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梅雨暫歇的六月中旬,宮澤去拜訪上尾市的大和食品。一開始大和食品以事務繁忙為由拒絕瞭,但宮澤這邊耐心請求,看在同為埼玉縣內企業的分兒上,對方終於同意“時間不長的話可以見個面”,最終約好瞭見面的時間。
車開進停車場,一棟樓房上掛著“大和食品運動管理中心”的牌子,宮澤三步並作兩步地跑上樓梯。
入口旁邊有一個事務所,透過玻璃,可以看到大概五張桌子排成一排。
打開小窗戶,他對裡面一位大約三十歲的女性打招呼:
“啊,我和教練約好瞭。”他看看室內。
“現在教練正在接待客人。”
“我是約好兩點半來見面的小鉤屋的宮澤。我在這邊等可以嗎?”
“對不起,請進。”
宮澤在入口處換上拖鞋,進去以後,被帶進右手邊掛著“接待室”牌子的房間。
房間裡一片安靜,他坐在沙發上,不知從樓房的哪一層傳來高聲談話聲,其中不時夾雜著大聲說笑的聲音。大概在旁邊房間談話的就是教練城戶明宏。
比約定的時間晚十分鐘左右,談話聲終於停止。不久,傳來瞭敲門聲,宮澤站起身來。
進來的是一個年過五十的紅臉男人。他穿著一身運動衫,剃著板寸頭,戴著金邊眼鏡,眼睛細長,眼鏡腿淹沒在脂肪飽滿的雙頰裡。
“今天多謝您抽時間見我們。”
城戶一隻手接過宮澤遞上來的名片,漫不經心地問:“啊,有什麼事嗎?”
“敝社在行田市,是生產足袋的百年老店,最近在開發跑鞋。”
“鞋?”
城戶驚訝地插嘴。
“現在還在試驗階段。我們聽取瞭運動咨詢師的意見,正嘗試制造讓人不受傷的鞋。這就是樣品。”
宮澤從紙袋裡拿出陸王。城戶伸出手拿起一隻來看,什麼都沒說,看不出反應。
“我們的新跑鞋保留瞭足袋本來的特色,很容易抓緊地面。最大的特點是讓人能夠中掌著地,養成正確的跑步姿勢,不容易受傷。”
城戶仍然沒有說話。
“要是可以的話,能不能請您穿上試試看呢?”
城戶靠在椅背上,長長嘆瞭一口氣。
“每個選手都穿固定牌子的鞋。”
“茂木選手呢?”宮澤終於說出瞭自己腦海中的名字,“之前他在京濱國際馬拉松大賽上傷到瞭腳,我也在會場的顯示屏上看到瞭。能不能請他練習時穿上,不要再傷到腳呢?”
城戶鼻子裡哼哼著,露出不屑一顧的表情。
“不行啊,這種東西。”他扔出一句話,“你們公司,除瞭足袋還有其他產品嗎?”
“沒有。樣鞋也隻是剛完成。”宮澤誠惶誠恐地回答道。
“那樣的話,我看還是去你們那裡的中學或高中田徑隊試試,從那裡開始積累業績更好。”
“隻有讓頂級選手來穿,才能生產出好的產品,我是這樣想的。您能考慮一下嗎?”
“這個很難辦到。好瞭,我還很忙。”
城戶站起身來,宮澤慌忙又從包裡拿出新的陸王,說:“您能把這個轉交給茂木選手嗎?”他一共帶瞭四雙。
“不知道鞋碼,所以我準備瞭好幾雙,拜托您瞭。”
城戶一臉嫌棄地看瞭一眼陸王,默默收下來,似乎在催促宮澤快走。整個會面不過五分鐘左右。宮澤毫無辦法,隻好離開瞭。
城戶回到剛才離開的教練室,剛才談話的男人還在裡面等著。
“有麻煩嗎?教練。”
看著一臉不悅的城戶,坐在上座的西裝男問道。這是大型體育用品廠傢亞特蘭蒂斯日本分社的營業部部長小原賢治。儀表堂堂的小原,渾身上下一副大企業職員的氣派。
他身邊坐著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瘦削男人——村野尊彥。村野尊彥身穿樸素的灰色便褲,駝色針織衫,脖子上掛著社員證。他是亞特蘭蒂斯公司的跑鞋顧問,負責的客戶是大和食品田徑隊的隊員們。
村野平常總是一個人來看練習,有時小原也跟他一起來幫忙。今天就是如此。
“是足袋廠來推銷。”
城戶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啜瞭一口喝瞭一半、已經冷掉的咖啡。
“足袋廠?”小原反問道,“是怎麼回事?”
“說是生產瞭跑步用的鞋,問我們要不要試用。”
他說著,從手裡的紙袋裡取出鞋。
“這是什麼啊,這不是地下足袋嗎?”
小原嘴巴刻薄,脫口而出。他對身邊的村野說:
“喂,村野,足袋廠傢跑來我們行業搶飯吃,聽都沒聽說過啊。”
小原年紀雖然比村野輕,職位卻比他高。小原大學畢業後就進入外資企業,順利晉升到現在的職位;村野則是高中畢業後先進入小制鞋廠,在制鞋業摸爬滾打過來的專傢。這大概是亞特蘭蒂斯這個公司的風格,上級對下級總是口無遮攔。
“沒聽說過。”村野也有些意外地搖搖頭,“聞所未聞。”
“你不會理他吧,教練?”小原半開玩笑地追問。
“怎麼會。”城戶說。
他把剛才收下的名片放在桌子上。
“小鉤屋?——什麼啊,就是個小足袋廠。”小原馬上掏出手機查瞭名片上的名字和地址,“連村野都不知道,想必沒什麼業績。這種公司,竟然有膽子跑到有名的大和食品田徑隊來推銷。”
“他們想讓茂木穿上試試。”城戶說。
“真是不自量力。”小原嘲笑道,又向城戶確認,“對吧?教練。我們一直受到貴社的厚愛,鞋和服裝都讓我們來提供,當然,不光是比賽,練習用品也希望能用我們公司的。”
“這種事,我是知道的。”
城戶拿囉唆的小原沒辦法。
“那麼,茂木君怎麼樣瞭?”村野問。
城戶的表情馬上晴轉陰。
在京濱國際馬拉松大賽上,茂木受傷的是左腳。常年見慣選手們運動傷害的城戶趕到的時候,以為茂木隻是肌肉拉傷。如果隻是肌肉拉傷,就沒什麼大礙,過一段時間就會痊愈。
然而,仔細檢查後,卻得出瞭意想不到的診斷結果。
是股二頭肌肌腱的部分損傷,傷在左腳根部肌肉。剛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城戶都不敢相信。
“醫生,這不是短跑選手常患的病嗎?”
當時,城戶問做出診斷的隊醫齊藤昌治。長跑主力選手茂木,怎麼會那個地方出毛病呢?
“這個嘛,原因有很多。不能一概而論。不過,照現在的跑法,就算治好瞭,早晚還會變成這樣。”
“是跑法的問題嗎?”
“光是治傷還算簡單,要改變跑法就不是簡單的事瞭。”
“還需要時間恢復啊。”城戶想起齊藤的話,含糊其詞地說道,“茂木說瞭什麼?”他反問村野。
村野是這方面三十年的專傢。在當今的跑鞋界,可以算是神一樣的存在,選手們很信任他,有些無法對教練說出口的煩惱,也會對他傾訴。
作為專傢,他相當自傲,對工作一絲不茍,也能對選手溫柔相待,很受好評。對跑鞋顧問來說,決定他們人氣的標志是他們收集的跑步選手的腳樣數目。這一行裡,收集瞭最多腳樣的,就是村野。
“沒有,他並沒有說什麼。”村野回答說。
城戶死死盯著他。村野並不總是說實話。如果他把選手那裡聽來的煩惱直接告訴教練,就會失去他們的信任。這種事情上的微妙尺度,村野把握得很好。
教練有時不會把心裡的評價告訴選手,選手也對教練隱瞞心裡話。這種情況其實更多。
“如果改變跑法,還能取得以前的成績嗎?”
小原的目光投向城戶。
亞特蘭蒂斯向選手提供鞋,當然是為瞭宣傳。如果選手有競爭激烈的對手,電視和其他媒體就會大幅報道,是對鞋子絕佳的宣傳。跑鞋在試驗階段,若能得到一流選手的反饋,也很有利。
但是,如果選手一直扶不起來,就沒用瞭。就算腳上的傷治好瞭,如果不能再像以前一樣在田徑場上熠熠生輝,亞特蘭蒂斯就不可能再像以前一樣繼續支持他們瞭。
“不試試的話,真的不知道呢。”城戶回答道。
小原一直盯著城戶的眼睛,腦子裡已經飛快地計算起利益得失。
2
“辛苦瞭,怎麼樣?”
在事務所的玄關處脫掉鞋,安田馬上問道。看起來他已經等候宮澤多時瞭。
“說實話,從今天的感覺來說,希望不大。對方讓我們積累一些業績後再來。”
“果然是這個結果。”
在昨天召開的開發隊伍會議上,宮澤報告瞭他準備去大和食品推銷陸王的事。
銀行職員坂本也參加瞭,大傢討論瞭很多,也談到會被認為沒有業績,若是那樣也隻能先認瞭。“接下來就看城戶教練這個人怎麼樣瞭。”當時坂本是這麼說的。他原本抱著一線希望,如果這個人很熱心,好打交道,那就好瞭。然而最終希望也如泡沫般破滅瞭。
“雖說對方人不壞,但感覺並沒有把我們當一回事。”
宮澤老老實實說出瞭對城戶的印象。
“是嗎……”安田耷拉下瞭肩頭。
“還有,茂木選手用的鞋怎麼樣瞭?”
“收倒是收下瞭,但照目前的狀況,他穿上的可能性很小。”
“看來進展不順利啊。”
兩人陷入瞭沉默。這時一輛白色小汽車開進工廠,是坂本開的銀行業務車。
“啊,是坂本先生。”安田看著駕駛座,“是來問關於大和食品的事吧?”
肯定是這樣,宮澤輕嘆一口氣。
坂本要是知道第一次推銷失敗瞭,肯定會很失望。
但是,在社長室講完跟城戶教練打交道的經過,坂本反而給他鼓勁:“這不是剛開始嘛。”
“也是。因為大傢的努力,陸王才剛剛成型。這也是坂本先生的功勞,接下來也要拜托您。”
宮澤這麼說著,隻見坂本表情異樣,馬上閉上嘴。
“社長。”此時坂本伸直瞭背,抬起頭來,“其實,有件事我要告訴你——我要調工作瞭。”
坂本接著說:“今天,調動函下來瞭,是調去縣外工作,在前橋分行。”
這話來得突然。宮澤措手不及,待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坂本兩手握拳放在膝蓋上,似乎很懊喪。
“小鉤屋的新事業剛起步,其實很想跟你們一起走到最後,真是可惜——對不起,社長。”
坂本好不容易擠出幾句話。宮澤不知道該說什麼,出不瞭聲。
“是嗎……”好不容易,他才擠出這句垂頭喪氣的話,“那,也是沒辦法啊。”
似乎這句話也是在安慰自己。
“銀行裡的人啊,”坂本也似乎在說給自己聽,“一紙調令,叫去哪兒就得去哪兒。”
而且,隻有三天的時間,就必須去赴任。
“本來以為你能去總行呢。”
坂本很有能力。埼玉中央銀行行田分行歷史悠久,在所有銀行的分行中,也是比較大的。他的上一任能力一般,也榮升進瞭總行的營業推進部。宮澤本來以為,坂本肯定也能進入銀行的核心部門。
“哪裡哪裡。在分行能夠負責小鉤屋這樣的公司,作為銀行職員來說,真是榮幸。”
坂本說著,臉上浮現出微笑。但這微笑多少有些不自然。這次的調職,並不是他心中所願吧。
“喂,阿玄,坂本要調動瞭。”
宮澤從社長室探出臉對外面說,一瞬間,富島臉上一僵,趕緊站起身,跑過來。他手裡還拿著圓珠筆。
“怎麼回事,是真的嗎?要去哪裡啊?”
“說是前橋,前橋分行。”宮澤代替坂本回答。
“是嘛,真可惜。本來想趁你還在,多借點錢呢。”
前幾天,小鉤屋提出瞭新的融資計劃。提交瞭預期銷量等資料,但還沒有得到結果。富島猜測,大概是分行行長猶豫不決。
“實際上,我也一直想告訴你們。那筆融資,明天就要決算瞭。我口頭上說服瞭分社長,也隻能幫你們到這裡瞭。”
“是嘛,太好瞭。謝謝。”富島一臉滿足地點點頭,“松瞭口氣啊,社長。”俗話說得好,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真是承蒙您照顧。”
宮澤心裡湧起的不光是寂寞,還有不安。失去瞭坂本這樣的支持者,對小鉤屋這樣的小公司來說真是慘重的損失。
“多謝照顧。”宮澤向坂本深深低頭,“不過,新的事業,要是在你還在的時候能更像樣子就好瞭。”
“要是這麼簡單的話,任何人都能成功瞭。正是因為不那麼簡單,才更有價值啊。”坂本鼓勵宮澤道,“就算我去瞭前橋,也會做你們的後援,一定要做成功。讓大和食品的茂木選手穿上我們的鞋吧。”
他伸出手來,宮澤緊緊地握住瞭他的手。
“還真是可憐。”
兩人目送著坂本的車消失在工廠外,富島說。
“什麼可憐?”
“前橋分行啊。社長肯定也聽說過,前橋站前的商店街,現在門店關掉瞭不少。埼玉中央銀行的前橋分行業績很差,銀行內部都說,去那裡等於是流放到荒島啊。”
“坂本先生被扔到那種地方瞭?”宮澤吃驚地問。
“大概是跟分行行長沒有處好。”富島的話出乎意料,“坂本先生很為客戶著想,而那傢分行的行長正相反。坂本先生的融資計劃什麼的,他都不滿意。不時有人看到分行行長當面訓斥他。文件也遲遲不肯蓋章。”
“那不是欺負他嘛。”宮澤憤慨地說。
“那位分行行長,讓人覺得有點陰險吧。不過,把他調到前橋,離開現在的店,也許是件好事。對於坂本先生來說,行田分行肯定就像是地獄。雖說銀行的工作很穩定,但我這樣的人,肯定幹不瞭。”富島嘆氣連連。
自己的兒子大地也仍舊在為找工作東奔西走,但就算進瞭最難入職的銀行,也不見得就高枕無憂瞭。這個世界上還真沒有容易的事。不過,就算在這樣的巨大變動中,坂本仍然在一心一意支持小鉤屋。
“接下來才是問題。”富島嘆息著,“坂本先生之所以跟分行行長交惡,恐怕也有為我們爭取資金的原因。下次的繼任者就不一定這樣瞭。銀行的好壞,負責人不同,感受完全不同。到底繼任者會是怎麼樣的呢?”
也就是說,富島很擔心,接下來的繼任者對小鉤屋來說會不會是一場災難。
“現在就算擔心這個也沒有用。阿玄,船到橋頭自然直吧。”
3
茂木坐在運動場邊的椅子上,脫下鞋,用毛巾擦拭汗濕的臉。現在是下午五點。隊員們的練習高峰時間是接下來的一個小時。茂木卻並沒有參加。他一邊發呆地看著隊員們練習,一邊仔細地按摩自己的腿,準備回自己的宿舍。
“茂木君。”
他在宿舍門口的衣帽櫃裡放進鞋子,換上拖鞋的時候,有人跟他打招呼。回過頭來,原來是宿管阿姨勝惠,拎著紙袋站在那裡。
“這個東西,丟在用具室裡瞭,是不是茂木君的東西?”
她說著把紙袋遞過來,茂木仔細看瞭看。
“不是我的。”茂木看見紙袋裡裝著一雙從未見過的鞋子。
“是嗎?”勝惠驚訝地歪著頭,“但是,袋子上寫著茂木君的名字,你看。”
確實,在紙袋的中間,用萬能筆寫著幾個大字:“大和食品田徑隊茂木裕人先生”。
“是不是誰送你的禮物呢?收下的人忘瞭給你。肯定是這樣的。”
“想不起來……”茂木模糊地回答道。
“既然是鞋,那就收下吧。來,給你。”勝惠把紙袋塞給茂木,消失在走廊深處的食堂裡。
回到二樓自己的房間,茂木把東西扔在地板上,自己橫躺在地毯上。
他的心情很不好。最近因為身體,正在努力改變跑步方式,但自己並沒有多大自信。如果勉強去跑,腳就很疼。教練和訓練師都建議他試試別的辦法。
到現在為止,茂木二十三歲的人生,真的是一路“跑”過來的。
他的父親是實業團的跑步運動員,受父親的影響,他從小就開始跑步,在中小學的跑步比賽中一直是第一名。在年級對抗接力賽中一直跑最後一程。高中時代,受田徑教練桂田的影響,成為長跑選手。跑過箱根接力賽的桂田,把茂木所屬的田徑隊從零開始,帶成瞭全國水準的優秀隊伍。也多虧桂田教練的指導,茂木裕人的名字傳遍瞭全國,他才能在馬拉松大賽中獲得高中組冠軍。
在此以前,對茂木來說,跑步隻是他的興趣愛好。
但是,自從這次獲得冠軍後,跑步不再隻是他的興趣愛好,而是成瞭實現自我的手段,繼而成為他的整個人生。
在高中田徑界成為知名選手的茂木,很快就有經常參加箱根接力賽的名校向他伸出桂枝,給他推薦入學的名額。茂木猶豫一番後選擇進入東西大學。大學一年級的時候就被選拔為箱根接力賽的主力選手,在登山的第五程中獲得區間獎,一躍成為媒體紅人。
但就在此時,又出現瞭一個引人註目的一年級選手。
那就是明成大學的毛塚,在第五程中,他和茂木上演瞭一場激烈的生死決鬥。
其後連續三年,箱根的第五程賽中,茂木和毛塚的較量一再重演。二年級的時候,毛塚實現瞭逆襲,三年級的時候,茂木又搶占瞭先機。但是在四年級的比賽中,激烈競賽的最後,毛塚一躍反勝,茂木落到瞭第二位,沒能在大學的最後一年稱霸箱根。
輸給瞭毛塚,東西大學的去程優勝被明成大學奪去,返程也潰不成軍,綜合優勝夢斷於此。
真不甘心。茂木親眼看見毛塚的身體被眾人扔到空中。不管是在睡夢中還是清醒時,那副光景一直印在視網膜上,難以消失。
不過,唯一的好消息,是毛塚最後也選擇去實業團裡有名的亞洲工業上班。選手當中,大學畢業後就離開田徑隊的不少,毛塚選擇成為社會人,同時繼續跑步。
還能跟他在賽場上相見。
下次一定——
三月的京濱國際馬拉松,對等待已久的茂木來說,本來是一場絕不容失手的戰役,但投入這場比賽的精力過多,反而因為過度練習而加重瞭腳的負擔,出現瞭最壞的結果。
命運真是充滿瞭諷刺。不要說向毛塚復仇瞭,現在茂木連能否以專業選手的身份繼續跑下去都是未知數。
“什麼鞋啊?”
跑步選手都對鞋很講究。全程馬拉松的四十二點一九五公裡長距離跑下來,往往是鞋左右瞭成績。根據茂木的經驗,鞋對結果產生影響,往往是從三十五公裡左右開始。這是最艱苦的一段時間,需要依靠選手的身體支撐,提供支持的就是跑鞋。田徑是不借助其他工具,光靠活生生的肉體戰鬥的運動,鞋就成為選手最重要也是唯一的武器。
他把手提紙袋倒過來,裡面的東西“嘩”地落在地毯上。
“這是什麼?”茂木不由得叫出聲。
他把鞋子拿在手裡仔細端詳。顯眼的深藍色設計並不難看。不過翻過來一看,底上縫的是薄薄的生橡膠。鞋底沒有厚度,整體很輕。
一共有四雙。紙袋上還給茂木寫瞭留言。大概是不知道他的鞋碼,所以準備瞭不同的碼數。其中一雙確實是茂木平常所穿的鞋碼。
和鞋子放在一起的,還有名片和一張明信片大小的卡片,上面有手寫的留言。
茂木裕人先生:
你好,我是行田市制造足袋的小鉤屋。
我們小鉤屋是有百年歷史的足袋制造商,這次設計瞭跑鞋“陸王”,準備投入開發。
這雙鞋能緊緊抓住地面,有獨特的穿著感和功能性。穿上它,有以前的跑鞋沒有的感覺,能實現人類本來的跑步方式:中掌著地。
隻有不受傷的跑法,才是邁向勝利的最短距離。可以的話,能請您試試嗎?如果有需要改進的地方,我們會一直修改到茂木先生滿意為止。
拜托您瞭。
小鉤屋 宮澤纮一
卡片上的日期是兩周前。
新的廠商都無法直接接觸到茂木這些選手,也許是教練城戶帶進來的。如果是城戶的話,應該會不予理睬地扔到一邊吧。勝惠偶然發現瞭,又負責地把它帶到茂木面前。
原來是這麼回事。茂木馬上失去瞭好奇心。
總之就是推銷。
他把鞋放進紙袋裡,想瞭一會兒,把名片和卡片一起放進抽屜裡。
雖說受瞭傷,茂木的鞋子,還是由亞特蘭蒂斯提供。
行田的足袋是無法與世界一流的廠商亞特蘭蒂斯相提並論的。
“真無聊。”
茂木深深嘆瞭一口氣,躺在地上按摩起自己受傷的腳。
4
三天後,坂本帶著接替自己工作的人來拜訪,那個銀行職員拿著“新人問候”的名片,名叫大橋浩。
“今後承蒙您照顧。”
一進社長室,坂本就深深低下頭,大橋在他旁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看來是個不茍言笑的男人。
坂本沒有忘記拿來前幾天批下來的融資文件,說:“這是我在行田分行最後的工作。”一邊說一邊當場在資料上記下來。
一直以來得力的負責人離去,迎來瞭新的負責人。宮澤不知道自己和大橋關系會相處得如何,總之,直到大橋也調職為止的好幾年時間裡,自己必須仰仗他瞭。
“大橋先生以前在哪裡任職?”宮澤問道。
對方回答說:“戶田分行。”
“在那裡負責公司融資嗎?”
“是的,我負責五十多傢公司的融資。”
“像我們這樣的足袋制造商,隻有行田才有,這種傳統行業,很難做哦。”富島半開玩笑地說。
“說實話,是這樣的。”大橋滿不在乎地答道。
這個人和坂本差別很大。坂本很熱情,大橋很冷淡。宮澤喜歡坂本這類型的負責人,但他沒有選擇權。
宮澤再次對坂本表示感謝:“一直以來,真是多謝你瞭。”
“哪裡,我才應該道謝。”
坂本並沒有再提要支援他們的新事業。大概是當著大橋的面,不方便說吧。對大橋來說,自己接手後廠傢仍然跟之前的負責人接觸不斷,肯定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會顧慮這個,也符合坂本的性格。
宮澤目送兩個人坐上車開出工廠,心裡湧起一股失落感,仿佛自己失去瞭一大後盾。
雖說陸王已經制造出來瞭,但還遠沒有走上正軌。
宮澤感到十分不安。幸好沒過多久,運動咨詢師有村,就帶給他一件意想不到的任務。
5
“這對小鉤屋來說是一件好事。”
有一天,有村打電話給宮澤。
“東京新宿區有一傢私立學校叫光誠學園,您知道嗎?是私立學校中名聲在外的初高中一貫制學校。”
宮澤對這個名字有印象。宮澤的孩子都上的是公立學校,沒有參加小學和中學擇校考試。很遺憾,就算聽到學校名,一時也反應不過來。
有村接著說:“那個學校拜托我教跑步,說是要從下半學期開始重新選擇體育鞋。我說瞭宮澤先生的事,對方說,務必要跟您談談。”
“真高興。”
宮澤不由得握緊瞭手機。如果這種名校能用上自己的鞋,無疑能推動陸王面世。其他學校也可能跟著用起陸王。
“我幫你聯系對方,你跟他們見一面吧。初中高中一共有一千八百人左右,如果能定下來,是一筆大生意。從教育這條線突破,是個不錯的開始。”
“謝謝。”宮澤忽然產生瞭一個疑問,“如果接受瞭我們的產品,可以請有村先生做中間人嗎?”
也就是說,他想請有村做中間商。介紹商業機會的時候,經常會有這種做法。有村自己也擁有商鋪,這也是一筆不錯的生意。
“不,不,我就不用瞭。你不需要什麼中間商。”有村推辭道,“這樣做有人會懷疑裡面有內幕。我們要光明正大地做,這才是生意長久的秘訣。宮澤先生不如就直接接受訂單,趕快跟他們聯系吧。真的,不用顧忌我這邊。”
有村告訴瞭宮澤光誠學園負責教師的名字和電話,掛斷瞭電話。
宮澤去光誠學園拜訪井田夏央,是在十天之後。
負責這件事的井田是一位主任教師,他不是體育老師,而是資深的數學老師。他抽出課後的空餘時間來見宮澤,約定的時間是十點十五分開始。為瞭不遲到,宮澤早上八點前就出瞭公司,十點前就到瞭學校附近,消磨時間。
“聽有村先生說,有個廠商正好在做類似足袋的跑鞋。”
看來有村把小鉤屋著實誇獎瞭一番。
首先還是讓他看看實物吧。宮澤從帶來的袋子裡,取出陸王給他看。
“啊,說不清是樣子怪怪的足袋,還是鞋。不過,和風的感覺很美。”井田誇獎道。他仔細地聽宮澤介紹產品的開發理念。
“原來如此,真有意思。您剛才說的,能在監護人聯絡會上再說一次嗎?”井田說,“我去說也可以,不過還是宮澤先生親自去講,大傢更能明白。另外也請給一個報價。我們會一並討論的。”
宮澤高興地答應瞭。他打開手賬,記下瞭井田說的日子和時間,離開瞭學校。監護人聯絡會定在兩周之後。
“事情很順利,我接下來要去做展示瞭。”
回到車上,他馬上聯絡安田。
“太棒瞭,社長。那麼——競爭對手是誰?”
這麼一問,宮澤才想起來,這些事情,他都忘瞭問井田。
“對不起,忘瞭問瞭。”
“什麼?”
“他聽我講的時候很認真,我有點得意忘形瞭。”
“真是的,社長。”
電話那頭的安田雖說拿宮澤無可奈何,聲音還是明快的。“不過,這真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大和食品那邊還沒有任何消息。沒有收到任何反饋,到瞭現在這個地步,不管哪裡也好,隻要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就算有一百句宣傳口號,也抵不上一單真實的業績。
“一定要拿下。”
宮澤緊緊握住方向盤。
6
周六,宮澤早上七點多就出瞭傢門。梅雨剛過,天空一片晴朗,萬裡無雲。
今天是去光誠學園做展示的日子。為瞭怕自己忘記,宮澤昨天就在車後面的座位上放好瞭陸王的樣品。為什麼足袋廠商要生產鞋呢?為什麼要生產陸王呢?這些問題,都必須在監護人代表和老師們面前解釋清楚。而且,目標是要拿到訂單。這是首先到來的一個大的商業機會。
和井田約定的時間,是上午十點二十分。大概因為是周六,交通堵塞,比平時更花時間。宮澤九點多才進入新宿區,把車停在瞭學校附近的停車場。
還有一些時間,他進瞭附近的咖啡店,打開資料,再過一遍展示的內容。一股緊張感油然而生。
仔細想一想,以前宮澤從未參加過這樣的展示會。
他的客戶都是從上一代店主就打過交道的百貨店和專賣店,就算有新的客戶也一般都靠人從中介紹。
“隻能盡力而為瞭。”
他喝瞭一口開始變冷的咖啡,自言自語道。這次能否接到訂單,也許會左右小鉤屋的未來,這個事實,很難從腦子裡趕出去。
隻能正面面對瞭。
約定時間二十分鐘前,他出瞭咖啡店,走到附近的學校,進瞭正門。告知門衛來意,門衛讓他在接待室等瞭大概五分鐘。之後,他被帶進一個看起來像是休息室的開放空間。
這裡放著椅子和桌子,監護人和教師大概有三十人。
“啊,歡迎光臨。這就是我剛才說的小鉤屋。”
之前見過面的井田,把宮澤介紹給大傢。“那我們就請小鉤屋來給大傢介紹一下他們的產品。”
“今天很感謝大傢抽出時間來聽我介紹。”
宮澤站在前面致謝。聽眾男女比例對半分,他們的孩子都已經是初中高中生。這些傢長的年紀跟宮澤差不多。
“首先,我想請大傢看看我們的產品。這就是我們的鞋。”
他從自己帶來的袋子裡取出陸王,所有人的視線都聚集瞭過來。大傢都想第一個看清楚,人群一陣騷動。
“怎麼樣?肯定有人覺得設計很奇怪吧。我會傳過去給大傢看,請大傢拿在手上仔細看。”
宮澤給每個人都準備瞭資料,又拿出三雙樣鞋給大傢傳看,開始瞭自己的介紹。
他做完準備好的演講,花瞭二十分鐘左右。一開始很緊張,但聽眾都在認真地聽,還有人不時點頭贊同,會場內的反應很好,他也漸漸放松下來,嘴巴越來越順溜瞭。
演講告終之後,井田站起來表示感謝:“謝謝宮澤先生。我們討論之後再聯絡您。麻煩您特地來跑一趟。”
“哪裡,拜托大傢瞭。”
他深深低頭致謝,離開瞭休息室。
進展順利。
他的臉頰松弛下來,不由得露出瞭笑容。
這時,一個身穿西服的男人從走廊那頭走過來,跟他擦肩而過。
他和宮澤一樣,被一位老師帶進休息室,看見宮澤,輕輕點頭致意。他的領章上的獨特設計,宮澤曾經見過。
亞特蘭蒂斯——
擦肩而過時,男人臉上浮現出無所畏懼的笑容。也許,在自己之前誰會來做展示,他已經事先獲得瞭情報。男人的態度裡有大廠商才有的自信和自傲,令宮澤也不禁湧起瞭對抗心。
“一共有幾傢公司來參加展示呢?”一邊走,宮澤一邊問。
老師回答說:“應該是兩傢。”
那麼,就是隻有小鉤屋和亞特蘭蒂斯瞭。
亞特蘭蒂斯會展示什麼樣的鞋呢?大概可以想象出來。剛看過宮澤展示的那些人會有什麼反應呢——
馬上就能知道瞭。
出瞭學校,宮澤神采奕奕地邁上瞭回程的道路。
7
“怎麼樣,社長?”
中途在服務區吃完瞭飯,回到公司已經是下午一點多瞭。
“圓滿成功!”
宮澤豎起大拇指,安田綻開笑容:“太棒瞭!”他也同樣豎起大拇指回應。
接著,宮澤把展示的詳細過程講給安田聽,聽著聽著,安田的表情沉瞭下來。
“如果能拿下來可是不小的量。肯定有不少學校,都會來下訂單。必須要先準備好,做好量產的準備。”
確實,如果一口氣接到一千八百雙的訂單,那就必須要調整制造流程瞭。真是讓人又喜又憂。
“嗯,先別說這個瞭,今晚我們召集一下開發隊伍。明美也說,如果展示順利的話,就要提前慶祝呢。”
“高興得太早瞭吧。”
宮澤一臉無可奈何。“不管結果如何,反正已經努力過瞭。”安田似乎相當樂觀,“還有,江幡君今天也請瞭假,正好休息。”
看來,在宮澤不知道的時候,這件事已經定下來瞭。
“去哪裡喝酒?”
“‘蠶豆’怎麼樣?”安田說。
“下午五點,這邊的工作也差不多結束瞭。”
為瞭準備展示,積壓瞭不少工作,宮澤要花點時間處理掉。
五點十五分過後,出瞭公司,喝酒似乎還早瞭點,走到店裡還需要十分鐘左右。夏天即將來臨,這是一個清爽宜人的傍晚。
居酒屋掛出瞭紅色燈籠,鉆進門簾,已經是老熟人的店主迎上來,帶他們進瞭裡面的包間。
“啊,社長,辛苦瞭——”
先來的椋鳩通運的江幡和明美迎上來,還沒入座,安田已經點瞭四杯生啤。
“聽說進展很順利啊。恭喜瞭!”明美說。
“哪裡哪裡,”宮澤有些心虛地應道,“接到訂單的時候,才能說進展順利吧。今天隻是去做瞭個展示,還不知道結果如何呢。”
“不過,社長不是說瞭嗎,感覺不錯。”
被安田這麼說,他也總算放松下來。
“是啊,確實,我自己覺得可以打滿分瞭。”
生啤酒端過來瞭,宮澤坐直身體,兩手握拳放在膝蓋上。“這都是大傢的功勞啊。真是感謝大傢瞭。”
“總之,先幹杯吧。”
江幡愉快地說,大傢一起舉起啤酒杯碰杯。
啤酒真美味。沁入喉嚨的酒精,令人感到一陣涼爽。想想今天早上的緊張,現在能這麼放松地喝著啤酒,真是令人開心。
“好瞭,看看吃點什麼。”
明美煞有介事地攤開菜單,宮澤發現桌子上多瞭一雙筷子。
“還有誰要來嗎?”
他問安田,安田回答說:“我還叫瞭坂本先生。”
“哎呀,周六把人傢叫出來不太好吧。好不容易放松一下。”宮澤埋怨說。
安田抓抓頭說:“哎,剛才太高興瞭,就給他打瞭電話。不過,坂本先生說,真的很高興,一定來參加聚餐,反正閑著也是閑著。”
坂本人好。隻要有人約他,總不會輕易拒絕。“剛才他打電話過來說,要稍微遲到一點,讓我們先吃。”
宮澤還在想,安田這傢夥真是好心辦壞事,門就開瞭,坂本本人出現瞭。“喂,過來,過來。”安田招招手。
“我來遲瞭。好久沒見大傢瞭。”
坂本的工作已經調動一個月瞭。他看起來比以前多瞭幾分疲態。不知道銀行裡面到底怎麼樣,剛到陌生的地方,總少不瞭吃一番苦頭。
“我聽說瞭,社長。光誠學園的展示,做得不錯啊。祝賀你。”
碰杯以後,坂本臉上仍然不見笑容。
“大傢為瞭陸王,真是辛苦瞭。”
安田做出以右手擦淚狀。
“對方會感興趣,也就是說,越來越多人在跑步中受瞭傷。”江幡冷靜地分析道。
“也許吧。”安田贊同地點點頭,“所以,陸王很有存在的意義啊。”
“不過,去學校推銷,還真是好主意啊。”坂本再次贊嘆道,“一開始讓一流選手試穿有難度,不過,能這樣踏實地積累業績的話,也是不錯的戰略。”
“我也贊同。”江幡說,“孩子們是最需要保護腳的。還有,要是在幼年養成瞭錯誤的跑步習慣,長大後就很有可能受傷。對學校教課的老師來說,陸王的出現,恰到好處啊。”
“光是賺錢的話,工作就沒什麼意思瞭。”說出這句話的是明美,“還是希望自己的產品能為世人造福啊。光是想象孩子們穿著陸王在操場上跑來跑去的身影,我就感覺很興奮。”
“喂,喂,還沒有最後拿到訂單呢,明美。”宮澤苦笑著說。
“競爭對手是誰?”坂本問。
“我想,大概是亞特蘭蒂斯。”
一聽到這個名字,剛才還熱熱鬧鬧的場面,立刻蒙上瞭一層不祥的氣氛。
“是亞特蘭蒂斯啊。”
安田似乎也受到瞭傳染。美國的知名廠傢亞特蘭蒂斯,不光生產跑鞋,在高爾夫用具以及各類運動服的領域,也是壟斷式寡頭。
“那麼,他們的展示效果怎麼樣?”安田問。
“不知道,我沒有聽他們講。”
宮澤腦子裡浮現的,是那傢公司的營業員跟自己擦身而過時,臉上浮現的輕蔑微笑。
“亞特蘭蒂斯為學校供貨的鞋,也能想象出個七八分。”江幡說,“他們的傳統鞋型,鞋底都很厚。市場價格是五六千日元,如果是面向學校的話,我想價格會更低。”
“情況不妙啊。”安田有些後悔地說。
如果是價格大戰,最後獲勝的一定是資本雄厚的大公司。亞特蘭蒂斯和小鉤屋的體量之差,就像大象和螞蟻,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但是……
“雖說企業規模懸殊,光從跑鞋的功能這一點來說,我們還是可以跟他們一戰的。”
坂本及時給瞭宮澤有力的支持。“並不是毫無勝算。如果完全沒可能的話,一開始就不會叫我們去。否則對方也是浪費時間。因為產品很有吸引力,才會被叫去競標。”
亞特蘭蒂斯的鞋子保險,陸王的概念新穎。如果考慮孩子們的健康和安全的話,還是陸王更有利,宮澤想。
“社長,對方什麼時候會通知結果呢?”安田問。
“他們會在今天的聯絡會上商量,最終在下周的教師會議上正式決定。周一下午會跟我聯系。”
“周一啊,還真是叫人七上八下啊。”
安田說著,從襯衫口袋裡掏出一根煙點上。
“要是爭取到瞭訂單,那可要忙一陣子瞭。”江幡說,“配送的事,還請交給我們椋鳩通運。”
“江幡君,這話還早著呢。”明美笑著,往江幡的背心打瞭一拳。江幡沒有防備,幾乎俯倒在桌子上,全場大笑。聽說對手是亞特蘭蒂斯後低沉瞭幾分的氣氛又快活起來。
“不過,我擔心的是運營資金。沒問題嗎?社長。我老看見你和阿玄兩個人一臉沉重地談事情,真是擔心啊。”
“阿安,你都瞎瞅什麼呢?”宮澤有點不好意思地伸手撓頭,“別瞎操心瞭,你就負責產品的品質。”
“要是坂本小哥負責的話,就不用擔心瞭。”明美說。
“我還真是想幫你們到底,可惜行田分行不要我瞭。”
坂本勉強做出笑臉,擺擺手,那笑容裡,多少有幾分寂寞。
8
等瞭又等,光誠學園的井田終於在周一的上午十一點多打來瞭電話。
“社長,是光誠學園打來的,二號線。”
富島把電話轉過來,宮澤的心裡與其說是充滿期待,不如說是忐忑不安。
能否拿到訂單,決定瞭小鉤屋的未來——
期望越是迫切,越是感覺會落空。長期坐在社長位子上的人,都會經常把最壞的情況放在腦子裡,宮澤也不例外。
“電話轉過來瞭。我是宮澤。上次多謝您照顧。”
宮澤接過電話,先道瞭謝。
“哪裡哪裡,上次麻煩您瞭。上次請您在監護人聯絡會上做瞭展示,後來大傢討論瞭一下。今天想通知您討論的結果。”
井田單刀直入地說:“經過我們的討論,這次還是與貴社的產品無緣,非常抱歉。”
宮澤來不及說話,眼前的彩色世界似乎變成瞭黑白世界。
“無緣……”
宮澤下意識地念著這個詞。
“很遺憾讓您失望瞭。這次對小鉤屋來說很可惜,不過還請您理解。”
“對瞭……”井田準備結束對話,宮澤問,“方便的話,能不能告訴我原因呢?對我們來說也會成為以後的參考。拜托瞭。我們的鞋子,到底哪裡不行呢?能告訴我們大傢的意見嗎?”
“這個啊……”電話那頭,井田似乎猶豫瞭一會兒,“說到底,最大的原因,還是你們沒有業績。你們的鞋能將跑步造成的運動損傷防患於未然,這個亮點很吸引人,但沒有科學實證來證明這種鞋真的能減少運動損傷。有人說,這不是把我們學校當試驗品嗎?”
“試驗品?”
這種想法,自己可從來沒有。這簡直是找碴兒,但宮澤也想不出駁斥的話。
“那價格呢?”
宮澤又擠出一個問題。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虛弱可憐,還在顫抖。“如果方便的話,能告訴我們亞特蘭蒂斯的鞋的價格嗎?”
“這是校內機密,還不能外傳。”井田說。不過,他似乎覺得垂頭喪氣的宮澤很可憐,說:“麻煩你別說出去。”他告訴瞭宮澤競爭對手的價格。
宮澤說不出話來。亞特蘭蒂斯提出的價格,其實是小鉤屋的兩倍以上。
自己不是輸在價格上,而是輸在實力上。
“這麼貴,也沒關系嗎?”
“從耐久性上說,很多人認為亞特蘭蒂斯更劃算。”井田說,“小鉤屋的產品,鞋底是生橡膠。確實很便宜,但可能不久就會磨損,穿壞。價格減少一半,但耐久性也隻有一半,大多數人是這麼想的。我是外行,對這方面不太懂,不過,亞特蘭蒂斯的銷售拿來的是新開發的鞋底,大傢就更這麼認為瞭。”
“那種鞋,鞋底不會嫌太厚嗎?”宮澤悔恨萬分地問。
井田說:“是啊。不過,聯絡會的人覺得沒問題。”
雖說宮澤很難接受,不過井田隻是個傳話的人,就算咬住他死死追問,也於事無補。
“謝謝您的通知。如果還有機會,請務必通知我們。多謝瞭!”
宮澤放好聽筒,兩肘支在桌子上,抱住頭不動。
作為經營者,現在必須想出應對辦法才行,但應該怎麼做,他沒有一點頭緒。
如果眼前剛開辟的道路被堵死,就隻能繼續面對經營瞭一百年的足袋,掙紮於越來越差的業績。宮澤仿佛看見自己深陷在這個小而封閉的世界裡,每天跟毫無希望的現實戰鬥。
名副其實的一敗塗地啊。
有人敲門,富島露出臉來。大概是想知道結果如何吧。然而——
一看宮澤的臉,富島就什麼都明白瞭。他默默走進來,坐在沙發上,點上香煙,吸瞭一口煙,視線轉向窗外的停車場,慢慢吐出煙圈。
“世上沒有簡簡單單的事啊。”
富島慢慢吐出這句話。宮澤不作聲。富島到底是要說“世上沒有那麼簡單的事,所以還是專心主業”,還是想鼓勵他“不要因為一次兩次的失敗氣餒”呢?
“不過,行不通就算瞭。拖拖拉拉不給結果才要命呢。”
宮澤長長吐瞭一口氣。
“也許吧。”
“嘗試各種可能性並不是件壞事。不過,如果沒有希望的話,還是專心做我們的老本行足袋吧。”
“我可還在努力呢。”宮澤出人意料地反嗆瞭他一句,“難道我因為開發新事業疏忽瞭老本行的工作嗎?”
上升的煙霧對面,富島的眼睛盯著宮澤。
富島從他父親那一代開始就管理工廠。從宮澤小時候起,他就在為小鉤屋撥算盤。宮澤對富島滿懷敬意,但富島對新事業的冷淡態度,終於讓他忍不住爆發瞭。
“確實,說得也是。”富島挪開視線,說瞭句,“告辭瞭。”
他站起身來輕輕行瞭一禮,邁著緩慢的腳步走出瞭社長室。
富島的背影消失在門那邊。宮澤在嘴裡哼瞭一聲:“切!”他清楚地感覺到,富島是個阻礙。富島熟悉會計事務,常年跟銀行打交道,他也一直厚待富島。但是,說實話,富島的想法,跟現在的宮澤水火不容。
宮澤抓起放在桌子上的手機,給安田打電話。
“阿安,那個,光誠學園那件事,沒成。對不住。”
電話那頭,安田沒說話。他應該在外面吧,電話裡傳來人群嘈雜的喧嘩聲。
“是嘛……”幾秒鐘的沉默之後,安田才回答說,“又回到原點瞭。”
“跟著我繼續幹嗎?”宮澤問。周六晚上,跟開發隊伍的成員一起憧憬未來的情景,變成瞭一場空虛的夢幻。
“那是當然瞭。”安田以輕快的語氣說,“再做一次就好瞭。反正又不會死。”
“確實啊,對不住。”
“其他的人我來通知吧。”
宮澤按下結束通話的按鈕,輕嘆瞭口氣。右手“啪”的一聲落在膝蓋上。
“沒成功。”
他不由得自語道。兩手在頭後面交叉,靠在椅背上,臉朝著天花板。就這樣閉眼冥思瞭好久。
9
“茂木君,能過來一下嗎?”
茂木抬起頭,原來是股長野坂在樓梯入口處對他招手。野坂帶著茂木進瞭小會議室。
野坂敦是茂木所在的總務部勞務課的股長,負責茂木他們田徑隊的管理。雖說有一定職權,但大和食品是個大企業。野坂本人也沒有田徑隊的人事權,不過據說,他所反映的現場的一些意見,都能毫無阻礙地被采納。當然,茂木進社才第二年,前輩們都說他“很有實力”,但野坂並沒有親眼見他發揮過。
“後來怎麼樣瞭?”野坂一臉溫柔,“改良跑法進展順利嗎?”
“應該算是有瞭很大改善……”
“也不是那麼容易吧。”
野坂抱起手臂,看著茂木的眼睛。也許,在問茂木話之前,他已經跟城戶他們聊過瞭。
“要完全成功,需要一年時間,甚至是兩年。”
要改變跑法,必須同時重塑身體。和教練一起通過兩人三腳遊戲調整骨盆,一點點改造身體,熟悉新跑法。這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完成的。
“照你的目標,什麼時候能復出呢?”
野坂開門見山地問。茂木回答不出來。改良跑法剛進行到一半。什麼時候能完成,並沒有明確的時間。
“可能要到明年的田徑賽季瞭,現在這個階段……”
聽瞭茂木的回答,野坂柔和的表情中銳利的視線一閃而過,射向茂木。
“明年啊——”
似乎是在責問茂木,又似乎是在思考著什麼。這是一張冷靜判斷形勢的管理層的臉。
大和食品的田徑隊的定位,目標不是做宣傳廣告,而是地方貢獻。他們不像某些田徑隊,需要一直有亮眼的活躍表現,但也不能說有足夠的空間,讓不能再跑的選手一直待在田徑隊裡。在這方面,他們的甄選很嚴格,如果發生運動損傷不能再跑,就要和同期入社的夥伴們一樣,被分到營業和制造部門。這同時也就意味著要跟田徑生涯告別。
總之,野坂是在估量茂木還有多少可能性。
“如果情況有變化,能告訴我嗎?我也必須要想想應對辦法。改變跑法,一刻也不能遲,要盡早完成。”
野坂站起身來,砰地拍瞭一下茂木的肩膀,出瞭門。
一刻也不能遲啊。
茂木一個人被留在房間,他握緊雙拳,坐在座位上,低著頭。
最希望能早日回歸的,不正是我嗎?
眼前似乎出現瞭對手毛塚的背影,他的身影越來越遠。
悔恨和焦急交織在一起,茂木握緊拳頭,直到手指發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