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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選青隻錯過一兩分鐘的談話,頓時不明所以。
她不曉得在拉下臉逐客之前,宗瑛就已經好脾氣地勸說過大姑離開。
那會大姑剛被盛秋實的話噎瞭一下,一時間不曉得說什麼,宗瑛便同她講:“已經這個時候瞭,回去休息吧,這裡不需要人守著。”
大姑緊接著卻說:“我這種辰光還待在這個地方,又不止為你,昨天夜裡宗瑜又被下瞭病危通知書,到現在還不曉得情況怎麼樣。”
她臉上佈滿憂愁,蹙眉嘆道:“你講我傢怎麼這樣子倒黴啊,宗瑜病危,你也住院,接下來還要做手術!我聽護士講你這個病還蠻危險的,怪不得你前陣子急急忙忙處理股份,是不是擔心手術出什麼意外呀?”
她說著又去拉宗瑛的手,接著嘆道:“你要是那個辰光就講清楚,那麼那天也不至於為這個事情吵瞭呀!你們這些做小輩的,一個比一個不讓人省心,宗瑜現在也越來越不懂事,聽說非要填什麼遺體器官捐獻申請,還講阿姐能填為什麼他不能填?”驟頓,又問,“你以前讀醫學院的時候不會真的填過吧?”
大姑看向宗瑛的目光裡藏滿欲蓋彌彰的探詢。
宗瑛再不諳人情世故,也讀得懂她漫長、自以為聰明的鋪墊之後,最後那一句話的意圖。
千言萬語,不過是想試探——你簽過遺體器官捐獻協議沒有?
萬一你手術失敗,那麼也不至於浪費一顆心臟。
宗瑛握起拳逐她出門,然而在這聲“請你出去”之後,是大姑拒絕離開的辯解:“你勿要多想,我沒有其他意思,就想你好好養病,順便有空的時候上去勸勸宗瑜,叫他不要填那個什麼申請,他年紀還小,許多事情根本拎不清——”
話沒講完,大姑突然覺得後邊有人抓住她手臂,猛地將她揪起來,一陣連推帶搡竟然出瞭門,還不及反應,病房門就“砰——”地關瞭,裡面徹底鎖死。
大姑回過神,隔著小小一塊玻璃,看到薛選青的臉,手指著她質問道:“你算個什麼角色,插手我傢的事情?!”
薛選青毫不客氣地回瞪她一眼,一言不發卻緊緊握拳,頸側血管根根凸起。
大姑一向欺軟怕硬,薛選青兇起來卻是渾身上下一股煞氣,大姑避開她視線又叨叨瞭兩句,最後還是悻悻轉個身走瞭。
“我就不該讓她進來。”薛選青轉過身看一眼宗瑛,“她剛剛又攪瞭什麼是非?”
宗瑛緊緊握拳,憤怒到瞭一定程度,根本不曉得怎麼開口。薛選青見她不吭聲,走過去一把拉過盛清讓出門,甫關上門就問:“到底什麼情況?”
盛清讓幾乎一字不漏地同她復述瞭大姑的原話,說完視線轉向門內——宗瑛現在努力克制的風平浪靜,反而更令人擔心。
薛選青聽完就一拳砸在防撞扶手上,壓著一口氣罵道:“老缺西!就她那個侄子的命重要!是不是隻要宗瑛簽過捐獻協議,他們還要為瞭一顆心臟串通搞謀殺?歹毒得簡直——”
薛選青語氣急促得差點一口氣上不來,咬牙又朝墻捶一拳,等她循著盛清讓的目光看向室內,頂燈白光與屋外蒙蒙亮起的晨光交織中,宗瑛捏皺瞭床頭櫃上的紙杯。
盛清讓急忙推門進入,卻被薛選青一攔。
她抬頭瞥一眼醫院過道裡的電子鐘,冷聲警告盛清讓:“如果不打算在這個地方消失,那麼你現在該走瞭。”
時間不早瞭,神經外科病區樓層太高,在這裡消失或許意味著要高墜喪命。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薛選青握緊門把手催促他道:“宗瑛的事就是我的事,你不要操心,趕快走!”
因此六點整,盛清讓順利消失在瞭醫院對面的烤肉店門口。
宗瑛站在病房窗前目睹瞭他的離開,天際初亮,街道上店鋪未開、行人寥寥,他像幻影一樣憑空消失,路上一切依舊,就像他從沒有存在過。
她忽然聞聲轉頭,薛選青來給她送早飯。
薛選青關上門,將飯盒擱在床頭櫃上,講:“你不在,最近隊裡事情又多,領導死活不肯給批假,有個急事我要去處理一下,下班我就馬上過來。”頓瞭頓,又叮囑她:“那個老缺西要是再來騷擾你,你馬上打電話給我。”
宗瑛叫她不要擔心,吃瞭早飯,送她離開,等查房結束,宗瑛在走廊裡來來回回地逛,最後穿著病服披瞭一件開衫下瞭樓。
迫切想抽煙時,身上一支煙也沒有,宗瑛又去戲劇學院和醫院之間的那個小店買煙。
老板講:“Black Devil缺貨,你拿這個先應付著吧。”遂扔給她一包別的煙,暗藍包裝上,印瞭小小的一隻銀色和平鴿。
宗瑛借瞭火,站在櫃臺外抽煙。
接連抽瞭三支,最後一支快抽完時,老板瞥一眼她的住院手環講:“你住院還抽這麼多,不太好啊。”
宗瑛聞言抬頭,天氣好得離奇,不熱不冷,年輕養眼的學生們三三兩兩從校區裡走出來,每個人都生機勃勃,她心中卻是難以言說的苦悶——一心想要劃清界限,卻得來如此“關心”。
在他們眼裡,她隻不過是一個盛放心臟的容器。
盡管遺體器官捐獻不能指定被捐獻人——她死瞭,宗瑜也未必就能如願得到那顆心臟——但他們仍然對此充滿瞭“期待”。
宗瑛沒有再抽,將餘下的煙收進口袋,回頭看一眼店內的掛鐘,剩下的都是無所事事的時間——工作暫停,嚴曼的案子陷入停滯,手術要等,一九三七年的事情不用她插手,她徹頭徹尾成瞭一個閑人。
薛選青來得很晚,風塵仆仆趕到醫院時,已經是晚十點半,直奔病區瞥瞭眼宗瑛,見她在睡覺,陡然松口氣,身體一軟,轉個身在走廊排椅裡坐下來。
一身疲憊,一身味道,頭發也油膩膩的,但她累得不想起身去洗。突然有人在她身邊坐下來,薛選青扭頭一看,正是盛清讓。
她轉回頭,看著空氣問:“從哪過來的?”
盛清讓一身潮氣,顯然一九三七年還在下雨,他答:“公寓。”
一問一答,陷入沉默。
過好半天,薛選青突然坐正:“宗傢那幫人急起來什麼事情都做得出,宗瑛心又善,萬一以前真簽過捐獻協議,搞不好那幫人還會串通醫生故意讓她手術失敗,一定要攔著宗瑛,等她醒瞭我要好好勸勸。”
盛清讓聽完,想瞭數秒,卻回道:“就算如此,或許也沒有用。”
薛選青一愣,扭頭看他。
隻見他從公文包裡取出薄薄小小的一本冊子——白皮,上印國徽和出版社名稱,中間一行紅字“人體器官移植條例”。
“這是從宗小姐書櫃裡找到的,如果這是現行條例,其中第八條——”盛清讓說著翻到那一頁,指出相關條例,“公民生前未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該公民死亡後,其配偶、成年子女、父母可以以書面形式共同表示同意捐獻該公民人體器官的意願。”
他手指重點劃過“未表示不同意”,同時講:“這意味著,即便宗小姐沒有簽捐獻協議,但隻要她沒有明確表示不同意,她的父親都有權利同意捐獻她的器官。”
說到這裡,他不自覺地抿緊唇,臉部肌肉也愈僵硬。
薛選青一把奪過冊子,埋頭逐字讀過去,霍地一合往膝蓋上一拍:“隻要她爸爸同意,不簽也要捐?這要被那個老缺西知道還得瞭?!”
“不過——”盛清讓開口接著往下講,“隻要明確表示不同意,比如以書面形式拒絕,那麼誰也沒有權利捐獻、摘取器官。”
薛選青霍地起身,伸手就問盛清讓:“有紙筆沒有?等宗瑛醒瞭我馬上叫她寫。”
不待盛清讓找出筆,她卻立刻轉念道:“還是不瞭,以我對宗瑛的瞭解,她不會肯寫的。我不用幹涉她的意願,我隻要讓那個老缺西一傢斷瞭這個歹毒念頭。”
累瞭數日的薛選青此刻來瞭精神,她想這件事越快辦妥越好,也不同盛清讓多費口舌,隻叮囑他“你好好陪宗瑛”便奔向電梯,匆匆忙忙出瞭醫院。
夜色茫茫,盛清讓在病房中守著沉睡的宗瑛,看向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聽到樓下間或響起的急救車聲,忽然覺得和平年代的人同樣經歷著各種各樣的“戰爭”,偌大都市是“舞臺”也是“戰場”。
薛選青奔波忙碌一個晚上,終於在夜幕將撤前回瞭醫院。她一口氣跑上來,向盛清讓遞去一份書面說明,心不靜氣不穩地問:“怎麼樣?是不是同宗瑛的字跡一模一樣?”
盛清讓怕吵醒熟睡的宗瑛,拿著說明起身走到門外。
這份說明充分表達瞭“本人不同意捐獻”的意願,每個字都到瞭以假亂真的地步,簽名更是像到極點。
薛選青明顯迫不及待瞭:“這個說明反正就隻是做給宗傢那幫人看,讓他們現在斷瞭歹念,保證宗瑛的手術沒有貓膩。如果萬一手術最後真的、真的不順利——”
她暗自咬咬牙:“等真到瞭那一步,那麼一切還是遵從她自己的意願,這份說明也就當不存在。”
她說著拿回說明,往前走瞭兩步,迎面撞上盛秋實,連忙問:“今天宗瑛大姑來瞭沒有?”
盛秋實回道:“宗瑜還在危險期,他們傢的人沒事就在樓上守著,剛剛我還在電梯裡碰到宗瑜媽媽的。”
薛選青聞言直奔電梯,門快合上的剎那,盛清讓突然伸手攔瞭一下,進電梯抬手按下頂樓樓層,跟她一起上樓。
電梯快速上行,薛選青捏緊手裡薄薄的一張紙,醞釀著怒氣。
出瞭電梯,先到宗瑜病房,除瞭護工沒有別人。
護工見薛選青一身制服,被她一問,便實話說道:“剛才醫生過來,她們兩個就跟去診室談話瞭。”
她們兩個?薛選青立馬想到宗瑜媽媽和大姑,倏地轉身,快步走向診室。
門緊緊閉著,卻隱約能聽到裡面傳來交談聲。
醫生講:“情況越來越差,沒有匹配的心臟,你們要做好等不到的準備。”
宗瑜媽媽語聲憔悴:“沒有別的辦法?”
醫生講:“宗太太,該講的我都講過瞭,很抱歉。”
緊接著是大姑的聲音:“不是還沒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嗎?說不定柳暗花明!”
醫生問:“什麼柳暗花明?”
盛清讓深吸一口氣,手背青筋紛紛凸起。
薛選青聽到這裡忍無可忍,抬手“咚咚咚”猛敲門,在醫生講“請進”的瞬間推門而入。
在三個人一並投來的目光中,薛選青徑直走到大姑面前,竭力讓自己看起來理智:“好一個柳暗花明啊。難怪你大早上特意去問宗瑛有沒有簽捐獻協議,原來是這裡有人急著換心臟?那麼我告訴你——不用那麼拐彎抹角地費心思瞭。”
她說著“啪”一聲將薄薄紙張拍在醫生桌子上,一字不落地背出條例:“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的,任何組織或者個人不得捐獻、摘取該公民的人體器官。公民生前表示不同意捐獻其人體器官而摘取其屍體器官的,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1]。所以你睜大眼仔細看看,白紙黑字,清清楚楚,打宗瑛的主意?想都不要想!你們心裡那點齷齪念頭趕緊斷瞭!”
大姑明顯一愣,但馬上急跳腳瞭反駁:“老來摻和我們傢的事情,你算老幾?!”
薛選青胸膛起伏不定,盯著她一字一頓地回道:“我哪怕什麼都不算,宗瑛在我眼裡好歹是個活生生的人,在你眼裡呢?在你眼裡是什麼?!一顆會跳的心臟?”
她說完轉過身,目光冷冷地掃過宗瑜媽媽的臉:“退一萬步講,就算宗瑛真那麼不走運,我薛選青拼上這條命,也不會允許你們動她分毫。”
醫生坐在辦公桌後屏氣不出聲,大姑眸光閃爍,手忙腳亂地抓過桌上那張紙,急忙忙要撕。
薛選青便底氣十足道:“你撕,我還留瞭復印件,你要不相信這是真的,盡管拿去做筆跡鑒定。”她講完低頭看一眼表,快步走幾步,摔門離開。
時間已過六點,走廊裡早就不見瞭盛清讓的身影。
而診室內,此刻則是死一樣的沉寂。
宗瑜媽媽從大姑手裡一把奪過宗瑛的聲明,一貫柔弱無害的臉上層層怒氣上湧,逼得面色慘白如蠟,一張紙在瞬間被她揉成一團。
她瞪向大姑,將紙團擲過去,情緒幾近失控:“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
2
宗瑜媽媽說話用盡力氣,血液急速上湧,四肢末端一陣缺氧的麻木,頭重腳輕地晃瞭一下。
大姑被紙團砸到,迎面又接瞭宗瑜媽媽這一句,簡直委屈到極點,瞪眼怒駁:“我怎麼瞭?我難道是為自己?你朝我發什麼火?!”
宗瑜媽媽回過神,抬手整理耳側掉下來的頭發,輕顫的冰冷手指急促地重復瞭三四遍,才將碎發全部別到耳後。她竭力恢復理智,胸膛卻仍不住起伏,聲音壓下來,掩飾自己的怒氣與焦慮:“我的意思是……宗瑛生病瞭你為什麼還要去打擾?”
到這句,她面色已有幾分緩和,語氣更是恢復到往常一貫的平和狀態。
大姑既氣又自覺憋屈,她早年離婚,兒子判給男方,男方移居國外重組傢庭,一別二十來年,隻有寥寥聯系,去年兒子成傢,連婚禮也沒請她去。人到中年,脾氣又壞,朋友都是為利來。不必工作,無事可念,就幹脆將弟弟傢的事當自己的事。
哪曉得再操心、在人傢眼裡她也不過是個“做什麼都不落好”的外人。
她氣急瞭便罔顧場合,反問道:“你這話講得真有意思,好像隻有我是壞人!你敢講自己就沒存半點心思?!”
宗瑜媽媽略慌張地瞥一眼辦公桌後始終緘默的醫生,往前走幾步撿起紙團,同大姑說“不要再講瞭”就握緊紙團匆匆出瞭門。
她往外走時,薛選青仍在門口守著。
她抬頭,薛選青垂眸,兩人目光相撞,一個慌,一個狠。
薛選青看一眼她手中緊攥的紙團,想起剛才她在裡面那句歇斯底裡的“你多什麼嘴,為什麼要去問”,冷笑一聲,別有意味地講:“‘兔子’逼急瞭咬人?我不過是給你看個聲明,就把你急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砸你如意算盤瞭?”
薛選青語聲不高,卻句句帶刺。
宗瑜媽媽故作鎮定,低頭捋發:“你讓一讓。”
薛選青不再攔她去路,宗瑜媽媽便快步走向病房。
大姑緊接著從診室裡出來,薛選青站在距她幾步遠的地方,冷笑道:“心眼太壞會遭報應的,你當心點活。”
大姑見識瞭薛選青的蠻氣,自覺對著幹隻會吃虧,聞聲憤憤一扭頭,一聲也不吭,徑直快步走向電梯。
九月末的天,六點鐘才剛剛日出,多雲天氣,天亮得就更遲,薛選青回到宗瑛病房時,拉開窗簾,外面還是一片陰灰。
她雙手插在褲兜裡,出神地望著底下來來往往,忽聽得宗瑛出聲:“剛從樓上下來?”
薛選青乍然斂神,扭頭看宗瑛:“你什麼時候醒的?嚇我一跳。”又問:“你怎麼曉得我上樓去瞭?”
宗瑛調整坐姿抬眸望向她,回道:“剛才盛秋實來查房,講你問他有沒有見到大姑。”
薛選青心想盛秋實真是多嘴,同宗瑛解釋說:“我就上去警告她一下,不要老是來煩你。”
她臉色因為長期熬夜看起來一片黯淡,頭發更油膩瞭,宗瑛抬頭看她半天,最後講:“選青,謝謝。”
“幹嘛突然這樣見外?怪嚇人的。”薛選青說著走到床旁,按滅燈,伸手拿過不銹鋼熱水壺,取瞭紙杯倒瞭滿滿一杯,邊喝水邊道,“他們嘴臉也太難看瞭,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尤其那個大姑,操那麼多心幹什麼?她自己小孩不理她,就來煩別人傢,什麼人啊這是。”
抱怨完,水也飲盡,薛選青擱下紙杯:“真是可氣。”說完手機突然來電,她快步走出去接電話:“對,那個案子是我在跟……”
經薛選青這麼一提,宗瑛想起嚴曼去世後他們爭奪遺產的嘴臉,“不是自己的東西也惦記”這種情形,她原來早就見識過瞭。
如果那時是深感厭惡,現在也隻剩寒心瞭。
薛選青掛瞭電話折回來,臨走前快語道:“我有點活要幹,去去就回,你這段時間就當休假補覺,放寬心休息,再有人來煩你,我就去揍他。”
她事情緊急,卻還不忘寬慰宗瑛。這世上逢場作戲、各取所需的過路朋友多得是,真心為你考慮、盼你好的人卻寥寥無幾。
宗瑛很珍惜如此緣分,見她關上門,默不作聲看瞭一會兒,隨後視線又移向案頭一支開得正好的向日葵——是盛清讓昨晚帶來的。
日子一天天過,醫院住久瞭,隱約像回到作為住院醫生那時候,每天呼吸的空氣總有消毒水的味道,外面救護車的聲音總是剛歇又起。
九月末的上海一派悲秋模樣,好在有國慶長假可盼,連日雨天也就沒有那麼可憎瞭。
而七十多年前的上海,戰事愈慘烈,碼頭車站連遭轟炸,內遷之路越發難走,但為免工廠資敵,仍得硬著頭皮走下去。
盛清讓頻繁奔波於碼頭和市郊工廠,瑣務纏身,早在幾天前的某個深夜,宗瑛擔心他往返路遠耽誤工夫,便講:“你不必天天過來,我在醫院十分安全。”
果然,那晚之後,宗瑛就再沒有見過他,隻有床頭櫃上用舊報紙包瞭的向日葵花,始終都很新鮮。
是日清晨,來送藥的早班護士看著床頭櫃上的花說:“你這個向日葵不插水裡也不會枯的呀。”
旁邊一個實習醫生立刻講:“哪裡不枯啊,那個老派先生每天半夜都要來換,有時候三點鐘,有時候四五點鐘,送完瞭還總要到診室去問問情況,光我親自遇到的就有三次瞭。”
宗瑛仰頭吞瞭藥,看向那個實習醫生:“問完就走瞭嗎?”
“對,感覺好像每次都很匆忙,你不曉得呀?也難怪,他來的時候,你都已經睡著瞭。”實習醫生講完又八卦道,“他是你什麼人呀?”
宗瑛伸手拿過那支向日葵,打開用來包裹花莖的報紙一角,看到報頭和日期——
“North-China Daily News.”(字林西報)
“Shanghai, Wednesday, September 29, 1937.”(上海,星期三,一九三七年九月二十九日)
是他那邊昨天的日期。
月末上海連綿陰雨,連向日葵也帶上瞭潮氣,盡管如此,花瓣卻仍然飽滿明麗,成為灰白天氣裡始終新鮮的一抹生機。
宗瑛重新用報紙包好向日葵,回答道:“很重要的人。”
九月最後一天,上海還在下雨,到傍晚,雨也沒停。
長假即將開始,城內的堵車比起往日更嚴重,窗外霓虹被雨水糊得一片紅一片綠,宗瑛拉上窗簾,披瞭件開衫走出病房。
她問盛秋實借瞭臺連接外網的電腦,登錄郵箱,下載瞭薛選青數日前發給她的那封關於嚴曼高墜案的資料,打印出一沓來準備再細細看一遍。
病房走廊裡有飯菜加熱的味道,宗瑛拿著資料邊走邊看,忽然有人從後面拍瞭下她的肩——宗瑛霍地轉頭,隻看到一個穿護工服的中年女人,有一點眼熟,好像在哪裡見過。
她輕蹙眉,對方講:“你還記得我伐?我是宗瑜病房裡那個護工。”
宗瑛警覺轉身:“請問……什麼事情?”
護工道:“那個孩子想見你。”
“想見我?”
“對,他還特意關照我,叫我趁病房沒別人的時候再來叫你。”
宗瑜提出要見她已經不是第一次,但這次額外“關照”的部分卻顯出些許不一樣。
護工見宗瑛有片刻愣神,提醒她道:“現在樓上沒有人的,他媽媽剛剛回去瞭,一個鐘頭內都不會回來。”
宗瑛想瞭想,將資料卷成一卷握在手裡,決定上樓一次。
一路上護工同她講宗瑜的病況,說:“前幾天都差點救不回來瞭,今天稍微好點,但還是要靠機器撐著的,講不瞭多少話。”
醫院的燈,好像哪裡都是白光,沒有一絲一毫的溫情,到特需病房,按亮床頭一盞小燈,才有一點點的暖光。
宗瑛坐下來,病房內便隻有她和宗瑜。
少年的臉色比之前還要蒼白,透明的氧氣面罩裡一呼一吸,胸膛起伏吃力遲緩。
病房窗簾沒拉,外面的雨停瞭,宗瑛打算起身去拉上窗簾時,宗瑜睜開瞭眼。
眼皮似有千鈞重,費力地完全睜開,一雙眼卻眸光黯淡,他隔著氧氣面罩講話,聲音悶沉幹癟:“姐。”
宗瑛看一眼監護儀顯示屏,數據稍有波動但還算穩定,她倒瞭一點溫水,問他:“要不要喝水?”
宗瑜視線從杯子上轉移到她臉上,最後搖搖頭。
太久不見,平時鮮有溝通,兩個人之間缺少交流的經驗與模式。
最後還是宗瑜先開口:“你也住院瞭。”他講得很慢,吐字也很含糊:“你也要做手術。”
宗瑛應道:“對。”
一來一往,又是沉默。
宗瑜微微閉眼,很久又睜開,嘴唇開合,始終未出聲。
他留置針頭的手背毫無血色,指頭忽然動瞭動,探進薄薄被子裡似乎想尋找什麼。宗瑛垂首去看,隻見他半天摸出一部手機——
屏幕已經裂瞭,應該是從“7•23”隧道車禍現場撿回來的手機,好在沒有完全損壞,他指頭移到開機鍵長按一會,手機屏就順利亮起來。
宗瑛見他摸索著找到“語音備忘錄”,指腹接連戳試瞭兩次,它才響應跳出頁面。
屏幕上依次往下是錄制界面、錄音文件列表,最新一條“新錄音28”,顯示日期“2015年9月19日”,錄音時長一分十五秒。
宗瑜將手機遞給她。
宗瑛接過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將手機放到耳邊,聽到並不太清晰的對話,似乎隔著門,講話的是一男一女。
其中女性的聲音她很熟悉瞭,是宗瑜媽媽。男聲她也不陌生,至少在不同場合聽到過四次——一次在電話裡,一次在佘山別墅,一次在車裡,一次在邢學義的書房。
宗瑛抿唇辨聽,隻聽到沈秘書講:“先生說瞭,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嘩啦翻動紙張的聲音過後,緊接著便是:“這是宗瑛七月份的一份檢查報告,以她這種情況必須接受手術,不論手術成功與否,她的心臟都是宗瑜的,配型很完美,你要做的,隻是等。”
對面一臺加濕器囂張地吞雲吐霧,宗瑛隻覺撲面地涼。
她突然放下手機,身體前傾,伸手關掉加濕器,握緊瞭手裡關於嚴曼的鑒定報告。
室內安靜得隻剩醫療機器運轉時發出的輕細聲響,宗瑛這一刻可以聽到自己劇烈的心跳聲。
忽有一隻涼涼的手握住她手指,在她回過神的剎那,那手又倏地縮回去,連一直看向她的目光,也移向靠窗的矮櫃。
宗瑛循他視線看過去,又聽他艱難開口:“書包。”
她起身走向矮櫃,順便拉上窗簾,彎腰打開櫃子,裡面擺瞭好幾隻行李包,看樣子宗瑜媽媽這段時間幾乎一直住在這裡。
宗瑛從一堆行李包裡翻出宗瑜的書包,那隻包上染瞭些許血跡,同樣是從車禍現場撿回來的。
她走到病床邊,本要將書包遞給他,宗瑜卻搖搖頭,痛苦地啞著聲重復:“打開、打開……”
宗瑛手指移到一側拉鏈扣,吱吱聲後,兩側鏈牙順利分開——書包裡是成沓的試卷,還有一本數學,一本物理。
宗瑜這時朝她伸出手,宗瑛依次將兩本書遞給他,但他都沒接,直到她將整沓試卷遞過去,他才接瞭。
他試圖坐起來更方便地去翻試卷,但身體狀況不允許他這樣做,因此越翻越著急,旁邊的監護儀數字不安地變化著。
宗瑛留意著監護儀,問他:“你要找什麼?我幫你。”
然而她話音剛落,宗瑜終於從試卷裡翻出幾張略泛黃的紙,手微微抖著將它抽瞭出來——
紙張被血染瞭大片,而那血跡因年代久遠,已經徹底變瞭顏色。
紙面上印著實驗數據和報告,白紙黑字、圖表模型之間,有少量嚴曼的字跡——她畫瞭圈,在旁邊用小字寫瞭質疑意見。
宗瑛捏著這幾張紙,想起嚴曼鑒定報告中“現場血跡有破壞痕跡”的記錄,仿佛能嗅到紙面上那血的氣味——
它們來自高墜現場,但在報案前就已經被撿走。
嚴曼的死因是高墜導致的失血過多,如果在墜落當時就送急救,說不定還有一線希望。
然而他們細致到撿走這報告,卻不肯打一個120電話。
門開瞭。
3
推門聲乍響,宗瑛頓時心跳增速脊背緊繃。
她手忙腳亂地收拾病床上鋪開的卷子和帶血文件,身後突然傳來一聲:“你是哪位?”
宗瑛聞聲轉頭,看清來者是查房醫生,高高懸起的一顆心才驟然落地,然而面色因突如其來的驚嚇仍舊煞白,薄薄嘴唇毫無血色,收書包的手幾不可察地輕顫。
宗瑛將手機塞回被窩,卻遭遇到另一隻手的抵抗。
她回查房醫生:“我是他姐姐。”
醫生瞥一眼監護儀,蹙起眉看向穿病服的宗瑛,迅速回想起之前發生在診室裡的那場沖突,講:“你就是他姐姐?剛剛聊瞭什麼讓他激動成這樣?”他說著重新看向監護儀,略有不滿地責怪道:“他現在要靜養,怎麼能讓他有這麼大的情緒波動呢?”
宗瑛點頭應瞭聲“我曉得瞭”,這時候宗瑜仍將手機往外推,竭力示意宗瑛將手機帶走。
宗瑜呼吸愈困難,視線卻始終停留在宗瑛手裡的書包上,隔著氧氣面罩,他口形吃力地變化著,隻重復講兩個字:“拿——走。”
宗瑛轉頭看他,監護儀嘀嘀嘀地驟然響起警報聲,醫生立刻推開宗瑛,外面兩個護士收到警報也很快趕來,其中一個更是直接將宗瑛推出瞭門。
門內生死忙碌,門外的宗瑛一手提著沉甸甸的書包,一手握著電量將盡的碎屏手機。
特需病區走廊裡是詭異的清靜,盡頭傳來“嗒嗒嗒”的匆促腳步聲,護工聞訊趕來,但她也什麼忙都幫不上,也隻能站在門外等。
宗瑛抬頭望瞭望走廊電子掛鐘——晚七點半,距她進來已經過去四十幾分鐘。
她沉默地緊盯被關閉的病房門,十分鐘後醫生仍沒有出來,護工轉頭看向她,好意地提醒瞭一句:“他媽媽應該快回來瞭。”
宗瑛略焦慮地握緊手機,猶豫片刻最終快步走向電梯,至電梯門口,隻見樓層提示數字自十四一路升到十九,就在電梯將至二十樓的瞬間,她轉身拐進瞭樓梯間。
五秒之後,宗瑜媽媽出瞭電梯門。
宗瑛提著書包從安全通道一路往下走,整整二十層,快步走到底層的時候呼吸急促,腦子感覺缺氧,手裡的書包仿佛更沉瞭。
走出門,路燈已經全部點亮,驟雨初歇後的早秋夜晚,風大得囂張。
宗瑛回瞭公寓。
數日未有人至,公寓窗戶一直沒開,打開門,一陣封閉久瞭的氣味撲面而來。
接連按亮幾盞燈,又推開通往陽臺的窗,室內才總算有些通暢感。
宗瑛從書櫃裡取下嚴曼生前使用的最後一本日程記錄,又翻出之前從邢學義別墅中拿來的那本工作簿,走到沙發前坐下來,連同書包裡那幾張帶血跡的報告、宗瑜的手機,一並擺到茶幾上。
屋外秋風肆虐,屋內僅有嘀嗒嘀嗒時間走動的聲音。
宗瑛交握雙手在沙發上坐瞭片刻,平復情緒,伸手重新打開手機,點開那條錄音,再次聽到“先生說瞭……不論手術成功與否……你要做的,隻是等”的對話。
講這話的人是沈秘書,他口中的先生指的正是身陷新希股權之爭的呂謙明。
聯系之前網絡上被刪除的傳言、峨眉山景區門票和護身符,足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存在某種聯系。
繼續往下聽,沈秘書講瞭一句很值得回味的話:“宗瑜的手術你放心,先生一向守信,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先生隻要答應下來就一定會幫你辦到。”最後他詢問瞭“邢學義手裡百分之二點六股份的處理進展”,並囑咐宗瑜媽媽:“你盡快整理一下邢學義的遺物,先生想盡快處理掉。”
從沈秘書後半段的話來看,呂謙明和宗瑜媽媽之間的關系,更像一種交易。
呂謙明的籌碼是幫宗瑜找到合適的心臟,交換條件是邢學義的股份及遺物。
此事存在兩個疑點:第一,宗瑜的手術,宗瑜媽媽為什麼要找一個外人插手?第二,呂謙明除瞭索要股份外,為什麼還要邢學義的遺物?
宗瑜亟須移植,卻遲遲等不到合適的心臟,這種緊急情況下,宗瑜媽媽是否會想通過“非法渠道”來獲得器官?
沈秘書所言“比起大海撈針地滿世界找,近在眼前的不是更方便”,說明他們在打她心臟主意之前,或許就已經試圖從其他途徑尋找過合適器官。
而他提到的“宗慶霖不肯冒險的事情”,是不是因為宗慶霖拒絕瞭“通過非法渠道獲取心臟”的想法,宗瑜媽媽才轉而求助於呂謙明?
求助有償,呂謙明因此順理成章地提出自己的條件——要邢學義的股份和遺物。
如果說要股份是為瞭在新希股權之爭中占得優勢,那麼要遺物極有可能就是為瞭銷毀證據。
不論是那次在邢學義住處的狹路相逢,還是後來邢學義別墅被燒,都證明一點——邢學義遺物中有呂謙明亟須尋找的東西,且他找這個東西是為瞭銷毀。
他要找的會是這個嗎?
宗瑛拿起桌上那幾張報告紙,一張張逐字看過去。
這幾張紙應該隻是一份報告中的一部分,從結構看並不完整,內容關乎新藥上市的安全性評價試驗,當年嚴曼看過之後表示存疑並寫瞭意見,其中一行小字表示:“這份報告的數據為何與我所掌握的實際數據有出入?”
她圈瞭少部分數字,最後留下一句:“請謹記:故意篡改不論大小,性質都是造假。”
報告最後一頁打瞭日期——正好是嚴曼去世的前一天,九月十三日。
報告整理人:邢學義;第一審閱人:呂謙明。
昏光照耀下的大片血跡,提示這些報告曾出現在嚴曼墜樓現場。
為什麼嚴曼會帶著報告跳樓?和她在一起的,除瞭邢學義,應還有第三個人——呂謙明。
三個人因為這份報告見面?因為這份報告起瞭爭執?最後因為爭執導致嚴曼墜瞭樓?
報告跟嚴曼一起掉瞭下去,由於擔心留下相關物證,所以邢、呂二人撿走瞭這份帶血的報告。
宗瑛腦海裡不斷浮現出現場拍攝的照片。
嚴曼的屍體、大片的血跡,那個場景越來越清晰,甚至有瞭聲音和氣味——她墜落下來的瞬間,抓在手裡的報告紛紛散開,緩沉至地面,挨著嚴曼的紙張迅速被浸染。
樓上兩個人或許驚慌失措,或許預謀得逞格外沉著,總之他們匆匆下瞭樓,罔顧還存有一縷氣息的嚴曼,隻撿走瞭地上的紙。
有沒有主謀,如果有會是誰,呂謙明還是邢學義?
宗瑛抬手撐住額頭,閉眼調整思路和情緒。
半晌,她伸手翻開茶幾上那本邢學義的工作簿,九月十四日那頁隻寫瞭“這一天,我吃掉瞭自己的良心”,雖未記錄更多信息,但字裡行間多少流露出一些懊惱。
邢學義自那之後似乎一直深陷自責當中,對比呂謙明不擇手段妄圖銷毀證據,直覺告訴宗瑛,呂謙明很可能才是事件的主導者。
後來呂謙明和邢學義的關系如何,邢學義的死——和呂謙明有關嗎?
7•23隧道案,真的是意外?車上發現的那袋毒品會是誰給的呢?有沒有可能是呂謙明?
宗瑛想到這裡霍地起身,快步走回臥室,從鬥櫃裡找出呂謙明寄給她的包裹。
她打開木盒,取出信封,倒出一沓照片,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張,對著光觀察——光面材質的照片上,散落著兩三個完整的指紋。
她正打算將其裝進物證袋,傢裡座機鈴聲乍響,將緊繃的神經“嘩啦”切斷。
宗瑛下意識揉揉太陽穴,疾步走過去接起電話,那廂傳來薛選青急促的聲音:“喂?”
宗瑛應瞭一聲:“我在。”
薛選青大舒口氣:“果然在傢,嚇死我瞭。你手機什麼時候去修一下,老是聯系不上你,總提心吊膽的。”
她頓瞭頓,又問:“怎麼突然回傢去瞭?”
宗瑛反問:“你現在有空嗎?”
薛選青一捋額發:“當然!”
宗瑛瞥向茶幾上的物證:“過來一趟,我有些東西要拿給你。”
薛選青來得很快,十五分鐘後,她氣喘籲籲敲開宗瑛的房門。
“外面風好大!”她抱怨著看向宗瑛的臉,急促氣息驟斂,“你臉色怎麼這麼差?又出瞭什麼幺蛾子,那老缺西又來煩你瞭?”
“不。”宗瑛轉過身走回沙發旁,沉默著坐下來。
薛選青緊跟著過去,還沒來得及坐,就註意到瞭茶幾上的物證袋。
她還愣著,宗瑛就遞瞭支煙過來。
薛選青接過煙卻不急著抽,指著物證袋問:“這都什麼?”
宗瑛隻顧低頭抽煙,抽到第三口就扭頭一陣猛咳,臉也被逼得泛紅,過瞭好一會兒她才緩過來:“你坐,我給你慢慢講。”
薛選青垂眸警告道:“把煙掐瞭。”
宗瑛便當真滅瞭煙,將餘下的小半支投入垃圾桶,心中的憤懣不平和難過攀至頂峰,反而呈現出一種離奇的平靜。
她依次給薛選青解釋物證的來源和她的推論時,語聲冷靜得連她自己都覺得詫異。
末瞭播放沈秘書和宗瑜媽媽的錄音時,薛選青差點氣炸:“果然早就存瞭心思!歹毒成這樣,怎麼養得出這樣心善的兒子?!”
她揉碎手裡的香煙,以此來平復怒氣,又問:“宗瑜突然給你這些,是不是暗示他想說些什麼?”
先前宗瑜接受警方調查時,一直以“受傷導致暫時性失憶”來回應,但他現在拋出這些物證,是當真記起來瞭,還是瞞到今天突然良心發現?
何況,他怎麼會有這些物證?
尤其那個報告,應該是在邢學義那裡才對,怎麼會在他書包裡?
薛選青咬唇思索,宗瑛遞給她最後一個物證袋。
“我記得7•23隧道案現場發現的毒品袋上曾提取到過完整指紋,這裡的照片是呂謙明寄給我的,你可以去比對一下指紋是否一致。”
“我曉得瞭。”薛選青接過來,俯身收拾所有物證裝箱,“我會盡快搞定這個事情。”
宗瑛坐在一旁看著,目光有片刻恍惚,她忽然道:“我媽媽的案子,7•23事故,在這之後也許會得出一個最終的結果,但我不能確定到時候我是不是還活著……”
“瞎講什麼?”薛選青馬上打斷她,扭頭盯著她眼睛講,“這是你媽媽的事情,將來水落石出,要你親自拿著結果去墓地告訴她,我絕不可能代勞。”
“我也希望這樣,我也希望這樣。”她低聲重復瞭兩遍,移開瞭視線。
座鐘指針指向晚九點四十分。
這夜很涼,一九三七年的上海卻悶熱得出奇。
盛傢工廠最後一批的機器設備全部裝箱運妥當,趁夜通過蘇州河偽裝運出,卻於碼頭遭遇轟炸。
敵機轟鳴,不長眼睛的炮彈間或下落,裝運妥當的船拼命劃進茂密蘆葦叢躲避,還未及上船的工人連遭轟炸,面對當場死去的同伴也隻能咬牙灑淚、冒著危險繼續往船上抬機器。
最後一批瞭,等到瞭鎮江,就可以換江輪,沿長江直抵暫時安全的內地。
一枚炮彈在數十米處炸開,半分鐘後,和盛清讓一起過來的工廠經理一抹臉上的灰和淚,抱著裝船清單轉頭朝盛清讓吼:“三少爺!這裡太危險瞭!你——”
煙霧灰塵紛紛落定,他卻沒能再找到盛清讓。
薛選青走後,宗瑛昏昏沉沉地睡瞭一覺。
一夜做瞭許多冗長錯雜的夢,醒來時,玄關那盞廊燈靜悄悄地亮著,她從沙發上起來,徑直走向外陽臺。
第二十一號臺風“杜鵑”帶來的影響還在繼續,將近早晨,潮濕天地間是肅殺的冷。
滿目陰灰中,她垂眸看到一個身影,久違的身影。
[1].引自《人體器官移植條例》,該條例自2007年5月1日起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