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訣別之夏

1

“結果不盡如人意,反而給您添堵。”有村低下頭,向宮澤道歉,“真對不起。”接到光誠學園拒絕的電話幾天後,宮澤來到在橫濱的有村的商店。

那天以後,宮澤一直在思索陸王接下去該怎麼走。

然而,他始終沒有想出什麼好主意。於是這天,他來拜訪有村,順便討討主意。跟有村聊聊,說不定能得到什麼啟示——他心裡暗暗懷著這樣的期望。

“聽說,給小鉤屋的陸王投贊成票的人也不少啊。”有村大概是旁聽瞭討論的整個過程,告訴瞭宮澤不少內幕,“反過來說,也可以說跟亞特蘭蒂斯對陣,你們毫不露怯,好好打瞭一仗啊。”

確實,這次面對亞特蘭蒂斯也並沒有一敗塗地。不過,宮澤也深刻體會到,離勝利還有一道必須要翻過去的高墻。

亞特蘭蒂斯有小鉤屋最缺少的東西——業績。還有,在這次的失敗嘗試中,宮澤深切感受到,最大的難題就是鞋底。

“如果不能克服這兩道難關,陸王是不可能成功的。但是,我現在毫無方向。”

宮澤將自己的心裡話和盤托出。“我想,有村先生說不定有主意。”

有村有些驚訝。

“我這麼說可能有點不中聽,像是見死不救,不過,想辦法解決問題,這是宮澤先生的工作啊。”這是很痛切的鞭策,“業績不是一天做成的。就算是亞特蘭蒂斯,也是五十年來作為制鞋商不斷鉆研,才有今天的成績。五十年前,亞特蘭蒂斯也是個微不足道的小公司,資金也不充足,曾和宮澤先生有過同樣的煩惱,也要不停奮鬥。在奮鬥中,他們才取得瞭今天的地位。”

有村說得很對。“如您所言,鞋底是鞋最重要的部分,宮澤先生。沒有一朝一夕就能解決的問題。很多人每天都在尋找和研發又輕又結實還柔軟無比的材料。要拿到參與市場競爭的門票,必須在這場看不見的戰鬥中勝利,否則無法戰勝他們。如果沒有錢,就靠下功夫取勝。總之要占一條。想要給跑鞋業界一記重拳,那就堂堂正正地打敗亞特蘭蒂斯,確立自己的地位。”

“打敗亞特蘭蒂斯……”

有村點破瞭現實,宮澤必須要去跟強有力的對手挑戰,一想到這一點,他不禁想退縮。

門鈴響瞭,一群年輕學生進瞭店。大概是認識,一看見有村,他們就親熱地交談起來。

“您忙吧,打擾瞭。謝謝您的意見。”

宮澤逃也似的離開瞭商店,他更加覺得無路可走,踏上瞭回車站的路。

“那傢夥,把我訓瞭一頓。”

當天晚上,在“蠶豆”的吧臺上,他和安田一起喝著酒。

從橫濱回來,處理積壓下來的工作時,有村扔下的話仍然在他腦中回響。一個人面對全部問題的感覺太沉重瞭。

“說實話,我想得太簡單瞭。”宮澤盯著啤酒杯,說,“但是,現在這麼下去,不可能贏過亞特蘭蒂斯。我們的資金實力相差懸殊。”

“這就是所謂的現實的高墻啊。”

“是啊。”宮澤十分懊惱,“沒有業績,沒有錢,什麼也不懂。”

“還沒有鞋底。”

“啊,是啊。”

在最灰暗的時候還能開玩笑,這就是安田最大的優點。宮澤不情願地點點頭。

“確實,鞋底也是我很在意的。”安田抱起手臂沉思起來,“所謂足袋的鞋底,其實就是佈。在鞋底貼上生橡膠,就不再是足袋瞭,變成瞭鞋。也就是說,在那一瞬間,就要去跟亞特蘭蒂斯這樣的大公司去競爭瞭。”

“但是,不貼鞋底的話,也是不行的吧。”宮澤說。

在土地面上短距離跑還可以,但在瀝青路上長距離跑的話,就要保護腳不受路上障礙物的損害,承受地面的沖擊,鞋底是絕對必需的。

“如果生橡膠可以的話,亞特蘭蒂斯早就這麼做瞭。也不用特別投入開發費去造新的鞋底瞭。”

宮澤苦惱地看著安田說:“看來真的必須從這裡開始重新討論瞭。”

他回過頭來反省過去。

地下足袋的鞋底是生橡膠。作為足袋廠商,安於現狀是不是太天真瞭?就算知道耐久性有問題,還是一味簡單地想要降低價格。

“沒錢可不是對顧客說得出的借口啊。”

安田毫不隱瞞地說出瞭心裡話。確實如此。

“感覺好像找到點門道瞭。還有,大和食品的茂木先生那裡——”

宮澤搖瞭搖頭。

“他們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都是行傢。一個小鎮工廠忽然給F1賽車隊供貨,哪有那麼容易。”

宮澤這麼一說,安田再沒有吭聲。

酒越喝越多,夜也越來越深瞭。

2

“辛苦瞭。”

跟從訓練場上下來的茂木打招呼的人,正是亞特蘭蒂斯的村野。

“狀態怎麼樣?”

“哎,還可以。”

村野一臉笑容地問,茂木模模糊糊地回答。在他背後,田徑隊的隊員們還在繼續練習。隻有茂木是另一番景象,坐在幹枯的草地上,專心地拉伸肌肉。

坐在旁邊長凳上的村野問道:“新跑法怎麼樣瞭?”

“那個啊,還沒有適應好……”

面對村野,神經緊張也是當然的,不過,要回答這個最不知如何回答的問題,茂木的情緒也禁不住浮躁起來。

“要不換換鞋底吧。”

茂木停下拉伸運動,抬頭看著村野。

“會有變化嗎?”

“會有變化。”村野斷言,“不然你覺得,我這樣的跑鞋顧問,是做什麼的?”之前,他從沒做過如此細節上的調整。也沒發覺有什麼問題,實際上在比賽中,成績也在不斷提高。跑步方法就像是軟件,鞋子就像是硬件,兩者有多大的關系呢?茂木自己也並不完全明瞭。

“能給我看看嗎?”

茂木脫掉腳上的鞋遞給村野,村野雖然言語不緊不慢,但馬上變瞭一個人似的,成瞭一個真正目光銳利的專傢。他仔細端詳著鞋子,又翻過來看看鞋底,用手指摸瞭摸,也許是在檢查磨損的狀態。檢查瞭磨損狀況後,他在腦中迅速查詢自己的經驗庫,尋找著解決方法。

不久,村野把鞋子還給茂木,似乎陷入瞭沉思。

這段沉默的時間並不久,卻讓人感到漫長無比。

“要不,用薄一些的鞋底吧。”村野再次開口問道。

“薄一些?”

“也許要薄上個五毫米左右。”

茂木不知道怎麼回答,躊躇瞭一番。

“你是說,用薄的鞋底更好?”

“整體上,用一個更平的鞋底吧。”

此時,茂木的腦子裡,忽然浮現出之前見過的鞋子。他早就把行田的足袋廠商制造的那些鞋子,塞進抽屜裡瞭,但那封信上的一句話,卻神奇地留在他的腦中。

——隻有不受傷的跑法,才是通向勝利的最短距離。

那位足袋廠商在信上寫著:“中掌著地才是人類本來的跑步方法。”這正是現在茂木要努力習慣的跑法。

茂木好奇地問:“中掌著地和全掌著地,是人類本來的跑法嗎?”

“不知道人類本來的跑法是怎麼樣的,不過要長期安全地跑步,掌握這個要領確實很重要。”

村野的解釋讓人似懂非懂,留下瞭想象的空間。不用詳細解釋茂木也明白,這傢足袋廠的想法和產品概念,都並非胡說八道。

“雖說困難重重,還是邊調整邊試試看吧。”茂木陷入瞭沉思,村野安慰他說,“不要著急,越是著急情況越嚴重。那樣就更加不可收拾瞭。”

“謝謝!”

此時遠處有人在叫:“村野君。”

今天小原也來到瞭練習場。他揮揮手叫村野:“過來一下。”

小原作為亞特蘭蒂斯的營業部部長,不時也會來公司,茂木也認識他。不過對這個人,茂木喜歡不起來。在茂木受傷之前,小原還一直跑前跑後地討好,受傷之後,就算兩人面對面,小原也不怎麼好好和他打招呼瞭。不能跑步的選手就沒用瞭——小原的態度似乎將這句話寫在臉上,視茂木若無物。

實際上,大和食品田徑隊有好幾位知名選手,就算無視茂木,對亞特蘭蒂斯來說也毫無損失。

村野不知對小原作何感想,但他臉上浮現出一絲鬱悶的表情,仿佛是幾許真實想法的流露。

“下次來的時候我會帶來。”

村野說著站起身來,說瞭聲“再見”,輕輕揮手離開。

兩人年紀相差三十歲,但村野仿佛大哥一樣。茂木目送著他的背影,心中生出一團暖意,他感到自己有救瞭。

“喂,我們可不是做慈善的。”

村野走近,小原用其他人聽不到的聲音低聲抱怨道。

村野還沒搞清楚他說的是什麼,小原的臉色越來越難看瞭:“茂木啊,我說的是茂木。”

“那個人已經廢瞭,我不是說過瞭嘛。都不知道他的傷能不能復原,不行瞭,不行瞭。”

小原在村野臉前擺著右手:“就算復原瞭,以前那種跑法也肯定不行瞭。這傢夥已經不再是當紅炸子雞瞭。”

“沒有這回事。”面對小原的宣判,村野也忍不住反駁,“隻要治好瞭,還是可以跑的。”

小原強勢地反問:“什麼時候能治好呢?都不知道他什麼時候復原,你到底要花多少時間在他身上?”

“改變鞋的樣式,就能幫助他改變跑步方式。可以盡早讓他康復。”

“所以我才問是什麼時候。”比村野小十歲的小原憤怒得兩頰直顫,“你搞清楚瞭嗎?你就是個跑鞋顧問,所以說話不負責任,我們肩負著公司給的任務呢。這種事不允許發生。你要是一意孤行,就要有自掏腰包的思想準備。你們這些跑鞋顧問,照我吩咐的辦就對瞭。”

村野還在尋找反駁的言辭,小原已經轉身走開瞭。

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壓抑不住的憤怒化作一道激流,在村野的腦中奔湧。

今年,村野馬上就五十三歲瞭。

從關西的高中出來,他去的第一傢公司,是神戶市內的一個鞋廠。一開始他被分配到一個約有兩百個員工的工廠,那些熟練工前輩將做鞋的基礎知識一一傳授給瞭他。不過,因為是中小企業,村野才能在那裡體驗整個做鞋的流程,得以掌握瞭在大公司工作不可能學到的經驗和技術。

村野迎來轉機,是在二十五歲以後。

他工作的公司倒閉瞭。債權人蜂擁而來,工廠裡的縫紉機和其他機器都被扣押瞭下來,或是直接拖走。村野親眼看見瞭這一慘狀。之前在他腦中建立起來的工作觀“嘩”的一聲坍塌瞭。

人生隻有一次,要盡情做自己想做的事——村野下定瞭決心,於是他以自己一直喜歡的運動鞋領域為目標,應聘瞭當時不過是中堅企業的亞特蘭蒂斯制造部門,他的業務能力得到認可,順利地被錄取瞭。

美國的制鞋公司亞特蘭蒂斯,跟在神戶市內勉強維持的前公司完全不一樣。

亞特蘭蒂斯全自動化的工廠分散在美國和亞洲各地。廠裡經常貼著目標數字,員工似乎時時處於股東的監視之下。公司有多個產品線,都建立在市場調查的基礎上。光是跑鞋,也分練習鞋、比賽用鞋,品類繁多,產品線沒有漏洞。

村野以前工作的廠商,依賴社長和廠長的直覺進行產品開發和庫存管理,但在這裡,一切都依據數字下判斷。

分界嚴格,不容糊弄,在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一個管理清晰的公司。

在這傢公司,村野的頭銜是“高級制鞋顧問”。這個頭銜很難理解,但如果對比一般公司,大概是課長級別的待遇。

村野的工作,就是來往於大和食品這樣擁有田徑隊的實業團體和大學的田徑隊之間,向選手推薦亞特蘭蒂斯的鞋,提供贊助。所以,他歸營業部管,頂頭上司就是小原。

他們給選手的鞋大部分是無償提供的。頂級選手要穿著亞特蘭蒂斯的鞋沖擊奧運會,就必須取得他的腳樣、形狀和腳背高度。鞋的設計也要單獨應對,然後記錄下比賽數據,提供最合適的鞋底材料,設計出最合適的形狀。制造獨此一雙的鞋,花費不菲。但如果選手能在奧運會的大舞臺上大放光彩,亞特蘭蒂斯跑鞋也會出現在全世界的轉播畫面上,獲得巨大的廣告效果。

對田徑隊選手來說,能成為亞特蘭蒂斯的贊助選手,在某種意義上,意味著未來的發展可能性得到瞭承認。作為跑鞋顧問,村野的主要工作就是定期拜訪這些選手,幫助他們克服各種各樣的問題,邁向巔峰。在這個過程中積累下的開發數據和失誤記錄,會反饋到新產品開發現場,就像汽車公司將賽車比賽中的經驗運用到投入市場的車型上一樣。

到目前為止,村野陪伴過的運動員中,不少人參加瞭奧運會。有大約一半的人能參加馬拉松國際大賽,他們都曾和村野一起協作,最後穿上亞特蘭蒂斯的原創跑鞋,因此村野的名號在業界中也算響亮。

但是,就算村野名聲在外,在亞特蘭蒂斯這個公司,他也並不處於有利地位。

亞特蘭蒂斯的管理和現場是分離的,營業部部長小原是美國總公司錄用的管理幹部,村野隻不過是日本分社雇用的現場專業人才。

就算小原令人生氣,但如果要動起刀來,被割舍的還會是村野。

村野對待遇也有不滿,但是現在還能堅持工作下去,隻能說是喜歡跑鞋顧問這個工作。

村野工作的大半內容,是跟選手溝通。

某個選手性格如何,對什麼感興趣,未來想如何發展,自己應該怎麼幫助他……

村野總是隨身帶著一個筆記本,上面記下瞭他贊助的所有選手的各種信息。就算這些信息跟鞋並不直接相關,也對理解選手本人至關重要。在收集這些瑣碎的情報和交流的過程中,村野獲得瞭選手們的信賴。正因為他能提供符合選手各種期望的鞋子,選手才一直穿他的鞋子。

村野總是和選手們一起戰鬥。

就算選手們走瞭下坡路,或是因運動受傷,他也絕不拋棄他們。一旦開始贊助某位選手,除非選手自己說出“我要退役”,否則他都會一直跟這位選手並肩作戰,永遠支持他。

“什麼啊,指手畫腳的樣子!”村野憤憤不平地自言自語道,“賽場上可不是講經營學的地方!”

一路上跟選手擦肩而過,村野不停地出聲打招呼。他走到剛才的長椅邊,坐下身來。

“沒事吧?村野先生。”

茂木還在做拉伸運動,看見村野,問瞭這麼一句。大概是自己的不快已經形之於色。這傢夥真不錯,村野想。“啊,我們就是談瞭談晚飯吃什麼。”說著,他發出爽朗的笑聲去掩飾。

3

接下去怎麼辦呢?宮澤一直煩惱不已。七月馬上要過去,八月即將開始的一天,一件意外的好事降臨到他頭上。

“社長,一個叫‘町村學園’的地方打來瞭電話。”

當天早上,宮澤像往常一樣來到社裡。正在整理營業資料,辦事員把電話接瞭進來。町村學園這個名字,宮澤從沒有聽過。

“我是町村學園的栗山,是光誠學園的井田介紹的——”

前幾天,在光誠學園和町村學園共同舉辦的研修會上,栗山遇到瞭井田,偶然說起瞭小鉤屋的事。原來光誠學園和町村學園是同一體系的兄弟學校。

“正好我們學園準備在體育課上使用足袋,正在尋找廠商。”

“謝謝您特意打電話到我這裡。”

宮澤手握話筒,低下頭。原來一筆生意在不經意之間就能談成,這次就是如此。

“方便的話,我想請您過來詳細談一談。”

兩人約定好,宮澤第二天下午去位於千葉縣佐倉市內的町村學園拜訪。

“謝謝。”宮澤放好話筒,再次感謝這妙不可言的緣分。

第二天下午三點剛過,宮澤就開車出瞭公司,去拜訪佐倉市內的町村學園。

他把車停在停車場,抱著裝滿樣品和資料的紙箱,橫穿過正在舉行俱樂部活動的操場。

穿著白色短袖襯衫的栗山,看上去儀表堂堂,堪稱為人師表。

“之前多謝您來電咨詢。”

宮澤把帶來的足袋樣品擺放在桌子上,詳細說明瞭小鉤屋生產的足袋的種類、品質、業績等。鞋子的事他不熟悉,說到足袋,那可是自己的老本行。

栗山不時露出欽佩的表情聽著,說著說著,宮澤意識到,這次的談話就是一次競標。

“謝謝您的詳細說明。不過,還需要監護人的理解才行啊。”

宮澤感覺到栗山的表情閃過一絲猶豫。

“有什麼問題嗎?”他問道。

“那個,這些事其實跟宮澤先生沒什麼關系,不過有些傢長覺得穿著足袋在學校操場上跑步很危險。我們隻好說學校操場都鋪得很好,才說服瞭他們。”

栗山的說法很委婉,但一看便知,在決定采用足袋之前,校內也經過瞭好幾輪爭議。

不過,此時宮澤忽然倒吸瞭一口氣。

一個意想不到的主意閃過他的腦海。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還有一件產品想拿給您看。”

“還有嗎?”

“放在車裡,可以的話我去拿。”

“我倒是不介意。”栗山回答。

宮澤馬上回到學校的停車場,從車後面的座席上取出放在那裡的盒子。

“實際上,我們還有這樣的產品。”

從盒子裡面拿出來的是陸王的樣品。

“哦,這還真有趣。”

栗山饒有興致地端詳著陸王。首先躍入眼簾的是蜻蜓圖案。栗山翻過來看鞋底,鞋底貼著生橡膠,他睜圓瞭眼睛。

“還有鞋底啊,這雙足袋。”

“這是我們最近開發的新產品。比起一般足袋來說,這種產品有鞋底,就算操場上有東西,也不容易受傷。穿上的感覺也跟足袋一樣,光著腳也能穿。您知道幾十年前,還有馬拉松足袋這種東西嗎?這雙鞋就是它的現代版。我們給它取瞭個名字叫‘陸王’。”

“陸地上的王者嗎?”栗山笑瞭,忽然又變得嚴肅起來,“那就麻煩您瞭,能給陸王報個價嗎?可以傳真過來。還有,可能的話,這個樣品就放在我這兒,可以嗎?”

和町村學園的商談,朝完全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下去。

“怎麼樣瞭?社長。”

宮澤回到社裡,安田的臉馬上出現在社長室外。“進展順利嗎?”

“哎呀,最後又變成瞭競標。”

安田的臉上蒙上瞭一層陰影。大概他們也約瞭好幾傢足袋廠商吧。品質上他們自信不輸給別人,但價格上就不知道瞭。競爭對手為瞭爭取訂單,或許會提一個低價。

“真難做啊。”

“是啊,阿安。陸王能給我們估個價嗎?”

“陸王嗎?不是足袋?”安田吃驚地問。

“啊,是陸王。對方說讓我們報個價。拜托瞭,十萬火急。”

宮澤說明瞭情況,事情的發展出乎意料,安田也一臉驚訝。

“真是的,誰知道結果會發展成什麼樣,做生意這件事真是無法預料啊。”

安田說著,回去坐下來算瞭一個小時,總算把大致的成本價算出來瞭。這個價格再加上小鉤屋的利潤,比起足袋價格稍高,不過材料不一樣,也沒辦法。跟其他足袋廠商給出的報價相比,應該是最高報價瞭吧。但是,如果降到跟足袋一樣的價格,小鉤屋就會出現赤字。

“社長,這樣的話,可能會落選啊。”

三天後,栗山忽然打來電話。

“前些日子多謝您瞭。”電話裡栗山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興奮,“我們討論過瞭,就準備用貴社的陸王。拜托你們瞭。”

真的嗎?

宮澤腦中“啪”的一聲,仿佛有什麼東西炸開瞭。

這是陸王第一次賣出去。

“謝謝您照顧。”

宮澤拿著話筒,不住地低頭致謝。湧上來的喜悅令他浮起滿面的笑容。

4

“辛苦瞭。”

“辛苦瞭。”

田徑隊的隊員一個個從訓練場上歸來,互相寒暄。

如果是平時,訓練結束,充實感和解放感會讓訓練場邊生氣勃勃,但今天的訓練場,似乎飄浮著一絲緊張的氣氛。

下個周日,夏天的著名賽事富士五湖馬拉松就要召開瞭。大和食品也要派出一名邀請選手和兩名一般選手。這次的夏季馬拉松,選手要在炎炎夏日跑過標高八百到一千米的高地。通過這次的馬拉松大會,也能預測出秋季開始的馬拉松季熱門選手的動向。出場選手明天就要去河口湖,周六要做最後的調整。

這一天,茂木也有其他的安排,他準備和隊員們一起去訓練場,這時,有人叫住瞭他:“茂木君。”

是亞特蘭蒂斯的小原。小原臉上浮現出做生意時的笑容,親切地把手搭在茂木肩頭,問:“最近怎麼樣瞭?”

“這個嘛,馬馬虎虎。”

茂木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小原一看便知,他的調整安排跟其他隊員不一樣。茂木心想:這個男人平常不大理睬自己,不知這次是何用心。

“之前,村野說的鞋的事啊。”小原說明瞭自己的意圖,“還要請你再等一等。”

茂木有些莫名其妙,小原皺著眉頭,露出一臉為難的表情。“你看,你現在還在調整中,就算現在給你鞋,也不能在比賽裡用,還是等你的跑法改好再說吧。”

前幾天,村野提出,為瞭改善跑法,可以調整鞋底。這可以幫助他早日完成跑法改造。但小原所說的似乎完全相反。

“但是,村野先生——”

茂木想要爭辯,小原看著遠處的村野,找瞭個借口:

“村野好像搞錯瞭。我們贊助的前提是,選手要穿上我們的鞋,去參加比賽。”

茂木一臉僵硬的表情看著小原。

“總之,就是說,我不再是你們的贊助選手瞭?”

“話不是這麼說。”小原做出一副大吃一驚的誇張表情,“我想說的是,請你早點康復,就這樣。”

這個拒絕很委婉。

這時,村野好像註意到瞭他們在談話。他對正在交談的選手舉起右手致歉,快步穿過訓練場跑來。

“茂木,有什麼事嗎?”

村野並不對小原說話,而是對著茂木打招呼。

“我們正在談你之前說的鞋的事。”

茂木還沒回答,小原插嘴道。

村野的臉色變瞭。兩人之間尷尬的氣氛已經顯而易見。當然,茂木並不知道,在亞特蘭蒂斯公司內部,圍繞茂木的鞋發生瞭怎樣的爭執。

不過,村野正用一副可怕的表情盯著小原。

“就是這麼回事,茂木君。”小原無視村野,再次對茂木說,“我會一直等著你的,快點康復啊。”

他啪地打一下茂木的肩膀,臉上浮現出滿足的微笑,當場離去。

“我們部長說什麼瞭?”村野低聲問道。

“沒有什麼大事。”茂木眼神虛浮地回答,“他隻是說,鞋要在能參加比賽後才有,這也是理所當然的。”

“切——”村野發出明顯的輕蔑聲,然後面對茂木說,“真對不起。”他低頭道歉,“您的鞋,今天是來不及瞭,不過我會拿來的——”

“不用瞭。”茂木打斷村野的話,自暴自棄地說,“我覺得沒關系。”

村野無言以對,現在茂木臉上浮現出來的,是寂寞的笑容。

“你們也要做生意,我明白,別管我瞭。”

“喂,茂木——喂——”

村野還想說什麼,茂木轉過身跑去瞭訓練場。

周日的富士五湖馬拉松,茂木的對手毛塚也會參加,是媒體矚目的焦點。茂木在上次的京濱國際馬拉松上,因為運動損傷中途退出,毛塚收獲瞭日本選手第三名的好成績,這次會有怎樣的表現,也是人們註目的焦點。

現在,就算去體育報紙上找,也看不到茂木的名字。而且,小原的話實際上就是終止贊助的通知。看來世人已經在慢慢忘記他瞭。

茂木轉身回到宿舍,他的身體變得無比沉重,從鞋箱裡取出拖鞋。他把脫下的亞特蘭蒂斯鞋拿在手裡,想起當初他們把贊助鞋遞到自己手上的情景。

“茂木君,今後請一直讓我們支持你。”

那時他剛進入大和食品。小原滿臉討好地接近他,當時說的是:“請務必穿著我們的鞋,在比賽中獲勝。為此我們將不惜一切代價支持你。”

當時他說的,可是“不惜一切代價”哦。

憤怒湧上心頭。怒火到底是朝向小原,還是朝向自己,他也說不清楚。怒火難以抑制,回過神來,茂木已經將手裡的鞋狠狠摔在地板上。

這雙鞋,我再也不穿瞭。

茂木拾起地上的鞋,使勁扔進身邊的垃圾桶。

5

“你為什麼要說那種話?”

回到日本橋的村野,還沒來得及把東西放在自己的桌子上,就跑到部長桌子面前。小原已經提前一步坐車回到公司,松開領帶,表情放松地坐在桌前,他從文件上慢悠悠抬起頭來。

村野怒氣沖天,周圍的員工都好奇地看向這邊。

“什麼事啊?”

“茂木啊,茂木的事!”村野口氣很不好,“能不能別自作主張?”

“自作主張?”小原“啪”的一聲扔下手裡的圓珠筆,靠在椅背上。“自作主張的是你吧。是誰說要去贊助受傷的選手?我不是說不要白費錢嗎?”

“那你就是說,跟選手之間的信賴關系就一文不值瞭?”

到現在為止,村野還沒有和小原正面頂撞過。不過,現在,村野毫不畏懼地頂撞上司:“我們的工作建立在和選手的信賴關系之上。你明白這一點嗎?”

“還用你說?”小原一副理所當然的口氣,“這種事,用不著你來提醒。看好瞭,我對茂木的態度,就是我們公司的態度。亞特蘭蒂斯隻贊助未來有希望的選手。達不到這個標準,就必須自費買我們傢的鞋。你要是自作主張,隻會給我們添麻煩。”

“就算受傷瞭,茂木也是很有希望的選手。現場的事,不是由我們來決定嗎?”

村野因為憤怒,聲音都在顫抖。怒火一旦打破腦子裡的理智,就算這個男人是自己的上司,在他眼裡也隻是一個假裝精英的拜金主義者。

小原看到,村野盯著他的眼睛裡有漆黑的憤怒在燃燒。

村野憤怒不已,肩膀都在顫動,小原開口說:

“縮減成本是公司的方針。”他平靜的口氣令人生厭,“雖說現場由你負責,但你要是任性妄為,我們也不好辦。要是不認可,就隻好把你調離現場瞭。”

“我這三十年,都陪著選手走過來瞭。”村野深深吸瞭一口氣,“這些都不算數嗎?”

“陪伴、贊助瞭選手多少年,積累瞭多少經驗,都和這個沒關系。”

小原斷然說道:“我再說一次,這是公司的方針。你還是住嘴,乖乖聽話吧。”

“是嗎?我明白瞭。”村野說,“不過,棄選手於不顧的方針,我無法茍同。也不覺得正確。如果這是公司的方針,那就把我調離吧。”

說完這句話,村野好像聽見周圍看熱鬧的同事倒吸瞭一口涼氣。

誰都知道村野在日本田徑界的地位。

像小原這種從一流大學出來,在美國著名大學取得工商管理碩士學位的人,一抓一大把。但是,連續三十年一直守在田徑賽的現場,獲得如此多選手的信任的人,找不出來第二個。

“是嗎?你要是這麼說,那也沒辦法。關於這件事,我不再發表意見。”

小原說著,已經開始無視村野,再次把目光投向自己的文件。

村野心中,有一個以前一直忽視的疑問漸漸清晰。

對這個公司而言,自己到底算什麼?

因為做著自己覺得有價值的工作,所以他一直毫無怨言。但是,亞特蘭蒂斯並沒有善待村野。

他感到自己的地位和自己整個人都處於一個尷尬的境地,沒有得到充分的認可。他回到辦公桌前,放好東西,說瞭聲“我先走瞭”,就離開瞭公司。

沒有人追上來。在公司裡,公然違抗小原意味著什麼,大傢都很清楚。

村野走出公司,被黏稠的夏夜空氣包圍。

下個周日,就是富士五湖馬拉松比賽的日子。

“這也許是我最後一件工作瞭。”

村野獨自走向酒吧街,鉆進常進的店的門簾,坐在吧臺前,陷入瞭深思。

6

“真棒,社長。這是值得紀念的一步啊。”

坂本本來是一個無論何時都風輕雲淡的人,今天,他的聲音裡也滲出一絲興奮。

周六的晚上,大傢在“蠶豆”召開瞭一個小小的慶祝會。來的人有宮澤、安田、明美,還有椋鳩通運的江幡。安田雖然告訴坂本“你好不容易休息,不來也可以”,但坂本還是來瞭。

“做生意總有些意想不到的緣分啊。”明美感慨萬千地說,“這次介紹那個學校的,是我沒考上的光誠學園的老師哎。”

上次開發小組集合,還是在光誠學園投標後。當時展示很成功,宮澤以為勝券在握,最後卻是一敗塗地。這次好不容易從低谷爬出來,贏得瞭訂單。

“雖說輸瞭投標,卻還是獲得瞭應得的認可。”宮澤說出自己的分析,“雖說是歪打正著,但我想以此為契機,以學校為中心展開推銷。不過……”

宮澤忽然吞吞吐吐起來,所有人都向他投以驚訝的眼光。

“怎麼瞭,社長?”安田問。

“接到訂單固然是件好事,但采購原料又要花一大筆錢。所以阿玄沒給我好臉色。”

“什麼啊,說這種話,真讓人泄氣。”

安田皺起鼻頭,一臉悻悻,兩手抱住後腦。

“他年紀大瞭,所以顧慮太多。”明美也掃興地說,“我覺得,隻要是對公司有好處,就應該嘗試各種新東西,但常務這個人太頑固,怎麼也說不通。”

“隻要做出結果,富島先生也會理解的。”坂本安慰大傢,“我現在覺得,就像這樣從學校開始,慢慢擴大供貨范圍,是個不錯的主意。孩子們對足袋有瞭親切感,長大以後就還有可能購買足袋。這也是抓住未來潛在客戶的機會。”

“所言極是。”宮澤剛喝瞭一口啤酒,又把杯子放在桌子上,“不過,我還是希望茂木裕人能穿上我們的足袋。”

“要是他願意穿,就能成為很棒的宣傳瞭。”一直坐在角落不怎麼說話的江幡說,“不過,以前我在雜志上見過,茂木穿的是亞特蘭蒂斯的鞋。這樣的話就難說瞭。亞特蘭蒂斯有村野先生那樣的人。”

“村野先生?”宮澤問道。

江幡說:“是有名的跑鞋顧問。”

“跑鞋顧問是幹什麼的?”明美趕緊問。

江幡回答說:“是為選手試鞋的專傢。每個廠傢都希望選手能穿自己的鞋,所以需要給選手配這樣的專業人員。不過,村野先生很特別。”

“還真是排場大啊。”明美說。

“倒不是排場的問題。”江幡笑著說,“我在田徑隊當運動員的時候也跟村野先生聊過,他真的是一個很認真負責的人。而且為選手考慮得無微不至。我是一個二流田徑運動員,不過,他就跟我說過一次話,就記下瞭我提起的事,還有我跑步的習慣,第二次再見面的時候,還給瞭我不少建議。因為有村野先生在,很多選手,其中不少是參加奧運會的選手,才選擇和亞特蘭蒂斯合作。”

“有這樣的人跟進茂木,對我們很不利啊,社長。”安田說,“教練也不把我們當回事,還是去找找看有沒有現在雖然籍籍無名,但未來前途有望的選手吧。對吧,江幡,你認識誰嗎?”

被這麼一問,江幡嘴中念念有詞:

“哎呀,我現在已經離開賽場好多年瞭,當時同期的夥伴也有跑過箱根大賽的,但現在大傢都已經退役瞭,沒幾個還在一線瞭。作為選手沒有好成績的話,也當不上教練。”

“田徑比賽的世界也很殘酷啊。”安田有些失落地說。

“光靠田徑比賽,也活不下去,所以我才來當司機啊。”

聽江幡這麼一說,宮澤反倒心裡有譜瞭。

“好吧,現在我們都清楚,要讓茂木選手穿我們的鞋是很困難的。不過,在此之前,我們自己還有問題沒有解決,恐怕要先解決這個問題。”宮澤說。

那就是鞋底的問題。

生橡膠鞋底適合孩子們在操場上奔跑。不過,要拿生橡膠鞋底給一流的運動員穿,就太不適合瞭。

“最終,鞋底開發費過高,會成為我們打入跑鞋界的障礙。”

坂本的解釋很符合他銀行職員的身份,不過他說得完全沒錯。

“開發費要五千萬日元?”安田說,“我們可沒有那麼多錢,首先,掌握財政大權的,可是阿玄啊。”

“不光是錢的問題。”宮澤說,“還需要有經驗的技術人員,要給他們研究開發的時間。生產設備也是必需的。光是初期投資,算一算就要花五千萬日元,不,大概要一億日元吧。”

“不能對生橡膠進行加工嗎?”

坂本提出瞭一個折中方案,但這個方案之前已經討論過瞭。

“顏色是可以改變,但生橡膠的重量卻是沒法改變的。我們也想過打洞可以減輕重量,但技術不成熟,而且這麼一來,耐久性會更差。實際上,還有一個問題。”所有人的視線都集中在宮澤身上,等他說話,“如果就照現在這樣,很容易出現競爭產品。現在的陸王,不過是造型新穎,又貼瞭一塊生橡膠底。隻是在設計上下功夫,同行很容易就能模仿。”

“確實。”安田一臉佩服地表示贊同。

“我們需要其他人無法模仿的鞋底,又特別又耐用的鞋底。”

宮澤皺起瞭眉頭,浮現出苦惱的表情。“但是,這種鞋底到底哪裡有呢?”

7

正午過後的氣溫是二十五點五攝氏度,幾乎沒有一絲風——

周日是一個清爽的好天氣。茂木到達富士五湖馬拉松的起跑地點,已經是早上七點多瞭。

幹燥的夏季空氣令人心曠神怡。

但是,茂木心情不佳。如果是以前,隨著起跑時間的臨近,他會情緒高漲,精神集中,但這次卻不是這樣。選手們的緊張情緒傳染到他身上,他的心中卻絲毫感覺不到與選手們的共鳴。

“預備,跑!”

信號槍一響,選手們飛奔出去,茂木茫然地目送選手們遠去的背影,有人拍瞭拍他的肩頭。原來是今天來做後援的前輩、選手平瀨孝夫。

坐上停在附近停車場的貨車,開到終點所在的山中湖畔,接下來隻要耐心等待,關註賽況就行瞭。

跑瞭二十公裡左右,已經有十來個人遙遙領先,成為第一梯隊。四個國外請來的選手一直在比賽中占據上風。在這些選手身後,日本選手緊追不放。

“步子真快啊。”

茂木把車上的導航系統切換成電視直播,平瀨說出瞭自己的感想。畫面右上方顯示的時間,已經比過去的紀錄快瞭好幾秒。第一梯隊的選手中,有兩個是大和食品的,為瞭追上其他選手,肯定消耗瞭不少體力。

但是,茂木的視線並沒有投向自己隊的選手,而是死死盯住另一個人。

那就是毛塚。毛塚在這些日本領先選手之中。

毛塚緊跟著被視為奧運會最有力候補的山崎雅弘,就在他身後幾米遠。他的姿勢完美,不見一絲慌亂;面無表情,死死盯著自己前方選手的後背。

——毛塚選手看上去遊刃有餘,大概正在等著超過去的機會吧。

直播解說員的聲音洋溢著興奮。

去年在箱根大顯身手的選手加入瞭實業團,第二次在馬拉松大會上狀態滿分地奔跑,確實讓人興奮。

茂木感到一股強烈的羨慕和嫉妒。

過瞭二十五公裡,第一梯隊裡有人開始落後。毛塚還在第一梯隊中,一會兒領先,一會兒落後,和這些頂尖選手展開瞭角力。

“好瞭,我們該去瞭。”

平瀨催促茂木,兩人出瞭貨車,此時第一梯隊已經跑過瞭三十五公裡。

兩人抱著毛巾、飲料和水,走向步行五分鐘遠的終點,沿路已經密密麻麻擠滿瞭觀眾。

站在終點後面,茂木看著幾乎成一條直線的賽道。

不知等瞭多久,幾百米遠的拐彎處出現瞭第一個選手的身影。觀眾們歡聲如雷,無數小旗一起揮舞起來。

“是旺傑拉。”

身邊的平瀨報出這個選手的名字。這是位肯尼亞選手,經常在國際大賽上領先。幾秒之後在旺傑拉身後,選手們如同烈日下的幻影一般陸續出現。

歡呼聲更大瞭。大傢都在盡情為最後的角逐吶喊。

“難以置信。”

平瀨自言自語般念念有詞。隔著幾百米也能看到那位選手獨特的跑步姿勢。

“毛塚……”

茂木的視線完全不能離開毛塚,已經忘記瞭眨眼。毛塚正使出最後的力氣,身影越來越近。

從茂木所站的位置也許看不清,但他和第一位選手的距離越縮越近。

“很難追上啊。”平瀨說。

到瞭最後一百米,兩人之間還隔著十五米左右。

旺傑拉開始最後沖刺,毛塚一下子被甩開瞭,勝負在這個瞬間已定。

這時——茂木仿佛被魔法驅使,向到達終點的毛塚走過去。

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幹什麼。也許隻是想告訴自己大學時代的對手,自己一直在這裡觀賽。

有人給毛塚遞上毛巾,攝像機鏡頭追瞭過來。毛塚的臉轉向茂木。他應該已經註意到瞭茂木的存在。

“恭喜你。”

茂木伸出右手,毛塚卻選擇瞭無視。他從茂木身邊揚長而過,仿佛茂木根本不在那裡。毛塚馬上被眾人簇擁,消失在人群之中。

你已經不配當我的對手瞭。

毛塚的態度似乎在說著這樣的話。

茂木放下無所適從的右手,目光茫然地投向終點,此時,最後這段直行賽道上每出現一位選手,就響起一陣歡呼。

以前的光榮,就如同一場謊言。現在,沒有任何人註意到茂木。

在喧嘩的人群中,茂木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個過氣選手瞭。不能奔跑的跑步選手,算什麼選手。

自己的對手已經從箱根的馬拉松選手成長為代表日本的運動員,自己曾經緊追著他的背影,然而現在,自己隻是一個旁觀者。

“喂,你在幹嗎?”

有人戳瞭戳他的後背,茂木的意識被拉回現實。

定神一看,大和食品的選手正拼盡最後一點力氣,越過終點。

“毛巾、毛巾!”

平瀨的話讓茂木驚醒,他把毛巾撐開,跑過去接住快要倒下的選手的身體。

8

從剛才開始,安田就一直坐立不安,好幾次從窗戶向外看停車場。

“太晚瞭,真是的。”

他一邊抱怨,一邊從胸口的口袋裡拿出手機,找出電話號碼打過去。

“光說對不起有什麼用!再怎麼道歉,東西沒到也毫無意義!到底什麼時候才能到?”

電話那頭,是他們合作的纖維批發商的負責人。因為他的失誤,今天一大早就應該到的材料已經遲瞭,自己費盡心思確保的陸王生產線隻好停工。雖說已經馬上轉為生產足袋瞭,但這似乎是一個不祥的開端。

“股長,東西來瞭。”

被安田安排在外面等候的大地露出臉來。安田掛斷電話,飛奔出去。

“到底在搞什麼,真是的!”

安田對著來人大發雷霆,宮澤走向生產線車間。

“啊,社長,怎麼回事?”

看見宮澤,趴在縫紉機上的明美打招呼道。

“對不起,現在才到。馬上開始準備吧。”

雖然這麼說,但考慮到這也是一項工程,原材料要到明美手上才能動工,再快也要到下午瞭。

從早上起,宮澤就打滿瞭雞血,這麼一來,就好像是爬墻被抽掉瞭梯子。

“剛才和大傢商量瞭一下,總之,今天還是按照計劃做出預定的數量。恐怕要加班,請交給我們吧。”

明美的請願,讓宮澤愧不敢當:“對不住,拜托瞭。對不起大傢,拜托你們瞭。”

眾人異口同聲地回答說:

“交給我們吧!”

“一定做出來!”

明美可以說是這些人中的中堅力量,她在這個崗位上已經工作瞭三十年。而最年長的富久子已經工作瞭半個世紀,她們的性格都不比男人弱。要是上一項流程拖延瞭,手上沒有縫紉的活兒,就算對方是安田,她們也會大聲質問“到底是怎麼回事?”

大地和安田兩人推著裝滿材料的手推車進來瞭。

“喂,開始剪裁瞭!”

安田吩咐瞭一句,村井正一跑到裁剪機前。

“鐺!”一聲渾厚的響聲之後,村井操作的裁剪機,轉眼就裁出瞭進入量產的陸王的第一個鞋樣。

鞋樣用的氈佈材料重疊在一起,一次能裁出五張。

村井背後,裁好的鞋樣眼看就堆成瞭山。

“阿大,按順序流轉。”

按照村井的指揮,鞋樣由大地運到縫制部,比預計要早,上午十一點半左右就做到瞭。

原材料到瞭,縫紉機踏腳板獨特的聲音響起,車間立刻充滿瞭活力。

宮澤一直埋頭於文件中,抬起頭來,縫紉機的聲音輕輕傳入耳朵。

已經是晚上八點多瞭。

“啊,已經這麼晚瞭。”

小鉤屋的下班時間是下午五點,加班已經超過三個小時瞭。

出瞭社長室,宮澤走向車間,在那裡,他看見瞭安田。

“怎麼樣?”宮澤問道。

安田回答說:“還要再幹一會兒。”大傢的表情中都透露出一絲疲憊。最年長的富久子仍在默默地踩著縫紉機,但無意中動作已經變得沉重。

“再做五十雙,今天的量就完成瞭。”安田說。宮澤說:“啊呀,還是等到明天吧。”

“但是——”

“與其這樣再加班一個小時,不如今天先休息,明天後天每天多幹半小時,那樣更好。”

這時,有人說:“沒關系的。”

宮澤的話被打斷。帶著疲勞的笑容說出這句話的,正是富久子。

“富久子,你辛苦瞭。真是太感謝大傢瞭。”宮澤說,“今天就這樣吧,明天再做,好嗎?”聽瞭他的話,縫紉機都停瞭下來。

“富久子,怎麼辦?”明美問,“還能堅持嗎?”

“沒關系,可以的。”

所有人都點瞭點頭,又開始踩起縫紉機。明美也動起瞭手:“希望一切順利啊,這樣我們也能漲工資瞭,社長。”

“好的好的,一定漲。”被她們的熱情打動,宮澤回答道,“一定要漲,是我對不起大傢。”

安田在他身邊,似乎欲言又止。宮澤明白,他也想勸大傢明天再幹。

“明白瞭,不過,大傢註意不要傷瞭身體。拜托瞭。”

安田說的話得到的答復是:“好的。”“知道瞭!”

“真厲害!”

宮澤開始幫忙將做好的陸王分類和質檢,在他旁邊,安田露出感嘆的表情。“早就知道她們有幹勁,大傢都爭先恐後啊。”

“她們都把這當成生死存亡的大事呢。”宮澤一邊幹活一邊說,“不能辜負大傢的期望啊。”

“要是辜負瞭,就死定瞭,社長。”安田開玩笑。

要把新產品推出市場。

這件事很困難,有風險。但是,如果產品的成功與否與生產者的熱情成正比,小鉤屋的陸王,一定不會輸給其他產品。

但是——

宮澤內心,仍然隱藏著強烈的不滿。

員工們都這麼努力,大地卻不在。傍晚時他說去面試,剛才發郵件來說面完試直接回去瞭。自己回郵件讓他來公司露個面,他卻音訊全無。

“這個笨蛋……”

宮澤嘆瞭口氣,自言自語。

大地回到傢,已經將近午夜瞭。

他默不作聲走進起居室,把手上的外套扔在沙發上,自己也陷進沙發裡。聞起來一身酒氣。

“你在幹什麼啊?醉成這樣回傢。”宮澤訓斥道。

“偶爾一回有什麼關系啊。”

大地頭也不回,自暴自棄地說。

宮澤正準備教訓他,隻聽大地在自言自語:“為什麼呢?為什麼面試總是不順利呢?”

看著兒子呆呆地面對墻壁、一臉懊惱的樣子,宮澤的一腔怒火,不由得散去瞭。

“今天的面試,他們說什麼瞭?”

宮澤不由得問道。大地好一會兒沒有回答。過瞭一會兒,他一直盯著墻壁的視線落下來。

“他們問我,就算是在傢裡的公司工作,是不是也做不到一年就要辭職——”

這種惡意的評價也不是全無根據。

“面試官一開始就對我有成見。難道我真的一文不值嗎?”

大地與其說是問宮澤,更像是在問自己。

“別著急。”宮澤說,“越是這種時候,越要沉住氣。不久就能遇到適合自己的公司瞭。”

“謝謝你安慰我。”大地好不容易擠出這麼一句回答,兩手啪啪地打著膝蓋,“啊,喝多瞭。”

說著,他站起身來:“今天真對不起,沒早點回來。”說著,大地回自己臥室去瞭。

面對這樣的兒子,自己應該說些什麼呢?宮澤自己也不知道。

他坐在大地剛才坐過的沙發上,深深地嘆瞭口氣。

他很擔心大地,不過,作為社長,現在的宮澤有義不容辭的責任,那就是實現陸王的量產。隻要挺過這一關,肯定就能看見希望。宮澤極力想看清楚公司還很模糊的未來。

但是——

9

“社長,社長——”

三天後的早晨,宮澤來到公司,正在自己位子上看文件,安田沒有敲門,就闖瞭進來。“富久子——富久子她昨天夜裡,被急救車送到醫院瞭。”

“什麼?”宮澤慌忙站起來,桌子上的茶杯掀翻瞭也顧不上,“情況怎麼樣瞭?”

“大概是心臟有問題。其實,之前醫生就說她心臟情況不好。”

“你聽她說過嗎?阿安?”

安田鐵青著臉,搖瞭搖頭:“她一直瞞著大傢。”

富島一直坐在桌前聽兩人談話,這時也走瞭進來。

“我去看看。”

宮澤準備立刻出門,富島說:“那傢醫院十點才能進去探病。”宮澤停住瞭腳步。

“還是太勉強瞭啊。”

宮澤十分後悔,這幾天讓富久子加班。縫制部的工作是團隊作業。就算她想回傢,少瞭一個人工作就完成不瞭。富久子知道這一點,才勉強自己堅持加班。

為什麼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呢?我真是個渾蛋——他責罵自己。

“阿安,今天的流水線怎麼辦?”宮澤問。

雖說富久子是年紀最大的員工,但她負責的縫紉工作,是特別需要花精力的設計部分。需要特別仔細,而且有一定的速度,就算是縫制部全是熟練工,一時也無法簡單地找到替補。

連安田都抱起瞭頭。

到瞭車間,除瞭富久子,縫制部的成員全都在,她們聚集在明美身邊。

“啊,社長,富久子她——”

看見宮澤的身影,明美一臉嚴肅地轉過身來。富久子住院的事也傳進瞭她的耳朵裡。

“剛聽到這個消息,真對不起。”宮澤向她們道歉,“是我的責任,不應該拜托你們加班。真對不起。”

“不,不是社長的錯。我不應該逞強。”

明美表情凝重,聲音顫抖。平時一直樂觀堅強的她,現在眼中充滿瞭淚水。“富久子其實是想休息的吧。不過,當著大傢的面開不瞭口。我應該察覺到這一點的。但是現在變成瞭這樣,真是對不起大傢。”

明美對大傢深深低下頭道歉。她的身後響起瞭抽泣聲。

“不是明美的錯。”

“不是,不是。”

員工們都出聲安慰,明美卻不肯抬起頭。

“好瞭,好瞭,就到這裡吧。”

縫制部的二號人物水原米子抱住明美,含著眼淚笑著說。

“你幹得很好,是吧?”

“是啊,明美。”

周圍的員工也都安慰明美。

“對不起,謝謝大傢。”

明美用手帕捂住眼睛,好不容易抬起頭來,說瞭句:“社長,真對不起。”又低下頭。

“誰都沒有錯,明美。”安田用手指摸著鼻子,“現在雖然遺憾,就算是為瞭富久子,我們也必須克服這一關。要是知道因為自己休息推遲瞭工期,富久子說不定會從醫院偷跑出來呢。”

“是啊。”水原笑著點點頭,“那麼,怎麼辦呢?明美。”

明美止住抽泣,說:“我來代替她。”

她的提議是出於責任感。

“不行。”水原說,“明美你現在也已經忙不過來瞭。要是再大包大攬,你也會病倒,那就更糟瞭。”

“別說這種話,求你瞭。”明美在胸前合掌道,“就讓我來做吧,不然我於心不安啊。”

安田也勸明美:“明美,從工作步驟來考慮,這也是不可能的,反而會拖累效率。”

明美咬著嘴唇,她也意識到這樣做行不通。從工作效率和生產管理這樣的大局來看,安田的意見很有說服力。

“美咲,你怎麼樣?”

不光仲下美咲本人,其他員工也露出吃驚的表情。仲下在縫制部裡最年輕,隻有二十八歲,在這個人人手藝超群的團隊裡,隻是個“小角色”。

“是在說我嗎?”仲下指著自己,難以掩飾自己的困惑。

“是啊,這正是回報富久子的時候啊。”安田說。

仲下的縫紉機就在富久子旁邊。高中剛畢業、對縫紉一竅不通的仲下,全都仰仗富久子的悉心指導,才學會瞭怎麼做一個社會人,學會瞭縫紉的竅門。仲下可以說是富久子的心愛弟子。

“但是,我不能保證能像富久子做得那麼好。”

“試試看吧。”面對退縮的仲下,宮澤拜托道,“不要太在意速度。生產這個產品,本身就是一種挑戰。怎麼樣,明美?”

“我覺得可以。”

明美爽快地回答。仲下的表情很緊張。

“不過,我可能會給大傢添麻煩。”

“你到現在為止,還沒有犯過錯。”明美說,“我們都知道你的實力。就算犯瞭錯,也不會嫌棄你。沒有人不犯錯。”

明美的話,讓大傢都不住點頭。

“沒關系。”

“試試吧。”

周圍的人都在鼓勵,仲下終於低下頭說:“那就拜托瞭。”

安田和明美商量決定瞭當天的工作流程,不久,村井操作的剪裁機發出瞭聲音。

縫紉機繼續昨天的工作,仲下坐到自己的縫紉機旁邊,把需要進行復雜刺繡的樹脂絲帶放在佈上。

不久,她踩下瞭第一針。仲下的縫紉機仿佛具有生命,有自己的意識和頭腦,繡出瞭曲線。雖然速度不快,卻很紮實。

明美看著第一根絲帶縫好,臉上浮現出笑容,對著宮澤點點頭。看起來可行。

宮澤什麼也沒說,點點頭,離開瞭車間。

10

“喂,茂木穿瞭別的公司的鞋子,真是毫無節操。”

在運動場一角,等村野和選手交談結束,小原走到他身邊,不悅地抱怨。村野剛才也看見瞭。說是其他公司的產品,其實大概是很早以前穿過的舊鞋。

他和茂木之間建立起來的信任關系,因為前幾天那件事已經徹底被破壞。隻想著自己公司的利益,單方面毀約,選手漸漸遠去,也是理所當然的。

“你這傢夥,到底在幹什麼,不是在磨洋工吧?”

村野咬著嘴唇,小原訓斥他道。

“我並沒有磨洋工。”

“不知道你準備幹什麼,不過,從公司的角度來看,就是失職。”

他不說是他在潑臟水,卻說什麼公司的角度,小原的惡意昭然若揭。在倒T字結構的亞特蘭蒂斯,直屬上司小原不認可,就等於公司不認可。

村野和之前的上司相處還算愉快。他們專註於管理,和選手打交道的事全權委托給村野。村野也給出瞭相應的回報,做出瞭成績。

在公司裡,和上司脾氣不合,是常有的事。但是,不熟悉現場情況的小原卻總是對村野的做法諸多幹涉,最後還說他在磨洋工,真是讓村野忍無可忍。這是對他作為跑鞋顧問長年獲得運動員們愛戴的業績的冒瀆。

“對不起,我的工作無法繼續下去瞭。”

雖然村野告誡自己要壓住怒氣,冷靜冷靜再冷靜,嘴裡說出來的卻是暗示決裂的話語。“如果認為我是在磨洋工,那就把我調走好瞭,讓部長認為的其他合適的人來接手。”

“這種事用不著你來教我。”小原的目光深處,帶著一絲冰冷的憤怒,“誰都有過氣的一天。你別以為自己的辦法就是萬能的。馬上就會嘗到苦頭瞭。”

此時教練城戶走過來,村野咽下瞭自己的抗辯。

11

“怎麼樣,阿安?”

宮澤打招呼,他在車間前面的準備室裡看見瞭安田的身影。

陸王的量產已經開始五天瞭,這是第五天的晚上。今天的縫制作業,已經在下午五點準時完成。

“現在已經完成瞭大概九百雙。”

安田一邊看著生產管理表,一邊回答。因為生產計劃不能如期完成,他臉上沒有多少高興的表情。

“美咲怎麼樣?”

“幹得不錯。她已經盡瞭全力。”安田雖然嘴上在表揚,但臉上的表情仍然陰雲密佈,“不過,這項工程還是很艱巨的。”

聽他的言外之意,有很多時候需要返工。“本來是想請大傢加班的。”

不讓大傢加班,不僅因為這是一項容易疲勞的新工作。還因為加班會讓工資成倍增長。目前的成本就已經超出計劃瞭,再這樣下去很難平衡。

“還有,富久子怎麼樣瞭?”

今天下午,去看望富久子時,她看起來比想象中恢復得更好。安田為加班的事向她道歉,富久子像往常一樣十分貼心地說:“是我說要做的,不怪你們。”但是,聽說她心力衰竭,病情仍然很嚴重。

“我和他兒子聊瞭聊,出院還要一個月左右。而且,就算出瞭院,也很難馬上回到職場。”

“真不好辦啊。”

為瞭生產新產品,大傢本來的工作都受到瞭影響。

讓我們挺過這一關吧——宮澤在心中大聲祈願。

《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