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末春初,宗瑛發現一些蛛絲馬跡——
盛清讓似乎在為出遠門做準備。
年初宗瑛恢復工作之後,逐漸忙碌起來,難得按時下班的一個傍晚,兩人吃過晚飯,宗瑛窩在沙發裡整理資料寫論文,隱約聽到陽臺傳來的講話聲,她偏頭一瞥,被夜風揪扯的窗簾外,盛清讓正挨著欄桿講電話,他的左臂擱在欄桿上,手腕底下壓著記事本,右手握筆不時寫些什麼。
屋外已黑透,遠處燈火在黑幕前閃爍,從陽臺竄進來的空氣還有絲絲的冷,外面的溫度可能都不到十度。
盛清讓似乎全未覺察到客廳裡投來的目光,低著頭隻專註記錄。
宗瑛不曉得他在同誰聯系,更不清楚他在做什麼計劃,隻自顧自敲打鍵盤寫論文摘要,這時盛清讓關上瞭陽臺的門,收起電話進屋。
室內湧動著的冷空氣頓時停滯下來,宗瑛接著往下寫,敲鍵盤的節奏卻明顯變慢,視線看似在屏幕上,註意力卻隨盛清讓移向瞭書房。
他進去待瞭大概半分鐘,很快就拿瞭一沓書出來,將它們往茶幾角落一擱,又去廚房煮瞭一壺水果茶,甜甜暖暖的味道溢滿整個房間。
宗瑛調整瞭坐姿,上身前傾探看茶幾上那一摞書。
最上邊一本人教版《漢語拼音—標準中文》,封面繪著幾個卡通人物,大概是語文課入門教材。
老古董先生沒有學過現代漢語拼音,卻又眼紅拼音輸入法的效率,便隻能搬起小學生教材從頭學起,按說求學上進是很嚴肅的事,但宗瑛看幾眼封皮,竟隱約覺出幾分可愛。
然而沒想幼稚版教材下面,壓著一本《漢語拼音經典方案選評》,看樣子是講漢語拼音發展史的,都不用翻便曉得這絕不是滿足入門訴求的書籍,不過倒很符合老派先生窮源竟委的作風。
再往下——《芬蘭語入門》映入眼簾。
學漢語拼音的動機可以理解,但是芬蘭語?
宗瑛微微瞇眼,這時他擱在一旁的手機突然推送進一條消息,發信人薛選青,內容是:“剛才跟你說的芬蘭VR訂票攻略[鏈接]。”緊接著又是一條:“不過友情提醒,宗瑛的因私護照不在自己手上,得跟單位打申請。”
宗瑛剛剛看清內容,屏幕就熄瞭。
盛清讓端著玻璃壺從廚房折回,俯身將水果茶倒進杯子裡,宗瑛伸手拿瞭一杯,假裝什麼也不知道,等他在沙發另一端坐下來,才不經意般提醒說:“剛才你手機好像有消息進來。”
盛清讓這段時間幾乎整日耗在圖書館自習室,手機基本靜音,經宗瑛一說立刻拿過手機解鎖屏幕,果真看到瞭薛選青發來的消息。
他稍稍抿唇,宗瑛目光卻重新移向電腦屏幕,裝作看資料的樣子,並愜意地飲瞭一口水果茶。
芬蘭語、訂票、護照——
幾個關鍵詞一串,宗瑛心中便大約有瞭數。
隻可憐老古董先生低估瞭現代警察出國手續的嚴密和繁瑣程度,薛選青這句“宗瑛的因私護照不在自己手上”,才讓他意識到計劃最大的阻礙竟然是他要瞞住的那個人。
瞞不住的就不是驚喜瞭,盛清讓看著手機屏幕陷入為難。
改國內路線?那樣隻要身份證號即可,事情會變得簡單不少。
但宗瑛想去國內哪個地方?他不曉得。他唯一確定宗瑛想去的地方,隻有拉普蘭德,他見她看過相關的紀錄片,也從薛選青口中得知她曾經確有計劃要去拉普蘭地區度假,因此在確定宗瑛將有額外幾天婚假的消息之後,他便著手開始準備,第一次接觸“旅遊網站”、接觸“訂票平臺”、接觸“攻略”……在接觸瞭諸多新名詞和數篇旅行經驗之後,他自己甚至也做出一份很不錯的計劃來。
然而計劃再好,無法落實便是紙上談兵。
他坐在沙發另一端猶豫再三,最終打算將計劃透露給宗瑛時,宗瑛卻合上筆記本電腦,捧著茶杯問他:“你怕冷嗎?”
盛清讓感覺突然,驀地抬頭,卻聽宗瑛接著問道:“不怕冷的話,我們去北極吧?拉普蘭德,想一起去嗎?”
猝不及防。
宗瑛側身將杯子放回茶幾,見他不答,反問:“難道不想去?”
盛清讓這才回過神,曉得她已經是猜到瞭。
於是去拉普蘭德正式擺上日程。
宗瑛還是如常上班,盛清讓仍將大部分時間耗在圖書館,偶爾接一些法語翻譯工作,餘下的時間便用來為旅行做準備。
看他如此操心又樂意琢磨,宗瑛便輕輕松松做瞭甩手掌櫃。她想,對盛清讓而言,這可能也是打開並探索這個新世界的一次好機會,當真就一切隨他安排,從不過問進度。
因此到機場前一刻,宗瑛對此次旅行的行程安排還一無所知。
去值機櫃臺辦完票,成功托運瞭行李,宗瑛低頭看著登機牌上的目的地,才確定是飛去赫爾辛基沒錯。
沒有晚點,準時登機,一切順利。
宗瑛挨著舷窗坐好,盛清讓坐她旁邊,看著屏幕上的航線圖,交握雙手,悄悄抿唇,是對緊張的一種努力掩飾。
第一次坐現代飛機,就不小心坐瞭個長途,緊張也是難免。
宗瑛扣好安全帶,說:“沒關系,我不常出門,也很久沒坐過飛機瞭。”
她難得的安慰聽起來生疏笨拙,很顯然,這話並不能有效緩解焦慮情緒,起飛剎那,宗瑛察覺對方握住瞭自己的手。
偌大飛機穿過低矮雲層,舷窗外光線逐漸刺眼,因為時差,平白多出六小時,這一天會變得格外漫長。
十個小時的飛行,落地時是芬蘭的下午。
機艙內燈光陸續亮起,宗瑛聽到耳邊有人輕聲喊她,便從睡夢中折返,扯下眼罩,陡遇明亮燈光,下意識又閉瞭閉眼,緊跟著懷裡就被塞瞭一件松松軟軟的羽絨服。
起飛時一件薄大衣足夠,抵達時外面卻是零下的冰雪世界。
“我們到瞭。”盛清讓說。
長時間的飛行讓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低啞,但語氣卻透出幾分愉悅與興奮。
宗瑛透過舷窗看出去,陰雲盤踞在空中,仿佛還要下雪的樣子,身後接連有乘客下機,久睡醒來的宗瑛卻遲鈍地抱著羽絨服發呆。盛清讓側身解開她的安全帶,察覺到她的恍惚,探身低頭挨瞭下她額頭溫度,確認她沒有發燒才松一口氣,轉而遞去一隻保溫杯。
喝一口溫度恰到好處的熱水,感官才緩慢蘇醒,到瞭室外,真正踏上這北國土地,迎面撲來的寒冷,才叫人徹底醒瞭。
風裡有雪的氣味,冷冽,又鋒利。
坐車直奔赫爾辛基中央火車站,盛清讓拿著他的手記本,打算按照記錄下來的攻略指引去寄存行李,同時征求宗瑛意見:“我們去羅瓦涅米的火車是晚上的班次,現在還有幾個小時,可以出去吃飯,走一走。”
宗瑛捧著保溫杯點頭說:“我在這裡等你。”
盛清讓獲允,立刻推著行李去寄存,宗瑛轉過身看向外面的曼納海姆大街,想起去年獨自在客廳看拉普蘭德的紀錄片,那晚她與盛清讓在傢中第一次狹路相逢,沒有想到如今自己會真的踏上芬蘭去往北極圈,更沒有想到這位不速之客會留在這裡,努力適應嶄新的生活。
出瞭中央火車站,在街邊餐廳吃瞭飯,兩人路過巖石教堂。
宗瑛對它略有耳聞,從整塊巖石中開鑿出的教堂,外觀不過一塊高地,內裡卻別有洞天。
從隧道般的入口進去,直徑24米的巨大穹頂及支撐它的一百根銅條擴張瞭整個空間,置身其中,絲毫沒有身在地下的壓迫感。
臨近傍晚,教堂裡人已寥寥,起初還有琴聲,很快連琴聲也停瞭。
蠟燭靜靜地燃燒,特殊的設計使得教堂內有一種天然的肅穆感。
天光漸漸暗瞭,兩個人在長椅裡坐下來,誰也沒有說話。
過去的大半年,兩人都經歷瞭諸多起伏與變化,人生往前走,但偶爾停下來,過去那些點滴便翻湧而至。
這回憶對於盛清讓而言,尤為強烈。去年年末剛出院那會,他站在699公寓的陽臺上也時常會想,七十多年前自己那一屋子的物品後來是由誰去處理、又是如何處理的,清蕙以及傢裡的那些孩子們後來又去瞭哪裡?
諸多關於過去的疑惑不解,現在想來也都是難以查證的遺憾。
公寓樓下花園不復往日般鬱鬱蔥蔥,也無金發女子在周日早晨催促孩子們去教堂,更不會有葉先生跑出來幫忙叫車……神奇的命運眷顧,讓他在此時此地登陸,然對他而言,1937的確是再也回不去的彼岸瞭。
兩人坐瞭半個小時,默契地起身往外走。
一出教堂,宗瑛忽覺臉上一涼,很快就有雪片接二連三地落下來。
沒帶傘,她縮瞭縮脖子,轉頭看盛清讓,他穿著一件短羽絨服,戴瞭一頂帽子,因為散光新配瞭一副眼鏡,這時正低頭看手機上保存的地圖,模樣起來倒像個學生。
夜雪紛紛,忽然,他將帽子扣到宗瑛頭上,一句多餘的話也沒有,拉過宗瑛的手就往中央火車站的方向走。
快步趕回車站取瞭行李,不急不忙喝完一杯熱飲,就等到瞭去往北極圈的深夜列車。
宗瑛不曉得他是從哪裡租到的WIFI,他甚至熟練點開手機裡存著的二維碼檢票,對新事物的適應速度快得超出她想象。
上瞭車,安放妥行李,在溫暖的車廂裡坐下來,睡意卻因為剛才喝的一杯熱咖啡而被迫出走,哪怕閉上眼,也遲遲無法入眠。
白綠相間的VR列車在寬軌上疾馳,平穩駛向極北之地,夜也愈深。
盛清讓拿著Kindle看書,宗瑛摘掉眼罩放棄入眠計劃。
“怎麼瞭,不舒服?”
“不太睡得著,又不知道該做什麼。”
“那我講個笑話?”
“蝦蝦(謝謝)嗎?”
宗瑛說著扭頭看他,目光相觸,憶及舊事,兩個人不約而同笑瞭。
去年宗瑛術後住院那陣,腿傷未愈的盛清讓每天都去看她,但又不曉得怎麼逗她開心,便聽從外婆方女士建議,去網上找笑話段子。
他精挑細選瞭幾個,用來打頭陣的便是一個關於上海話的笑話,說:“一隻螃蟹遇到一隻蝦,打招呼。蝦對螃蟹說:蟹蟹;螃蟹對蝦說:蝦蝦(滬語謝謝諧音)!”
宗瑛聽得毫無反應,他講:“所以這個螃蟹是個上海螃蟹。”
宗瑛:“……”
由於講笑話天賦欠缺,從此盛清讓便不敢輕易提講笑話的事,今天鬥膽重提,還是免不瞭被調侃。
免去兩個時代的來回奔波,免去擔驚受怕,兩個人朝夕相處,也能逐漸發現對方生動的一面。
車廂裡太安靜,低低笑聲仿佛都擾瞭這夜晚,盛清讓伸手輕緩攬過宗瑛的頭,提供肩膀給她枕靠:“接著睡吧,睡醒就到瞭。”
這聲音令人安心,挨在他肩膀上,宗瑛隱約捕捉到不同於香水的溫暖氣味。
深夜火車穿梭在童話雪國中,幾乎整車人都漸漸陷入夢境,車外是隱匿在夜幕中紛飛的大雪,車內是肩頭傳來的均勻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聲,盛清讓放下Kindle,摘掉眼鏡,稍稍偏頭,輕挨向對方,閉上眼,想起剛剛在書上看到的——
“凡事都若偶然的湊巧,結果卻又若宿命的必然。”[1]
拉普蘭德還未開春,伊納裡湖仍然冰封。
迎接他們的,是清早白茫茫的羅瓦涅米——傳說中聖誕老人的故鄉,二戰期間幾乎被夷為平地的芬蘭北部城市。
氣溫越來越低,衣服也越裹越厚,加上雪路對行李箱滾輪一點也不友好,推著箱子走上一陣便氣喘籲籲。
轉車再往北走行八公裡,就是地處北極圈的聖誕老人村。
不是聖誕節,卻處處都是聖誕元素,除瞭可以跨越北極圈,花錢得到一張“入境”北極的證書,還可以去郵局寄一張定時明信片,它會等到聖誕節的時候,再漂洋過海抵達目的地。
宗瑛從包裡翻出筆,洋洋灑灑幾乎將整張卡片寫滿,收件地址寫瞭699號公寓,收件人卻是盛清讓,最後一句留言是:“生日快樂。”
一百多年前,公共租界愛文義路廣仁醫院出生的盛清讓,生日就在聖誕前夜,12月24日。
去年年末兵荒馬亂,錯過瞭他的生日,那麼從今往後,她都會努力不再錯過。
跨越北極圈繼續往北的路上,宗瑛留意到盛清讓時不時查看實時極光預報圖。
她於是問:“今天能看到極光嗎?”
盛清讓盯著屏幕上的Kp指數搖搖頭。
並不是人人都有幸得見極光,但一路往北,對極光的期待自然也愈發強烈。
然而當晚兩個人喝著熱飲在窗邊熬到半夜,也未見極光至。
離開北極圈的最後一晚,夜宿薩利色爾卡玻璃屋,抵達酒店時都已困得不行,累日終遇一落腳點,匆匆吃瞭飯洗瞭澡,便早早歇瞭。
完全由玻璃組成的房間,躺在床上仰望穹頂,夜空一覽無餘,仿佛露宿野外雪地。
外面靜悄悄的,屋子裡溫度溫暖宜人,拉起半邊矮簾,彼此相擁窩在柔軟的床上,睡意很快來襲。
將近凌晨一點,盛清讓放在枕邊的手機,忽然推進來一條信息,將他從睡夢中吵醒。
他拿過手機看瞭眼屏幕上推送的消息,忽然察覺有些異樣,下意識看向天空——
沉甸甸的單調夜幕像是被人撕開,跳舞的極光迫不及待地湧現,玻璃屋外高聳的雪松在極光竄動中似乎也換瞭模樣。
他輕輕推醒宗瑛,宗瑛睡眼蒙矓地往穹頂上空看,飛快變幻的熒光緞帶,宛如精靈們開舞會,越聚越多。
某個瞬間,仿佛置身深海,頭頂是曼妙壯麗的光,翻覆湧動幻化,夜空從未如此絢麗多變。
這一夜,兩人各自做瞭夢。
夢裡,等待的風景,總會到來。
等待的人,也總會出現。
[1].引自沈從文《一個傳奇的本事》附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