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失敗者的處境

1

飯山晴之的妻子素子是高崎市內某大樓清掃公司的兼職人員。

素子早上六點上班。她穿著制服出門,去清掃自己負責的三樓和四樓的廁所和地板。工作結束的時間是上午十點,每天的工資是四千五百日元。

接著,騎著自行車回一趟傢,素子吃好早午餐,睡一會兒,再次出門去附近的超市,這是她每天的日程。她在倉庫裡幹點輕活,從下午三點到下午七點,四小時有三千六百日元。加上清掃,一天有八千一百日元。每個月工作二十五天,能拿到大約二十萬日元。這是支撐她和丈夫晴之的主要收入。

從兩年前破產開始,飯山幾乎沒有出去工作過。

飯山破產後,失去瞭所有的財產,隻剩下一點生活費,所依賴的,隻有橋田這個男人。飯山和橋田在初中和高中時是同級生,現在橋田承接瞭縣和市裡的土木工程,把高崎市內的某間社員宿舍借給飯山住。

說是社員宿舍,這棟木造灰漿的二層公寓已經快有二十個年頭瞭。一樓和二樓,都是1DK(1),各住瞭四戶人傢。以前曾經也有單身工人入住,受經濟不景氣的影響,現在作為正式社員雇用的勞動者越來越少。公寓不久將被拆除,以每月三千日元特別便宜的價錢將二樓的一間房間租給瞭飯山。

這個公寓的好處,在於它跟橋田經營的土木公司在一起,這塊土地同時也是存放材料的地方,不相關的人很難進入。

雖說法律上已經進行瞭清算,飯山現在還是很害怕系統金融業的人會來報復,也就是那些放高利貸的人。

而且,如果一不小心走出去,可能會遇到破產時連累瞭的客戶,這也要盡量回避。

“我能夠大搖大擺走出去的時候,就是把錢還給那些曾經添瞭麻煩的客戶的時候。”

這是飯山的說法。陪伴瞭他三十多年的素子不可能把這句話當真。

每天,素子完成清掃工作,上午十點多回來,這時飯山才起床,他會去橋田的事務所看報紙,中午回來吃飯,這是他每天的固定時間表。

橋田也建議他幫忙做事務所的工作,但他總是縮在小小的六鋪席房間裡遊手好閑,等到素子下午兩點多再次出門,又拿出發泡酒喝起來。

每天過著這樣的生活,到底怎麼才能把錢還給客戶呢?真是不可思議。某天素子回到傢,發現五個發泡酒瓶子躺在地上,他們約好每天最多喝兩瓶。平時很有耐心的素子也按捺不住瞭。

“你準備什麼時候把錢還給欠賬的客戶呢?到底準備怎麼還?如果真的準備還錢,應該早點去找份工作吧。”

知道他不想跟人打交道,但是破產給客戶添瞭麻煩,這也是事實。

總之,飯山隻是裝出清高的樣子,妻子已經看穿瞭這一點。

“我找過瞭,沒什麼好工作。”

飯山躺在地板上,撐起一隻手肘,翻過身去背對著素子。

“好工作是什麼樣的工作啊,你這個人。”

雖然靠素子養活,飯山卻看不起素子的工作。素子的聲音變得越來越尖銳,也是因為敏感地意識到瞭這一點。

飯山沒有回答。

“喂,我們談談吧。”

素子坐在背對著自己的丈夫腳下,開口說:“能不能暫時停止做夢?你可能還想像以前一樣辦公司,那就先工作攢些本錢吧。”

“這也是一種辦法。”飯山說。

“難道還有什麼別的辦法嗎?”素子問道。

飯山沒有回答。

搞什麼啊,你都走投無路瞭——她心裡想,飯山忽然直起身子,和素子相對而坐。他忍住笑容,神神秘秘地望向素子。素子頓時感到,他有事情要宣佈。

“那個,其實啊,我要做成一筆大生意瞭。”

不出所料,飯山這麼說。他壓低聲音,一臉神秘,看著妻子,仿佛要告訴她一個驚人的秘密。

妻子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默不作聲。飯山繼續說:

“其實啊,之前,有人跟我聯系。”

他走到墻邊,那裡橫躺著一個舊書包。他從裡面的口袋裡掏出名片夾,抽出一張名片給素子看。

“東京第一商事?”那是一個舊財閥大企業。

“這是怎麼回事?”

“有個人通過友部說要跟我聯系,說是有好事找我。”

友部是前橋一傢制造汽車零配件的公司社長,也是飯山的老朋友。他跟大企業生意來往多,很有聲望。

名片上,是一個在東京第一商事做汽車相關工作的男人的名字。

“其實啊,美國發動機廠商新開發的快艇,配件想用我的專利。”

“快艇?”

真是意想不到,素子張大瞭嘴。“快艇上怎麼使用你的專利呢?”

“首先,是地板的材料。還有客廂的內裝也能用上。這傢公司的快艇銷往全世界,我的專利能用來做他們的配件,就是一筆很大的買賣。就算不行,光是讓他們用我的專利,每年凈收入最少就能幾千萬日元。”

素子睜大瞭眼睛。有這麼好的事嗎?

兩年前,他們連區區幾十萬日元的決算金都拿不出來。就因為這樣,飯山和素子失去瞭花費幾十年建構起來的一切。

如果這件事成真的話,該多麼幸運啊。在破產過程中,他們開始不再信任這個世界,經歷瞭破產後的修羅場的素子,很難輕易相信這件事。

“這傢公司怎麼會知道你的專利呢?”素子問。

“是友部幫我推銷的。”飯山回答說,“他想幫我一把,讓我東山再起。真是多謝瞭。”

“那麼,這件事,什麼時候能定下來呢?”

比起早日擺脫這兩年來的辛苦,她更迫切地希望,是不想看到每天不事生產、懶懶散散縮在傢裡的飯山。

她從神奈川縣下面的商業職高畢業後,到橫濱的公司任職,在那裡遇到瞭飯山。那已經是三十多年前的事瞭。那時候,飯山幹勁十足,不管多麼麻煩的工作都全力以赴。兩人同屬一條生產線,以此為契機,兩人開始交往。飯山胸懷大志,總在想著“某一天回到老傢,振興傢業”,素子從沒有這樣的夢想。不久,飯山決定回前橋去繼承傢業,他向素子提出,等自己安定下來,希望素子能嫁給他。素子答應瞭。之所以答應,也是被他誠摯的人品所吸引。

做生意總是有起有伏。一個不小心,甚至會走投無路,隻能宣佈破產。

不幸的是,飯山經營的公司也最終變成瞭這樣。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比起這個,素子更在意的,是本來很可靠的飯山因為這個一夜之間崩潰瞭,變得面目全非。

素子覺得,做事業某種程度上就像是賭博。不管計劃做得多麼周詳,能不能賺到錢,不試試是不知道的。

破產前的幾年,希爾克魯就像是在越來越兇險的坡道上一路向下滑。

赤字越來越大,飯山的想法也從認真幹老本行,轉變為想要靠專利孤註一擲。這種傾向,在破產後似乎更加嚴重。

他還會像以前一樣描繪自己的夢想。

但是,通往夢想的路已經是另一條瞭。

他不想踏踏實實賺錢,就準備什麼時候撈一大筆。現在的飯山,腦子裡隻有這件事。

“下個月應該就會有結論。”飯山說,素子心中五味雜陳。

“這樣的話,就算是找到靠山瞭。有瞭資金,就能用那項專利開發新產品,賣出去。兩年前那些我欠錢的傢夥,肯定會吃驚的。這樣的話,我就能把現金‘咚’地堆到他們桌子上,一個一個還給他們,跟他們說聲對不起瞭。他們肯定會露出一臉驚訝的哦。”

飯山說著,高聲大笑,幾乎要笑得人仰馬翻。

“那,行田的足袋廠商的事,怎麼辦?”素子問。

前幾天還聽說他在高崎站前的酒店咖啡廳跟那邊的人見面。

“啊,那個不行。”飯田在臉前面擺擺手,“那邊就想著砍價。這麼下去,就隻能賤賣瞭。這種小生意,我才不要做。他們那種足袋廠商,風一吹就要倒閉瞭。”

飯山完全忘瞭,兩年前自己也經營著一傢風一吹就會倒閉的公司,他嘿嘿嘿笑起來。

東京第一商事那邊確實是筆大生意。要是進展順利就好瞭。但是,萬一不太順利,做瞭那麼大一個夢,該有多失望啊。

“喂,東京第一商事那邊,真的沒問題嗎?”

“幹嗎?你有什麼好懷疑的?”

飯山醉眼斜睨,素子不想多做口舌之爭,把自己想說的話吞瞭下去。

她走到廚房,打開料理臺上的窗戶,想把抽煙後煙氣氤氳的空氣散出去。

秋意深瞭,刺骨的冷風吹進來,寒氣讓素子縮起頭,這時,她發現有人在遠處抬頭看著自己的房間。

飯山夫婦住的公寓所在的場地被水泥墻圍瞭一圈,有一個大煞風景的門。門口豎著“謝絕推銷”的牌子,仍然不時有銷售員無視這個牌子闖進來。

一開始,她以為是報紙推銷員,但是,那男人一看窗子開瞭,就轉身走開,看著他的背影,素子醒悟,這並不是什麼推銷員。

他一隻手插在褲子口袋裡,銜著香煙慢悠悠邁開步子的樣子,看起來怎麼都不像是個銷售員。男人出瞭場地,又回過頭來看看,把嘴裡銜的香煙扔在地面上,消失在街道那頭。

“喂,怎麼瞭?”

飯山察覺到素子的擔憂,問道。

“有人在看這邊。”

飯山跳起來,站在素子身邊。他的目光警惕地搜索著窗外空無一人的場地,表情凝重,緊張得一塌糊塗。

“去哪裡瞭?”

“剛出瞭那扇門。”

“是什麼人?”

飯山望著窗外問。

“一個穿著黑西裝的瘦瘦的男人。”

飯山緊繃著臉,一副警戒的樣子。

“去打工,來回都要註意啊。”

“但是,我們的借款已經清算過瞭啊。那些人也應該死心瞭。”

飯山和素子都申請瞭個人破產,已經完成瞭法律手續。

“借款雖然一筆勾銷,怨恨卻不會。他們就是那種人。”

“拉他們去見警察吧。”

“沒用的。”

飯山離開窗邊,在榻榻米上盤膝而坐,低著頭閉上眼睛。

“那怎麼辦呢?”素子問,“等著他們最後放棄?”

“所以,我現在不是在做自己能做的事嗎?”

在腦中慢慢數到三,素子才醒悟到他說的是專利的事。

“這件事要是談好瞭,他們就奈何不瞭我們瞭。再忍耐一會兒。”

到底要忍到什麼時候呢?

素子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掛在墻上的日歷。

2

過瞭兩天——

完成瞭清掃工作回傢,素子正準備打開公寓大門,忽然聽到裡面有說話聲。她趕緊縮回伸向門把的手。

“這不是同一件事。”

廚房的窗戶開著,裡面傳出飯山的聲音,他的聲音尖銳。聽不到對方的聲音,應該是在打電話。

“所以說,我們是什麼狀況,你們不是一開始就知道嗎?”

飯山抗議的聲音清楚地傳到耳朵裡。

對方是誰很清楚瞭。那個電話是來通知飯山他等待已久的結果的。而且,想必得到的是最壞的結果。

素子靜靜地站在門前,一動不動,聽著飯山拼命巴結對方的聲音。這樣的飯山,她從來沒有見過,既軟弱又不堪。

不久,電話打完瞭,室內恢復瞭寂靜。

素子看準時機進瞭門。隻見飯山在裡面的六鋪席房間裡,縮著身體,背對著她。

“我回來瞭。”

飯山沒有回答。

素子站在門口的水泥地上,看著飯山的身影,不知道說什麼好。而且,她發現自己也十分失望,更加悲哀瞭。

進瞭裡面的房間,素子在飯山身邊端坐下來,帶著哭腔問道:“談崩瞭?”剛說出這句話,眼淚湧上來,素子自己也嚇瞭一跳。更令人吃驚的是,飯山似乎也悔恨萬分,也流起眼淚來。

他沒有說話。

“喂,沒關系的。肯定還會出現對專利感興趣的人,再努力一次吧。”

“真囉唆!”素子想把手放在飯山肩頭,卻被飯山躲開,他眼睛通紅,大聲叫著。

“什麼叫囉唆!嫌我囉唆?我也很傷心啊!”

素子淚流不止,模糊瞭視線,飯山的身影也模糊瞭。她無助地大哭起來:“不光是你一個人難受!”

這時,地板上飯山的手機響起來瞭。

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飯山發出“切”的不屑聲音,按下通話鍵。

“去看你們的工廠,到底意義何在呢?”

飯山聽著對方說的話,肆無忌憚地訓斥著對方。素子忽然緊緊抓住瞭飯山的上臂。

“不是很好嗎?喂。”素子一邊搖動著他的手腕,一邊勸他說,“一步一步來吧。”

電話那頭,是飯山以前說的足袋廠商。肯定是個小廠傢,但飯山的專利如果能實際用在某項產品中,無疑能帶來收入。就算是一點點錢,對現在這種陷入谷底的生活,也是很有幫助的。

電話裡傳出對方拼命說服飯山的聲音。

“你可真難纏啊。”飯山無可奈何地說,最後終於妥協瞭,“那麼,我什麼時候去?”

3

宮澤比約定的時間提前五分鐘到達會合地高崎站。飯山已經先來瞭。

“真感謝您百忙之中抽空來跑一趟。”

宮澤從車上下來,對飯山彎腰致謝。

“你是在挖苦我嗎?”飯山自嘲道,“坐這裡可以嗎?”

他沒有坐在後座上,而是鉆進瞭副駕駛座。

車花瞭一個多小時才開到公司,其間飯山很少說話。宮澤本來提出到他傢去接他,飯山拒絕瞭,不想被宮澤知道自己的住址。自己過著怎樣的生活,境況如何,飯山對自己的實際生活緘口不言。

“先去辦公室喝杯茶吧。”

上午十點出頭,他們到達小鉤屋。宮澤把飯山領進社長室,請他在沙發上坐下。飯山問:“你們有幾個人?”

“正式員工有二十人,還有七個是兼職。”宮澤回答說。

“這樣的話,銷售額應該是七八億日元吧。”飯山立刻顯示出瞭原企業傢敏銳的一面。

“差不多。我來給你介紹我們的常務董事——阿玄。”

宮澤在社長室叫著富島的名字,富島從自己的座位上起身來打招呼,遞上瞭自己的名片。

“我是富島。今天請多多關照。”

宮澤看著這幅情景,其實有點心驚膽戰。富島表面上恭恭敬敬,毫不怠慢,但其實他並不歡迎飯山的來訪。果然,寒暄完之後,他就匆匆忙忙回到瞭自己的座位。

“我在全盛期,可是有五傢店鋪的哦。”飯山忽然說,“雖然都破產瞭,沒什麼好驕傲的。這傢公司有多少年瞭?”

“大約有一百年瞭。我是第四代瞭。”

“一直都隻做足袋嗎?”飯山問。與其說他語帶嘲諷,不如說他語氣中帶著幾分羨慕。宮澤有點懷疑,這難道是自己的心理作用?

“是啊,一條道走到黑啊。不過你也知道,我們的全盛期是從大正到昭和初期,後來,說實話,就一直在走下坡路。以前,我們公司員工也曾經達到兩百人。現在真是不敢想象。”

“因為是夕陽產業啊。”飯山不客氣地說。

“所以,資金周轉也很困難吧。”他毫無顧忌地問道,“這種廠房,與其維修,不如重建更劃算啊。”

飯山說出的話,聽起來都很不順耳。

“我準備留下來當文化遺產。”

宮澤開玩笑地回答。

公司雖小,廠房雖老,但制造業的本質就藏在工作現場。不管飯山得出什麼結論,總要在看瞭工作現場之後。宮澤已經早有心理準備。

他之所以三番五次勸飯山來參觀公司,就是因為這個。

走向車間,宮澤在堆到半人高的原材料前停下腳步。

“這是制作足袋的原材料。”

這些毛氈、染成藍色的鞋面和白色的鞋,都是常年合作、備受信賴的供貨商送來的一等品。

“有什麼特別的?”

飯山用手指碰碰原材料,問道。

“觸感柔軟光滑,還非常強韌。看起來一樣,用久瞭就知道差別瞭。特別是染藍的佈料,是羽生市內技術最先進的廠商拿來的最高級的佈料。”

“哦——”飯山似乎興致索然地拈起佈料看看,“有深褐色的嗎?”

他說話漫不經心。這一幕讓飯山仿佛回到剛出學校、到纖維公司工作的日子。

他們穿過堆放材料的車間,推開門繼續往前走。

明亮的車間讓飯山一瞬間睜不開眼睛,立在原地。縫紉機吧嗒吧嗒的聲音,似乎降落在地板上。不時摻雜進剪裁機粗暴的聲音。

重疊的原材料從被機器裁斷到做成產品,一共需要十三道工序。少瞭富久子後,這些都由剩下的十二個縫紉女工完成。

“這些傢夥真舊啊。”飯山首先看到的是這裡使用的縫紉機,“這都用瞭多少年瞭?”

“從我們創業以來,就一直在用。”

“一百年瞭?”飯山很吃驚。

“那零件呢?”他馬上又接著問,“難道是從其他的舊縫紉機上拆下零件繼續使用?”

“是的。”

態度雖然不太見外,飯山指出的問題都一針見血。

“那可真夠嗆啊。”

飯山嘴裡嘀咕著,閉上瞭眼睛。

他好像在聽聲音。

把腳掌部分縫起來,再把鞋底縫合。然後,沿著足袋外側縫上去。踩著縫紉機的員工們,都是熟練的專傢。

“這聲音真好聽。”

飯山嘴裡第一次冒出瞭稱贊的話。

“你很熟悉嗎?”

“以前我也在一傢纖維相關的公司工作過。那傢公司很大,縫紉的姑娘們排排坐,一整天都在踩著縫紉機,那聲音真是忘不瞭啊。”

飯山似乎想起瞭年輕時的自己,用懷念的眼光看著車間裡排列的縫紉機,他一直盯著明美等人熟練的動作,怎麼也看不夠。

“縫紉機舊,女工們也都有年紀瞭啊。”飯山大聲說著不好聽的話。

明美反嗆回去:“看起來舊,裡面可是嶄新的呢。”

引起瞭一陣笑聲。

“是嗎?那可真對不起。”飯山撓撓後腦勺,“呀,幹得真棒。”

“因為我們希望人們能穿上最好的足袋啊。我們這裡做的都是最好的足袋,對吧?”

大傢紛紛對明美的話表示贊同:“是啊。”“那是當然瞭。”

“那,我回去的時候能帶一雙嗎?”飯山也開起瞭玩笑。

飯山仔細觀摩縫紉工程的每道工序,不時問著問題。他的身影,看起來根本不像是之前那個不情願來參觀公司的男人。

“怎麼樣?”

參觀完以後,兩人走向車間出口,宮澤問道。飯山無精打采地說:“呀,原來是這麼回事啊。”

“有興趣瞭嗎?”

宮澤充滿期待地問。

“與其說感興趣,不如說是縫制部的歐巴桑們很有意思,所以才在旁邊看。”

飯山大概本來就是個別扭的人,聽他這麼說,陪在身邊的安田都驚呆瞭。

“不過,你們能一直做足袋到現在,我大概明白其中的原因瞭。”飯山說。

此時,明美叫瞭一聲:“啊!”宮澤停下腳步。

“怎麼瞭,明美?”安田問道。

“線,出不來瞭。”明美從縫紉機上方的滑板往裡看。

村井走過來看瞭看,說:“是旋轉鉤的問題。”他一邊嘆著氣一邊說。當場把壞掉的零件取出來,戴上老花眼鏡仔細端詳。

“磨損太厲害,上線繞不下來瞭。”

“有零件嗎?”宮澤問。

“我去看看。”村井走向保管倉庫。

這時飯山說:“我也去看看行嗎?”

“當然。”宮澤走在前面帶路。

“這些縫紉機,真虧你們能找到。”

進入保管倉庫,看著排得整整齊齊的百年前的德國縫紉機,飯山感嘆道。

“這是已經停業的同行轉讓給我的。在其他人看來是破銅爛鐵,對我們來說可是寶貝。”

不過,這裡放的縫紉機,都隻有一個外殼,主要零件都已經先取出來瞭,按種類分類保存。

“怎麼樣,阿村?”

宮澤問正在仔細查看零件的村井。

村井回答說:“哎呀,隻是旋轉鉤壞瞭。”

“沒關系吧?”飯山問。

“還有好幾臺沒有拆呢。”

村井拖出從停業的菱屋便宜買來的縫紉機,滴進潤滑油。

“啊,這經過改造瞭啊。”

縫紉機已經變瞭樣子,村井眼中含恨說道。

這時,一直旁觀的飯山說:“給我看看。”

他從村井手上接過電動馬達,說:“好像有點歪。”對旁邊的木柄進行瞭細微的調整,然後靈巧地拆開瞭機器。

“你還真熟練啊。”

安田好像很佩服。確實,飯山手勢很熟練,完全不像是個生手。而且,他對縫紉機的構造瞭如指掌,連宮澤也能看出來。

他曾經在纖維公司工作,大概是那時候學到的。

宮澤、安田和村井在旁邊看著,飯山三下兩下就把縫紉機拆開瞭,取出零件給大傢看。“給你。”他把零件親手遞給村井,啪啪地拍打著褲子上沾的灰。

“啊,謝謝瞭。”

村井呆呆地接過零件,拿著零件走進車間。

“真是多謝瞭。”事情有瞭意想不到的發展,宮澤低頭致謝,“你還真熟悉啊。這也是以前在公司的時候學到的嗎?”

“不,這是我的興趣愛好。”

飯山若無其事地說。接著他走去洗手間,說是要去洗手。“我以前就喜歡擺弄機器,投入巨款去搞專利,也是這個原因。”

飯山說著,露出瞭笑容。

最後帶飯山去的是展示區。

足袋制作方法的圖示、舊的工具,還有各式各樣的產品,都擺在展示區。這就是為參觀者準備的,還放瞭幾雙市面上販賣的足袋。

“附近學校的學生們有時會來這裡做社會實踐,所以展示出來,一目瞭然。”

成品足袋各式各樣。白色的足袋、藍色和黑色的有色足袋、地下足袋、節日足袋,還有——

忽然,飯山停下腳步,把最後一件展示品拿在手上。

那是陸王。

“最根本的問題,為什麼你們要做鞋?”

面對飯山的問題,宮澤揀重點講瞭事情的經過。現在有很多跑步的人,同時也有很多運動損傷者。為什麼會有運動損傷呢?人類本來的跑法到底是什麼樣的呢?適合的鞋又是什麼樣的呢?

“我想給跑鞋界狠狠的一擊。”

飯山沒有回話。

雖說已經破產,飯山仍是經營上的前輩。他們有著相同的志向,都想實現飛躍、挑戰新的事物。不知道飯山怎麼看宮澤的故事。到底是覺得荒誕無稽呢?還是覺得多少有實現的可能性呢?

飯山凝視著生橡膠鞋底,輕輕把鞋放回架子上。

“那,就好好努力吧。”

那樣子好像在說,這件事跟他無關。

“飯山先生,能不能讓我在鞋底上使用您的專利呢?”宮澤再次提出請求。

拜托瞭。安田已經早早低下頭致意。

飯山沒有回答。他沉默著,抬頭盯著墻壁高處,好像那裡掛著他的答案。

“今天看到瞭很多好東西。”過瞭一會兒,飯山說,“關於專利,我會考慮的。我所說的金額,你們拿不出對吧?”

“對不起,我們的狀況您都看到瞭。”宮澤深深低下頭說,“但是,我們對新產品的熱情是不輸給任何人的。我們會盡全力給您報酬。請您無論如何幫幫我們。”

宮澤的頭低得很深。

4

“小鉤屋怎麼樣?”

過瞭晚上七點半,素子回來瞭,看到飯山,迫不及待地問。

“哎呀,就是那麼回事。”

這是一個寒冷的晚上,令人感到冬天馬上就要到來。被爐也是今年第一次拿出來。

“工廠不錯吧?”

素子一邊把購物袋放到地板底下,一邊問。

“這個嘛——”飯山模棱兩可的回答。

“然後呢?”

素子一邊洗手,一邊把食材放進冰箱。

“什麼然後?”

“你的專利。讓他們用嗎?”

飯山沒有回答,隻聽他嘆息瞭一聲。

“還是說,你不想賤賣?”

“不想賤賣。”飯山嘴裡無意識地重復著,“不賤賣。”

“那,你準備拒絕嗎?”

沒有回答。

對方提出瞭條件,他也去工廠參觀瞭。該努力的努力過瞭,素子決定放棄,隨飯山自己處理吧。

素子不再多問,馬上開始準備晚餐。

“總之,這傢夥很倔。”

雖說已經是意料之中,安田關於飯山的評價並不好。“破產以後,連心裡的零件都壞掉瞭啊。”

“也許吧。”宮澤說。

最後——

飯山最終也沒有答應授予他們專利使用權。

“事情沒那麼簡單吧。”

“總之,看上去就是想要錢,真是不知羞恥。”安田對飯山很是唾棄,“不過,搞機器倒是有一套。”

他又回過頭看宮澤,問道:“那你準備怎麼做?”

“哎呀,怎麼辦呢?”

宮澤嘆瞭口氣。

他已經按照原定計劃,讓飯山參觀瞭現場,瞭解小鉤屋。

但是,光是這些,還不能讓飯山改變心意。也許,飯山也有自己的難言之隱吧。破產已經兩年瞭。如果他沒有私藏什麼財產,生活肯定不容樂觀。他一定經歷瞭難以想象的辛苦吧。而且,現在他的日子應該也不好過。他想高價成交,賺個大的,這種心情也不是不能理解。

“最終還是錢的原因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還真有點困難。”安田說,“再多找找,應該還有其他鞋底材料吧。這次的事,也是一種學習啊,社長。”

與其說是說給宮澤聽,不如說安田是在自言自語。

“這就是做鞋啊,阿安。”宮澤感慨萬千地說,“一步一步尋找新的材料。”

“我們掉進瞭一個大泥坑啊。”

安田忽然笑瞭,說出這樣一個比喻。

當天晚上,宮澤一直工作到很晚。他跟往常一樣,走路回自己傢。

遠處,水城公園的上空,掛著一輪朦朧的月亮。

這時,口袋裡的手機響瞭。抬頭看看月亮,在寒冷的夜風中更能感到一陣寒氣。

宮澤確認瞭電話那頭是誰,慌忙站住,按下通話鍵。

“今天真是多謝瞭。”電話那頭,飯山開門見山說,“專利的事,我反復考慮瞭,可以讓你們公司使用。”

宮澤聽著飯山的答復,幾乎難以置信。難道自己是在做夢嗎?他幾乎要揪揪自己的臉頰。

“十分感謝!”宮澤拿著電話,低下頭。

飯山接著說:“不過,我是有條件的。”

“條件?”宮澤抬起頭,“對不起。如果是使用費的話,您說的金額,我付不起。還是再商量一下——”

“我知道瞭。”飯山打斷他的話,“錢的事以後再定吧。我要說的不是錢。我隻有一個條件——我也要參加你們的項目。”

(1) 1DK:在日本,通常用“L”“D”“K”和數字來表示房屋的格局。“1DK”相當於一室開間帶一間獨立廚房。

《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