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從行田市的中心地區稍微往南,水城公園和埼玉古墳公園中間,有小鉤屋經營多年的公司總部。
正式員工和兼職人員加起來,一共隻有二十七人,規模不大。
創業是在第一次世界大戰前夕,一九一三年。百年以來,這傢老牌廠商一直在生產足袋。不過,現如今洋裝早已經取代和服成為主流,足袋的需求量早已在服飾類產品中墊底,他們也生產節日禮服,但收益甚微。地下足袋有很長時間曾經是他們的收益支柱,如今也被安全鞋取代瞭,銷售收入一直在減少。對社長宮澤來說,剛才所見的菊池的遭遇,並不是完全與己無關。
曾經,行田就是足袋之鄉。
那時,足袋對日本人來說是日常用品,這裡的足袋制造商鱗次櫛比,每年生產八千四百萬雙足袋,占日本生產足袋總量的八成。但是,隨著時代的變遷、服飾的變化,足袋需求量減少,足袋廠傢失去堅持下去的能力和欲望,一傢接一傢被淘汰,到瞭平成時代,剩下的生產商屈指可數。
這座木造L字形建築建在從祖上繼承的五百坪場地上,正面是事務所和倉庫,左側面是擺放著一臺臺縫紉機的車間。
員工的平均年齡是五十七歲。要說熟練工,確實是熟練中的熟練,最高年齡七十五歲。縫紉機也老,員工也老。
得知宮澤的卡車回來瞭,阿玄,也就是富島玄三,從事務所門裡快步迎出來。擔任財務經理的富島今年六十二歲,已經在這裡工作瞭四十餘年,資歷很老,從前任社長宮澤的父親那時候起就擔任管理工作。
“成色不錯,真不愧是菱屋的貨。”
解開貨廂裡的繩子,拿走毛毯,富島稱贊說真不錯,然而他臉上似乎有陰雲籠罩。
“出什麼事瞭?”
長年相處,一看富島的臉,宮澤馬上就猜到。
“有退貨。”
順著他的視線,宮澤看過去,發現瞭堆在倉庫入口附近的硬紙箱。
“是針檢出婁子瞭。”
宮澤嘖嘖地咂嘴,正好倉庫裡走出一個人影,他對人影大聲叫道:“大地!”
一瞬間,露出不滿表情的大地不情願地走過來。這是宮澤的長子,今年馬上二十三歲。從本地的大學畢業後,大地沒找到工作,今年四月開始在傢裡祖傳的小鉤屋工作。針檢,也就是檢查產品中是否混入瞭針,是大地的工作。
“你這傢夥,在幹什麼!”
宮澤劈頭蓋臉罵著走到跟前來的大地。
“對方給的信息有誤,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來取貨,我也沒辦法啊。”
大地這樣辯解。
“等等!”宮澤毫不留情地說,“你這傢夥,想得太簡單瞭,總覺得針不大可能會混進來,其實一不留神就有可能混進來。被發現漏掉瞭針檢,我們的臉往哪兒擱!對自己的工作要多上心!”
代替回答的是一聲明目張膽的嘆氣。大概大地想說,我可是沒辦法才來幫傢裡幹活的。
“哎呀,社長,大德百貨這次也說,第二次針檢結束以後就可以馬上出貨瞭。”
富島說著,面朝大地,為他辯護:“阿大快點去做完針檢,我去安排車輛瞭。”
“阿玄,求求你不要再護著他瞭。”宮澤心中的怒火還沒有平息,“那種態度,不管去哪裡,都幹不好活。就應該狠狠地教訓他一頓。”
“你是說找工作嗎?阿大自從跌瞭跟頭,一直打不起精神啊。”
富島從大地小時候起就很疼愛他,所以對他太過仁慈瞭。“說實話。他不去別的地方,能夠繼承小鉤屋就好瞭。啊,真是對不起。”
富島看瞭一眼宮澤,伸瞭伸舌頭,在宮澤發話之前對安田說瞭句:“接下來就拜托瞭。”馬上從事務所逃瞭出去。
兒子無法繼承這傢公司——宮澤老早就公開這麼斷言。大地在這裡工作,不過是去自己心中理想的公司就職之前的過渡。
這個世界上有許多工作,但不是所有的工作都能讓人不斷成長。
有些行業在迅速成長,也有些行業在飛速沒落。
不管如何樂觀地去看——很可惜,但這是事實——足袋制造業屬於後者,宮澤這樣想。在自己這一代還能夠活下去,但是到瞭大地那一代會怎麼樣呢?這真是無法想象。現在已經苦惱於銷量的銳減。縫紉機的零件都很難找到,孩子就更不可能繼承這項事業瞭。
“社長,有件事情要找你。”
回到社長室,從總是敞開的門後面,富島露出臉來。
兩人移到沙發上,相對而坐,中間隔著茶幾。富島將手裡的一沓兒文件推到宮澤那邊。是資金籌措表。
“差不多瞭。”
宮澤戴上老花眼鏡,翻看文件。
“大概兩千萬日元。”富島說,“這個月底,最遲下個月中,借不到的話就不夠瞭。”
雖然早已不是新聞,但他這麼一說,宮澤仍然感到腹部受到重重一擊。
“上周我去銀行,已經私下跟坂本先生打過招呼瞭。”
坂本太郎是小鉤屋在埼玉中央銀行的負責人。
“明天我去。”
雖說工作上麻煩一大堆,但沒辦法。跟銀行打交道是宮澤作為經營者的任務。
2
“到下個月底要兩千萬日元嗎?”
坂本一直盯著宮澤拿出來的文件。
這是宮澤最討厭的瞬間。現在坂本在想什麼,有什麼顧慮,他完全不知道。就像在X光片前等待醫生的宣判一樣,有一種忐忑不安的心情。
“今後的業績預計會怎麼樣啊?”坂本好久才抬起頭問道。
“跟現在持平吧。”宮澤說。
坂本不慌不忙地把一大沓資料放在旁邊說:
“給我兩周時間吧。”
搞不好就會被當場拒絕——每次來銀行借錢,宮澤總是坐立不安,此時他暫且先撫平胸口的不安。
“不過,社長,接下來你準備怎麼辦?”
坂本的臉前所未有地嚴肅,宮澤本來準備站起身來,又坐下來,問:
“什麼怎麼辦?”
這裡是銀行的融資櫃臺。大概是開業還不久,行裡的客人很少。
“照現在這樣,小鉤屋的業績會增長嗎?”
這個問題宮澤難以回答。
“有一些來自百貨店的新的進貨。雖說不多。也能夠擴大銷路……”
“我很明白,你們已經很努力瞭,但是照時代的趨勢,足袋和地下足袋的未來會怎麼樣呢?足袋這東西不會消失,但也會像某些動物一樣,成為瀕危物種吧。”
坂本三十出頭,還很年輕,但他說話很直爽。兩人交往已久,宮澤知道他是個直脾氣,因此也並不生氣。
“當然需要踏實的營銷,不過應該再有一些新的創意,考慮一下公司的未來。”
“你說的創意是指什麼?”宮澤搞不清楚坂本的意圖,問道。
“新的事業之類的,怎麼樣呢?繼續生產足袋和地下足袋,十年後或是十五年後,還能有跟現在一樣的業績嗎?”
宮澤一聲低嘆,沉默下來。確實,無法想象小鉤屋那個時候還能興旺發達。
“說實話,光靠現在的經營品類恐怕很難,能不能有一點新的創意呢?”
宮澤完全沒有心理準備。
不過宮澤的腦子裡沒有任何的主意。他能想到的隻有增加足袋的品類。這種業務算不上是新的事業。
“就算你讓我們去想,也沒什麼好點子啊。”
宮澤抱起胳膊。
“如果這樣下去的話,不久就很難融到資金瞭。”坂本很嚴肅地說。
“現在雖說是薄利,還算有盈餘。但銷售額一直在減少,就算降低成本也是有限度的。”
別說是新的事業瞭,在傳統這個借口下,宮澤一直得過且過。生產在傳統藝術課和傳統節目中使用的足袋,是他的祖傳傢業。要開發新的事業,宮澤毫無頭緒。
在泡沫經濟時代,有很多其他的同行因為心思太活絡而破產瞭。於是宮澤更相信還是老老實實生產足袋比較安全。
“這隻是一個小小的建議——”看著為難的宮澤,坂本繼續說,“說是新的事業,也不是說完全新的領域。還是要跟當地優勢結合,自己要有感覺,否則的話太冒險瞭。盡可能利用現在的技術。對瞭,小鉤屋最大的長處,您覺得是什麼?”
坂本又扔出瞭一個宮澤無法立即回答的問題。
“是什麼呢?這種問題我從沒有想過。”
坂本苦笑著說:“請您好好想一下吧。”
“肯定有的,如果沒有,這個百年公司是如何持續下來的呢?”
“那倒是。”
雖說如此,宮澤仍然不清楚。
“但是。如果不知道自己的長處,要開發新的事業很難啊。”
對著有幾分沮喪的宮澤,坂本建議道:“最好從身邊想起。不過,一開始的話,不要限制瞭自己的可能性。”
“不要太保守瞭,覺得自己做不到、肯定不行。要想‘如果能這樣就好瞭’‘做這種事就好瞭’,一開始要放開瞭去想。”
“放開瞭啊。”
坂本的話,讓宮澤摸不著頭腦。“總之我會去想的。”他默默接下坂本的建議,轉身離開瞭。
3
“銀行那邊怎麼樣瞭?”回到事務所,宮澤若有所思地把上衣掛在衣架上,富島馬上來打聽消息瞭。
“總之他們會考慮的,讓我們給兩周時間。還說,讓我們考慮下新的事業。”
語出突然,富島以為自己聽錯瞭,睜圓瞭眼睛,一臉為難地說:
“銀行總是提很多要求啊。”
看他的樣子,完全不像會去思考什麼新事業的人。富島是一個一條道走到黑的保守男人。
“我們可是足袋商啊!社長。”富島說的話正如宮澤所料,“要說長處,那就是堅持到底啊。”
“沒錯。”宮澤不由得笑出瞭聲,“對方說,你們都幹瞭一百年瞭,肯定有什麼過人之處吧。我自己倒是不清楚。”
“真是搞不清楚啊。”富島點點頭說,“難道是以此為理由才能借給我們錢?是這樣打算的吧?”
整天跟銀行打交道,難免會有摩擦。
“你和坂本發生什麼不愉快瞭嗎?”
“不,那個人啊,是很少見的可靠的人。不過,他畢竟還是銀行裡的人,肯定是分行行長說瞭什麼。”
行田分行行長傢長亨,是一個恨不得把銀行招牌掛在鼻尖的勢利男子。怎麼說呢,他從不把小微企業放在眼裡。他們是傢地方銀行,應該說打交道的大半是小公司。他們靠跟這些公司做買賣才有飯吃,但卻總是居高臨下、盛氣凌人。
“隻要日本還有自己的文化,足袋就不會消失。在考慮新的事業、開始這種不靠譜的計劃之前,我們還要做很多事呢。”
“那倒也是。”
坂本說的雖然有道理,但公司自有公司的活法。小鉤屋靠足袋已經活瞭一百年。如果是遵循自然規律走向消亡還好,要是因為瞎折騰而將三代守成的傢業毀於一旦,那真是無顏見祖先。
“明天,我去一趟東京。”
“哦,是去推銷嗎?”富島馬上問,然後低頭說,“拜托瞭。”
沒辦法,公司人少,推銷是宮澤的一項重要工作。所以,從百貨店到專賣店,他不時要去出差拜訪,十分繁忙。
“大訂單,拿幾個回來哦!”
“就交給我吧。”
他雖然嘴上自信滿滿,其實這件事沒那麼簡單,這一點他和富島都心知肚明。
4
梅雨天,天空陰沉沉的,落下來的雨打濕瞭車的擋風玻璃。今年梅雨季雨不多,但卻也遲遲不肯過去。
早上剛過九點,東北車道越靠近東京都的方向越擁擠。最終在外環車道的入口開始大堵車。宮澤按亮瞭臨時停車燈,將插在杯架上的塑料瓶拿出來喝茶。
心情不好,不光是因為下雨。
昨晚,宮澤因為一點小事和兒子大地大吵瞭一場。
大地提出,要去埼玉市內一傢業內知名的電機制造商面試,所以要請假。宮澤訓斥他說:“沒聽你說過這件事。我們這邊也有人手安排,要去面試早點提出來。”
而且,一問才知道,原來大地應聘的是銷售崗位。年過二十的兒子做什麼工作,父母本不應該插嘴,但兒子要做的工作竟然和他在工學部學的東西完全無關,難道隻要能找到個工作就行瞭嗎?宮澤忍不住給他潑冷水。
那還是比在現在這個時代還生產足袋的公司工作強一百倍——大地還嘴反擊,兩人忍無可忍,終於因此吵瞭起來。
“真是的,無可救藥。”
宮澤一邊嘆著氣一邊嘀咕。他忽然想起一件三十年前的事。
從當地的大學畢業後,宮澤去瞭東京的大型百貨商店大德百貨工作。父親說,與其馬上繼承傢業,不如先去其他地方鍛煉鍛煉。於是安排他去瞭當時已經有生意來往的大德,負責賣場,積累經驗。
百貨店的顧客千人千面。宮澤從小習慣的是足袋廠的世界觀,這裡完全不一樣,給他帶來瞭新的體驗。
“那時候我工作時在想什麼呢?”
總之,宮澤隻記得自己受到瞭巨大的沖擊。不管怎麼說,小鉤屋以前從來沒有直接面向普通消費者賣東西。
後來他想,要是在那個當學徒的時代能學到東西,現在派上用場就好瞭。不過這也是馬後炮瞭。當然,那時自己還年輕,就算硬要裝成行傢,也是做不到的。可是,自己一直以來的人生,曾經有過什麼真正的挑戰嗎?
答案是沒有。昨天他還對富島表示同意。
“靠一百年前的縫紉機,現在還能養活自己的公司,哪裡還有啊?”
車開始緩緩移動,宮澤自嘲道。無論如何,希望大地過和自己不一樣的人生。如果他還留在小鉤屋,那就不可能實現瞭。
“之前給您添瞭麻煩,真對不起。”宮澤在事務所低頭道歉。
負責收購的矢口說:“哎,以後當心吧。”並沒有太多抱怨,就接受瞭他的道歉。還是漏掉針檢那件事。按照品質管理相當嚴格的大德百貨店的標準,漏掉針檢是重大的過失。事態嚴重的話,說不定會取消交易。幸好負責人是以前就認識的矢口,真是幫瞭大忙。
宮澤在這裡工作的時候,矢口就是跟他親近的同事之一。現在負責文化服飾部門的進貨。
“不過還真是少見,宮澤君那裡會漏掉針檢。”
宮澤沒法開口承認這是兒子犯的錯。
“是讓新員工幫忙幹的,所以……”宮澤含糊其詞,“還真是對不起。”他兩手撐在膝蓋上,坐在椅子上,再次深深低下頭。
“哎呀,就這樣吧。”矢口的白襯衫袖口挽起,他擺擺手說,“不過,還有一件更麻煩的事情。”他的表情凝重。
宮澤坐直身體。
“實際上,七樓的賣場要改裝。和服賣場的面積要減少三成。”
這真是一個壞消息。
大德百貨店是小鉤屋的主要客戶之一。這裡的賣場縮小,當然銷量也就會減少。特別是總店的賣場是全國規模最大的。賣場縮小,是左右業績的一件大事。
“我想你也知道。和服產業現在青黃不接,維持現狀就已經很困難瞭。隻在變壞,沒有好轉。在討論怎樣提高賣場單位面積收益的時候,就吃虧瞭。”
顧客的平均年齡大,這是和服賣場的特點。而且,女性占絕大多數。連大德百貨都把和服賣場當作賣場改革的對象,其他的百貨商店可想而知。結婚典禮、成人儀式這些典禮上,租借和服也成瞭主流。之前菱屋這樣的老店也破產瞭,可見形勢不容樂觀。
“我們要在年底銷售戰前調整好,最遲十月中旬左右就要完成改裝。以後的進貨,我們再商量吧。說出這種話,我也很不情願。”
結束瞭和矢口的面談,宮澤隻能一邊嘆著氣,一邊回到停車場。
他把車開出來,接下來要去的是銀座。他要去百貨店和專賣店。接著去見澀谷和新宿的客戶,但也說不上有什麼成果。
最後是池袋的百貨店,也落瞭個空。和賣場負責人分手後,宮澤筋疲力盡地踏上下樓的電梯。他從褲子口袋裡掏出手機檢查短信。是馬上就要上高中三年級的女兒茜發來的信息,上面寫著“別忘瞭哦”,他才想起瞭那件事情。
女兒托他去買運動鞋。並不是讓宮澤去挑選,女兒已經指定瞭品牌、顏色和尺碼。短信上還附上瞭詳細的照片。
宮澤走出供貨商出口,又再次進入百貨店,走向運動用品賣場旁邊的運動鞋賣場。
問過尺碼,店員去找鞋子瞭。宮澤無所事事,打量著賣場。這裡和空無一人的和服賣場完全兩樣。鞋子賣場又華麗人又多。一整面墻展示著鞋子,種類到底有多少呢?每一雙都在一萬日元左右,貴的還有幾萬日元的高級貨。
同樣是穿在腳上的,行業不同,居然有這麼大的差別。宮澤一邊想一邊觀察著。他的目光停留在跑鞋鞋架上展示的一雙鞋。
“這是什麼?”
這雙鞋的形狀很奇怪。一般來說鞋頭都是圓的,但這雙鞋卻有五隻腳趾。大部分鞋子鞋跟部分的墊子很高,而這雙鞋的形狀卻是扁扁的,好像是喜馬拉雅山上雪男的腳形的再現。
“您在找跑鞋嗎?”
宮澤仔細看那雙鞋,年輕的店員對他打招呼。
“這雙鞋真有意思。”
“這是伐柏拉姆(Vibram)公司的‘五趾鞋’。”店員熟練地報出名字,“如您所見,五個腳趾分開。這樣就能比一般的鞋更緊地抓住地面,跑起來更有感覺。外表有點奇怪,但很受歡迎。”
“很受歡迎啊。”
宮澤拿著鞋,仔細打量著。比自己想象的更輕。從某個角度來看,還挺像地下足袋的。
“比起其他鞋,這雙鞋穿上以後,跑步時會有一種赤足的感覺。有些人一穿上這雙鞋跑步就愛上瞭。您要試試嗎?”
地下足袋受歡迎,其實也是同樣的理由。穿上後有一種赤足的感覺,又能抓住地面。不穿也能明白那感覺。地下足袋和足袋是小鉤屋的兩大主力產品。
“不用瞭,謝謝。”
他對店員點點頭準備離開。剛才的店員拿著運動鞋的盒子回來瞭。
5
“成績太差瞭。學習之外還幹瞭點什麼?”
面對面試官的問題,大地回答說:
“參加瞭足球俱樂部。雖說是社團活動,但也是很強的隊伍。”
“足球啊。”
面試官是一個五十上下、頭發花白的男人。旁邊還有一個年輕職員,抱著一塊記錄板死死盯住大地。大地感覺到瞭一種不管經歷多少次都無法習慣的不舒適感。
“那你是那支強隊的常規隊員嗎?”
“不,是守門員候補。”
他能感覺到,面試官迅速失去瞭興趣。作為候補隊員他也曾出場參賽,剛才應該說自己就是常規隊員的,但大地似乎並不擅長利用這些機會。不知該說他是誠實還是笨。他自己也覺得這種性格經常吃虧。
對屢戰屢敗的大地來說,面試現在隻剩下痛苦。確實,他大學時代的成績並不亮眼,但也不算平均線以下,說起來就是個普通學生。但自己也缺少勇氣,對面試中經常出現的滿懷惡意的問題,無法反問一句“有什麼不滿嗎?”也許是經驗不足,也許是性格問題,不論如何,回擊權威都不是一朝一夕能夠學會的。
“你是工學部畢業,為什麼要做銷售呢?”
“懂技術的去做銷售,會有優勢。”
大地說出瞭自己準備好的理由。這個問題肯定會被問到。他以為這個回答完美,但對面完全沒有反應,隻是在記事板上寫上瞭什麼,如此而已。
“那麼,現在是——”面試官看瞭一眼遞上來的簡歷說,“這是什麼?足袋公司?”
“對,是的。”
“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傢裡的工廠。”大地回答。
面試官問:“那你不用繼承傢業嗎?”這也是大地預料中的。
“那是夕陽產業,沒有未來。”
“但是,你不是在那裡工作嗎?”
“隻是找到合適的工作前在那裡過渡。也不能一直玩,什麼都不幹。”
“是啊,足袋廠是夠嗆。”
男人有點不屑一顧地說道。接著,他又問瞭兩三個無關痛癢的問題,最後扔下這麼一句事務性的總結:“有緣的話,人事會給你打電話。”面試結束瞭。
應該說沒什麼亮眼之處吧。最要緊的是,完全感覺不到面試官對自己有興趣。筆試也馬馬虎虎。
應該沒戲吧。
出瞭公司,大地抬頭看著雨總算停瞭的天空,心中擴散開來的失望久久不能驅散。
到現在為止,面試過的公司一共不下五十傢。
“難道我真是個一無是處的人嗎?”
挑戰面試前的精氣神兒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大地拖著沉重的腳步,往車站走去。
6
結束瞭東京的客戶拜訪,從最近的入口上瞭高速公路,已經是晚上七點多瞭。宮澤跟各店的采購都是老交情,談瞭很多商業計劃。不過,大德百貨店的賣場收縮,對他來說還是當頭一棒。
長年累積起來的銷售渠道,就這麼一個一個地漸漸消失。
雖說足袋是文化和傳統的一部分,但世間的變化和趨勢,卻不管不顧地改變著消費者的需求。既然這是時代的潮流,妄圖抵抗本身就是不可能成功的。
從擁堵的首都高速進入東北車道,車輛開始流動起來。
外面雨停瞭。但是,宮澤心中的雨卻下個不停。
說起來,大地的面試怎麼樣瞭?
宮澤開著車,腦中浮現出無數思考的斷片。那是不斷湧現的無秩序、意義不明的意識碎片。其中,忽然浮現出來的,是剛才看到的五趾鞋。
抓住地面,赤足一般奔跑——
“這麼說來,以前人們就是穿著足袋跑。”
現在已經不用瞭,不過在宮澤小時候,運動會上穿足袋跑步並不稀奇。這麼想的話,跑步和足袋並不是完全扯不到一起。
更進一步說,那個“五趾鞋”,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就是足袋,宮澤這麼想。“五趾鞋”下面有橡膠底,形狀不一樣,但其實可以說是地下足袋的跑鞋版。
“要是能緊緊跟上時代,足袋也許也能重獲青睞。”
在車裡,宮澤一個人自言自語道。
宮澤自己從沒將足袋的特點和跑步結合在一起思考,也許是太拘泥於傳統和成見瞭。
由跑步想到五趾鞋,算是抓到瞭一點頭緒。本來宮澤不可能想到這個主意。
本來,宮澤覺得用來跑步的就是一般的跑鞋。要生產出顛覆既成觀念的商品,投入市場,需要相當的勇氣和決斷力。這才算是新的事業。
此時的宮澤想:看來有些創意和思考角度,自己還是可以挑戰一下嘛。
見識瞭跑鞋賣場的盛況,宮澤覺得,市場會有很大的成長性。
如果長得像地下足袋的鞋有人氣,反過來,把地下足袋改良成為跑鞋,應該也會有市場。如果是地下足袋的話,他有自信,自己生產出來的不會差。
“能被市場接受嗎?這種商品……”
自己的想法似乎太不著調瞭。雖說聽起來很不著調,但仍然有討論的價值。也許可以收獲新的顧客。
剛才所見的鞋子賣場裡,要是擺滿瞭小鉤屋的地下足袋……想象著這樣的情景,他的嘴角也不由得翹起來。
守護傳統,不等於被傳統套牢。
要突破這層殼,現在正是時候。
回到傢裡,已經快到夜裡九點瞭。
“孩子們呢?”
傢裡一片安靜,感到有點奇怪的宮澤問妻子美枝子。
“茜去補習學校瞭,一會兒就會回來。大地說他直接跟朋友去喝酒瞭。”
“直接?是面試完瞭直接去的嗎?”
宮澤驚訝地問道。美枝子皺起眉頭。
“好像不太順利。”
宮澤坐到餐桌邊,拉開美枝子遞過來的啤酒罐拉環,把啤酒倒進杯子裡。
“這件事,真沒辦法。我也不能代替他去面試。”
“你去跟他談談吧。”
美枝子出乎意料地說。
“我倒不介意,但大地好像不想跟我談。”
“沒有這回事。”美枝子搖搖頭,“這事很復雜。我想大地也是希望不被你看扁,才硬撐著。”
“不被我看扁,是什麼意思?他不是一直看不上我們的足袋公司嗎?”
“其實,那孩子還是很在意小鉤屋的。”
宮澤吃瞭一驚,剛喝瞭一口啤酒,就抬起頭來。
“你說什麼?”
“他肯定是很在意。本來他還準備繼承傢業,但是,你卻總是說不給他。所以他才慌忙開始找工作,總有點病急亂投醫……”
這種話,還是第一次聽到。
“我當然不可能說讓他繼承傢業瞭。”宮澤簡直氣暈瞭,“足袋公司啊,想想看不知道還能活幾年,這也是為他好。”
“但是足袋是不會消失的啊。”
“那倒是。”
在這件事上,宮澤自己也矛盾重重。
不管怎麼樣,維持現狀肯定是不行的。
必須想想辦法。
此時,回傢路上想到的關於跑鞋的創意,伴隨著一種必然性,浮現在宮澤腦海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