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宗慶霖滿腔怒火已到瞭口不擇言的地步,說話時手都發抖。

宗瑛扭頭看向躺在地上的手機,屏幕掙紮著亮瞭幾秒,最終一片漆黑。她錯過瞭盛清讓的來電。

宗瑛抬頭,語聲仍努力克制著:“有話好好說,有摔手機的必要嗎?”

她出聲質問,宗慶霖氣愈急,抬手就朝她揮巴掌——手掌尚未挨到頭發絲,宗瑛驟然出手一把握住他手腕,幾乎拼盡全力抵抗這種不講道理的發泄。她盯緊對方,眸色中蓄起不滿,咬牙講:“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如果真的問心無愧,傳聞又有什麼可怕,何至於氣成這樣?”

她氣息轉急,面部肌肉紛紛繃緊,言辭中攻擊性陡增:“我媽媽的案子,既然你當年沒有費心去查證,隻一口咬定她是自殺,那麼現在也不用你勞神——我要不要查,怎麼查,都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

語氣急促,宗瑛甩開他的手,徑直走向右手邊,彎腰撿起屏幕破碎的手機。

用力長按電源鍵,想讓它重新工作,但它毫無反應。壞瞭的機器,越發冷冰冰,宗瑛卻還是將它裝進口袋,快步下瞭臺階往外走。

她一貫沉默容忍,小時候聽說媽媽意外去世都沒哭沒鬧,眼下的強硬態度和舉動是宗慶霖始料未及的,他吃驚之餘,更加生氣,轉身高聲勒令她:“你給我站住!”

宗瑛收住步子,在茫茫夜色中停頓瞭兩秒,最後也隻稍稍側瞭頭,留下一句“你多保重”,就腳步匆匆走出瞭大門。

先是股權之爭,後是造假醜聞,新希現在風雨飄搖,宗瑛能平心靜氣同他講這一聲保重,仁至義盡。她拋光瞭手裡的股份,已和新希沒什麼瓜葛;和這個傢鬧成這樣,以後可能也不會再有什麼交集。

迎面駛來的車坐滿回傢的人,宗瑛卻孤身往外走。路燈敷衍地照亮前路,已經走過的路則一片晦暗。

走出來,就是一刀兩斷嗎?

宗瑛站在別墅區僻靜狹窄的小路上,一輛一輛歸傢的車從她眼前駛過,遠處閃爍著萬傢燈火,都跟她毫無關系。

她長嘆口氣,想打電話,手機壞瞭;想回公寓,別墅區卻不好打車。

一路往外走,走著走著渾身疲憊,不知道要去哪裡,隻有饑餓與初秋的晚風相伴。

宗瑛在路邊坐下來。

救護車烏拉烏拉地在主路上疾馳,對面的一排小店稀稀拉拉地亮著燈,不遠處的廣場裡有人在跳舞,三三兩兩的行人於夜色中散步,甚至有調皮小囡好奇地打量她,仰頭問身邊長輩:“那個阿姨坐在地上好奇怪哦,是乞丐嗎?”長輩就低斥:“小寧[1]勿要亂講!”

坐瞭大概十幾分鐘,一輛出租車突然剎車在她面前停下來。

剛剛停穩,副駕的車門就被推開,盛清讓急急忙忙地下瞭車,俯身問她:“宗小姐,怎麼瞭?”

宗瑛抬頭看他,路燈仍然隻能照亮他一半的臉,她卻能看出他滿臉的焦急與不安。

她突然平靜瞭很多,語聲也和緩:“怎麼找到我的?”

盛清讓拿出手機,語氣猶急:“我看你不在傢,就打開它查看你的位置,但後來打電話給你,隻聽到一兩聲爭執,電話就突然斷瞭,我擔心——”他講到這裡霍地頓住,復問道:“你怎麼樣?還好嗎?要不要緊?”

宗瑛其實不在乎他解釋的內容,但看他這樣不停地講話,令她覺得這個夜晚好像有瞭一點恰到好處的人情味,不再那麼茫然苦悶瞭。

她寬心地嘆口氣,素來寡淡的臉上浮起難得的笑容,雖淺卻發自肺腑。

她由衷講:“我沒事,沒事瞭。”

盛清讓松口氣,她將手伸給他:“吃飯瞭嗎?去吃飯吧。”

盛清讓握拳又松開,抓緊對方的手拉她起來,應道:“好。”

兩人重新坐上出租車,駛向還在營業的飯店。

深夜裡,隻有食物熱氣騰騰,對來客一視同仁。

宗瑛飯量極好,兩個人點瞭三人份的食物,最後吃得幹幹凈凈。

等到吃完,飯店也要打烊瞭。

身後的燈牌接連滅掉,宗瑛站在門口等出租車,她理理思路,轉頭同盛清讓講:“我等會兒要去個地方,你在傢好好休息,不用擔心我。”

她的行蹤是個人隱私,本不好打探,盛清讓卻無法放心她深夜出門,猶豫片刻還是問:“要去哪裡?”

宗瑛抬頭看馬路斜對面的交通燈:“邢學義的傢。”

“去翻查他的遺物?”

“對。”

宗瑛回得幹脆利落。

宗瑜媽媽在樓梯口打電話時說的那句“所有東西都已經搬到他公寓去瞭,你們自己處理掉”,她記得十分清楚。

這話意味著邢學義的遺物已經搬去瞭他的住處,且有人想盡快處理掉這些遺物。

哪怕是非法擅闖,宗瑛也必須盡快去一趟。

“我同你一起去。”

宗瑛扭頭看他:“你需要休息,盛先生。”

他伸手攔下一輛出租車,拉開後車門轉身同她道:“不,宗小姐,我不能讓你獨自冒險。”

宗瑛看他數秒,彎腰坐進車內,同時做瞭決定:“先回699號公寓,我要去取個東西。”

十五分鐘後,汽車在699號公寓樓下停住,宗瑛下瞭車,隔著車窗對副駕上的盛清讓講:“在這裡等我,我上去一趟,馬上下來。”

言罷她快步進門上樓,盛清讓隻見頂樓那扇窗戶迅速亮起又很快黑下去,一分鐘之後又見她換瞭身衣服從公寓大門出來,手裡多瞭一隻勘驗箱和一把雨傘。

晚上的空氣愈潮濕,連續晴朗瞭數日的上海,可能又要迎來一番降雨。

出租車在濕潤夜色裡飛馳,兩個人穿越大半個城市去往邢學義傢。

邢學義雖然身為上市公司核心部門的負責人,但平時除瞭藥研院就是傢,很少外出應酬,連房子也買在郊區,隱約有些避世的作風。

汽車行駛途中,宗瑛發現盛清讓一直在留意手機地圖上的行進軌跡。

她知道這個郊區在七十多年前的上海還是戰區,而現在距早六點隻剩四五個小時,讓盛清讓再次落到戰區,那是萬萬不行的。

因此她開口向他保證:“一會我們盡早回市區,不要擔心。”

沒想到盛清讓卻說:“不要緊。”他放下手機,繼續道:“如果來不及,我剛好可以有別的安排,宗小姐,你不要擔心我。”

別的安排?宗瑛不解。

他便解釋:“盛傢機器廠已確定搬遷,各項計劃籌備也在進行,預計會與下一批工廠同遷。除經費、人員安排等事宜外,通行證也是亟須解決的問題。

“我們手中現有的租界及京滬警備司令部的通行證,沒法一路暢通,遇到駐軍就不管用瞭,需另向駐軍申領通行證[2]

“就算今天不來這裡,過兩天我還是要過來領通行證,今天這樣反而免去來時路險,所以請你放寬心。”

宗瑛理解的同時,也深深感受到內遷之路的麻煩與危險。

她不再多言,汽車也終於在一棟小別墅前停下來。

因為不再著急趕回去,宗瑛也沒叫出租車多停,付瞭車費,出租車便掉轉車頭迅速駛離。

為避開監控,宗瑛撐起傘,盛清讓馬上領會,接過傘柄替她撐著,隻見她迅速打開勘驗箱,蒙好口罩戴上手套,又聽她講:“隻有門前一個監控,避開那個就可以。”

她說罷提箱走到門前,伸手輕輕上滑門鎖蓋,密碼鍵盤立刻顯露出來。

宗瑛從勘驗箱裡取出刷子和碳粉罐,蹲在密碼鍵盤前抬手耐心地刷掃。

盛清讓手持手電筒給她照明,另一隻手撐著傘躲避監控攝像頭,視線一直盯著密碼鍵盤。

常按的四個數字從上到下依次顯現——

1,4,9,0。

宗瑛握著磁性刷的手,突然頓在瞭空中。

額顳處薄薄一層細汗,她整個人愣在密碼鍵盤前,滿臉寫著意料之外的驚愕,還未及回神,隻見盛清讓伸手去按瞭四個數字——

0,9,1,4。

電子密碼器獨有的解鎖聲順利響起,盛清讓和她對視瞭一眼。

0914,她母親去世的那一天。

都不需要排列組合一個個去試驗,就是0,9,1,4。

且從密碼鍵盤上汗液油脂的分佈來看,這個密碼很可能一次也沒有改過。

邢學義用這個密碼,無論如何也不會是巧合。

“宗小姐?”盛清讓小心地喚瞭她一聲。

宗瑛倏地收起滿心疑問,迅速清除密碼鍵盤上的碳粉,起身推開已經解鎖的大門。

薄薄月光搶著進門,為他們探路。

宗瑛關上門,客廳裡冷冷清清,頂高傢具少,甚至顯出空曠感來。手電燈掃過去,看得見空氣中浮塵湧動,近兩個月無人打理的傢,很多地方都蒙瞭塵。

宗瑛環視四周,一樓並沒有任何囤積的箱子,手電筒往上掃,倒是樓梯上一路痕跡——灰塵被擦掉或被無意蹍踩過。

她講:“上樓。”

盛清讓緊隨其後,循痕跡前行,最後見它止於二樓書房入口。

兩個人在門口停住,宗瑛伸手推開門,手電筒一掃,靠西側墻邊堆瞭幾隻紙箱,紙箱上還打著新希標志,可見是從新希搬回來的物品。

應該就是這裡沒錯瞭。

箱子全用透明膠帶封瞭,想拆箱不留下痕跡基本不可能。

宗瑛想瞭想,突然張嘴咬住手電筒,俯身抱起箱子將它翻瞭個身,蹲下來翻出刀片,從底部小心翼翼地拆瞭箱。

箱子裡多數是碼放整齊的文件夾,宗瑛大致翻瞭幾個,都是近期的工作文件。

她要調查的不是藥物研究院,而是邢學義本人,優先關註的應該是私人物品和記錄。

一個箱子一個箱子地篩找,時間越走越快,越走越快,不能開燈不能開窗,密閉空間給人強烈的緊張和壓迫感。

宗瑛捺著性子尋,額頭滲出密密一層汗,額側發絲都潮瞭。

手電筒突然滅瞭,宗瑛換上備用電池,抬手看一眼表,擔心時間不夠,轉頭同盛清讓講:“盛先生,這裡我來找,你去看看他的抽屜和書櫃。”

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焦慮,安慰她一聲“不要慌,慢慢來”,便徑直走向書櫃。

強光手電筒一層一層掃過去,聚光燈似的光束,突然在一個木頭相框上停住。

相框裡被光束安靜籠罩的老照片,是和宗瑛傢裡那張一樣的畢業合照——裡面有嚴曼、邢學義和宗慶霖。

區別在於這張做瞭放大處理,相框也要大得多。

照片裡的邢學義戴瞭副樣式呆板的眼鏡,身板瘦弱,站在嚴曼側後方,身邊緊挨著的是高他小半個頭的宗慶霖。

盛清讓打開玻璃櫃,小心翼翼地移開相框,想看看後面放瞭些什麼書——二〇一〇年版全套三部《中國藥典》,精裝硬質紅皮封,擺得整整齊齊。

他正要將相框放回,卻下意識停頓,手指沿書籍頂部探進去,摸到一本冊子。

那冊子橫放著,藏在藥典與書櫃內壁之間,且較藥典的高度矮瞭一截,身高不夠或不仔細看,根本發現不瞭。

盛清讓手指一捏,穩穩抽出冊子。

封皮幹幹凈凈,一個字也沒有標,但冊子中間鼓兩邊薄——典型的剪貼本。

另一邊的宗瑛尋到一摞筆記本。

拿起一本,隨手翻開一頁——

左邊寫的是:“二〇一一年九月十七日,刮北風,多雲天氣,有陣雨,天不冷不熱,你好嗎?”

右邊頁面寫:“二〇一一年九月十八日,降瞭溫,仍然刮北風,天陰瞭很久,但一滴雨也沒下,你好嗎?”

宗瑛飛快地往後翻——

日記一天不落,隻記錄天氣,最後一句永遠都是:“你好嗎?”

是問誰好,這些天氣又是記錄給誰看?

宗瑛臉色愈來愈沉,額上汗都冷透瞭。

因為同樣有記錄天氣習慣的,還有她母親。

“宗小姐。”盛清讓忽然喊她,將她猛地拽回神。

她合上手中筆記本,隻見盛清讓朝她走來,到她面前,又伸手遞來一本冊子。

他講:“應該是邢學義做的剪報,你看一眼。”

宗瑛迅速打開,一頁頁往後翻,越翻越遲緩,同樣是關於嚴曼的剪報,他做的甚至比宗瑛自己做的還要細致全面,其中有些剪報宗瑛看都沒看過。

他為什麼要做這些?

他有什麼資格做這些?

宗瑛胸腔裡躥上來一撮無名火,憤怒的淡藍火苗裡藏的卻是迷茫的恐懼。

“還有這個。”盛清讓說著遞去一盒藥,白藍相接的藥片盒上印著“草酸艾斯西酞普蘭片”字樣。

“藥片吃瞭將近一半。”他講,“我看說明書上的對應的癥狀是重度抑鬱和——”

“我知道。”宗瑛伸手接過藥盒,想起去年有次碰見邢學義,他那時就瘦得簡直可怕,笑容遲緩且機械。

這樣的一個人,和嚴曼的案子脫不掉幹系,但到底——是什麼樣的幹系?

殺人者?還是……

沉鬱的壓迫感忽然就覆下來,宗瑛將盒子和冊子都還給盛清讓,她有些吃力地短促嘆口氣,語聲低緩:“時間不早瞭,整理一下吧。”

今晚發現的這些雖然超出瞭她的預料,但都不是證據,因此一件也不值得帶回,隻需要物歸原處。

紙箱裡的物品盡量按原樣放回去,箱底用透明膠帶仔仔細細地重新封好,一隻一隻擺回原位,乍一看確實沒有動過。

兩人忙完,外面天已經蒙蒙亮。

宗瑛看一眼時間,提起勘驗箱道:“下樓吧,還有五分鐘。”

然而還沒來得及走到門口,她突然頓住,抬手示意盛清讓別出聲。門聲和腳步聲自下而上地傳來,宗瑛的神經都繃緊——從腳步聲判斷,至少有兩個人。

盛清讓一把抓過她,飛快地將她帶進書櫃側旁的窗前,拉上厚重窗簾。

宗瑛一手提著勘驗箱,另一隻手被他緊握在手心裡。腳步聲上瞭樓,亦是走到二樓書房門口停住。一隻手搭上門把手,輕輕往裡一推,進來小半邊身體。黑暗中看不清人臉,暗藍晨光穿過窗簾中央的細窄縫隙斜入屋內,落在他皮鞋上——鞋面鋥亮,非常體面。

信息推入,盛清讓的手機突然輕振瞭一下。

隻這輕細動靜,引得門外驟然響起一聲警覺短促的輕“噓”,緊接著是更敏銳的判斷——

“有人。”

宗瑛動也不動,盛清讓單手握緊她,垂首看表,下頜就抵在她耳側。

表盤上的指針一格一格地朝六點整移動,身體緊貼著對方,能清晰感受到彼此越發緊張的心臟搏動聲,最後連呼吸的節奏也趨於一致。

宗瑛扭頭,看向窗外。

暗淡晨光裡停著一輛眼熟的汽車。

2

這輛汽車宗瑛幾天前剛剛坐過。

九月十五日那天晚上下大雨,她就是坐著這輛車離開瞭佘山腳下的別墅,開車的是——沈秘書。

她走神的剎那,猛地一個下沉,就完全換瞭天地。

腳下起初還感受到一塊木板的支撐,然而未及站穩,木板直接塌瞭,墜落的瞬間,有人猛地將她拉入懷,最後兩人一起陷進潮濕的草堆裡。

宗瑛吃痛地睜開眼,手裡緊緊抓著的不是稻草,是盛清讓的襯衫。

他顯然摔得不輕,面部繃緊的肌肉是對疼痛的忍耐,睜眼卻詢問宗瑛:“疼嗎?要不要緊?”

宗瑛倏地松開手,坐起來揉揉肩膀,捋瞭下頭發,短促回瞭聲“沒事”便抬頭往上看。

典型的二十世紀的農戶住宅,可能還算比較體面的房子瞭。

然而屋頂早被炸飛,一塊搭閣樓用的木板搖搖欲墜,他們恰好落在那塊不結實的木板上,緊接著就從二樓墜落,幸運的是,灶臺旁一堆囤積的稻草提供瞭緩沖。

屋子裡一片狼藉,地面泥濘——下過雨。

天還沒有大亮,被暴雨沖刷過的上海郊區,每一寸空氣都異常潮濕。宗瑛愣神之際,盛清讓起身將她拉起來,忍痛道:“如果地圖沒錯,師部的營地應該就在附近。”

宗瑛醒醒神,深吸一口氣問:“現在過去?”

盛清讓打算出門去探一探情況,步子還沒邁出門檻,槍聲響瞭——

驟雨般密集的槍聲,撕開天際的暗藍幕佈,太陽從東方躍瞭出來。

盛清讓步子一頓,扭頭同宗瑛講瞭一句“不要出來”,便繼續往外走。

槍聲愈激烈時,盛清讓折瞭回來。

宗瑛沉住氣問他:“我們在淪陷區?”

“不。”盛清讓說著突然攤開她的手,在其掌心畫瞭一條豎線,飛快解釋道,“這條河以西是日軍占領的村莊,往東是國軍營地,我們在這裡——”他指尖點的位置在交戰線邊上,是東側。

“在交戰區?”

“對。”他仍低著頭,繼續道,“國軍反攻需要過這條河,日軍在河對岸架瞭機槍防守,槍聲應該就是來自那裡。”

“我們要往哪裡去?”

他手指一劃,語氣非常篤定:“往東,前線指揮部,不遠。”

清晨戰火剛起,誰也不知戰事會如何發展,在更危險的空襲開始之前盡快轉移,或許才是明智選擇。

盛清讓說著突然往她手裡塞瞭一把鋥亮的手槍:“以防萬一。”

沉甸甸的冰冷金屬緊貼掌心,匆忙之中宗瑛低頭看瞭一眼,立刻認出它——勃朗寧M1911。

陽光還沒來得及將積水蒸幹,道路泥濘不堪,走得急慌,宗瑛幾度從爛泥裡拔出腳,要不是身邊還有支撐可借,指不定要摔多少次。

槍聲就在身後,雖越發激烈,但越往前走聲音聽起來便越是遙遠,隻有空氣裡彌漫的硝煙味和間或響起的大口徑炮彈聲提示著危險和戰況的緊張。

宗瑛偏頭,視線掠過盛清讓側臉。

他抿唇不言,神情裡是頗有經驗的沉著。意識到宗瑛在看自己,他忽然扭頭,問:“怎麼瞭?”

“沒什麼,快走。”明明是無暇他顧的緊張時候,宗瑛卻想起他臉上的流彈傷,想起生日那晚他渾身的硝煙味——

即便生活在租界,也不是軍人,戰區對他來說,卻不是陌生領域。

晨風涼爽,襯衣後背卻濕透,心率因缺覺過速,快得難負荷,前線指揮部近在眼前,越過戰壕就能抵達,敵機轟鳴聲卻驟然響起。

宗瑛抬頭,隻見兩架戰機自西飛來,很快盤踞在指揮部上空,其中一架突然掉轉機頭,她還沒來得及看它往哪裡飛,腦後忽然就搭上來一隻手,緊接著就被按倒在地——

幾秒後,地顫耳鳴,炮彈在數米外爆炸,濕泥和碎石子濺瞭滿身。

盛清讓的手臂橫在她腦後,手則緊捂住瞭她的耳朵及側臉。

炮彈毫無規則地下落,轟炸還在繼續,震得耳朵幾乎聾瞭,宗瑛壓根聽不見盛清讓在講什麼。

一路驚險混亂。

有士兵朝他們吼,歷經摔倒、被拖拽,最後終於抵達指揮部時,渾身狼狽。

進入防空壕,外面的轟鳴聲變得悶沉,像戴瞭耳罩似的。

宗瑛捂住耳朵,指腹按壓附近穴位,期望盡快恢復聽力,下意識抬頭,隻見盛清讓向士兵出示瞭證件。

那士兵打量他們幾眼,警覺地反問:“遷移委員會的人?找誰?幹什麼?”

盛清讓答道:“我來之前已經通過遷移委員會與你們師部負責人通過氣,我們需要申領一批通行證件,請幫我打電話通報。”

外面炮聲還在繼續,講話還是得靠吼,那士兵大聲道:“師長不在指揮部!等今天這仗打完瞭才能給你通報!”

誰也不能預料這仗什麼時候能結束,盛清讓講:“那麼請先幫我通報第七十九團三營營長盛清和。”

士兵馬上回:“盛營長半夜就帶人往東邊包抄去瞭,也不在指揮部,你隻能等他回來!”

接連被拒,前路一時難行,隻有外面炮聲連天,盛清讓垂手,將證件和相關文件收進公文包。

宗瑛這時候才留意到他的手——

手背血污一片。

如果沒有這隻手擋著,受傷的就是她的臉。

“怎麼瞭?”盛清讓察覺到她的目光,又循她的視線看一眼自己的手,火辣辣的灼痛感後知後覺地侵襲神經,他講,“清理一下就好瞭。”

他話音剛落,宗瑛一把握過他手腕,抬起他的手仔細查看。

外面烈日升空戰況激烈,防空壕裡陰沉濕悶,發報員抱著電臺跪在泥濘地面上焦急地敲電報,田鼠肆無忌憚同人一起進出,宗瑛蹲下來迅速打開勘驗箱,翻出乳膠手套和小號鑷子。

她指瞭一塊石頭叫盛清讓坐下,一手托握他的手,一手拿起鑷子清除嵌入皮膚內的小石子。

頭頂隻有一盞昏燈,隨外面的轟炸顫動著,時亮時滅。

盛清讓垂眸,她領口被污泥染臟,額側頭發濕透,分明狼狽,神情卻是罔顧外界一切動蕩的專註。

疼痛不那麼尖銳,焦慮緊張的神經頃刻間松弛下來,陰濕昏暗的防空壕裡,仿佛也有短暫溫情與片刻安寧。

一切都是暫時的。

外面敵機轟鳴聲歇瞭,一群人急匆匆地闖進來,領頭那個甩瞭帽子怒氣沖沖地罵道:“八十三團都幹什麼吃瞭?老子帶人守瞭一個晚上,被拖死一半!老子的人死瞭一半!一半!”

他幾乎紅瞭眼,軍裝上全是泥土,血順著左手袖子往下滴,因為氣憤和疼痛,整個人都在發抖。

宗瑛抬頭,盛清讓也側過身去看,兩人都認出他,他卻根本沒有察覺到,隻轉身對抬擔架的士兵吼道:“愣在這裡幹什麼?!快去叫軍醫來取子彈!”

旁邊另一個士兵雙腿一攏,高聲回道:“報告營長!傷員太多,人手緊張,現在都要等!”

盛清和一腳朝土墻踢過去:“人都要死瞭,等個屁!”既痛又怒時,他眼角餘光一瞥,終於看到七八米開外的盛清讓和宗瑛。

他先是一愣,即刻發問:“你們怎麼在這裡?”

不待對方回復,老四馬上像看到救星一樣沖瞭過去,一把抓過宗瑛便道:“來得好,快幫我救個人!”

他步子極快,攔都攔不住,宗瑛用力甩開他的手時,已經被他帶到瞭擔架前。

資源緊缺的情況下,一切都優先向等級高的人傾斜,醫療資源更不例外,而臟兮兮的擔架上,躺著的不過是個最低等級的步兵——

年紀很小,如果生在和平年代,他可能還在接受義務教育。

老四渾身怒氣由焦慮替代,語氣也急:“子彈在肩膀下面,一定能救回來的,你快點幫他把子彈取出來!”

宗瑛俯身檢查——鎖骨往下心臟往上,子彈穿出的空腔裡雖已經塞滿紗佈,但血仍不停地往外滲,年輕稚嫩的面孔上毫無血色,脈搏虛弱,近乎休克。

這種情況必須急救,送去軍區醫院根本來不及。

她沉默片刻,收回手,講:“抱歉,我做不瞭。”

“不過是取一顆子彈!”

“不隻是取子彈的問題。”

一個因為突然失去太多部下,抱著彌補心態想拼命救下團裡年紀最小的孩子,一個則表現出反常的強硬和抗拒。

總之都紅瞭眼。

宗瑛徹夜未眠,眼白血絲愈顯密集,她深吸一口氣,抬眸講道:“沒有檢查設備,不確定子彈具體位置,也不清楚損傷程度,這裡手術條件非常差,何況我……”

說到這裡她短促地閉瞭下眼,再睜開時眼裡疲意更重:“我隻給死人取過子彈。”

“隻給死人取過又怎樣?還不是一個道理?!”

宗瑛復閉上眼。

她從醫數年,從沒有接觸過槍傷患者,轉考法醫之後,也隻接觸過一例槍傷案,而被害者已經死亡。解剖屍體和給活人取子彈,不是一碼事。

拋開缺少經驗不談,她真的很久沒有給人動過手術瞭。從放棄手術臺的那一天開始就再也沒有親自動過手,哪怕上次給盛傢大哥截肢,她也不過是給瞭實習醫生一點指導,從頭到尾,甚至都沒有碰過手術刀。

“我把他抬回來,就是想要讓他活的!”盛清和語氣更急。

宗瑛睜開眼。

有人喚瞭她一聲:“宗小姐。”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她循聲看過去,盛清讓正站在擔架另一邊看著自己。

她看向他,講:“我真的……做不瞭。”

防空壕裡仍有人進出,外面復響起轟炸聲,頂上泥灰簌簌往下掉。

昏昧電燈閃爍不停,盛清讓的視線全落在她右手上。他想起她曾經含糊提到過的某次事故,猜她心中可能有某種預設的畏懼關卡,但目光上移,他分明從她臉上捕捉到瞭身為醫者面對病患時的不忍心。

因為察覺到她的自我矛盾和鬥爭,他便同她說:“宗小姐,不論你做什麼決定,我都站在你那一邊。”

老四正著急,簡直受不瞭他們這樣慢吞吞的作風,剛要出聲打斷,卻遭盛清讓伸手阻止。

宗瑛右手手指止不住輕顫,她倏地握起拳,拼盡力氣般握緊,反反復復好幾次,最後她抬頭,講:“我試一試。”

這話剛落,老四立刻喊旁邊的士兵轉移,又吩咐道:“無論如何叫他們分器械和護士給我們!我三營走瞭這麼多弟兄,不能連個孩子都保不住!”

手術臺是臨時搭建的,野戰醫院隻剩兩個醫生,都忙得抽不開身,僅有的幾個護士,破天荒地分瞭一個過來給宗瑛當幫手。

來不及進行嚴格的消毒,沒有無影燈,更別提無菌手術服和監護儀,子彈位置的判斷、空腔的清理、組織的分離及縫合,所有事完完全全隻能靠宗瑛一個人。甚至連手術場所也不得安靜,遠處榴彈炮聲間或響起,新一輪的反攻開始瞭。

太陽從東方緩慢地移到正中,宗瑛眼皮直跳,汗沿著臉頰往下淌,浸濕襯衫領口,她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每一步都處理得極其謹慎。

心中一根弦緊繃到一觸即斷的地步,註意力高度集中的狀態下,過往那些經常在夢中驚擾她的失誤片段,此時卻連一幀畫面也沒有浮現。

完成最後一層縫合,她眼一閉,差點失力般站不住,壓在床板上的手,卻穩穩當當。

隔著白佈簾子,盛清讓一直在等她,看她放下器械,他才小心翼翼地松瞭口氣。

這口氣剛松下來,卻有通信員來報,說好不容易接通師部電話,那邊指示要帶他離開前線指揮部去師部取通行證件。

正事不能耽誤,但他還是等到瞭宗瑛出來。

兩人對視,一時間竟彼此無言,盛清讓隻從口袋裡摸出一塊素色手帕,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遞過去:“沒有用過,幹凈的。”

疊得整齊,有些難以避免的褶皺,帶瞭些戰火氣,帶瞭些體溫,但上面沒有塵,也沒有血,看起來真的幹幹凈凈。

宗瑛將手帕握在手裡,聽他講:“我需要現在去一趟師部,路上危險,你在這裡等我。”

宗瑛點點頭。

通信員這時又催促瞭一遍,盛清讓這才轉身走出去。

宗瑛也跟瞭出去,隻見他坐上一輛吉普車,車子在泥濘道路上搖搖晃晃地遠去,日頭稍稍往西斜瞭斜,這時炮聲也暫歇瞭。

不遠處突然傳來老四和副官的聲音,副官一邊走一邊勸,語氣亦急得不行:“我跟你講,看完小坤你也處理包紮一下!不要不當回事!萬一感染就麻煩瞭!”

老四直奔宗瑛而來,到她身邊匆忙地道瞭聲“謝謝”,然後越過她往裡走,撩開簾子去看團裡最小的傷兵。

可惜他還沒待滿一分鐘,就被護士給轟瞭出來。

他脫掉帽子抓抓頭發,狼狽又有幾分邋遢,與宗瑛第一次見他時的模樣全然不同。

宗瑛抬眸打量他,問:“不打算處理一下頭上和肩膀的傷嗎?”

他講:“反正都是皮外傷,痛過頭就不痛瞭。”

語氣裡顯露出一種“自我懲罰式”的心態,因為失血發白的臉上,佈滿低落情緒。經歷過惡戰,失去瞭很多戰友,潛意識裡覺得自己沒有資格處理傷口。

兇悍的護士卻偏偏不遂他願,拿瞭隻鐵盤走出來,冷冰冰地命令他:“進來包紮。”

宗瑛看他一眼:“去吧。”

老四起身進去,宗瑛走到外面。

潮濕的後脊背被涼風一撩,皮膚上激起一層雞皮疙瘩,宗瑛覺得有點冷,恍惚的感覺也終於被吹散。

就在剛才,她的確做瞭一臺完整的手術,手沒有抖,病人也沒有死在手術臺上。

不曉得在外面站瞭多久,她回神一轉頭,就見包紮妥當的老四從裡面走瞭出來。

那護士大概同他有宿怨,包紮得蠻橫粗糙,腦袋上一圈尤其裹得敷衍,看起來十分可笑。

沒鏡子可照,他自己對此一無所知,默不作聲地從制服口袋裡摸出火柴盒及香煙,叼瞭一支點燃,吸瞭一口看向遠處。

亟須提神的宗瑛伸出手:“能不能給我一支?”

他乜她一眼,重新摸出煙盒跟火柴遞給她。

煙盒裡還剩寥寥幾支煙,一看就是自己卷的,粗糙非常,煙絲都仿佛要掉出來。

宗瑛抽出一支,利落地劃亮火柴,垂眸點燃,皺眉吸瞭一口。

然而煙氣剛剛下沉,肺就開始抵抗。

宗瑛一陣猛咳,老四“嗤”瞭一聲,站在一旁講風涼話:“不能抽還逞什麼能?抽煙又不是好事情。”

宗瑛幹看著煙霧升騰,不再為難自己的肺,啞著嗓子道:“我很久沒抽瞭。”

老四手一停頓,偏頭看她側臉:“為我三哥戒的?”

宗瑛沉默片刻,不置可否:“也許吧。”

她任由指間的香煙燃盡,手伸進口袋裡打算摸出手帕來擦汗,卻摸到瞭早上盛清讓給她的手槍。

勃朗寧小巧精致,卻有致命的殺傷力。

老四看她拿在手裡翻來覆去地看,吐瞭個煙圈講:“三哥還真是會借花獻佛。”

宗瑛聞言反問:“這把槍是你給的嗎?”

“那是當然,他那種書生平時哪裡用得到槍?”他索性側過身,一隻手揣進褲兜裡,抬頜問宗瑛,語氣頗有幾分挑釁的意味,“要不要教你怎麼用、往哪裡打?免得子彈在裡面待久瞭發黴。”

他得意揚揚的話剛講完,沒想到宗瑛卻在剎那上膛舉槍,黑洞洞的槍口就對準瞭他。

“哪裡最致命,我比你清楚。”她聲音平穩,目光卻冷。

意識到宗瑛不喜歡被挑釁,老四挑挑眉:“有話好好講,不要動不動就上膛駭人嘛。”

宗瑛卸下彈匣,取出膛內子彈,一步步拆卸,又裝瞭回去。老四在旁邊看著講:“你好像對手槍很熟嘛,喜歡嗎?”

宗瑛說:“不喜歡。”

這時副官又匆匆忙忙趕過來,朝老四遞過去一隻搪瓷缸,順便發表不滿:“糧食缺得實在厲害!上面光派援軍過來,不及時發補給,這不是存心叫人喝西北風嗎?”

老四接過來,隨手就遞給瞭宗瑛:“沒什麼可吃的,你暫時將就下吧,反正也不會在戰區待太久。”

宗瑛打開蓋子,裡面裝瞭滿滿的米湯,一隻勺子埋在湯裡,捏起來一攪,也翻不出多少米。

她問:“你不喝?”

盛清和搖搖頭,隻一根接一根地抽煙,視線看向不遠處的援軍。

他們剛抵達不久,因為疲勞缺少該有的鬥志,年輕面孔裡盡是茫然。

“臨時整編,長途跋涉,毫無經驗,裝備一時也跟不上。”盛清和說,“就是送他們去死。”

他抽著煙,竭力去輕描淡寫,嘴唇和面部肌肉卻輕顫。一種除瞭堅持別無辦法的無望,伴著劣質煙絲燃起來的煙霧蒙瞭他的臉。

宗瑛喝光瞭搪瓷缸裡的米湯,找瞭個地方休息。

老四離開瞭野戰醫院,回營處理事情。

盛清讓則在傍晚時分回到瞭前線指揮部。

指揮部臨時占用瞭村莊附近的道觀,這座香火旺盛多年,卻在亂世被廢棄的道觀,在早秋風中顯出時過境遷的無奈。

盛清讓謝過通信員,下瞭車走瞭一段恰好遇到老四。

還隔著近兩米的距離,老四扔瞭一套衣服給他:“不是給你的,給宗醫生,從護士那裡借來的,應該合身。”

盛清讓穩穩接住,道瞭聲“謝謝”,便繼續往指揮部裡面走。

進瞭大門一路走到後面,老四指指最西面一間小柴房,同盛清讓道:“我看她很累瞭,現在應該就在那裡面歇著呢。”

盛清讓再次道瞭聲“謝謝”,往前走幾步,打算敲門進去。

“三哥哥。”老四卻突然喊住他。

盛清讓轉身看他,隻見他頭上被滑稽地包瞭厚厚一圈,肩頭也纏緊紗佈,襯衫領口有些松垮,鞋子、褲腿上全是泥和血。

“怎麼瞭?”

“你的人很厲害啊。”老四彎起唇,沒頭沒尾地講瞭這麼一句。

盛清讓對上他的目光:“所以呢?”

老四想瞭想,略歪瞭下腦袋,道:“雖然對傢對國,我們的立場和觀念都不太一樣,但我們看人的眼光倒是很像——”

盛清讓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橫在胸前攬著那套幹凈衣服,下意識握起拳,語氣平穩地逐個問道:“對傢對國,不一樣在哪裡?看人的眼光像,那又如何?”

老四臉上幾不可察地浮起一絲無奈的笑容:“對那個傢,我絲毫不想忍,而你趕都趕不走;對國,我在前線,你忙的是後方;看人的眼光一致,那麼或許會爭搶一番?”

盛清讓耐心聽他講完,不急不忙地說:“爭搶嗎?可宗小姐不是物品。”

老四面上笑意加深,他試圖讓自己的笑看起來更真實,語氣也立刻變瞭:“三哥哥,話不要說得那麼死嘛。要不是我在前線朝不保夕的,不管結果怎麼樣,我也是要爭一爭搶一搶的。”

老四心裡非常清楚,宗瑛再怎樣也不會跟自己扯上什麼關系,但他自小就一直與盛清讓比較,習慣瞭放豪言而已。

更何況,他今天是打心眼裡覺得,這種局勢下的自己,可能已經失去瞭追求愛人的資格——因為給不瞭未來,盡管這個未來僅僅是,活著。

盛清讓聽懂瞭他話裡的“朝不保夕”四個字,沉默一會,隻講瞭聲:“戰況愈烈,你多保重。”

老四聞言,臉上會心一笑,半天不吭聲,最後揚起下頜講:“那是當然,你這樣費心費力地將上海的工廠遷到內地去,我倒要看看最後——值不值得,有沒有意義!”

盛清讓答:“會有的。”

“是嗎?”老四突然緊瞭緊領口風紀扣,斂瞭笑轉身,“但願我能活到那個時候。”

他說完戴上帽子就往外走,晚風拂過他肩頭的白紗佈頭。

他隨晚風回瞭一下頭,看到盛清讓的背影,早年累積起來的心中成見早斂瞭大半,如果這個人是投機牟利,又怎麼肯為內遷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甘願在戰火中來去?

血紅夕陽無可阻擋地下沉,早就睡醒的宗瑛聽完門外的交談,起身推開北面破舊的木頭窗。

她閉眼又睜開,忽然又伸出手掌,在眼前晃瞭一下——

她復視瞭。

3

慌張是暫時的,癥狀也是暫時的。

宗瑛轉過身看向門口,盛清讓卻似乎怕擾到她睡眠,不急於敲門進來。

她松一口氣,挨著窗歇瞭一會,在西風落日中感受到——上海的秋天真的到瞭。

盛清讓在門外站瞭大概半個鐘頭,宗瑛主動去開瞭門,隻見他一手提著公文包,一手抱著兩件衣服,衣服上的濕泥都幹瞭,洗過臉,但面上倦色更濃。

她問:“事情辦妥瞭?”

盛清讓頷首應“是”,將手中衣服遞過去,宗瑛卻抬手看一眼表道:“還有幾個鐘頭,就不換瞭。”

此時下午六點,距晚十點還有四個小時。

兩個人都長期缺乏睡眠,眼下得一刻平靜,無多餘精力講話,默契地選擇瞭爭分奪秒地休息。

戰區破破爛爛的指揮所,門窗都閉不緊,風攜夜間潮氣湧入,沒有燈沒有床,晦暗中隻有幾捆枯草和地上幾塊殘破雨佈,墻灰一碰即掉。

盛清讓挨墻睡,宗瑛便挨著盛清讓睡。夜幕徹底落下來時,溫度陡降,夜風愈急,在這瞬息萬變的戰區裡,能睡上片刻已是非常難得,何況身邊還有值得信任的可靠彼此。

盛清讓呼吸平穩,宗瑛則做瞭一個長夢,夢從她上手術臺開始,到下手術臺結束,病例復雜,但最終還是成功瞭。

兩人睡得正沉,老四過來送晚飯。他伸手推門,才開瞭小半,即見到墻角挨在一起睡著的兩個人,月光探入內,往二人身上鋪瞭柔柔一層,顯出別樣靜謐。

他看瞭數秒,最終關上門,隻將晚飯放在瞭門口。

中秋過後缺損愈嚴重的月亮,逐漸移至中天,老四忙完佈防再來,卻見晚飯仍放在門口沒有動過。

他霍地開門,打算通知他們可以趁夜離開,視線往裡一探,竟發覺墻邊不再有那兩個身影瞭。

老四一愣,往裡走幾步,隻見草堆上放著他從護士那裡借來的衣服——宗瑛並沒有換。

衣服旁邊則放瞭一張字條,幹凈的白紙上吝嗇地寫瞭兩個字——“謝謝”。

衣服留下瞭,但人去瞭哪裡?

他俯身拿起衣服就往外走,碰上迎面走來的副官便問:“見那兩人走瞭嗎?什麼時候走的?怎麼走的?!”

面對一連串的疑問,副官滿臉困惑,摘下帽子隻講:“我不曉得呀。”

消失的兩人重回二〇一五年,即將結束的這一天,是聯合國55/282號決議中確立的“國際和平日”。

風暖月明,兩人站在馬路旁,紅綠燈按部就班地交替,白天所經歷的一切如夢似幻。

郊區夜間行人寥寥,方圓百米之內見不到一個路人,遠處亮著燈的別墅區是他們清晨離開的地方——邢學義的住所。

兩人穿過馬路抵達別墅區,門外停著的那輛車早就不見瞭,從外面看過去,房子裡的每扇窗都漆黑一片,裡面應該是沒有人的。

宗瑛擋瞭臉戴上手套,重新走到門前滑開密碼鎖蓋,輸入0、9、1、4,電子鎖卻響起冷冰冰的錯誤提示聲——密碼改瞭。

她打開強光手電仔細掃瞭一遍,輸入面板上的指紋也被清除得幹幹凈凈。

對方很謹慎。

宗瑛滑下鎖蓋,抬頭看向二樓書房,落地窗窗簾被拉開四五十厘米,應該是早晨他們為瞭檢查墻角是否藏瞭人才拉開的。

來人是沈秘書嗎?同他一起來的又是誰?難道是呂謙明?

呂謙明是為處理邢學義的遺物而來?他要找什麼?

宗瑛蹙眉想瞭片刻,一時理不出頭緒,又不得入屋門,便隻好退出監控范圍,對盛清讓提議:“我們先回去,你手上的傷還要處理。”

兩人走到主路上打車,好不容易攔下來一輛,借著路燈,出租車司機打量他們好幾眼,謹慎地問:“你們從哪邊過來啊?衣服上怎麼這個樣子呀?”

宗瑛面不改色地編理由:“從鄉下回來的路上出瞭交通事故。”

出租車司機半信半疑,直到宗瑛出示瞭身份證件,這才同意載他們。

車子於夜色中奔馳,一路通行無阻,抵達699號公寓時將近晚上十二點。

下車進樓,保安看到兩人衣服上的血污也是一驚一乍,盛清讓用同樣的借口搪塞瞭過去。

電梯上行,兩人都保持沉默。

他們第一次同坐電梯也是在699號公寓,七十幾年前的公寓電梯,沉重又緩慢,那時戰爭還沒有打響,陽光明媚,花園裡孩子嬉鬧,街道上車水馬龍,剎那間一切都不再。

兩人接連去洗瞭澡,換上幹凈衣服坐在客廳裡,電視機播放著夜間新聞,反而襯出一種詭異的安靜。

宗瑛起身拿來藥箱,搬瞭把藤椅坐在盛清讓對面,抬首命令:“手。”

盛清讓抬起手,宗瑛對著頭頂燈光,手持夾瞭酒精棉的鑷子仔細替他消毒。

酒精給新鮮傷口帶來的密集刺激,令盛清讓不由得蹙起眉。

宗瑛抬眸,看一眼他眉心,又側過身取藥粉:“傷得不輕,得註意護理,藥膏你隨身帶著,每天換一次。”

盛清讓此時卻突然問她:“宗小姐,剛才你到瞭門口,卻沒有進去的理由是什麼?”

宗瑛如實答:“密碼換瞭。”

“是早晨來的那兩個人換的嗎?”

宗瑛手稍稍一頓,將棉簽投入腳邊垃圾桶:“不出意外應該是。”

“認識那兩個人嗎?”

宗瑛想起沈秘書和呂謙明那兩張臉,道:“其中一個同我媽媽一樣是新希元老,不過他離開新希多年,現在有自己的生意,隻是一直持有新希股份,並且還占瞭大頭。”

她換瞭一支棉簽棒接著給他上藥,聽盛清讓講:“他與邢學義關系怎樣?”

宗瑛想想,道:“私交一般,應該是在離開新希之後就很少聯絡瞭。”

“很少聯絡,又突然出現——”盛清讓沉吟道,“他的目標或許和我們一樣,都是為瞭邢學義的遺物?”

那兩個人上樓直奔書房,路徑明確,目標顯而易見。

這樣看來,宗瑜媽媽站在樓道裡接的那通電話,很有可能就是沈秘書打來的。

正是她的通知,才引他們在那個時候進瞭邢學義的傢。

那麼他們的目的是“處理”遺物?可邢學義那裡不過是些工作資料和日記,又有什麼是值得被“處理”的呢?

宗瑛於是回道:“也可能不一樣。我們是去找證據,他卻可能是為瞭掩蓋證據,動機不同。”

“他要掩蓋什麼?和你母親的案子有關,還是和邢學義的案子有關?”盛清讓問完又說,“邢學義死後,他是不是找過你?”

宗瑛霍地抬眸:“你怎麼知道?”

盛清讓道:“突然的約見,往往都有原因,很少會是心血來潮的巧合。他找你,有沒有可能是為瞭探虛實呢?”

宗瑛回想起那日的談話細節,隻有兩個關鍵點。

一是呂謙明問她邢學義的案子有沒有結,二是他認為嚴曼不是自殺。

第一點宗瑛沒有上心,第二點反而讓當時的宗瑛有一種莫名的被認同感,甚至有那麼一瞬間生出一點感激。

現在想起來實在太奇怪瞭,他表現得那麼友好,卻分明從頭到尾都在試探她的口風。

宗瑛眉頭陡蹙,陷入一種後怕與疑惑交織的混沌當中。

盛清讓察覺到她思路的停頓,不再問瞭,隻道:“你不要急,既然他也去找遺物,那麼至少說明我們的方向沒有錯。關鍵點,仍在邢學義的遺物上。”

宗瑛斂回神,側身拿過藥盒裡的紗佈,握過他的手開始包紮,同時問道:“你覺得邢學義做的那些事情古怪嗎?”

盛清讓反問:“你是指密碼、日記還是剪報?”

“都是。”

“密碼用0914,說明你媽媽去世那天對他而言很重要;日記內容單一卻執著,每天問候指向也不明朗;至於剪報——”他說著抬起頭,對上宗瑛的視線,“雖然每個人收集的動機各異,但如果換作是我,如此妥帖收藏一個人的信息,那麼她隻可能是我愛的人。”

宗瑛手一頓。

盛清讓接著說下去:“排除邢學義有特殊癖好的可能,綜上隻能表明他對你媽媽有很深的感情。”

他的意思很明確瞭,邢學義極有可能對嚴曼存有私情,但這卻是宗瑛最不樂意聽到的答案。

因為一旦摻和私情,就更不利於分辨邢學義在整個事件中到底扮演瞭什麼角色。他做的這些事,是因為做錯事而愧疚?還是單純因為對亡者的懷念?

地方臺的夜間新聞將至尾聲瞭,電視上的男主播用一貫平穩的腔調說道:“下面插播一則快訊,今晚十點半左右,寶山區某別墅區發生火災,消防工作正在進行,暫無人員傷亡……”

鏡頭切換到事故畫面,宗瑛循著盛清讓的視線轉頭看向電視屏幕,從現場煙霧中認出瞭那棟失火建築——邢學義傢。

宗瑛忍不住起身,這則短訊卻播到瞭尾聲,鏡頭切回演播室,男主播開始讀下一條新聞。

盛清讓低頭做好手上紗佈的最後固定,講瞭一句“如果火災也是意外,就太巧合瞭”,隨後拿過公文包,翻出一本年代久遠的工作簿,抬頭看向宗瑛後背,講:“一整天都沒有空和你說,早上你決定要走的時候,我找到瞭這個——”

宗瑛轉身垂首,那本工作簿封皮上印著的,正是嚴曼去世的年份。

盛清讓接著道:“因為突然有人上來,我也沒能來得及放回原位,去師部的路上我才有空打開來看瞭看——”

他說著翻到某一頁,將本子轉個向,遞給宗瑛。

那一頁寫著:“九月十四日,這一天,我吃掉瞭自己的良心。” 

[1].方言,指小孩子。

[2].顏耀秋述、李寶森記:《抗戰期間上海民營工廠內遷紀略》中提到“由於國民黨政府沒有頒發統一的通行證,所以軍隊就在其駐防地區自發通行證,這就給遷廠設置瞭重重關卡”。

《夜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