她睡得這樣難受,他俯身,直起身,再俯身,又直起身——猶猶豫豫瞭半天,手指總在觸到浴袍時收回來。
此時宗瑛突然將眉頭鎖得更緊,這促使他最終彎下腰,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將宗瑛從沙發上抱離。
宗瑛額頭挨在他頸側,呼吸不太平順,牙關似乎緊咬著。
就在他往前走瞭一步之後,宗瑛睜開瞭眼。她抬起眼皮,視線裡隻有他的頸、他的喉結、他的下頜。她啞聲開口:“盛先生。”
盛清讓後肩驟然繃得更緊張,他垂眸看她,彼此呼吸近在咫尺,狀況尷尬,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
三五秒的躊躇之後,他沉住氣,避開宗瑛的視線,將方才決心要做的事做到底——送宗瑛到床上,隨即松開手,站在一旁解釋道:“那張沙發太小,宗小姐還是睡床妥當。”
宗瑛看他講完,又看他轉過身走向沙發,乍然開口:“沙發窄,我睡不瞭,你就能睡嗎?”又問:“盛先生,藥帶瞭嗎?”
“帶瞭。”
“那吃完藥——”宗瑛瞥一眼大床右側,語聲平和,“到床上睡吧。”
宗瑛講完就躺下瞭,柔軟薄被覆體,她閉上眼想要快速入睡。
但事與願違,此刻房間裡的一切聲音都變得格外清晰,倒水聲、板式膠囊錫箔紙被戳開的聲音,甚至吞咽的聲音,最後是擱下水杯的聲音。
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動靜,盛清讓站在茶幾前思索瞭半天,末瞭拿過一條毛毯回到床上躺下。
外面走廊裡傳來零星的講話聲,宗瑛睜開眼,背對著他問道:“這麼早趕到公共租界,有什麼事嗎?”
盛清讓嗓音壓得很低,“盛傢楊樹浦的工廠需要同德國人簽一份轉讓書,大哥約在這裡和德國人見面,我也要到場。”
“約瞭幾點?”
“原本是早上七點半,但我剛剛在接待處打瞭電話確認,大哥更改瞭時間,改到瞭下午四點半。”
上午改下午,為什麼在這裡等而不回傢?
宗瑛心中剛起瞭這個疑問,卻馬上又放下瞭。數萬人擁入租界,外面局面一時難控,交通更是不便,從這裡返回法租界的傢,下午再折回來辦事,太費周折且不安全。
何況他們都累瞭。
宗瑛想起抽著煙的盛傢大哥,想起盛公館那個密閉的會客室,又想起虹口那間煙霧繚繞的民居。她問:“盛先生,你是不是很不喜歡別人抽煙?”
盛清讓沉默瞭一會兒,語聲平淡又緩慢,“小時候,傢裡總是煙霧繚繞的。”
“哪個傢?”
“大伯傢。”
宗瑛猜到瞭一些,他屬於盛傢,又不屬於盛傢,那是寄人籬下——賦予人察言觀色的本能,又淬煉出敏感細膩的內心。
“你在大伯傢長大?”
“嗯。”
“後來呢?”
“幸蒙學校資助去瞭法國,在巴黎待瞭幾年。”
“那時你多大?”
“十八歲。”
在不喜歡的環境裡待著,最渴望遠走高飛,宗瑛深有體會,她不再往下打探瞭。
這時盛清讓卻問:“宗小姐,上次新聞裡的事情,有沒有給你帶來什麼麻煩?”他指的是媒體曝光她和新希關系的那一篇。
宗瑛沒有正面回答,她蜷起雙腿,嘆息般說瞭一聲:“睡吧。”
一個幾乎趕瞭徹夜的路,一個聽瞭整晚鬼哭狼嚎般的歌聲,又都歷經早晨數小時的煎熬,不論是生理還是精神上都精疲力竭,房間內的呼吸聲逐漸替代瞭斷斷續續的講話聲,外面天光始終暗沉沉的,灰白一片。
醒來已經是下午四點,黃浦江上傳來轟炸聲,兩個人在炮聲中坐起來,都錯過瞭午飯。
盛清讓看一眼時間,請服務生送些食物來,隨即進入浴室整理著裝,打算吃完飯下樓赴約。
宗瑛摸瞭摸搭在椅子上的長褲褲腿,仍然潮潮的,但也不影響穿。
她倒瞭一杯冷水,坐在沙發上慢吞吞地喝,隨即又有些焦躁地起身,摸過茶幾上的煙盒,拿在手裡反復地摩挲,最後拿起一盒火柴,打算去外陽臺抽一支煙。
盛清讓仿佛早一步察覺到瞭她的意圖,索性拉開陽臺門自己去外面避著,又轉過身講:“宗小姐請你隨意。”
他這樣做,令宗瑛更加壓制瞭抽煙的念頭,她決定再去喝一杯水。
她這個念頭剛起,連步子都還沒邁出去,盛清讓突然從陽臺沖進來,幾乎是在瞬間撲向她,將她按在瞭地板上。
5
震耳欲聾的爆炸聲響起,整座樓都在顫抖,十幾秒後,又響起炮聲,近得仿佛就在耳邊。
墻灰簌簌往下掉,頂燈搖搖欲墜,過瞭一分鐘,外面炮聲歇瞭,宗瑛一聲不吭,盛清讓牢牢地護著她,貼在她耳側一遍遍地講:“宗小姐,沒事瞭,沒事瞭。”
宗瑛在煙霧裡劇烈地咳嗽起來,盛清讓松開她,想找一杯水給她,但屋子裡幾乎一片狼藉。
偌大一棟建築,在經歷瞭短暫的沉默之後,迎來瞭驚慌失措的哀號與哭喊——幸存者手足無措地摸索下樓,想要弄清楚到底發生瞭什麼事,想知道該去哪裡才可以避免再次遭遇這樣的危險。
樓梯間到處散落著破碎的衣物鞋子,越往下越慘不忍睹,殘肢斷臂,橫七豎八地躺在積著厚厚白灰的地板上,空氣裡交織著血腥和刺鼻的火藥味。抵達一樓,宗瑛看到一個孩子的屍體被氣流壓平,緊緊貼在瞭墻面上,原先雪白的裙子上滿是血污,面目已經模糊——
是早上在電梯口遇見的小囡,她是今天第一個對宗瑛笑的人。
盛清讓走向更加狼藉的大廳,廢墟裡伸出來一隻手抓住瞭他的腳:“老三,快、快救救我。”
盛清讓循聲轉過頭,在廢墟中尋到一張滿是血污的臉。
灰白泥粉幾覆其身,又因壓瞭重物無法動彈,隻有嘴唇顫抖著出聲,音量虛弱到難辨。
盛清讓認出他,連忙彎下腰,吃力地將壓在他身上的重物搬開,血就汩汩地往外流。
一雙腿血肉模糊,白森森的骨頭露出來,幾乎碎瞭。
“大哥?”
“老三,救救我……”
他隻喃喃地重復這一句,聲音愈來愈低。
盛清讓面對這狀況顯然無從下手,隻能轉向宗瑛,有些為難地喚瞭一聲:“宗小姐。”
宗瑛仍站在樓梯入口處,並沒有註意到求助聲。
她出過很多現場,也接觸過大量屍體,但都與眼下情形不同。有人從樓上猛沖下來撞到她,她這才回過神,聽到瞭盛清讓的聲音。
宗瑛緊抿著唇越過地上的屍體走到他身旁,見到躺在地上近乎昏迷的盛傢大哥。
“你讓一下。”她講。
盛清讓避到一旁,又聽她吩咐“找幾條幹凈的毛巾”,立即依言上樓去尋。
大哥傷勢嚴重,宗瑛蹲下來檢查瞭一番,一聲不吭地抬起頭掃視一圈大廳。這年頭醫療條件不甚樂觀,即便是上海這樣的大都市,醫療資源恐怕也難以順利應對這樣大的事故,等到及時救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盛清讓快速下瞭樓,將毛巾遞給宗瑛後,隻見她動作麻利地替大哥壓住瞭傷口——止血是必要的。
大廳裡逐漸混亂起來,有人進有人出,還有人出去嘔吐,被灼燒過的氣味似乎越發重瞭。
宗瑛雙手壓在毛巾上,扭過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你大哥必須進行截肢,需要立刻手術,請你盡快聯系車輛送醫院。”
飯店經理這時從吧臺後面爬出來,手抖著拿起電話,一遍遍地往外打——在幾度占線回應之後,終於接通。
“派救援車來!救援車!華懋飯店!救援車!我們要救援車!”他語無倫次地大聲呼叫,整個人顫抖得更厲害,一直將聽筒緊緊貼著耳朵不放,即便對方已經掛斷。
盛清讓走到他面前,手越過吧臺拿過他手裡的電話聽筒,迅速撥瞭電話出去。
他打給公共租界醫院的醫生朋友,卻是護士接的電話,護士講:“抱歉盛先生,我們剛剛接到求助,大世界劇院也發生瞭爆炸,那裡傷亡更重,救援車優先派往瞭那邊,卡爾醫生現在也進手術室準備瞭。”
大世界劇院也炸瞭。
那裡剛成立瞭救濟點,上千難民在那兒領取糧食和物資。他們擠破頭從戰區逃入租界,卻沒有料到會迎來更殘酷的命運——堪比屠殺的轟炸。
盛清讓沉默幾秒過後掛掉電話,又撥向另一個號碼——工部局。
一個英國秘書接起電話,聽完盛清讓的請求後,給瞭一個肯定的答復:“盛律師,我會安排車輛去接,請您再耐心等一會。”
等待格外漫長,盛清讓低頭看手表,指針每一格的移動都牽動緊張的神經。
車輛姍姍來遲,飯店外等不到救援的傷者見到工部局的車,懇求捎一段,但座位有限,司機神色凝重地拒絕瞭,他關好車門進飯店,又幫忙將盛清祥抬入車內。
宗瑛與他們一道上瞭車,這時候才有暇打量飯店外的狀況。
兩顆炸彈落在飯店門口,路面被炸出坑來,街上行人無法幸免,死傷狀況比大樓內更為慘烈。
一輛林肯汽車在路上燃燒,駕駛位上有一具燒焦的屍體——是盛傢的汽車,盛傢的司機。
宗瑛移開眼,想起剛剛在飯店入口處看到的掛鐘,它在氣流沖擊下停止瞭轉動,時間永遠停留在瞭爆炸那一刻:四點二十七分。
她將唇抿得更緊,汽車在潮濕血腥的馬路上穿行,窗外多的是無助傷者,車內則是另一個世界。
生命平等,但自古談不上公平。
然而抵達醫院也並不意味著脫離危險,瞬間多出來的傷者幾乎占領瞭整棟建築,醫務人員忙得腳不沾地,無暇顧及每一個需要救助的人。
藥品緊缺、床位緊缺、人手緊缺——沒有一項資源夠用。即便找到熟人,也被無奈告知:“盛先生,我們的醫生幾乎都在做緊急手術,實在無能為力。”
盛清讓問:“要等多久?”
對方搖搖頭。
他又看向宗瑛,宗瑛仍抿緊唇——一貫努力思索的模樣,她隻講:“必須立刻手術。”
事情再次陷入僵局。
宗瑛猶豫半晌,突然皺起眉問:“有沒有上過臺的實習醫生?”
對方答:“有一位,但他沒有主過刀。”
宗瑛聞言想瞭很久,最後抬首道:“請他做吧。”
“這位小姐,請問你——”
宗瑛沒有同人打交道的天賦,她略略側過身,挨近盛清讓,將這個任務移交給他:“請你說服他們。”
盛清讓壓低聲音反問:“宗小姐你要上臺嗎?”
宗瑛講:“不,但我會全程候補。”
她開口寥寥,卻莫名地令人信服,眸光更是藏著不見底的冷靜。盛清讓同她對視幾秒鐘後,最終拿定瞭主意,說服工作人員允許這臺手術進行,但對方也告訴他:“沒有多餘的手術室可用,隻有辦公室還能騰出地方。”
盛清讓為難地看向宗瑛:“可以嗎?”
宗瑛的咬肌繃瞭一下,插在褲袋裡的雙手抽出來:“隻能這樣瞭。”
手術條件差到極點,設備聊勝於無,宗瑛換瞭衣服戴上口罩進入臨時手術室,麻醉已經開始。
實習醫生隻當過助手,面對臨時的抽調比誰都緊張,抬頭看一眼對面這位不知來歷的女士,講:“那麼——”
宗瑛大半張臉都被口罩覆蓋,隻露出一雙毫無波瀾的眼睛,她講:“我會告訴你怎麼做。必要時——”她頓瞭一頓:“我會幫你。”
語氣中透出權威與穩妥,實習醫生隻能握穩瞭手中的器械開始工作。
雙腿截肢不是小手術,需要力量、耐心以及技巧,在這樣簡陋的條件下更是巨大的考驗。天氣炎熱,房間內血腥氣彌漫,隻吝嗇地亮著一盞燈,宗瑛鬢角額頭都滲出汗來。
她指導實習醫生分離斷面的血管和神經,指導他更穩妥地進行結紮和縫合,但自始至終都沒有拿起過任何手術器械,一雙手懸在空中,右手隱約有些神經性地微顫,額顳血管始終繃著。
手術結束時天都黑瞭,實習醫生自認為一切進行得很順利,口罩還沒摘就急著向宗瑛道瞭聲謝:“感謝老師指導,老師貴姓?”
“不重要。”她眸色中積瞭疲憊,又囑咐對方,“密切觀察患者體征,辛苦瞭。”
講完這些她去洗瞭手,末瞭摘掉口罩走出房間,一抬頭,迎面就見到走廊裡站著的盛傢人——二姐、五妹盛清蕙,她們接到消息剛剛趕到。
盛清蕙看到她明顯又是一愣,眼前這個人從“過路朋友”變成“三哥哥助手”,現在又成瞭“醫生”,多重身份的變化令人摸不清她到底是什麼來路。
但小姑娘也僅是暗暗吃驚,並沒有完全外露在臉上,她扭過頭同身後的盛清讓講:“三哥哥,手術好像結束瞭。”
盛清讓抬起頭,宗瑛的視線此時隻落在他身上。
她沒有別的人需要交代,徑直走向他,說:“手術還算順利,但病人還在危險期,需要時刻留意。”說罷將雙手插在白大褂口袋裡,壓低聲音問他:“盛先生,天黑瞭,我們是不是要回法租界?”
宗瑛的意思很明確,時間不早,距晚上十點越來越近,他們回法租界的公寓比較妥當。
這時二姐卻同一個護士爭執起來。
護士先是告訴她:“醫院沒有空床位可安排。”二姐便反駁:“怎麼會沒有床位?高級病房也不能安排?”護士講“無法安排”,二姐便來瞭脾氣:“醫院今日這樣亂,我們也不樂意住,那麼這樣,你們派一名醫生去盛公館值夜也行!”
護士的態度亦十分強硬:“沒有醫生可派。”
二姐一氣之下指著她道:“你等著——”說罷踩著高跟鞋馬上去院長室。
可她趾高氣揚而去,卻憋瞭一口氣歸來,明顯是被拒絕瞭。
她到這時才註意到宗瑛:“你是不是剛才做手術的醫生?今天醫院裡忙成這樣子,待在這裡不過吃力不討好,不如去公館,給你開十倍酬勞如何?”
宗瑛側過頭,神色寡淡地看瞭她一眼,並不打算做回應。
盛清讓卻立即反駁:“這位小姐身份特殊,不可以。”
二姐似乎沒能認出宗瑛就是上次盛清讓帶去公館的“助手”,略不屑地開口:“有什麼好特殊的?不過就是個醫生。就這樣決定瞭,我馬上叫他們送大哥回去——”說著看向盛清讓,幾乎是命令他:“你也回去,有些賬還沒有同你算清楚!”
宗瑛留意瞭盛清讓的神色變化,又瞥瞭一眼二姐和盛清蕙,突然握瞭一下盛清讓的手,聲音極低:“盛先生,你做決定。你去哪裡,我去哪裡。”
隻有盛清讓能帶她回到屬於她的時代,她別無選擇。
盛清讓選擇瞭回公館,實際上,他也別無選擇。
一行人坐車離開醫院返回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一共兩輛車,宗瑛與盛清讓、盛清蕙坐在後一輛車裡,氣氛凝重,平日裡話多的清蕙,也因為傢裡出瞭這樣的事變得寡言。
“盛先生——”宗瑛稍稍側過頭,聲音低得幾乎要貼到最近才能聽清楚。
盛清讓偏過頭對上她的視線,她語氣懇切:“我很餓。”
“我知道。”盛清讓同樣低聲回她,“實在是對不起,請你……再等一等,好嗎?”
盛清蕙這時突然遞瞭一顆糖過去。
盛清讓接過糖,擰開脆脆的糖紙,一顆咖啡色太妃糖就躺在泛著銀光的糖紙上。他將手伸到宗瑛面前,宗瑛飛快地拿起來塞進嘴裡,別過臉看向窗外無邊的夜色,幹巴巴地說瞭一聲“謝謝”。
一路都是平靜的,一到傢卻又翻起大浪,簡直同外面的臺風天一樣難以理喻。一眾人將大哥安頓在臥室,二姐將盛清讓喊去隔壁問話,房間裡便隻剩盛清蕙及宗瑛。
盛清蕙看二姐出去,稍稍等瞭一會兒就下瞭樓。
宗瑛留在房內,隱約能夠聽見隔壁氣勢洶洶的斥責聲:“倘若不是你那天提,大哥斷然不會去找德國人轉讓!更加不會約到華懋飯店去!好好一個人現在居然殘廢瞭!如果再有個三長兩短,看我不在祖宗面前打斷你的腿!”
一到瞭責罵怪罪的時候,就又當作一傢人,甚至連祖宗也要被架出來。
宗瑛覺得似曾相識。
隔壁二姐怒氣不減,言辭中卻少新鮮內容,無非是將大哥受傷的所有責任推到瞭盛清讓身上。
但宗瑛分明記得,是大哥自己約在華懋飯店,並且主動將時間從早上改到瞭下午四點半——倘若不改時間,既不用逼得盛清讓一大早著急忙慌地趕回租界,大哥自己也能避免遭遇空襲。
甚至連她也不必被扯進來,更不用經受從爆炸中死裡逃生的創傷。
宗瑛坐在椅子裡不出聲,房門突然被推開,盛清蕙端瞭一個木托盤進來。托盤裡擺瞭四個菜碟子,還有一大碗米飯,一碗湯,冒著熱氣。
“都是熱過的。”盛清蕙放下托盤同她解釋,“是三哥哥下車時悄悄同我講的,叫廚房給你準備一點吃的。”
宗瑛拿起筷子,又講瞭一聲“謝謝”。
盛清蕙瞥一眼病床上的大哥,說:“你救瞭大哥的命,應該我傢謝你才對的。”她對宗瑛充滿好奇,但這時候又不好多問,就隻能看著對方吃。
宗瑛進餐快速,卻看不出半點狼吞虎咽的不雅。她節奏和動作都控制得很妥當,盛清蕙想。
十分鐘後,托盤上的飯碗、湯碗、菜碟,全部空瞭。
宗瑛雙手置於托盤兩側,盛清蕙回過神忙說:“放在臺子上就好瞭,用人會來拿的。”
既然清蕙這樣講,宗瑛就容托盤這麼放著,默不作聲地坐在椅子裡,一隻手伸進褲袋。聽著隔壁沒完沒瞭的訓斥聲,宗瑛在猶豫要不要抽煙,可盛清蕙一直坐在對面打量她。
她正打算起身出去,盛清蕙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宗小姐……你是從國外回來的嗎?”
宗瑛穿著昨天下班換的便裝,短袖、長褲、運動鞋,全身上下,不管是衣服料子還是鞋子的式樣,看起來都與現在的流行很不同,盛清蕙便猜測是舶來品,加上她覺得宗瑛作風很不尋常,就更願意相信她是從異鄉來。
宗瑛面對探詢,不置可否地應瞭一聲。
盛清蕙又問:“所以你實際是……醫生?”
是醫生嗎?曾經是,現在可能也算,但嚴格意義上又不是。宗瑛抬眸反問:“重要嗎?”
盛清蕙被反問住瞭,她探詢這些有什麼意義呢?但她又實在看不明白對方的意圖——這個人為什麼要住在三哥哥的公寓裡,又為什麼裝作是三哥哥的助理?她想不通。
兩個人沉默著坐瞭很久,宗瑛見對方不再發問,起身打算出去抽煙。
盛清蕙轉過頭去看她往外走,卻突然見她伸手扶住瞭門框,緊接著幾乎是癱下來。
可能因為經歷瞭白天的爆炸,也可能是手術過程中精神高度集中,宗瑛的頭痛發作得雖然突然,也在情理之中。
盛清蕙連忙上前詢問,但宗瑛發作起來全身肌肉都緊張,哪裡還能多講一句話?
恰好用人這時候上樓來,盛清蕙就喊她幫忙,將宗瑛送到自己房間裡去。
隔壁房間裡,二姐從大哥遭遇空襲這件事一路扯到工廠遷移,她講“現下河道也被封鎖,想要遷廠,隻能從蘇州河繞路,用腳指頭想想也曉得這個事情多麼危險”的時候,盛清讓頻頻低頭看手表。
時間一點一滴地逼近晚十點,一向沉得住氣的盛清讓也坐不住瞭。他突然起身,隻同二姐講瞭一句:“我有急事,先告辭。”說完他起身拉開門,直闖隔壁房間,然而房間裡哪還有宗瑛?
盛清讓陡然慌瞭一下,大步走向客房逐一看過去——一無所獲。
他手心在瞬間滲出汗,茫然四顧,喊道:“宗小姐?”
客廳裡的座鐘響瞭,“鐺鐺鐺”地敲瞭十下。
在臥室中護理宗瑛的盛清蕙疑惑地起身,推開門走到樓梯間,問用人:“剛才是不是三哥哥在喊宗小姐啊?”
用人不確定:“好像是吧。”
盛清蕙四下看看,沒有發現盛清讓的身影,咕噥著:“見瞭鬼瞭,三哥哥人呢?”
[1].1937年8月17日,拉傑普塔納號(Rajputana)由上海開往香港。
[2].法新社記者Peter Harmsen(何銘生) 曾在其著作“SHANGHAI 1937:Stalingrad on the Yangtze”(《法新社記者眼中的淞滬會戰》)中載道:“這是上海最後一天的和平。”
[3].Robert Bonfiglio(羅伯特·邦菲利奧)口琴音樂作品。
[4].引自評彈《擊鼓戰金山》。
[5].今外白渡橋。因毗鄰外灘公園,當年的英國人叫它“花/公園橋”(Garden Bridge)。
[6].今和平飯店。
[7].《字林西報》記者羅茲•法默曾這樣描述當日通過花園橋時的狀況:“我的雙腳在血肉中打滑。我知道有很多次我都踩踏著兒童和老人的身體前行,他們被無數的腳不斷地踐踏直至踩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