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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點三十分,薛選青在699號公寓等宗瑛。
她今日一大早就收到交警隊的通知,因為她的車違規停在馬路中央,而且停得離奇到嚇人——裡面一個人都沒有。目擊者聲稱:“那個車開到那裡,遇到紅燈停瞭一會兒,紅燈結束之後就死活不動,跑過去一看根本沒有人!冊那,見鬼哦!連門都沒有開一下,也沒有人下車!”
拋開罰款扣分不談,她很有必要找宗瑛聊一聊。
宗瑛最近的舉動簡直不正常到瞭極點,這讓她非常擔心。
因此上次趁著換鎖,她留瞭一把備用鑰匙。盡管很不道德,但她顧不上那麼多瞭。
十點三十一分,她聽到腳步聲,又聽到鑰匙的響聲。
薛選青悄無聲息地走到門口,隔著一扇門,她辨聽出外面的人正拿著鑰匙試圖插進鎖孔,但不知道是鑰匙拿錯瞭還是什麼原因,死活無法如願。
鑰匙聲消停瞭,薛選青突然壓下把手,打開瞭門。
門打開的剎那,一個強作鎮定,一個抬眸審視。
薛選青挑眉問:“找誰?”
盛清讓從聲音裡辨出她就是先前撬鎖的那位女士,立刻尋瞭個借口:“抱歉,我可能走錯瞭樓。”
他說完轉身就要走,薛選青瞥一眼他手裡的鑰匙,講:“不對吧,這把鑰匙就是這裡的。”緊接著繼續揭穿他:“大概不是走錯門,而是不曉得鎖換瞭吧?”
話說到這份上,盛清讓避無可避,索性不打算避瞭。他收起鑰匙看向薛選青:“那麼請問,宗小姐是否在傢?”
薛選青沒料到他問得如此理直氣壯,但還是如實回道:“不在。”
盛清讓問得委婉:“我記得這是宗小姐的房子,是她邀請你來的嗎?”實際卻是同樣在揭穿薛選青“私自擅闖”的事實。
薛選青冷不丁被將瞭一軍,顯然不爽,冷眼反問:“她邀不邀請我同你有什麼關系?你是她什麼人,怎麼會有鑰匙?”
“朋友。”盛清讓如是答道。
“朋友?”薛選青借著門口廊燈將他上上下下打量瞭一番,這個人從頭到腳透著一股老派作風,連公文包都是復古風格。她問:“哪種類型的朋友?”
“比較特別的朋友。”
說法敷衍但值得深究,薛選青下意識覺得這個人同宗瑛最近的異常表現有直接關系,因此側身讓開,請他進屋:“既然都是朋友那就進來坐坐,說不定宗瑛過一會就回來瞭,你說是伐?”
“是。”盛清讓在這個時代除瞭這間公寓外本就無處可去,當然贊同她這個提議。
他從薛選青身邊走過時,薛選青敏銳地捕捉到瞭一些不尋常的氣味——火藥味、血腥味,甚至消毒水的味道。
薛選青察覺到其中怪異,低頭瞥瞭一眼他的褲腿,隱約可見血跡。她默不作聲地關上門,進廚房取瞭一隻透明玻璃杯洗凈擦幹,往托盤上一擱,拎起水壺將杯子註滿。
薛選青將盛著水杯的托盤往茶幾上一放:“不要客氣,喝水。”
盛清讓道瞭聲謝。
薛選青摸出煙盒點瞭一支煙,抬眼看向茶幾對面的盛清讓:“貴姓?”
盛清讓不落痕跡地抿瞭下唇:“免貴姓盛。”
“名字呢?”
“這不重要。”
“那麼盛先生是伐?”薛選青抽著煙,開門見山地問,“大晚上來找宗瑛有什麼事?”
“這屬於隱私范疇,我是否能不回答?”
“那你早上是不是和宗瑛在一起?”
“你是在審問我嗎?”
薛選青的確是一副審問架勢,但這審問沒有任何強制效力,對方完全可以拒不作答。
她看他拿起水杯,原本繃著的脊背突然稍稍松弛,放任自己陷進柔軟的沙發裡,問話態度亦委婉瞭一些:“盛先生,我也是宗瑛的朋友,今天既然遇見你也是難得,不妨認識一下,留個電話?”
她說著已經掏出手機,盛清讓卻擱下水杯,答:“抱歉,我沒有電話。”
怎麼可能沒有電話?薛選青掐瞭煙說:“你在開玩笑嗎?”
盛清讓穩穩坐著,有理有據地答道:“我從法國回來不久,因此沒有國內的號碼。”
“那法國的號碼呢?”
“房子退租瞭,不方便透露房東的電話。”
“法國的手機號?”
“停用瞭。”盛清讓說完從公文包裡取出手記本和筆,翻開一空白頁朝向薛選青,“不如你留個號碼?”
反客為主。薛選青垂眸盯瞭片刻,最後拿起筆,唰唰唰地在空白頁上留下瞭自己的手機號。
寫完擱下筆,薛選青端起托盤起身,徑直走向廚房。
廚房燈沒有開,一片暗沉沉的。薛選青從櫥櫃裡抽出一隻保鮮袋,背對著盛清讓,面無表情地將托盤上的空玻璃杯放進去,封好口。
她又隨便找瞭個紙袋裝好,轉過身說:“盛先生,既然宗瑛還沒有回來,這裡也不方便久留,我們還是走吧。”
盛清讓卻坐著不動,他講:“我想再等一等。”
“這不好吧。”薛選青看出他留意強烈,可她偏偏不想讓他如願,“你能進來是因為我開瞭門,那麼如果我要離開,你又怎麼能留在這?我既然開瞭這裡的門,得保證走的時候裡面和我來之前一致。你說是不是?”
盛清讓見識過薛選青的執著。隻要她想,最後無論如何都會讓他離開。
他不想同薛選青有太多糾纏,也不想給宗瑛添不必要的麻煩,因此起身,同意瞭薛選青的提議。
薛選青目的達到,提著紙袋走到門口,當著盛清讓的面重重地將門一關,頗為故意地鎖瞭兩道,將嶄新的鑰匙收進包裡。
盛清讓站在她身後一言不發。
兩人一道坐電梯下樓,薛選青去取車,盛清讓就在699號公寓門口的梧桐樹下站著。
他身無分文,一整天沒有進食,在這個時代,無處落腳。
薛選青坐進車裡,打開手機,翻出剛才偷拍的照片,抬頭望窗外,就能看到樹底下的盛清讓。他原地站瞭很久,看起來居然有一種無助的茫然。
她斂回視線,瞥一眼副駕上的紙袋,發動汽車駛離瞭街道。
比起盛清讓,留在盛公館的宗瑛要安逸得多。
她睡瞭一覺,醒來時凌晨四點多,小妹就睡在她旁邊,手裡還抓瞭本書。
宗瑛坐起來,驚動瞭對方。
盛清蕙抬手揉揉眼,啞著聲音講:“宗小姐你醒瞭啊。”
大概是沒有預料到自己竟然就這樣睡著瞭,清蕙又解釋:“我坐著看書來著,後來好像太困就睡瞭……”
宗瑛仍隱隱頭痛,但並不礙事,她看著清蕙下床,又聽其絮叨完,才開口問:“盛先生呢?”
“三哥哥嗎?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走的。”盛清蕙坐到梳妝臺前整理頭發,“二姐昨天還因為這個事在走廊裡罵瞭好一陣呢。”
看來自己又被留在這個時代瞭,宗瑛想著,揉瞭揉太陽穴。
她低著頭問:“二姐似乎對盛先生有不滿?”
盛清蕙撇瞭撇嘴,扭過頭壓低聲音講:“那是當然瞭,畢竟二姐和三哥哥有過節的。”
宗瑛“嗯”瞭一聲,清蕙遂接著說:“二姐夫同二姐快訂婚的時候,二姐夫傢的工廠攤上個官司,三哥哥恰好是那些工人的辯護律師,二姐夫傢因此敗訴,然後就得罪瞭二姐夫,順帶得罪瞭二姐。這個梁子一結,關系就更差。二姐覺得三哥哥就是翅膀硬瞭回來報復——”
清蕙似乎並不喜歡二姐夫一傢:“可二姐夫傢做得不對,換成我是三哥哥,也一定循法幫理不幫親的。”
“是嗎?”宗瑛以為他會無原則無條件地幫傢裡人的。
清蕙聽出她語氣中的懷疑,馬上問:“宗小姐,你是不是覺得三哥哥看起來很和氣很好欺負?”
宗瑛不答,隻換瞭詞語評價:“他很周到,也會忍讓。”
“你也這麼覺得呀?”清蕙別好頭發,“我聽奶媽講,以前給三哥哥起名字的時候,爸爸隨口講瞭個‘讓’字就定瞭下來,好像天生就該‘讓’一樣。他後來果真成瞭一個處處為別人考慮的人,好像不太計較一時的得失,什麼事都收斂著,乍一看就是很容易吃虧的樣子,但他畢竟有底線的。”
她一字一頓總結道:“底線之內,一切好談;突破底線,一切免談。”
宗瑛從她眉飛色舞的臉上看出她對盛清讓的喜歡,因此問道:“你覺得你三哥哥好嗎?”
“那是當然瞭,三哥哥是傢裡最講道理、最聰明的人,而且一點也沒有依靠傢裡,他是我的榜樣。”她講完站起來,迅速地岔開話題,“宗小姐你是要再睡一會,還是吃點什麼?”
“不睡瞭。”宗瑛答。
“那麼我去廚房找點吃的來。”盛清蕙說著走向門口,迎面撞到一臉焦急的用人。
她問:“怎麼瞭?”
用人講:“大少爺燒得可厲害瞭!剛才量出來的溫度簡直要駭死人!二小姐叫宗醫生快去看看。”
盛清蕙扭頭,還沒來得及講話,宗瑛已經走到她身後:“走吧。”
兩人進入房間,宗瑛無視瞭二姐的抱怨,重新給大哥量瞭體溫,又檢查瞭創口情況——感染非常嚴重。
手術條件差,術後護理環境也不理想,最關鍵的是藥物作用太有限瞭。
二姐在旁邊追究責任:“不是吃瞭藥嗎?為什麼還會這樣子?是不是手術出瞭差池?!”
盛清蕙在一旁聽著,覺得十分尷尬,她眼角餘光悄悄留意宗瑛的臉,但宗瑛並沒有生氣,隻緊抿著唇,像在思索。
突然,宗瑛發表意見:“需要換藥。”
二姐聲音提高:“那麼快點換!”
“藥不在這裡。”宗瑛看一眼二姐,沉著應答,“應該在盛先生的公寓。”
“馬上去取!”二姐已經無法冷靜,都未細想這其中緣由,就直接吩咐,“快叫小陳開車,去法租界取藥!”
盛清蕙說:“小陳昨天開車送大哥去華懋飯店,被炸死瞭。”
二姐滿臉焦躁:“叫別的司機啊!”
盛清蕙暗中抓瞭一下宗瑛的手,示意她一道下樓。
兩個人出瞭門,盛清蕙叫用人去準備汽車,又問:“三哥哥那裡怎麼會有藥的?”
宗瑛之前給盛清讓準備過一個醫藥包,她解釋道:“有一些我帶回來的藥,效果很好。”
盛清蕙沒有懷疑,宗瑛說要去洗個臉,便獨自去瞭一樓的洗手間。
她擰開水龍頭,洗瞭個冷水臉,抬頭在鏡子裡看到自己,覺得有些陌生。她沉默著擦幹臉,推開門,盛清蕙就在外面等她,她講:“好瞭,走吧。”
隻有宗瑛和司機上瞭車,清蕙留在瞭傢裡。
車子在曖昧晨光中駛出去,臺風還未撤離,天氣依然糟糕,到處睡著難民,巡警看起來力不從心。
好在時間早,道路還算順暢,一路開到盛清讓在法租界的傢,六點鐘還不到。
宗瑛走到服務處,葉先生看到她就講:“宗小姐早呀,今天的牛奶送來瞭!”
宗瑛沒有時間煮奶喝,隻問他:“葉先生,服務處有公寓的備用鑰匙吧?”
“有是有的。”葉先生蹙眉問,“盛先生不在傢嗎?”
“他不在。但我有急用物品在他公寓,必須現在取。”宗瑛語氣懇切,“葉先生,人命關天,請務必幫忙。”
葉先生猶豫半晌,取出備用鑰匙,親自帶她上瞭樓。
打開門,宗瑛進屋,他就一直在門口待著,聽裡面窸窸窣窣的動靜。
宗瑛最終在臥室找到醫藥包,她翻出一些藥品裝進紙袋,臨出門又打開玄關櫃,裡面隻剩兩塊錢,她全部拿起來塞進口袋。
葉先生瞥一眼她袋子裡裝的東西,說:“藥片啊?宗小姐你是醫生呀?”
“算是吧。”宗瑛沒時間多做解釋,關上門道瞭謝,快步下瞭樓。
她坐上車時,天色已從暗藍轉為灰白,風很急,路上行人也多起來。
車子越開越慢,到後來幹脆停瞭。司機是個新手,他看著前面密集的逃難人群,毫無把握地講:“好像開不過去瞭……”
“還有別的路可走嗎?”宗瑛問。
“可能得繞遠路瞭。”司機皺著眉答道,“快一點大概一個小時能到吧。”
這裡的路宗瑛不熟,她隻能將決定權交給司機。
司機掉轉車頭,打算避開密集的人群,從別的地方進入公共租界。他往東開,宗瑛留意著一路掠過的街景,幾乎沒有一處是她熟悉的,過瞭大半個小時,又遭遇逃難人群,宗瑛問:“現在到哪裡瞭?”
“現在、現在是……”司機支支吾吾,緊張得額頭冒出密集的汗珠來,沒能給出答案。
宗瑛意識到他可能迷路瞭,深吸一口氣問道:“這裡是不是華界[1]?”
司機不答,宗瑛說:“趕緊想辦法繞回去,還記得原來的路嗎?”
司機抬手擦汗:“隻能試試瞭。”
外面風更烈,將街邊懸著的各色外國國旗刮得獵獵作響,華界的居民試圖通過這種方式進行一種自我安慰式的保護。
車開瞭半個小時,隱約可見租界入口,這時車子卻突然熄火,司機轉過頭,小心翼翼地同宗瑛講:“沒油瞭。”
宗瑛下瞭車,疾風幾乎要將人吹走,她隻看到鐵門外更擁擠絕望的人群——
租界的入口被關閉瞭。
2
早晨六時許,盛清讓回到靜安寺路上的盛公館。
按響鐵門電鈴,姚叔跑來給他開門,末瞭還一臉可疑地問他:“先生昨晚何時走的?”他守著公館大門,留意每次進出,但昨晚絕沒有見到盛清讓離開,難不成翻瞭墻?
盛清讓不答反問:“大哥怎麼樣瞭?”
姚叔答:“大少爺半夜燒得十分厲害,眼下也還沒有退燒。”
“宗小姐呢?”
“宗醫生一大早跟小張的車出去瞭,說是到先生的公寓去拿藥。”
出去瞭?盛清讓沒由來地一陣緊張:“什麼時候走的?”
姚叔皺眉答:“有兩個鐘頭瞭吧,照講去法租界也不遠,難道堵在路上瞭?”
盛清讓側臉肌肉繃起來,蹙起眉略思索,立即轉身走,剩姚叔一人在門口嘀咕:“不會真出什麼事情瞭吧?”
天不好,空氣異常的潮濕,盛清讓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一路趕到法租界公寓時,已經七點。
服務處葉先生甫看到他,就踮腳從高臺後面探出身來,講:“盛先生回來啦?剛剛宗小姐也來過的!她打電話告訴你瞭伐?”
盛清讓聞聲止步:“來過瞭?”
“是呀,問我要備用鑰匙,我看她很著急,就帶她上去開瞭門。”葉先生如實同業主匯報,“留瞭十來分鐘吧,好像取瞭一些醫藥品,看起來相當高級的……宗小姐是醫生呀?”
盛清讓無視他的絮叨,隻問:“幾點鐘走的?”
“走蠻久瞭,具體我也記不清。”葉先生話音剛落,就見盛清讓快步上瞭樓,他連忙講,“哎呀,盛先生,這邊還有一瓶牛奶,你不帶上去啦?”
盛清讓迅速上瞭樓,直奔臥室翻出醫藥包。
宗瑛隻取走瞭一小部分醫用器械與藥品,大多數都還原樣封著,沒有動過。他對著那隻醫藥包沉默片刻,重新拉上拉鏈,提起包剛要出門,電話鈴聲乍響。
接起電話,那邊語氣焦急,直呼其字:“文生啊,南京方面撥給我們的匯票無法兌現!”
盛清讓聞言皺眉,仍用一貫的語氣說:“慢慢講,銀行是如何答復的?”
“昨天上海各銀行就暫停兌現,現下全部限制提存!顏委員過去提現,被銀行告知這筆錢歸於匯劃頭寸,不能做劃頭抵用[2]!可這筆明明說好是用來墊付各廠搶遷機器的專款,萬一提不瞭,不隻失信於各工廠,關鍵是整個計劃寸步難行!”
盛清讓本就為宗瑛提著心,被這一通電話突襲,也隻能竭力穩住,問:“顏委員是什麼意見?”
那邊答:“他眼下正同銀行交涉,但銀行態度強硬,恐怕行不通!隻能另想辦法。”
盛清讓一手握著電話聽筒,一手提著醫藥包,因為血糖太低,額頭滲出一層虛汗。
他穩聲回道:“財政部會計司龐司長目前在上海,如無意外,應是在偉達飯店下榻。”他抬手看一眼表:“現在時間早,他應該還沒有離開飯店,你先去找他,我過會到。”
對方思索片刻:“那麼也隻能找龐司長看看瞭,你快點來。”
盛清讓應瞭一聲,又細致地叮囑對方:“帶齊公私章,節約時間。”講完掛斷瞭電話。
他回頭看瞭一眼,屋子裡無一絲一毫的人煙氣,同數十日前他剛帶宗瑛來的那個早晨截然不同。
戰爭也結束瞭這裡的安逸。
他拉開玄關抽屜,從裡面找到僅有的兩顆糖揣進口袋,迅速出門下樓,直奔霞飛路的偉達飯店。
公共租界經歷過昨日的兩次大爆炸,資源變得更加捉襟見肘,並且開始更為嚴格地控制進入,唯持有證件者才能暢通無阻。
盛清讓察覺到瞭這其中的變化,越發擔憂起宗瑛。
他抿緊唇沉默,思索她可能遇到的所有危險,越想越是不安,心裡一根弦也越繃越緊。
汽車好不容易抵達偉達飯店,他下瞭車就快步走向前臺,借用電話撥給公共租界工部局,詢問秘書:“租界入口要關到什麼時候?”
秘書答:“盛律師,紅十字會還在同租界當局交涉,不確定什麼時候會出結果。畢竟難民大量擁入,的確已經超出瞭租界的接納能力,也會給租界居民帶來很大的不便與危險,當局控制難民的進入也是出於這一點考慮。”
盛清讓握緊聽筒,正琢磨接下來要說什麼,身後突然有人喊他:“文生,你已經到瞭!”
“有交涉結果請立即通知我。”盛清讓掛掉電話轉過身,來人快步走到他面前,正是資委會餘委員。
餘委員提瞭個箱子,襯衫汗濕一片,氣喘籲籲地發表不滿:“國府一面叫我們搶遷,一面又不讓銀行放款,怎麼凈做這種扯皮拖後腿的事情!快點查查龐司長在哪個房間!”
“七樓。”盛清讓早已經打聽妥當,同他報瞭房號,徑直走向電梯。
電梯上升過程中,餘委員一刻不停地講著資委會內部的糟心事。盛清讓看著不斷上升的電梯柵欄默不作聲——青黑眼底暴露瞭他的疲勞,繃緊的側臉肌肉顯示出他的緊張,他握緊拳,甚至有一點點隱匿不發的怒氣。
電梯門打開,盛清讓步子飛快,餘委員緊隨其後,肥胖的身體愈覺得吃力。
兩人終於敲開財政部會計司司長的房門,龐司長剛剛醒,衣服還未及換,穿著睡袍問來人:“有什麼事情?”
“還不是遷移經費的事情!五十六萬的專款說好撥給我們,到銀行卻提不瞭一分錢!龐司長你也是遷移委員會的人,這個事情請你務必幫我們解決!”餘委員顯然十分生氣,措辭急得不得瞭。
龐司長同他不熟,轉頭看向盛清讓。
盛清讓說:“顏委員今早去銀行兌現,被銀行以限制提存拒絕。現在特殊時期銀行確有難處,但這筆錢畢竟是行政院會議上敲定的專款,且關系到數十傢大工廠的生死,龐司長你看這件事怎樣解決比較妥當?”
他不急不忙以退為進,龐司長最後想瞭想說:“我說句實話,這件事我辦不瞭,你要去找徐次長。”緊接著他往前半步,壓低聲音同盛清讓講,“徐次長中午都要到這裡來睡午覺[3],你中午來,備好公文,等他睡好午覺叫他批。我到時會幫你說明緣由。”
事情幫到這個份上,剩下的就隻有等。
盛清讓很識趣地帶著餘委員告辭,下樓過程中他同餘委員交代妥當,抵達一樓快步走向前臺,重新拎起電話撥給盛公館。
小妹盛清蕙接瞭電話。
盛清讓開門見山:“宗小姐回來瞭嗎?”
“沒有啊。”盛清蕙的語氣中也顯出一點焦慮和擔心,“按說早該回來瞭的……”
“司機也沒有回來嗎?”
“沒有呢,小陳死瞭就隻能派新司機去,可能……繞瞭路。”
盛清讓眉毛擰緊,從他們離開公館到現在已經過去好幾個小時,萬一汽車半路熄火,或是在哪裡迷瞭路……其中任何一件,在戰時混亂的城市當中,都是大事。
他努力保持著冷靜,對清蕙說:“開走的是哪一輛車?車牌號報給我。”
“好像是1412。”她這會越發心憂,“剛剛聽說租界入口都封鎖瞭,宗小姐剛從國外回來,對上海又不熟悉的,萬一要是——”
她的話還沒講完,電話聽筒突然被人奪走,立刻響起二姐怒氣沖沖的聲音:“大哥燒到四十多度,叫那個宗醫生去取藥,居然這麼久還不回來!真不曉得是不是昨天的手術出瞭什麼差錯,現在她不想擔責任跑路瞭!”
“盛清萍,說夠瞭沒有?!”盛清讓忽然直呼其名,整個身體都繃緊,右手握成瞭拳,“那天街上和醫院是什麼樣的情況大傢有目共睹,大哥的性命是因宗小姐才得以保全。宗小姐是我帶來的人,我信任她的專業和品格。你可以一切沖我來,但你沒有立場質疑她的職業道德,更沒有資格讓她獨自出門去取藥。”
他講話時身體幾乎忍不住發抖,講完後牙槽咬得死死的,肌肉完全無法松弛下來。
二姐顯然觸到瞭他的底線,他對二姐憤怒,也對自己憤怒。
飯店前臺的服務生抬著頭愣愣地看他,電話那端的二姐也被他這一通難得的斥責弄得啞口無言。她好不容易回過神要反駁,盛清讓“咔嗒”一聲掛斷瞭電話。
他轉身就要往外走,守在一旁的餘委員緊跟上來:“文生你去哪裡?不是說好在這裡等徐次長的嗎?”
盛清讓努力控制瞭一下情緒,同餘委員講:“我先出去一趟,盡量會在徐次長睡醒午覺之前回來,隻能麻煩餘兄多留一會。”
稍稍平復之後,他突然又折回前臺,拎起電話重新撥給工部局,轉接巡捕房後,他講明宗瑛失蹤的事情,最後說:“麻煩留意一輛牌號為1412的福特汽車。”
這輛汽車,此時就停在租界入口外三四十米的地方,裡面空無一人。
而鐵門外的難民卻越來越密集,密集到沖散瞭宗瑛與司機。
租界警察勢單力薄地守著鐵門,無望地看著外面密密麻麻的人頭,那聲勢仿佛要將巨大的鐵門壓碎。人潮在沸騰,臺風天絲毫不影響人們求生的狂熱欲望,宗瑛幾乎要喘不過氣。
這時候,有一隻幼小的手,突然牢牢地抓住瞭宗瑛的褲腿。
3
租界巡捕房打來電話的時候,盛清讓和餘委員正從偉達飯店七樓下來。
暗沉沉的電梯裡,盛清讓將獲批的公文交給餘委員:“剩下的事,有勞餘兄。”
餘委員接過公文,盯著上面的“照辦”二字“嗤”瞭一聲,很不滿地抱怨道:“整篇公文讀瞭十秒,簽字蓋章不過也十秒,為這二十秒竟足足等瞭七個鐘頭,還非要等他睡醒瞭午覺才能辦!這可是戰時,誰允許他這樣悠閑?!”
電梯門打開,餘委員憤憤地將公文收進包裡大步走出電梯,盛清讓原本也要一起出門,飯店前臺卻喊住他:“盛先生,剛剛租界巡捕房來過電話,說找到瞭牌號1412的福特汽車。”
盛清讓立即折回前臺,拎起電話回撥過去,詢問汽車地址和具體情況。
對方將汽車停靠位置告訴他,緊接著又說明:“那輛汽車幾乎已被難民砸毀,燃油耗盡,車裡面一個人也沒有。”
外面的天色急遽暗下來,蒙蒙雨絲悄無聲息地飄,盛清讓掛掉電話作別餘委員,焦急萬分地離開偉達飯店,直奔南部華界。
穿過公共租界的出口,鐵門外的難民已經散瞭,隻有三五人群聚在一起,像在商量對策。暮色覆掩之下,捕房警察揣槍守著門口,擔心一不留神就有人從鐵門上面爬進來,明明已經精疲力竭,神情裡卻還是要繃著緊張與戒備。
盛清讓在距鐵門百米開外的地方找到瞭那輛面目全非的汽車。
或許是仇富心理作祟,抑或僅僅是發泄對無法進入租界的不滿,難民們將汽車毀得完全不像樣子,玻璃碎瞭一地,地上隱約可見血跡。
他的心狠狠揪起來,這時捕房警察小跑著過來,同他講:“盛先生,發現這輛車的時候它就已經是這樣瞭。”說著瞥一眼地上的血跡,很識趣地不再吭聲。
不知裡面的人是遭瞭打,所以棄瞭車,還是因為棄瞭車車才被毀,但無論是怎樣的情況,都不是好事情——如是前者,那麼意味著宗瑛可能受瞭傷;如是後者,在這茫茫華界、數十萬人口都朝不保夕紛紛逃亡的時候,她又能去哪裡?
雨愈加密集,夏季臺風竟然有些料峭的冷。
盛清讓一面聽巡警描述白天時的狀況,一面快步往捕房走。事情到這個地步,隻能求助於工部局的人脈,請他們幫忙尋找宗瑛。
他在電話裡描述宗瑛的長相衣著,半天也隻說出“白色短袖、黑色長褲、灰色運動鞋側面印瞭一個字母、隨身可能攜帶醫用品”這些特征,對方含含糊糊應下時,他很後悔沒有留一張宗瑛的照片。
對方最後寬慰他道:“盛律師,如果有符合特征的人想要進入租界,我們會留住她通知你的,請不要著急。”
盛清讓道瞭謝,這時候才想起來要將醫藥包送去盛公館。
天色終由暗藍染成漆黑一片,糟糕的天氣等不來皎潔月光。
一間廢棄民宅內,宗瑛跪在地上給一個產婦接生,滿頭是汗,唯一的一支蠟燭幾乎要燃盡。
室內間或響起痛苦的低吟,一個八九歲的孩子蹲在旁邊,一聲不吭地等著——他是在人群中抓住宗瑛的那個男孩。
那時他仿佛使盡瞭力氣,痛苦地向宗瑛求助,講的是:“救我姆媽……救救我姆媽……”
宗瑛先是察覺被攥住,隨後聽到他的聲音,最後才看到他的臉——一張在人群中幾乎被痛苦擠壓的稚嫩的臉,糊滿眼淚。
而他身邊的那一位婦人,羊水已破,褲腿全濕,明顯體力已經不支。
他持續不停地呼救,嗓子都嘶啞,眼中佈滿歇斯底裡的堅持和絕望——他意識到母親身處的危險,他不願意失去母親。
有些決定出自本能,幾乎是在一瞬間,宗瑛艱難地側過身,挪過去護住他們,逆對瞭人群。前路無望,撤退同樣不易,好在大門緊閉,人群並沒有狠命往前碾壓的危險跡象,哪怕緩慢難挨也還算安全。
終於從人群中解脫出來的剎那,宗瑛後背濕透,雙腿都在打戰。
沿途店鋪基本全關,更別提尋一傢醫館落腳。產婦虛弱到無法前行,無奈之下隻能找一間廢棄民宅生產。
屋內幾被搬空,絕不能算幹凈整潔,但除此之外別無選擇。
宮口全開,第二產程漫長且煎熬,等孩子出來的時候,夜晚已經降臨,啼哭聲姍姍來遲,與響亮掛不上鉤。和這哭聲一樣有氣無力的,是等待胎盤娩出的產婦。
僅有的一支蠟燭燃得還剩矮矮一截,在旁邊等待的小男孩脫下自己的上衣遞給宗瑛,小心翼翼地說:“這個給弟弟穿。”
宗瑛將新生兒包好遞給他,屋子裡有一瞬的寧靜,但沒有喜悅。
外面大風“砰砰”地推撞著破碎的窗戶,隱約可聽到戰區傳來的炮聲。
等瞭大半個小時,胎盤卻無法全部娩出,宗瑛雙手懸在空中,乳膠手套上全是被染上的血液,根本無從下手——
胎盤剝離不全,隻有血在昏黃光線裡不停地往外流。
小男孩懷抱弟弟抬頭看宗瑛,宗瑛卻緊閉雙唇一言不發。
這裡擁有的,是比租界醫院更差勁的條件——她帶的藥不對癥,沒有棉紗佈,沒有註射器,沒有消毒液,甚至連幹凈的水……也沒有。
束手無策。
那母親面色越發蒼白,涔涔冷汗從她額際發梢往下流,血壓在下降,脈搏逐漸細軟無力,她張口喚瞭一個名字,吐字已經不清。
小男孩轉過臉朝向她,眼裡蓄積起滿滿的淚水。宗瑛抬頭對上他的視線,一種巨大的無力感侵襲而來。
她跪在地上,汩汩流出的血液就漫過她的膝蓋,染透她單薄的褲子,濕膩膩、帶一點體溫的液體包覆住她的皮膚。
那母親突然努力抬起手,仿佛想要抓住些什麼。
宗瑛起身想要做些最後的努力,可她在袋子裡翻瞭半天,仍舊一無所獲。這徒勞讓她後背肌肉繃得緊緊的,突然有人從後面抓住瞭她的褲腿。
宗瑛轉頭去看,那母親緩慢呼吸著,正吃力地抓著她的褲腳——怎麼也洗不幹凈的褲腳。
空氣裡充斥著無能為力的沮喪和越發囂張的血腥氣,那母親的臉上已分不清淚與汗,她用盡最後的一點力氣看向宗瑛,眼神中隻剩下虛弱的痛苦,張嘴也隻有支離破碎的字眼,說話時她又看向小男孩手裡的孩子,不舍又無奈。
宗瑛抿緊瞭唇,卻察覺褲腿陡松,那隻手垂下去,新生兒的哭聲乍然響起來。
蠟燭也熄瞭。
黑暗中宗瑛脫下血淋淋的乳膠手套,俯身抱起哭得撕心裂肺的嬰兒。
晚上十點,雨停風止,盛清讓坐在宗瑛公寓的沙發上,看著茶幾上的一張宗瑛照片,內心交織著沮喪與焦慮。
突然間電話鈴響瞭,他愣瞭一下,隨後起身走過去接起瞭電話。
對方上來就講:“宗瑛啊,我打你手機一直沒人接,所以冒昧打瞭你傢座機。”
盛清讓沒有應聲,對方接著說:“之前我們不是約瞭星期三詳談嗎?但是我這邊突然遇到個急事,那天可能不行瞭,實在是抱歉,不然我們改個日期?周六怎麼樣?”
對方見電話另一端遲遲無回應,這才意識到不對,馬上“喂”瞭一聲,又問:“是宗瑛嗎?”
盛清讓回過神,“抱歉,我不是宗瑛,但我可以代為轉告。請問您是?”
對方稍愣,但接著又說:“我姓章,是替她處理財產的那位律師朋友,我想將詳談時間從周三改到周六下午,也請她務必給我答復,你這樣轉告她就可以瞭。”
盛清讓蹙起眉,語聲謹慎地反問:“處理財產?”
“是的。”章律師顯然沒有要為宗瑛保密的自覺,脫口而出,“她好像需要立一份遺囑。”
就在盛清讓想要進一步探詢時,對方掛斷瞭電話。
急促的“嘟嘟嘟”聲響起,公寓裡恢復瞭可怕的寂靜,盛清讓拿起手裡的照片,更為憂慮地抿起瞭唇。
在糟糕的環境裡,一分一秒都難熬。
等外面稍稍亮起來,宗瑛抱著饑餓的嬰兒出門,身後還跟著一個兩眼哭得通紅的半大孩子。
街邊人煙稀少,早沒有瞭白天的那種景況。租界入口外橫七豎八地睡著難民,夜班巡警提著煤氣燈在門內走來走去,看到帶瞭兩個孩子、一身狼狽的宗瑛,也隻是多瞥瞭兩眼,就不再註意她。
宗瑛轉過身往回走,此時的華界隻蕭條二字可形容,沒有店鋪開張,她口袋裡僅剩的兩塊錢也絲毫發揮不出作用。
懷裡的嬰兒哭得累瞭,昏昏沉沉陷入睡眠。但安靜沉睡總歸隻是一時,如果沒有及時的食物補給,他努力來到這個鮮血淋漓的世界,卻仍然沒有生存下去的機會。
這時突然有一輛軍綠色吉普車從街道另一頭飛馳而來,在距離租界入口百米處驟然停下。從上面跳下來兩個國軍士兵,緊接著又從副駕上下來一個年輕軍官,像是來巡查防禦工事。
宗瑛在數米外止步看過去,那名軍官巡視完畢,快步走向瞭吉普車。
昏昧晨光裡,他摘下軍帽皺眉點燃一支煙。
宗瑛認出瞭他——
盛傢客廳那張全傢福裡穿軍裝的青年。
4
宗瑛決定上前時,對方一支煙還沒有抽完。
他抬眸打量她,煙絲在暗藍晨光裡靜靜燃燒,煙霧稀薄,一吹就散。
“請問是不是盛長官?”宗瑛這樣問。
盛清和面對這貿然搭訕,微斂起眼瞼,接著抽餘下的煙:“認識我?”
“我是盛清祥先生的醫生,在盛傢公館裡見過你的照片。”宗瑛顧及到盛清讓和盛傢之間的不愉快,為免求助遭遇不順,因此沒有在他面前提起自己和盛清讓的那層關系。
她說著瞥向他手裡的卷煙,還剩半支,她有足夠的時間向他說明情況。
老四一直觀察她——衣著利落簡單但並不整潔,白襯衫上血跡斑斑,鞋面上亦是血污一片,一雙手細長有力,懷裡托著一個剛出生的嬰兒,身側躲瞭一個怯生生的小男孩。
分明是戰時再尋常不過的狼狽,但她看起來卻莫名地有些格格不入,好像並不屬於這個世界。
“所以呢?”盛清和抖落煙灰,饒有意味地問,“為什麼找我?”
“盛清祥先生剛做完截肢手術,術後感染嚴重,我取藥返回途中被關在瞭租界外,現在需要將藥送去公館。”她直截瞭當,偏頭看向租界大門,“但租界入口關閉瞭。”
“給大哥送藥和我有什麼關系?”盛清和揚起唇,年輕的臉上寫滿漠不關心,“管著租界出入的又不是國軍。”
他對盛傢的不屑一顧,這是宗瑛沒有料到的。對方拒絕到這個份上,宗瑛也不打算再乞求什麼,騰出手牽過身側的孩子,繼續往前走。
大概走出去百米,遠遠傳來發動汽車的聲音,宗瑛以為他們要疾馳而過時,吉普車卻突然一個急剎車,停在瞭她身側。
盛清和看也不看她一眼,幾乎是以命令的口吻講:“上車。”
宗瑛猶豫瞭三秒,就在對方打算講“不上車算瞭”的瞬間,騰出手搭住車門,緊接著帶孩子迅速擠上瞭後座。
盛清和扭頭一瞥:“送藥歸送藥,這兩個孩子怎麼回事?”
宗瑛說:“這個問題我可不可以不答?”
盛清和低頭又點燃一支煙,手擱在旁邊,似乎是考慮瞭一下,最後卻隻說瞭兩個字:“隨便。”
車子駛過好幾條街道,又繞瞭個大圈子,最終在營地外停下來。
盛清和顯然沒有立即送他們回租界的打算,連聲招呼也沒同宗瑛打,兀自進入營地,將他們晾在瞭外面。
天色漸漸明朗,風較昨日小瞭一些,也不再下雨,宗瑛捕捉到一絲臺風即將撤離的跡象。
過瞭大半個小時,突然有一輛非軍用的吉普從裡面駛出來,又是一個急剎車,穩穩停在宗瑛身前,隻差幾厘米的距離。
換瞭便服的盛清和坐在駕駛位上居高臨下地看她,神情中透露出一絲炫技般的戲弄意味。
宗瑛默不作聲地帶倆孩子上瞭車,坐穩後才直截瞭當地道瞭聲“謝謝”。
盛清和面對感謝也是無動於衷,駕駛汽車直奔另一個租界入口,好像預知到那裡不會聚集太多人似的。
事實也的確如此,越是臨近軍隊駐紮的地方,難民就越是想要遠離,也更難聚眾鬧事。
汽車在一側小門停下,盛清和從襯衫口袋裡抽出一本證件,單手展開示向門內,租界巡警湊過來認真辨認,緊接著卻又將目光移向瞭副駕上的宗瑛。
那警察打量宗瑛數次,又走到側旁特意觀察瞭她的鞋子。宗瑛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對方這時候隔著門問她:“請問你是不是宗小姐?”
宗瑛蹙起眉,反問道:“有什麼問題嗎?”
巡警看出她的戒備與緊張,馬上解釋道:“是這樣的,昨天盛律師通過租界巡捕房找你,特意關照過。”
他頓瞭頓:“你的鞋子很特別,宗小姐。”
盛清讓找她?
宗瑛抿起唇看巡警打開側門,身旁的盛清和則收起證件,側頭看她一眼,別有意味地說:“三哥似乎對你很上心,你是三哥的女朋友?”
宗瑛臉上看不出半點情緒,聲音也平靜得毫無波瀾:“重要嗎?”
盛清和彎起唇角輕笑一聲,重新發動汽車,說:“三哥在意的人,當然重要瞭。”
人、車未到,巡捕房的電話卻已經打到瞭盛清讓的公寓和辦公室,丁零零地響瞭數遍都無人接聽後,電話最終撥向瞭盛公館。
小妹清蕙在樓上接到瞭電話,聽完好消息馬上從樓梯上跑瞭下來,原本耷拉著的臉顯出興奮:“三哥哥,宗醫生已經找到,應該快回來瞭!”
盛清讓這時剛到公館不久,同二姐站在客廳裡,正因為大哥的病情和宗瑛的安危要再起爭執,但清蕙如此一講,宗瑛擺脫瞭“棄病人而逃”的嫌疑,二姐的懷疑站不住腳,隻能閉嘴。盛清讓得知宗瑛被安全找回的消息,心裡一直懸著的一塊石頭,也晃晃悠悠終於往下落瞭一些。
清蕙的消息雖然澆熄瞭客廳裡即將躥起來的這把火,卻並沒有帶給盛清讓太多的輕松。
他轉過身走到門口,視線越過庭院,看向冷清的公館大門,面上仍佈滿難以放下的焦慮——拋開恐懼、自責與後怕,他現在更迫切的是想要見到她,想要親眼確認她安然無恙。
經歷瞭二十分鐘的望眼欲穿後,終有一輛汽車在公館門口停下,高調地鳴起喇叭,喚人開門。
姚叔還沒來得及反應,盛清讓已是疾步過去,搶先打開瞭大門。
盛清和看他一眼,下車繞到另一側拉開車門,將手伸給宗瑛:“宗小姐,到瞭,下車吧。”
宗瑛自然不會去承他的邀請,轉頭囑咐後座的小男孩下車,又抱緊懷中的嬰兒,低頭下瞭車。
這一行人的出現,除宗瑛外,其餘三個都是大傢始料未及的,尤其是盛清和。
他當年一意孤行考入軍校,畢業之後幾乎再沒有回過傢,是這個傢裡實打實的“叛離者”。
待宗瑛下車後,他“砰”一聲猛關上車門,大步走到盛清讓面前,身高已絲毫不輸這個“三哥哥”,他彎起唇壓低聲說:“三哥,你的人走投無路找上我,真是巧啊。”
他聲音雖低,卻故意強調瞭某些字眼,同時餘光留意盛清讓的反應。然而盛清讓卻隻是強壓住情緒,說瞭一聲:“多謝你。”
清蕙這時候走出小樓,對著大門口喊道:“都站在門口做什麼呀?快點進來啊。”
至此盛清讓一句話也沒有同宗瑛說,更沒有機會過問這一大一小兩個孩子是怎麼回事,隻看她快步走向小樓,將懷裡的嬰兒交給瞭盛清蕙。
盛清蕙還沒來得及同突然造訪的四哥講話,已先被這新生兒嚇到,她回過神說:“呀,是剛出生的吧,怎麼可憐成這樣?是不是要喂點東西?”
宗瑛非常疲勞,未講多餘的話,隻點瞭點頭,眼神裡寫著“拜托”兩字。
清蕙這時又敏銳地瞥見瞭宗瑛身後跟著的小男孩,趁著二姐還沒出來,趕緊喊他:“快點跟我來。”隨即繞過外廊,送他們到用人那裡去。
除清蕙和孩子外,其餘三人進瞭客廳,二姐一眼就看到瞭盛清和,先是一愣,立刻又不悅地斥道:“你還有臉回來?!”
盛清和素來不吃她這一套,找到沙發兀自落座,輕笑著回道:“那是當然瞭,已經嫁去別傢冠瞭他姓的人能站在這裡指手畫腳,反而我連回都不能回?畢竟大哥傷成這樣,我也要表示表示,比如——”他視線移向宗瑛:“送個醫生回來。”
二姐一臉的氣急敗壞,盛清和卻滿面春風,他保持微笑同宗瑛說:“宗小姐,不是著急給大哥換藥嗎?那快點上樓去啊。”
宗瑛滿身的血污,這樣貿然進入病人的房間,是極不負責任的行為。
她沒有精力同眾人解釋,隻側過頭同身邊的盛清讓說:“盛先生,我留在公寓的藥你帶來給大哥換過瞭嗎?”
盛清讓回她:“換過一次。”
“情況怎麼樣?”
“不好不壞。”
她將聲音壓得更低:“我衣服上可能攜帶瞭很多不必要的致病菌,我需要洗漱,還需要幹凈的衣服。”
說完她抬眸看向盛清讓,盛清讓對上她的視線,無須多問,隻說:“我知道瞭,你跟我來。”
在二姐“幹什麼去”的責問聲中,盛清讓恍若未聞地帶宗瑛上瞭樓。
他帶她進浴室,確認熱水管道可以正常使用,又急匆匆地去找瞭衣服,這才避開來讓她進去。
待宗瑛關上門,裡面傳來流水聲,他在門外又開始擔心換洗的衣服不合身。
著急的時候,做什麼都沒法得心應手。
宗瑛洗得很快,忍著不去回憶之前的事,卻根本做不到,恍惚著洗完澡換好衣服打開門,樓下傳來盛清蕙彈鋼琴的聲音,一種不真實感迎面襲來。
有此同感的還有站在門外的盛清讓,他生怕這一切不過是做瞭個夢,本能地想要伸出手去確認,但最終卻克制瞭這種唐突,隻握緊瞭拳。
宗瑛留意到盛清讓一直緊握著的拳和繃緊的面部肌肉,料他可能仍在後怕,對視瞭數秒後,她突然上前半步,伸出右臂攬住瞭他。
她閉上眼,仿佛也是在同自己說:“沒事瞭,盛先生。”
[1].非租界區。
[2].取材於顏耀秋述、李寶森記:《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南京答應借給我們的款項由於銀行輾轉延擱,於8月15日始由林繼庸攜來匯票一張,經往銀行兌現,竟被列為劃匯頭寸不能作為劃頭抵用。”
[3].取材於顏耀秋述、李寶森記:《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我們追問:‘怎樣找到徐次長呢?’他說:‘他每天中午要到此地來睡午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