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那樣的話,也不是沒有可能,確實,我們也生產馬拉松足袋。”
第二天早上,聽瞭宮澤的主意,富島在社長室裡一邊喝茶一邊說。“穿著足袋去參加奧運會的人都有。金栗四三(1)就是穿著足袋去跑步的。”
“你知道得還真清楚啊,阿玄。”
富島出人意料地博學多聞,宮澤也吃瞭一驚。
宮澤昨天也做瞭一番調查,金栗四三的確曾經穿著足袋去跑馬拉松,那是一九一二年斯德哥爾摩奧運會的時候。
當時的金栗因為長途旅行的勞頓,在比賽中患上瞭日曬病,最終棄權,沒能跑到終點。金栗失去意識後在農傢療養,但是大會總部並不知道,留下的記錄是“失蹤,下落不明”。
半個世紀以後的一九六七年三月,在紀念慶典上,金栗形式上跑完瞭全程。留下瞭奧運會馬拉松歷史上耗時最長的紀錄:“五十四年八個月六天,五小時三十二分二十秒三”。紀念儀式上,金栗發表瞭著名的演講,說自己“跑到終點前,生瞭五個孫子”。
“金栗的故事,是因為你爸爸經常提起,我才知道的。”
“爸爸講這種故事……”
真是意外。小鉤屋本來也生產馬拉松足袋,但是在父親那一代取消瞭這項業務。記得那是在地下足袋的基礎上加上前系帶。腳尖是兩趾,顏色是白色的,介於運動鞋和地下足袋之間。
“以前生產的那些東西都在哪裡呢?能找出來嗎?我忘瞭是什麼樣的東西,想再看一看。”
富島臉上現出一副不太起勁的表情。
“馬拉松足袋無法成為收益的支柱。如果有可能的話,早就已經實現瞭,這是時代的潮流。它最終還是敗給瞭運動鞋。”
到現在再去復活馬拉松足袋,恐怕也毫無意義,富島是這樣想的。但是說到時代的潮流,潮水的方向是不是又倒流回來瞭呢?從足袋到運動鞋,然後又回到足袋。五趾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
“也許是這樣,還是看看吧。”
宮澤這麼說,富島瞇起眼睛,隔著香煙的青霧看著宮澤。
“要生產馬拉松足袋嗎?”
“有這個可能。這種東西能賣的話,跑步用的地下足袋也應該能賣。”
他在網絡上找到並打印出五趾鞋的照片,用手指咚咚敲著照片,指給富島看。
“現在年輕人的想法真是搞不清楚。”富島說。
“我不是說阿玄要去考慮這些事情,隻是看一看。我也瞭解瞭解情況,不會投很多錢進去。這樣總行瞭吧?”
在負責管理財務的富島看來,額外投入費用是最不值當的。就連宮澤也不準備白白投進去這筆錢。實際上,因為資金不足要去借款的正是宮澤本人。
“光生產足袋的話,不行嗎?”
就算這樣,富島仍然一臉不情願。
“不是不行。老實說隻做這個沒什麼意思。不管怎麼說都很無聊。”
他這麼一說,富島馬上回答:“忍住無聊,堅持一百年,就成瞭藝術。”真是一個頑固的男人。
“我們傢從一百年前就開始制作足袋瞭。也是邊學邊做。考慮將來的話,要守衛古老的東西,就不能故步自封。”
宮澤正說著,瞥見一個人影進瞭事務所。
那是埼玉中央銀行職員坂本。
“早上好。”
看到宮澤,坂本點頭打招呼。應該是來取融資需要的資料吧。
“看來我還要為眼前的借款努力呢。”
“好,加油。”富島從社長室的椅子上站起來走過去,“同樣是‘kanakuri’,我們這邊可是籌錢啊。”(2)
說著並不好笑的笑話,富島抱起桌子上的文件,去瞭坂本等待的房間。
“怎麼樣?錢借給我們嗎?”
大概是和富島的見面結束瞭,坂本在大門敞開的社長室入口露出臉。他們提出融資的請求是兩天前,不可能這麼早就出結果,宮澤隻是開開玩笑。
“能再給我點時間嗎?”
坂本不愧是銀行職員,似乎把玩笑話當真瞭。
“知道瞭。要不要喝杯茶?”
“打擾瞭。”坂本說著走進社長室,看瞭一眼桌子上放的照片,“啊,這就是五趾鞋。”
“你知道嗎?”坂本的反應讓宮澤很意外,他問。
“這種鞋最近很流行。是想要買這種鞋嗎?社長?”
宮澤坐到坂本對面,重復瞭一遍剛才對富島說過的同樣的話。
“坂本先生上次說的那些話,讓我想開展新的事業。”
他這麼一說,坂本忽然帶著興奮的口氣說:“很棒,真是期待啊,不知道你們會生產出什麼樣的跑步足袋。”
“但是。沒法放手大幹。”
宮澤自己也有點不好意思地說,這隻是小微企業的挑戰,既沒有錢也沒有膽。
“我們準備先老老實實研究一下跑鞋,路還很長,不過,有試一試的價值。”
足袋和跑鞋,看起來相似,其實完全是不同的東西。小鉤屋可以用到跑鞋上的技術,隻有縫紉而已。但是萬一進行大量生產,一百年前的縫紉機也派不上用場。不過在現階段就開始擔心這些事情,就沒辦法開始瞭。
坂本又說:“研究競爭單品當然是必需的,不過對跑步還需要加深理解。”
“剛才的五趾鞋,並不是爆冷門奪人眼球,而是因為對跑步有自己的理解,所以才做出那樣的形狀。光研究其他鞋,是做不出這種產品的。跑鞋就是為瞭跑步而存在的。我覺得首先要去瞭解跑步這件事情。”
真佩服。宮澤隻能反思,自己太浮躁瞭,剛想到瞭一個主意就興奮過度,並沒有冷靜地去想接下來應該做的事。
但是,說到要研究跑步這件事情,應該從哪裡著手呢?宮澤完全沒有頭緒。
還是去讀幾本這方面的書吧。他想著。
“我認識一個跑步方面的咨詢師,我把他介紹給你。”
坂本伸出援手。
“靠得住嗎?”
“那是當然啦。我跟他說說這件事,問問他什麼時候有空。”
2
七月的第一個周末,宮澤去拜訪橫濱市內經營運動鞋和運動服裝店的有村融。
梅雨季好不容易過去,這是一個晴朗如洗的早晨。
宮澤在橫濱體育館附近的關內站前跟坂本會合,向附近商店街上有村的店進發。坂本在周六仍然加班來陪著宮澤,宮澤心中十分過意不去。
“我很樂意幫這種忙。”
坂本並沒有露出不愉快的表情,坐出租車不到十分鐘,兩人進瞭那傢店。
這傢店在一座綜合大樓的一樓。店面小巧時髦,店裡的商品琳瑯滿目,還有一個小小的空間,放著桌子和椅子。墻上的液晶顯示屏播放著某外國馬拉松大賽的錄像。
“久等瞭……”
有村來瞭,他簡單介紹瞭自己。
他在高中以前一直打網球,因為在全國高中綜合體育大賽中成績突出,作為運動選手進入瞭一傢有名的私立大學。但是,因為手肘傷痛,不得不退下來,又重拾瞭過去跑步的興趣,進瞭研究生院,接觸到瞭最新的跑步理論。
研究生院畢業後的五年間,他在一傢生產運動服飾和運動鞋的著名企業工作。後來一時心血來潮辭瞭職,做起店鋪,同時開始做以前一直想做的運動咨詢工作。
有村和善可親,馬上就開門見山地問:“我聽坂本先生說,您對五趾鞋感興趣,真有意思。”
坂本和有村之所以認識,好像是因為坂本參加瞭有村辦的跑步班。
“以前曾經有馬拉松足袋這種東西,我在想,能不能重新生產這種東西。”
實際上,宮澤很擔心有村生氣。他覺得,那些跑步方面的專傢,肯定認為從地下足袋入手進入跑步相關的業界是個笑話。
但是,有村並沒有生氣,反而熱情地聽他講自己的設想。
“我的想法,從專傢的角度來看,有沒有順利實現的希望呢?”宮澤忐忑不安地問。
“當然有啊。”有村認真地回答道,“我覺得足袋本身是適合跑步的。確實,以前在學校運動會的時候也有人穿。現在出於安全方面的考慮漸漸看不到瞭。”
“安全方面的考慮?”宮澤感到很意外。
“去年,橫濱一傢有名的中學曾經有人提出,在體育課和運動會上使用足袋有利健康。但監護人們都反對。操場地面上不知道會有什麼雜物,存在安全隱患。所以這個主意沒有被采納。”
因為這種理由足袋才沒有被采用,宮澤第一次聽說。
“不過,用市場上賣的跑鞋也並非絕對安全。對跑步和馬拉松有興趣的人越來越多,也有越來越多的人腳受瞭傷,這點您也知道吧?”
這個信息倒是出乎意料,馬上引起瞭宮澤的興趣。有村從店裡展示的鞋中間拿來一雙。那是一雙慢跑鞋,標價是一萬日元左右。
“這雙鞋現在賣得最好。請看它的腳跟部分。裡面有鞋墊,很厚。現在,大多數的鞋都用這種鞋墊。我覺得這種構造本身有問題。會導致跑步姿勢錯誤。”
宮澤從來沒有想過,跑步姿勢還有正確錯誤之分。
“穿著這雙鞋跑步,腳跟著地,腳尖踢地,會養成一種姿勢,叫作後跟著地。這樣跑步,如果重心著力方法不對,特別是對初學者來說,很容易引起髂脛束綜合征,也就是俗稱的跑步膝。問身邊跑步的人,會發現有很多人都有這種毛病。就算不嚴重,也有很多人的膝蓋和腳踝會疼。引發的原因很多,但很多人就是因為跑步姿勢有問題。”
“你是說,後腳跟著地,跟鞋子的形狀有關系?”
“這種鞋子就是會讓你的後腳跟著地。穿上它,後腳跟就很容易抬高。”有村繼續說,“因此引發健康問題的例子很多。最近,關於跑步方法的研究更深入瞭,人們開始研究著名選手是怎麼跑步的。發現瞭一些很有趣的現象。比如肯尼亞的選手都是腳的中間部分著地。參加奧運會的日本一流運動員也是這樣,有的選手就是用中掌著地,或者是更往前一些用全掌著地。也就是說,這些一流選手都不會用容易受傷的後腳跟著地方式。那麼,為什麼中掌著地、全掌著地這些跑步方式,能跑得更快,又不受傷呢?因為這種跑步方式才是人本來的跑步方式。”
“人本來的跑步方式?”
宮澤不由得重復道。本來是來請教跑步相關的問題,有村似乎把話題扯遠瞭。
“宮澤先生有沒有聽說過塔拉烏馬拉這個部落的名字?他們是居住在墨西哥邊境的部落,以擅長長跑而聞名。一天能跑幾十公裡,有時會花好幾天跑完相當於超級馬拉松的距離。一位策展人帶著塔拉烏馬拉族的人去參加美國的超級馬拉松,他們跑完瞭全程,速度跟歐美的一流選手相當。他們穿的鞋子叫瓦拉起。很粗糙,跟拖鞋差不多。而且他們赤腳穿著瓦拉起,跑完全程。”
有村從背後的書架上取出一個文件夾,裡面收集瞭雜志上的剪報,給他們看瓦拉起的圖片。
平平的鞋底上貼著自行車的橡膠輪胎皮,很原始。在上面穿上繩子,做成像海灘拖鞋似的東西,多餘的繩子在腳踝上打結,構造十分簡單。看起來一點也不適合長距離跑步。
“他們真的穿著這個去跑馬拉松?”
“當然,而且取得瞭不比世界一流選手差的成績。”
一時之間令人難以相信。
“穿著這個可以跑步的話,穿著地下足袋也可以。”
宮澤的心裡話,不由得脫口而出。
“總之他們的跑步方法是中掌著地,或者是全掌著地。所以穿著瓦拉起也可以跑完。”
“這種跑法,要怎麼才能學會呢?”宮澤問。
“要換一種鞋。”
答案真是出乎意料。
“不能穿那些運動廠商生產的厚跟鞋,要換成底更平的鞋。這樣的話,跑步的時候,就會自然地從腳跟著地轉換成中掌著地。地下足袋鞋底薄,又是平的,剛剛好。”
“您剛才提到人本來的跑步方式。”宮澤問起瞭他一直關心的問題。
“那是指什麼?”
坂本在一旁,一邊喝著有村泡的咖啡,一邊饒有興趣地聽著兩人的談話。
“這個問題,跟人——不,跟現在的人類,也就是人這個物種能生存下來直接相關。”
有村的話如同不斷噴湧的泉水,源源不斷,一直回溯到瞭悠久的人類歷史。“在人類的進化過程中,猿和人類的分界要追溯到七百萬年前出現南方古猿的時候。到瞭二百四十萬年前,出現瞭原始人能人。一百萬年前,同時期出現瞭幾種猿人和原始人共存的狀態。”
除瞭埃塞俄比亞傍人、粗壯傍人、鮑氏傍人三種南方古猿演化而來的物種,還有能人、碩壯人、直立人、匠人四種原始人。
宮澤試著想象,在同一個地球上,存在著這麼多猿人和原始人的畫面。想必新進化的原始人會不時跟南方古猿相遇。當時,這些種族之間會是怎樣的關系呢?
“但是,這些共存的猿人最後滅亡瞭,五十萬年前碩壯人滅絕,三十萬年前直立人滅絕。新人種誕生。最終在二十萬年前,我們的直系祖先智人誕生瞭。”
“所以,才出現瞭現在的世界。”宮澤說。
“不,不是的。”有村搖搖頭,“實際上,近年來的研究顯示,當時還有跟我們共存的人種。十五萬年前到三萬年前是尼安德特人,三萬八千年前到一萬四千年前是興盛的弗洛勒斯人。這些人種曾和我們呼吸著同樣的空氣,共同生活在這個地球上。我們的祖先曾經見過他們,或許還跟他們有過交流。但是現在生存下來的,隻有我們這個人種。這是為什麼呢?”
“跟跑步方式有關?”
有村深深點點頭。
“確實如此。人腦的體積隻占身體的百分之二,卻要用到百分之二十的能量。因此,光吃雜草和樹木遠遠不夠,需要吃肉食。也就是說必須去狩獵。因此必須長距離奔跑。尼安德特人也會跑步,但是,科學傢們認為,他們也許無法長時間進行長距離奔跑。同樣,其他動物也會奔跑,如老虎。但它們奔跑的時候,不能像我們一樣自由呼吸。出前腳的時候吸氣,踢腳的時候吐氣,呼吸方式十分單一而且不自由。所以,就算是比人類跑得快的動物,也不能長距離奔跑。人類可以在長距離跑步時自由呼吸,最終追上自己的獵物,抓住它們吃掉,這就是智人最大的長處。那麼,智人是怎麼跑步的呢?就是全掌或者是中掌著地。”
“所以說全掌或者是中掌著地才是人類本來的跑步方法?”
宮澤與其說是佩服,不如說是感動。
關於跑步這件事,他之前並沒有深入瞭解過。人為什麼要跑步,哪種跑步方式最適合,本來人是怎麼生活的——跑步的歷史,原來和人類的歷史緊密相關。
“我作為一個運動咨詢師,工作就是讓人們能夠用人類本來的跑步方式、不受傷害地享受慢跑和比賽。”
有村總結說。他還介紹瞭自己主辦的比賽。
“來之前我忐忑不安,沒想到你給我打瞭一劑強心針。”最後,宮澤難掩興奮地說,“都想自己跑步試試看瞭,你推薦哪種鞋?”
有村問他:“您之前跑過嗎?”
“沒有。”宮澤辯解般繼續說,“我沒有特意去運動。平時太忙瞭。”
“那樣的話,先試試散步吧。”這個建議聽起來不著邊際,“抽時間出去走走,自然就能散步瞭。”
“鞋子呢?”
有村笑著說:
“什麼都可以。皮鞋也可以。不用太勉強,輕輕松松開始。這是不受傷、長期堅持下去的秘訣。”
什麼啊,宮澤想,這跟經營公司的道理一脈相承嗎?
3
新事業的創想一直在心中蠢蠢欲動,半年的時間眨眼就過去瞭。
雖說沒賺到什麼錢,但還是忙得不可開交。不過,本來就是這樣,決定要做某件事後,如果沒有某種程度的推動力,創意終究隻會止步於創意。
小鉤屋規模不大,不可能把開創新事業的責任扔給員工。要做的話隻能自己帶頭。雖然明白這一點,宮澤自己卻遲遲沒有邁出第一步,主要是因為沒有人從背後來推他一把。
二月過瞭,剛到三月,行田還停留在寒冷的冬天裡。
這個嚴峻的冬天,不光影響著大自然。
大德百貨在去年十月中旬縮小瞭賣場。不出意料,小鉤屋的業績也蒙上瞭一層陰影。
大德百貨的銷量減少一成,而小鉤屋在大德百貨的鋪貨比例占到總量的三成,所以大受影響。
這天,宮澤去瞭品川站旁邊的馬拉松會場。
這是有村邀請他務必要來的京濱國際馬拉松的賽場。
京濱國際馬拉松是日本屈指可數的馬拉松大賽,集中瞭世界上有競爭力的選手,是業界一大盛會。有村作為主辦方一員坐在大會運營委員會的帳篷裡,宮澤跟他打瞭個招呼,表達瞭謝意。之後宮澤在賽場裡轉悠,感受馬拉松大賽開始前的熱烈氣氛。
參賽者有兩萬人。宮澤以前從未對這種活動產生興趣,也從未參加過。置身於火熱的氣氛中,他心中不禁一陣激動。運動鞋和運動服裝廠商都有自己的展臺,市民選手年齡跨度相當大,他們在做開跑前的熱身,會場上熙熙攘攘。
“真瞭不起啊。”
他對旁邊的大地說。對方給瞭他含義不明的回應。大地去年去瞭好多公司面試,但非應屆生似乎很難就業,最後一份入職通知也沒有收到,就這麼過瞭一年。
前天,宮澤忽然想到,要不叫大地一起去京濱國際馬拉松吧。這天是星期天,本來以為大地會拒絕。
“可以吧。”
大地一臉不高興,還是答應瞭。在足球比賽裡,大地雖是萬年候補,不過本來他就對跑步很有興趣。
現在,大地一臉羨慕地看著比賽前情緒繃得緊緊的選手們。
“鞋子五花八門啊。”宮澤說,“其實,從去年開始,我就開始考慮要不要做跑鞋。一直在考慮。”他在大地耳邊說。
“知道。阿玄提到過。”
出乎意料,大地也知道瞭。
“阿玄說什麼瞭?”
“什麼都沒說,就是提瞭有這麼一回事。”
如宮澤所料,富島對開始新的事業持消極態度。
“是嘛……”
開跑時間越來越近。排在最前面的邀請選手算上國內國外共有約四十人。
槍聲響瞭,兩萬名選手一起開跑的場面,還真是壯觀。
“怎麼樣,宮澤先生?”
兩人目送著選手的遠去,這時有村過來打招呼。
“大賽真棒,沒想到有這麼多市民選手來參加馬拉松。”
“就算這樣還是抽選的結果。”有村說,“總共申請人數有大約二十萬呢。隻有十分之一入選,比率比去年高。現在,跑步已經是一種很普遍的愛好瞭。”
確實如此。大傢對跑步的熱情如此之高,宮澤卻從沒註意到,真是不可思議。
從品川出發的選手們從都內南下,不久就會穿過多摩川,在二十公裡遠的橫濱市生麥附近掉頭折回。比賽有實況解說,現場直播車會跟隨著參賽者,把賽事記錄下來,投放在會場上的顯示屏上。
過瞭一個半小時,已經領先的選手中間,有三個肯尼亞選手特別突出。
會場裡直播的畫面中,宮澤特別註意他們的落腳方式。
確實,這些選手的跑步方式跟常見的後跟著地不同,是中掌著地。
這時,在旁邊看的大地低聲說:
“……糟瞭。”
——茂木選手的樣子看起來有些奇怪。
解說員的聲音也同時傳入耳中。
在追趕領先選手的第二梯隊中,有一個選手落後瞭。
這個穿著白色制服的年輕選手。
“是大和食品的選手嗎?”
宮澤讀出他們號碼佈上的公司名。
“是茂木裕人。去年還跑瞭東西大學的箱根接力賽第五程。”
他想起來瞭。
“他進瞭大和食品啊。”
“這麼輸掉好可惜啊。”
大地說的話,一開始宮澤沒聽明白。這時,隻聽解說員說:
“啊,跟毛塚一下子就拉開瞭近二十米。”
毛塚?
畫面上放大的選手,宮澤腦子裡有印象。
“他們是對手。”宮澤自言自語道,“以前在第五程也是對手。”
毛塚直之,是名牌高校明成大學的王牌選手。箱根接力賽第五程比賽是登山。那一程的比賽強度很大,東西大學派出瞭自己的王牌選手茂木裕人,明成大學派出瞭自己的王牌選手毛塚直之。在去年的大賽上,雙方上演瞭大會史上令人難忘的生死之戰。
記得當時也是毛塚贏瞭,明成大學趁勢占據瞭上風,最後乘勝追擊,一舉獲得瞭團體的優勝。
在屏幕裡,茂木的身影越來越小。
“是因為膝蓋吧。”解說員說,“看來還是不行啊。”
解說員的話音剛落,道旁的人群裡一陣驚呼,茂木蹲在瞭賽道上。
大地哼瞭一聲,他似乎是茂木的支持者。
“要是膝蓋沒問題,肯定是茂木贏。”大地看來很不服氣。
“你太偏心瞭吧。”宮澤問道。
“我不清楚什麼名牌大學,但最討厭的就是毛塚這樣輕浮的傢夥瞭。”大地回答說。
屏幕上,大會相關人員跑到不能再跑下去的茂木身邊。
“茂木對毛塚,原本很有看頭的。”
大地嘆息道。畫面切換到爭奪第一的肯尼亞選手身上。
4
“喂,阿玄,聽我說。”
第二天,宮澤特地走到富島桌子跟前,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來。“以前跟你提過的馬拉松足袋,我想開始組建開發隊伍。”
富島從賬簿上抬起頭來,把老花眼鏡推到頭頂上,死死盯住宮澤的臉。
“社長這麼想就這麼做好瞭,我不應該囉囉唆唆插嘴。”
其實,富島很擔心,這樣是不是會荒廢瞭主業。但他表現得不動聲色。
“是嘛,那我們就這麼幹吧。”宮澤說,“那麼,關於隊伍的成員……”他當即提出瞭幾個人的名字。
首先是股長安田,還有縫制部的課長正岡明美,還有自己的兒子大地。埼玉中央銀行的坂本可以作為顧問來提建議,這是宮澤的構想。開發隊伍由宮澤本人帶隊,先從不定期開會開始,制訂事業計劃。
“阿安和阿大都沒問題,明美知道跑鞋這東西嗎?”
明美是這裡的女員工,今年已經六十四歲瞭,是一位精神奕奕的老太太。她帶領著平均年紀六十歲的縫制部,擁有國寶級的縫紉技術。在確定產品樣式、制作樣品時,明美是不可或缺的重要人物。
“去跟她談談吧。”宮澤說,“總之,光是在我腦子裡左想右想,也落不到實處,必須開始動手幹瞭。阿玄也來吧。”
“既然社長這麼說……”
富島似乎並不起勁,不過,他站起身來說:“對瞭,那個東西。”他從旁邊的架子上取出一個舊舊的紙箱,“社長之前提到過我們以前生產的馬拉松足袋,前幾天清理倉庫的時候被我找出來瞭。”
說著,他打開紙箱,取出裡面的東西,放在旁邊的桌子上。鞋碼很小,看起來像是兒童用的。
“就是這個。”
自己小時候見過,後來都忘記瞭。此時記憶忽然復蘇,宮澤沉醉於童年記憶,翻來覆去地看著足袋。
“這東西有一陣子很受歡迎,不過轉眼之間,就被時代的潮流拋棄瞭。”
貿然去嘗試新的東西,並沒有多大勝算。富島話中有話。
宮澤在看馬拉松足袋,旁邊的員工也圍過來。聽說是以前公司生產的馬拉松足袋,大傢都拿在手裡看稀奇。正在此時,股長安田走瞭過來。
“喂,阿安,這次我們準備開發馬拉松和慢跑用的鞋,要不要參加?”宮澤說。
安田臉上露出一瞬間的緊張表情,然後聲音輕快地回答:“好啊。”
“這東西,很有趣啊。是叫馬拉松足袋嗎?這種設計可不行啊。”
他一針見血地說,然後好奇地把足袋翻過來看。
“啊,還有名字呢。”
原來,橡膠鞋底上,還有壓紋壓出來的商標名。
陸王——連宮澤都不知道,看來這是小鉤屋曾經生產的馬拉松足袋的名字。
“好,就這個瞭。阿安。”
宮澤抬起頭來:“這次我們開發的足袋,就叫陸王,怎麼樣?”
“真不錯!”
周圍的人都嘖嘖稱贊。新足袋的名字就這麼意想不到地決定瞭。
要讓小鉤屋以前生產的馬拉松足袋在現代復活。新的事業,又多瞭這一段傳奇故事。
“開發隊伍,我?”
宮澤去品質管理科,告訴大地這件事,大地一臉不情願地問:“這是怎麼回事啊?”
“你這傢夥,不是很喜歡跑步嗎?試試看吧。”
大地停下正在質檢的手,回頭對宮澤說:
“我說啊,不管是要做足袋還是地下足袋,老爸您真的覺得那東西會被跑鞋界接受嗎?首先我就沒有一點信心。現在的鞋子,都很厲害哦。不比我們做得差。”
宮澤沒想到大地會反對。他以為大地會很贊同。
“我覺得是浪費時間。做足袋的去做跑鞋,不可能賣得好。”
“是不是浪費時間,要做做看再說。”大地這樣貿然斷言,讓宮澤很生氣,“你這傢夥,別想當然。”
大地臉上也浮現出怒氣,但他並沒有回嘴。
“算瞭,礙手礙腳的傢夥。”
宮澤說著,生氣地走瞭出去。
5
宮澤第一次給開發隊伍開會,是在上一年度結束、新的年度剛剛開始的時候,正好是四月。小鉤屋的決算,是在每年三月。
下班後,他和安田、明美一起去瞭附近常去的居酒屋“蠶豆”。因為是第一次開會,銀行職員坂本也加入瞭,算是一個簡單的成立儀式。
“不好意思啊,明美,讓你來幹這種不熟悉的事。”
“沒有的事,我覺得很光榮。”明美性格開朗,笑著答道,“開發新產品,光是聽瞭就叫人躍躍欲試呢。是吧,阿安。”
“那當然瞭。”
安田已經喝瞭一杯啤酒,臉上紅彤彤的,難掩興奮,嘴角浮現出滿意的微笑。“還是要做點有意思的事情啊。”
要開發跑步用的足袋,打進跑鞋行業——
兩人雖然似懂非懂地聽著開發隊伍的目標,但他們積極的反應,讓宮澤心裡松瞭口氣。
“真好,社長,我們又有進步的目標瞭。”
似乎看穿瞭宮澤的所思所想,坂本臉上浮現出微笑。
要是大地肯加入的話——
現在,宮澤完全不知道兒子心裡在想什麼。不知何時,父子之間的關系變得如此別扭。
“後來我又調查瞭一些資料,趁大傢還沒喝醉,先來匯報一下。”坂本從放在旁邊的公文包裡取出簡單的資料,發給大傢,“這是總行的調查部去大型鞋廠調研後總結的資料。開發新鞋的損益分界點是在銷量達到四五萬雙的時候。”
“也就是說,賣出四五萬雙鞋,賺到的資金就可以支持開發費用。”宮澤總結說。
安田問:“那麼一雙賣多少錢呢?”
“就按一萬日元左右算吧。”坂本說,“這些資料裡已經進行瞭簡單的試算。假設定價一萬日元,毛利就是三成,三千日元。再去掉宣傳費等雜費,純利潤就是一成,也就是一千日元。五萬雙的話,就是五千萬日元。”
“成本這麼高?”
聽瞭這個金額,明美瞪圓瞭眼睛。“我們有這麼多錢嗎?社長。”
“錢的話不用擔心。”
宮澤雖然這麼保證,但小鉤屋維持日常的運營就已經筋疲力盡瞭,這麼大一筆錢也不是那麼容易弄到的。不過現在擔心也無濟於事。
“是啊,這就是為什麼我在這裡。”
坂本挺身而出,宮澤有種得救的感覺。坂本繼續說:“還有,制造鞋子,最花錢的地方是鞋底。而且,鞋底的耐久性跟鞋子的耐久性息息相關,比賽用鞋可以跑四百公裡,訓練鞋可以跑七百公裡。”
雖說宮澤沒有說出口,內心已經欽佩不已。
室內足袋原本適合在榻榻米上輕手輕腳地走動。因此足袋底部隻有一層毛氈,並沒有加強加厚。地下足袋隻是在鞋底上貼瞭一層生橡膠,能承受多遠的行走距離,他心裡完全沒有把握。
耐久性是在不久的將來小鉤屋必須越過的關卡。
“這是產品開發的前進方向,不過我們先不要著急拿著算盤算數字,還是先做出來再說。”等坂本的說明告一段落,宮澤說,“先做樣品,跑起來試試看。這樣,就會發現很多需要解決的問題。”
“光說要做出來,具體要怎麼做呢?”安田怯怯地舉起右手,“既然是產品開發——嗯,怎麼說呢,是叫整體觀念吧?”
“整體概念。”坂本說。
“對瞭對瞭。”安田手裡拿著香煙,敲敲手指,“應該需要這東西吧。”
“啊,問題越來越難瞭。”明美縮起肩膀,似乎有些畏懼。
“一點也不難。”
宮澤不由得笑瞭起來,他開始講起從有村那裡聽來的跑步方法。
“陸王的整體概念,就是能讓人不在運動中受傷、能實現中掌著地的鞋子。賣點是裸足的快感——這是足袋的長處,跟以前的鞋相比,足袋更加輕便,還有其特有的合腳感。我會把腦子裡的樣子請富久子畫出來。”
西井富久子是縫制組年紀最大的,除瞭會縫紉,還有另一個絕招,那就是設計小鉤屋品類繁多的足袋。
足袋不一定是白的,還有能外穿的、有各種各樣花紋的,這些大部分都是富久子設計的。從宮澤父親這一代起,富久子半個世紀以來都在幫小鉤屋設計足袋。
現在,宮澤拿出來的,是深藍底白色花紋的設計。
“是蜻蜓啊。”看到那白色花紋,安田說,“勝利之蟲。”
蜻蜓是代表勝利的吉祥物。在小鉤屋的足袋上,它以各種各樣的形態出現,大傢都很熟悉。這次的花紋更大一些,成為鞋的主體圖案。跟足袋不同,這雙鞋是用線縫的,線也是一種特定的藍色——小鉤屋的吉祥色。鞋底貼著地下足袋用的生橡膠。
“啊,感覺不錯,不愧是富久子姐。”明美一臉佩服。
“好,就試試吧。”安田幹勁十足,“先做出樣品,試穿看看。社長,能給我點時間嗎?”
“那就拜托瞭。”
就這樣,小鉤屋的新事業,似乎邁出瞭第一步。
6
兩周後,值得紀念的“陸王樣鞋第一號”誕生瞭。
下午四點多,宮澤從客戶那裡回來,桌子上赫然放著樣鞋。
“啊,做好瞭啊。”
他正感慨萬千地端詳著,有人來敲門。安田從門外露出臉來。
“社長,看見鞋瞭嗎?”
看來,他一直在等著宮澤回來。他一臉期待,等著聽宮澤對樣鞋的感想。
“啊,正在看呢。辛苦瞭啊。”
安田興奮地說,這雙鞋是按社長的鞋碼做的。宮澤馬上當場試穿。
“正好。”
鞋好像吸附在赤裸的雙腳上。試著走一走,鞋底的生橡膠抓住瞭地板,感覺很明顯。
“我們準備瞭一雙給社長,還有一雙給銀行職員坂本先生,還有一雙,請江幡君試穿。”
“江幡君?”
宮澤一問,安田回答說:“是椋鳩的江幡君。”
椋鳩運輸是小鉤屋合作的物流,江幡是跑貨司機。宮澤想起來瞭,是一個臉孔微黑的高個子男人。
“其實啊,他高中時是有名的長跑運動員。連東西大學都來找過他。”
“這我倒不知道。”
“雖說有推薦入學的機會,但他父親很早去世,為瞭不給獨自撫養他長大的母親添負擔,他沒有去上大學,而是選擇馬上去椋鳩運輸上班。”安田解釋說。
宮澤這個人多少還保有赤子之心,光是聽瞭這個故事就對江幡產生瞭好感。
“我一提陸王的事,他馬上說願意幫忙。對不起,現在才跟你匯報。”
“哪裡哪裡,真是多謝瞭。”
如果新的嘗試能像這樣,有越來越多的人加入,那就更好瞭。宮澤想。必須越過的關卡很高,但如果有很多人來幫忙,總有一天能順利過關。
“爸爸,這是什麼啊?”
看到宮澤手裡的陸王,女兒茜饒有興趣地問道。此時是晚上九點多,大傢已經吃過瞭晚飯。
肚子裡的東西消化得差不多瞭,宮澤決定親自跑起來試試看。他在客廳穿上陸王。
“我們的新產品。”宮澤回答說,“適合我嗎?”
“一點也不適合——”女兒的評價很毒辣,“這是足袋嗎?”
“算是吧,這是馬拉松足袋。”
“哎,這種東西能賣嗎?”茜半信半疑地問道。
“能不能賣,不賣賣看怎麼知道呢?”
宮澤一邊開著玩笑一邊走出室外,四月夜晚的空氣包圍瞭他。夜晚的空氣清涼溫柔,春意盎然。
雖然花瞭好久才開創新的事業,不過,去年拜訪瞭運動顧問有村以後,宮澤每天都會運動。一開始隻是走路,最近買瞭慢跑鞋開始瞭慢跑。
跑瞭一會兒,他在路燈下停下來,看著自己的運動服和足袋。看起來很不搭,算是東西方文化的折中吧,一種奇妙的組合。
他又跑起來。
地面微妙的凹凸,都能透過敏感的生橡膠鞋底感覺到。原本,地下足袋之所以使用生橡膠鞋底,就是為瞭方便園丁發覺腳下的樹枝。陸王用的橡膠更硬,傳遞到腳底的觸感自然也更加明顯。另外,陸王也沒有用厚底慢跑鞋那樣的鞋墊。這種毫不妥協的設計絕對不能用舒適來形容,甚至令人感到有些疼痛。
宮澤看著一片漆黑的公司,一路跑到距傢一公裡左右的公司附近,離水城公園大概還有四百米,他繼續往前。
有村說,穿薄底的鞋,可以擺脫後跟著地的習慣。自己現在是怎麼著地的呢?宮澤並不清楚。他隻是在夜晚的空氣中一邊傾聽著自己的呼吸聲,一邊邁出腳步。
喘不過氣瞭。
不過,更讓宮澤心煩意亂的是他的腳尖,大腳趾和四個腳趾之間的皮膚很痛。
大概是跑得太久瞭,疼痛越來越劇烈,過瞭三十分鐘左右,宮澤終於忍不住瞭,停下腳步。
現在他連走路都覺得疼。
“不行啊,這東西。”
既然是跑步用的足袋,距離越長,應該越舒適。先不說耐久性,穿著這雙足袋連續跑幾個小時,根本就不可能。
宮澤在去公園的途中折返,開始思考解決方法。
“鞋子的抓地力是不錯的,但對腳的沖擊太直接瞭。”
不出所料,過瞭幾天,椋鳩運輸的江幡也給瞭不好的穿著評價。安田做著筆記,陷入瞭沉思。
“腳趾中間疼嗎?”宮澤問。
江幡回答說:“其實,這是最先感到不舒服的地方。”
“不過,如果說出這一點,好像就否定瞭足袋本身……”
因為是常跟公司打交道的銷售司機,所以話說得委婉,不過作為前運動員,他毫不妥協的精神還是在的。
“還有,感覺腳跟那裡太緊瞭。腳踝那裡,要是更淺一點就好瞭。”
要改變形狀,就要重新做設計。
安田的臉上也一片陰雲。
“雖然說瞭好多缺點,其實也有好的地方。”
穿著銷售司機制服的江幡說:“剛穿上時,那種合腳的感覺很棒。特別舒服。”
“還是有點值得高興的事嘛。”跟自己的語氣相反,安田緊繃著臉。
“哪裡,這麼點事,隨時找我。再有樣鞋的話,跟我打聲招呼就行瞭。需要的話,我還有以前一起跑田徑的朋友,他們會很樂意試用的。”
江幡說著,鞠瞭個躬,馬上跑向倉庫收貨去瞭,一溜煙消失瞭。
“沒事,一開始是這樣的。”
勢頭不妙,宮澤咽下這句話。
“說是馬拉松足袋,造出來的卻跟地下足袋沒什麼區別。還有好多問題要解決。”安田說,“腳跟的形狀,這個再給我點時間。問題是趾頭與趾頭的摩擦——”
宮澤抱起胳膊,陷入瞭沉思。安田問:“怎麼辦?”
“這個啊……”
“有一個辦法,可以試試在內側加佈,讓縫合處不接觸皮膚。”安田提出瞭一個解決方案。
“不過,這不是根本的解決辦法。”
過瞭一會兒,宮澤說:“因為我們是生產足袋的,才用瞭足袋的形態,其實那本來是方便工匠用腳抓住樹枝和棍子的。光是跑步的話,沒必要像足袋那樣分成二趾。跟一般的鞋一樣,鞋頭是圓的也可以。對足袋不熟悉的現代人,本來就更習慣穿普通的鞋。”
安田沒有回答。他自己對足袋的形態情有獨鐘。
“也許如此……不,肯定是這樣。”
過瞭一會兒,他才說。兩個人陷入沉默中好久。
接著,安田說:“要不換成圓鞋頭吧。讓富久子重新設計。”
“還有,鞋底的生橡膠還是厚一點好。感覺太薄瞭。”
宮澤想瞭想。
“江幡君也這麼說過。”安田說。
這也是他們的估計錯誤。
問題在於重量,鞋底變厚的話鞋就會變重。
“現在的跑鞋不是都很輕嗎?有些輕的鞋,單隻隻有一百五十五克。厚底是可以緩解沖擊力,但這樣就會犧牲重量。”
“輕便是足袋的一大長處。”宮澤說,“但是兩者不可兼得。”
安田顧慮重重地看著宮澤。“這麼看來,那些制鞋廠傢投入巨額開發費研發鞋底,果然是有道理啊。”
雖說如此,小鉤屋可拿不出幾千萬日元的開發費。
“我們不能靠鞋底決勝負啊。”安田說出瞭出人意料的話,“論鞋底材料的開發,我們肯定贏不瞭現有的廠傢。不如把橡膠底拿掉,用一種特殊的佈或者其他什麼東西來做鞋底,這更像是我們小鉤屋做的事。”
“特殊的佈?”
有這種佈嗎?就算有,這種佈在哪裡呢?宮澤沒有一點頭緒。
“就算那種佈存在,現在我們手邊也沒有。”宮澤一邊嘆氣一邊說,“還是看看現在能進行什麼樣的改良吧。”
總之,現在隻能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進行改進。
7
天氣越來越熱,令人感覺已經進入瞭初夏。下午下起瞭雨。雨下得不小,從社長室裡,可以看見廠裡的瀝青地上濺起瞭無數水花。
富島一臉不高興地從工作服裡取出香煙,點上火。看他的樣子,似乎有什麼話要說。
“有什麼事嗎?”宮澤問道。
一開始的幾秒,富島似乎猶豫不決,什麼都沒說。
“阿大後來的工作找得怎麼樣?”
宮澤抬起頭,看著富島。
“好像吃瞭不少苦。”
其實,今天大地也請假去面試瞭。他面試過不知道多少公司瞭,但就是沒被錄取過。大概由於這個原因,他本人也漸漸自暴自棄,品質管理的工作也很不上心。
“這話很難說出口,不過既然付給他正式員工的工資,就應該好好工作。”富島說,“我一直在觀察他的工作,時不時提醒他。現在阿大工作完全心不在焉。要是其他員工,早就被辭退瞭。這樣下去,不能服眾啊。”
一直以來,富島都是護著大地的。如今他的表現很自然令人聯想到,肯定是出瞭什麼事瞭。
“橋井那邊,有些抱怨。”橋井美子是縫制部的老員工,“可能還沒傳到社長耳朵裡,不過他好幾次檢查都出瞭錯誤。”
“你怎麼不早告訴我,阿玄。”宮澤吃驚地問。
“出貨前阿安註意到瞭,沒有給客戶那裡惹麻煩。不過,聽阿安說,阿大不僅不道歉,還說是縫制部的問題,轉移責任。旁邊有人聽到瞭,這些話傳到瞭橋井耳朵裡。剛才,橋井到我這裡來投訴,說‘要認為是我們的責任就直說’。”
富島不由得皺起眉頭。
“是嗎?對不起,阿玄。”宮澤低頭道歉,“大地我會罵他的。真對不起,這件事就交給我吧。”
“對不起,我多嘴瞭。”
富島也低下頭。
“不,這種事,我早應該處理好,都不該等阿玄說。對不起。”
宮澤說著,發出瞭今天最無奈的嘆息。
“阿大怎麼樣?”
當天晚上,回到傢裡,宮澤一進門就問美枝子。已經晚上八點多瞭,一傢人已經吃過飯瞭。
“還是不太好。”美枝子抬頭看看二樓,“一句話都沒說,就上二樓去瞭。”
宮澤上瞭樓,敲敲大地房間的門。
“喂,怎麼樣瞭?”
大地正仰面躺在床上聽音樂,沒有回答他。
音響正在以巨大的音量放著歌,宮澤調低音量,坐到書桌前的椅子上,又問瞭一遍。
“怎麼樣瞭?”
“沒戲。”
似乎多說一句都嫌麻煩。
這次大地去參加的是部分上市的大企業索尼克(SONIC)的社會招聘面試。大公司過申請這關就很難,這次大地總算遞上瞭簡歷,進入瞭第一輪面試。
“你說什麼?”
“研究崗位要用內部的員工。”
“什麼意思?”
“說是給碩士畢業的人做助理。叫我不如好好學習,去讀個碩士。”
其實,大地的同學裡面,去讀碩士的人不少。大學畢業就找到工作的人很少。這也說明大地自己本身不怎麼喜歡學習。不過,現在再討論這個也沒用瞭。宮澤跳過這件事,對大地說:“喂,大地,我問你一件事。”
宮澤對著並不正臉看他的大地說:“聽說你漏瞭質量檢查,還把責任推卸給別人。”
大地沒有回答。
“你這副態度讓我很難辦。要幹的話就好好幹。要是不準備好好幹,你就辭職吧。”
大地的側臉一動不動。不僅如此,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還是直直看著天花板。
“這份工作對你來說也許就是找到工作前的過渡,但對其他人來說不是。如果不想認真幹,那就辭職專心去找工作吧。請你考慮一下其他人的感受。”
宮澤知道大地不好受。但是,大地的路隻能靠他自己去思考、去開拓。現在強行幹涉沒有任何好處。
人生中,必然有些低谷隻能靠自己的力量走出來。宮澤想。對大地來說,不,對宮澤來說,現在正是這樣的時刻。
8
“很棒的設計啊。”
這個設計得到瞭意料之外的稱贊。
在有村的店鋪,店裡角落的桌子上,放著設計煥然一新的陸王。足袋的鞋頭部分變圓瞭,一眼看上去,有點像和風鞋。這個設計發揮瞭富久子獨特的審美觀,讓人眼前一亮。宮澤認為,這已經不是足袋瞭,是鞋。
有村從各個角度欣賞這雙鞋,還用手指壓壓鞋底的生橡膠,在做行傢的評定。
“我打電話問瞭有村先生的鞋碼,這雙鞋是特地為有村先生定做的,請您試試看。”宮澤說。
“那我就不客氣瞭。”有村當場脫下鞋,光腳穿上陸王,說瞭句“我出去跑跑”,就到店外面去瞭。
“有村先生看起來很開心啊。”坂本目送有村的背影消失在商店街那邊,露出笑容,“那個人,還真是喜歡跑步啊。”
“那副笑臉,回來時千萬不要變成面無表情。”
宮澤心中交織著期待和不安。
實際上,他們改變的不光是設計。
這兩個月裡,他們聽取瞭多方意見,對陸王進行改良。
不光是鞋頭的形狀,還有好幾處細微的改動,穿著舒適度和耐久性也有瞭很大進步。一號樣鞋完全比不上。
他們拜托椋鳩運輸的江幡讓跑步的朋友們穿著新鞋試跑,終於得到瞭及格的肯定。這還是上周的事。
是不是可以推出這款商品瞭呢——
為瞭聽取有村的意見,這個六月的第一個周六,宮澤和坂本一起來到橫濱的店裡。
過瞭十分鐘左右,有村回到店裡。
“相當不錯啊。”
有村直率地說出瞭自己的感想。“鞋底很像地下足袋,不過整體上並不像。跟腳的接觸處理得很好。縫制出色,設計也好。這種鞋,年輕人把它當時尚單品來穿也不足為奇。”
宮澤很高興。“可以當跑鞋來賣嗎?”這是他今天最想知道的問題。
“那就說不好瞭。”
有村歪著頭,再次打量著脫下來的陸王。
“這生橡膠底不厚也不薄,看來是你們討論過很多次的結果,耐久性怎麼樣呢?”
這個問題一針見血。
“這正是我們眼下的課題。首先想請您穿上跑一跑,感受一下。”
宮澤說瞭老實話。
“這種鞋底應該都撐不瞭三百公裡。”有村單刀直入,“不過,穿著感輕薄,市面上的鞋子都沒有這個感覺,這一點很不錯。如果能改進鞋底,再厚一些,提高耐久性,也許可以當作矯正用鞋來賣。”
“矯正用鞋?”
本來抱有的一線希望,現在也越飄越遠。
“或者作為跑步新手的跑鞋也不錯。因為跑步方法不對而受傷,或是有過傷病史的跑步者,這種鞋可以幫助他們中掌著地。也可以把這作為一個賣點。”
“這樣的話,大概有多少需求量?”
問出這個問題的是坂本。
“具體的數字我不知道。”有村茫然地說,“不過,從這種市場空白的地方積累經驗,也可以成為行業不可動搖的大廠傢,新百倫就是這樣。他們本來是矯正鞋制造商,小鉤屋也可以走同樣的路。”
“這我倒真的不知道。”宮澤老老實實承認,“隻不過,接下去的商品化,不知道怎麼進行。”他說出瞭自己在經營戰略上的疑問。
“我不是經營方面的專傢,無法斷言。首先還是要做出業績吧。”
成功沒有捷徑。有村說:“可以試試讓某位已經有一定知名度的參賽選手,在訓練時穿上。一邊從他那裡得到反饋一邊進行改良,這樣也會有口口相傳的好評。評價好的話,雜志和電視這些媒體的介紹可能會讓這雙鞋一下子火起來。”
坂本問:“有沒有哪位選手願意穿上它練習呢?”
就連人脈頗廣的有村,也想瞭好久。
“至少我能夠直接說上話的選手裡面沒有這種人。不過——”
他豎起食指繼續說:“我想到瞭一個選手,他因為跑步姿勢的問題很煩惱,而且受過傷。不過,我沒見過他,隻能請你們直接去找他。”
“是誰呢?”
宮澤看起來幹勁十足,有村說出瞭一個意想不到的名字。
“大和食品的茂木裕人。”
“大和食品的茂木……”
宮澤低聲念著,觀戰京濱國際馬拉松時的那一幕鮮明地浮現在他腦海中。
蹲在路上的茂木的身影,成為一幕難以忘懷的記憶。
“大和食品的練習場和宿舍都在埼玉。離你們公司很近,對小鉤屋來說也很有利。”
但是,那位茂木選手……
宮澤後知後覺,不得要領地看著有村。
(1) 金栗四三:日本馬拉松運動員、教練、體育教育傢,三度參加奧運,在日本長跑界具有相當重要的地位,人稱日本的馬拉松之父。
(2) “金栗”和“籌錢”在日語中的讀音都是“kanakur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