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試錯

1

“倉庫的空間不夠瞭。”

安田在宮澤耳邊嘀咕。隻見一輛大卡車倒進來瞭,從卡車的貨箱裡運出一堆貨物,按照安田的指示堆放在倉庫的一角。

裡面都是蠶繭。

這是飯山通過群馬縣內的養蠶人和專業商社搞來的,都是不能加工成絲綢的碎繭,價格便宜。

當初,宮澤聽說要用蠶繭做原材料,還在擔心要花多少材料費,因為山邊的幫助,實際進貨時的原材料價格很便宜。

雖說如此,比起普通鞋上使用的發泡塑料材料,蠶繭還是很貴。怎麼降低成本,是他們今後要研究的課題。

貨物共有一打。兩包並排堆起來,不一會兒就超過瞭宮澤的身高。倉庫的一角很快就被占滿瞭。

飯山夫婦三天前搬到瞭宮澤準備的公寓。雖說是搬傢,但行李隻有簡單的隨身物品,非常樸素,可以想象他們的生活是如何困頓。

宮澤和飯山簽瞭顧問合同,不過他的待遇跟正式員工一樣。

富島仍然冷淡如初,但令宮澤擔心的沖突也並沒有發生。

“我來,是為瞭讓陸王成為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的鞋。”

飯山照例一見面就大放豪言,隻換來富島的苦笑。這是飯山在第一天上班的早間會議上說的話。不過,這句臺詞讓縫制部的明美感動萬分,聽安田說,飯山的形象在眾人心中正在慢慢好轉。

另外,飯山的生產設備,昨天雖然已經搬過來瞭,但搬入之前發現地板強度不夠,馬上拜托認識的裝修工突擊加固,現在地板仍然嘎嘎嗒嗒地響。無論如何,這麼一來,小鉤屋生產新材料的東風算是借到瞭。

此時,廠房側門“咔嚓”一聲被打開瞭,大地推著手推車進瞭倉庫。

宮澤把他安排在飯山手下,大地一臉嫌麻煩的樣子說:“哦,這樣啊。”不過,他也沒有強烈拒絕。

不知道到底他想不想幹,真讓人捉摸不透。

大地抱著邊長一米左右的四方貨物,放到手推車上。

“去看看吧。”安田說。

宮澤跟在大地身後,向前幾天還是倉庫的那間廠房走去。

廠房門口已經鑲上瞭嶄新的門牌,上面寫著“開發室”。從門口看進去,隻見飯山正在機器前忙忙碌碌。

希爾可樂制造設備全長有五米。據飯山說,這也隻能制造樣品,要大量生產需要更大的設備。不過,現在這個階段,這臺設備估計已經夠用瞭。

硬度還在調整中。

鞋子的鞋底是要用來跑步的,要滿足這個目的,需要最合適的硬度。當初飯山制造出來的希爾可樂樣品一味追求硬度,因此需要調整機器功能。不過,據飯山所說,這在技術上是一個難題。

宮澤打瞭聲招呼,飯山一邊伸出手腕擦去額頭上的汗,一邊站起身來。他的雙手已經沾滿瞭機油,冬天快到瞭,白色的半袖工作服還是汗濕瞭大半。

據飯山所說,生產差不多符合要求的樣品,要花幾個月。這已經算是相當辛苦的突擊作業瞭。

“那兩個人看起來很有工作熱情啊。”

晚上,安田來社長室談事情,看瞭一眼開發室那邊,發出感慨。

這個星期剛過瞭一半,現在已經是晚上八點。大多數員工都回傢瞭,隻有飯山和大地兩個人關在開發室裡。

“要是能這樣一路狂奔下去就好瞭。”

“不過,阿玄好像一點也不信任他啊。”

安田的話中似有所指,宮澤問:“發生什麼事瞭?”

“白天,飯山先生為瞭什麼手續去會計室,阿玄可是一副不想理會的態度。我也有點事去會計室,正好在旁邊,我還擔心得不得瞭,怕飯山先生會發飆呢。”

“有這種事?”宮澤半是嘆息地說,“阿玄真是死腦筋,光是因為飯山有過破產的經歷,就斷定不能相信他。”

“哎呀,我一開始聽說他的事,也覺得這傢夥信不過啊。”

安田用手指撓撓鼻子。

“不過骨子裡是個認真的人,不是因為遊手好閑搞垮瞭公司。”

“我知道。不過,阿玄似乎很害怕公司會發生改變。”

安田說出瞭下面的話:“照現在的形勢,他是常務董事,又負責財務,在社內很有影響力。而且阿玄在這裡也是老資格瞭。但是,新的項目既要花錢,又有自稱顧問的人插一腳進來,自己把握不瞭。他怕的是這個。也就是說,怕局面發展到自己的經驗和立場無法掌控的地步。我是這麼覺得的。”

安田的觀察出乎意料,宮澤有些吃驚,抱起瞭手臂。

“老人的心理活動可是很復雜的啊。”

“你不是很清楚嗎?”

“我傢老爸就是這樣的。”

安田嘴裡說著,無奈地聳瞭聳肩。

“雖說如此,現在我們的項目已經啟動瞭。首先鞋底的規格怎麼定,這是我們的第一個課題。”

“你有什麼想法嗎?社長?”

“找個時間,我們去跟有村先生聊聊。”

關於鞋底,有村知識淵博,應該可以得到好的建議。拿著希爾可樂的樣品去拜訪他,說不定會聊出什麼新的主意。宮澤心裡暗暗懷著這樣的期待。

2

“去把追加的蠶繭拿來。”

飯山死死盯著機器,對大地說。大地往倉庫走去,抬頭看看墻上的時鐘,已經是晚上九點多瞭。

傍晚時在附近的食堂吃瞭飯,肚子還沒有餓,但是今天居然又要加班。他從一直盯著的計量儀上抬起頭來,一股疲勞感沁入身體。如此拼命地工作,毫不誇張地說,這是從未有過的人生經驗。

打開倉庫的燈,兩手抱住堆放在角落塞滿碎繭的袋子,放到手推車上。十一月夜裡的空氣,如同冰冷的指尖撫摸著他的脖子。空無一人的工廠裡,除瞭長明燈的朦朧燈光,隻有大地他們還在工作,房間裡透露出的燈光照在地上。

就算這樣——

大地忽然發出一聲嘆息,心中忽然湧起一股不安。

“真的可以嗎?”

小鉤屋迎來他們的顧問飯山,已經快兩周瞭。

在這期間,大地比任何人都更近地旁觀瞭飯山的工作。

確實,他是一個非常執著的人。從材料品質到工程管理,他從不妥協。但是,到目前為止,他們隻是不斷重復著試錯,一次都沒有成功制造出真正的樣品。

開發的進展不盡如人意,最近飯山一直緊皺眉頭,話也少瞭。

雖說手持專利技術,但按照小鉤屋的要求應用到生產中,並不是一件簡單的事。

推著小推車,倉庫裡回響著小推車咣啷咣啷的聲音。大地關掉燈,進入廠房。此時,他忽然發現工廠外面有人影一晃而過。

是自己看花眼瞭嗎?

大地停下腳步凝神細看,遠處隻有晚秋澄澈的天空和夜晚的黑幕。

那天晚上,大地出公司時,已經將近半夜零點瞭。

“辛苦瞭。”

飯山在他離開時說,他用襯衫袖子擦瞭擦寫滿疲勞的臉,一直死死盯著再次開動的機器。

“顧問還不回去嗎?”

“這個嘛,我也要回去瞭。”

“是嗎?那我就先告辭瞭。”

大地鞠瞭一躬,就走出房間。飯山嚴肅的眼神再次轉向機器。他會準備回去才怪呢。現在他的側臉上寫著的,就是執著兩個大字。

然而,這樣真的沒問題嗎?

父親似乎對飯山期望很大。但飯山是否能如父親所願,成功制造出新鞋底材料,大地完全沒有信心。大地心懷難以抹去的疑慮,騎著自行車向傢的方向飛馳而去。

“喂,怎麼樣瞭?”

宮澤像往常一樣,在等大地回傢。

這個項目,關系到公司的生死存亡。

其實他本來想自己動手幫忙的,但最終還是把制造希爾可樂的任務交給瞭飯山和大地兩個人。還放話說,自己在現場隻會添麻煩,這幾天每天都等大地回傢等到很晚。

“不太妙。”大地一臉疲憊,走進廚房,“晚飯在外面吃過瞭,不過又餓瞭。”說著,他開始加熱剩下的飯菜。

“什麼不太妙?”宮澤問道。

“這個嘛,怎麼說呢。昨天我也說過瞭,以前的程序都要重新寫。”

為瞭制造出硬度和黏度最合適的希爾可樂,他們正在重新調整設備,這件事宮澤已經從大地這裡聽說過瞭。

這臺機器很長時間沒有真正運轉過瞭,要讓它再次工作起來肯定有難度,這個宮澤能夠理解。但過瞭兩個星期仍然沒有一點頭緒,樣品到底是不是真的能生產出來,變成瞭一個未知數。

“那麼,有眉目瞭嗎?”

“還沒有啊。”大地也一臉糊塗,“他看起來也很著急。”

不安迅速在胸口暈染開來。宮澤知道,飯山在心無旁騖地拼命工作。今天白天,宮澤去打聽情況的時候,飯山泰然自若地回答說:“這個嘛,再給我點時間。”雖說進展很慢,但他看起來心裡有數。難道這隻是他做出的樣子?

“怎麼控制硬度,他從理論上是很清楚的。”大地撇撇嘴,“但好像有某個地方不對勁。”

聽瞭這話,宮澤心裡隻剩下深深的失落。雖說他不願意承認,但對飯山的懷疑,說不清也道不明地、微妙地開始在他心底蠢蠢欲動。但是——

“你是相信飯山先生才投資的啊!”

宮澤在心中罵著自己。因為飯山有破產的經歷,富島不信任他,宮澤甚至不惜跟富島對著幹。但是,現在因為這麼一個小小的挫折,自己對飯山的看法就改變瞭嗎?

“難道你看人的眼光真的不行嗎?”

宮澤隻能低聲嘲笑自己瞭。

3

下午三點,宮澤來橫濱拜訪有村的店鋪。

上午他在東京都內談完瞭事,坐JR(日本鐵道)來到橫濱。

“好久不見。”

店鋪裡有幾個客人,打工的店員正在招待他們。宮澤在櫃臺那裡打聲招呼,遠遠看見裡面桌子旁邊有人背對門口坐著,正在跟有村談事情。

“對不起,打擾瞭。要不我先去轉一圈?”看起來不是時候,宮澤很不好意思。

“哪裡哪裡,沒關系。可以的話一起坐下來吧。”有村請宮澤坐在身邊的椅子上。

聽到宮澤的聲音,一直背對著宮澤的客人也回過頭來。

那人年紀跟宮澤差不多,五十出頭。個子高高的,頭發花白,穿著跑鞋、寬松長褲和保羅衫,打扮很樸素。

宮澤本來是為新鞋底的事來向有村求救的,但有客人先來瞭,他很難說出口。

宮澤正在躊躇。

“別在意。正好,我給你介紹一下。”

有村說著,把那位客人介紹給瞭宮澤。

“這是亞特蘭蒂斯的村野先生。是有名的跑鞋顧問。這位是行田的足袋廠商小鉤屋的社長宮澤先生。他正在開發新項目,想打入跑鞋界。”

亞特蘭蒂斯的村野?

宮澤一邊遞出名片,一邊莫名感到緊張。

他曾經從椋鳩通運的江幡那裡聽說過這個名字。確實,在這個行業裡算是個有名人物。

本來想請有村幫陸王出主意,誰知卻遇上瞭亞特蘭蒂斯的名人,真是運氣不佳。

宮澤不禁在內心咂舌。

“喂,有村先生,你不要隨便就把介紹省略瞭。”

村野臉上浮現出苦笑。

“啊,是啊,其實,村野先生剛從亞特蘭蒂斯辭職。”

有村說的話出乎意料,宮澤吃瞭一驚。

“辭職?是退休瞭嗎?”

看上去也太年輕瞭。

“不,不,是被炒魷魚瞭。”

一開始宮澤以為是開玩笑。不過,慢慢他就明白瞭,說炒魷魚有點誇張,但情況也八九不離十。

“不過,亞特蘭蒂斯也太疏忽大意瞭。”有村用難以置信的口吻說,“大概是他們的現場人員和管理層溝通不夠,不能認識到村野先生的價值,作為一個公司,算是沒救瞭。”

有村對村野的評價很高。

“你這麼說,我很欣慰。”

村野說著,有些寂寞地喝瞭一口塑料杯裡的咖啡。

“那麼,您跟亞特蘭蒂斯已經完全沒有關系瞭嗎?”

宮澤小心地問道。

“是的。現在我沒錢,但有很多空,所以這才一個個拜訪以前的老朋友。”村野露出笑容,“待在傢裡也悶。這麼說說話,說不定能聊出什麼工作上的好主意來。”

“是嘛。”

不過,這畢竟是被稱為大師級跑鞋顧問的人啊。肯定有無數雙手向他伸出橄欖枝。想到這裡,宮澤更加說不出口瞭。如果在這裡聊起陸王,村野去亞特蘭蒂斯的其他競爭對手上班以後,就會泄露自己的商業機密瞭。

此時,正好又是有村,多嘴提出瞭這樣的建議:

“啊,對瞭。村野先生,要不要幫助小鉤屋成為亞特蘭蒂斯呢?”

“哎呀,我是不行的。小鉤屋有小鉤屋自己的決勝辦法。”

村野笑著謙虛地說。宮澤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已經有其他公司找你談瞭吧?”有村問。

“不,大公司我已經不考慮瞭。”村野收起笑容,“我要按照我的方式,去跟選手們打交道。”

這位大師級跑鞋顧問,本來以為是個高高在上的人物,原來他的態度如此樸實真誠。宮澤想著。

“那麼,就跟我一起幹吧。”

不知不覺間,宮澤已經說出瞭讓自己都大吃一驚的話。

“啊?”

忽然聽到這句話,村野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不,對不起,真抱歉,我剛才有些失禮。”

宮澤慌忙道歉。他端起咖啡杯放到嘴邊,想掩飾內心的激動。

我到底在說什麼呢!

宮澤忽然討厭起自己來,緊緊捏住放在膝蓋上的拳頭。村野可是亞特蘭蒂斯的招牌跑鞋顧問。不僅如此,他被稱為大師,是業界赫赫有名的人物。宮澤剛進入制鞋業,某種意義上在業界內毫無信用,卻去招呼這種人,真是不自量力啊。

“對不起,我說瞭傻話。”

村野沒有說話,宮澤以為自己已經得罪瞭他,趕緊道歉。

“好瞭好瞭。”有村插進來,幫瞭宮澤一把,“對瞭,你今天來有什麼事?”

“是這麼回事。”

宮澤欲言又止,不知道該不該說。

“我還是到那邊去吧。”村野好心地說。

“不,那就太對不起您瞭。”宮澤按住他。

“其實,我找到瞭一種鞋底材料。”

他從手裡提來的袋子中拿出希爾可樂的樣品,放在桌子上。

“呀,我能看看嗎?”

有村興趣盎然地拿在手上端詳。

“真輕啊。”他連聲驚嘆,“這是軟木嗎?”

確實,一眼看上去,很像是軟木。

“我想拿它當鞋底的新材料。它又輕又結實,而且本來就是天然材料,有益環境。”

“這是什麼啊?”

有村一臉好奇地遞給村野。

村野默默地接過樣品,手掌上傳來的觸感讓他睜大瞭眼睛,他一臉嚴肅地用指尖壓瞭壓樣品表面。

“可以自由成形嗎?”村野問道。

“理論上是可以的。”宮澤回答。他猶豫瞭一會兒,接著說:“不過,最適合做鞋底的硬度和形狀,現在還在實驗中,不太順利。其實,今天來就是想向有村先生咨詢一下這方面的意見。”

“能找到這種東西,不容易啊。”有村佩服地說道。

“一個偶然的機會,朋友介紹的。”

“這是天然材料?”有村問。

到底該不該說呢?宮澤猶豫瞭片刻,回答說:“是蠶繭。”就算知道是蠶繭,沒有專利,也是無法模仿的。

有村和村野二人都發出驚嘆聲。

“雖說是蠶繭,是用不能紡絲的碎繭做成的,價格比較便宜。”

“有意思。”有村有些興奮地說。他問:“村野先生,你覺得怎麼樣?”

村野認真地盯著材料。

“宮澤先生肯定想做薄鞋底吧?”

他的問題一針見血。

“是的。這種材料強度足夠。怎麼樣?”

村野把希爾可樂的樣品放在桌子上,默默看瞭一會兒。村野思索半晌,說:

“有意思啊。”他這麼說瞭一句,臉上綻開笑容,“我能幫忙嗎?”

這個問題出乎意料,宮澤一臉驚訝,仿佛丟瞭魂兒似的。

“當……當然瞭。歡迎都來不及呢。不過,你說的是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村野說,“這種材料,讓我一見鐘情。對瞭,有村先生也來幫忙吧。跟小鉤屋一起,鬧一場跑鞋革命如何?”

村野的話讓有村一臉苦笑。“在我的店鋪裡賣這種鞋,可以嗎?”

“那肯定沒問題,不過得等新的產品完成之後。”

宮澤自己也很吃驚,接下來,他和村野一談就談瞭兩個小時。

村野把自己作為跑鞋顧問的成績和經驗,還有亞特蘭蒂斯的工作內容,都對宮澤和盤托出。他一五一十地說出亞特蘭蒂斯社內的情形,讓宮澤都擔心他是不是透露得太多瞭。

不過,聽著聽著,他漸漸明白瞭村野的意圖。

村野的毫不隱瞞,是在向宮澤傳達自己的信任。

既然如此,宮澤也必須投桃報李。

聽完村野的話,宮澤也開始介紹起小鉤屋的歷史。一直在收縮的業務,為瞭擺脫困境準備進入制鞋業的經過,陸王的開發理念……他一五一十都告訴瞭村野。

在這次交談中,宮澤瞭解瞭村野的專業度和正直的人品,這對宮澤來說是很大的收獲。不知村野對宮澤印象如何,總之對於想要打入制鞋業的小鉤屋來說,能得到村野的幫助,簡直如虎添翼。

來拜訪有村,本來隻是苦苦思索之下無路可走的選擇,沒想到能有這樣的機遇,宮澤心中不由得升騰起對命運之神的感謝之情。

“我有一個夢想。”宮澤高興起來就得意忘形,“要用這種鞋底做鞋子,讓一流運動員穿上我的鞋子。”

“這樣的運動員,村野先生認識很多吧?”

有村說,村野也笑瞭。他半開玩笑地說:“比如說,誰呢?”

“我覺得大和食品的茂木選手就不錯。”

宮澤說出這個名字,村野臉上的笑容消失瞭,他投過嚴肅的目光。宮澤有些慌張,看來自己說瞭不該說的話。

村野說:“這個夢想,很好啊。我也來幫你一把。”

4

已經連續加班好幾天瞭。

“回傢可真晚啊。”

素子到玄關來迎接。

“不,吃過飯,還要回去。”飯山說。

“還要去?”

素子驚訝地反問。自從飯山當上瞭小鉤屋的顧問,每天都在沒日沒夜地工作。年輕時這麼拼命還好,年近六十還這麼勉強,對身體的影響立馬可見。

放瞭豆腐和小蔥的味噌湯、生薑燒豬肉加上沙拉,這就是素子為他準備的晚餐。飯山一言不發地吃完,說瞭一句:“我去去就回。”出瞭傢門。

出門時,素子在玄關處問:“你幾點回來?”

“盡量早回來。”飯山隻能這樣回答。

雖說他已經十分疲憊,卻不準備休息。腎上腺素在體內奔騰不息,在洗手間裡,他看到的自己的臉。深陷的眼窩底下,隻有眼睛像狙擊獵物的動物一樣,炯炯放光。他騎上停在公寓門口的自行車,回到隻有五分鐘路程的公司。

大地正在車間門口的休息室吃便當。

“怎麼樣?”飯山目光投向運轉中的機器,問道。

“現在看起來還算順利。”大地回答。

這傢夥雖然性情冷淡,但人並不壞。飯山是這麼看大地的。他的腦袋轉得很快,學東西很快。

從開始制造希爾可樂的樣品到現在,已經過去一個月瞭。十二月也已經到瞭月中。

有好幾次,他制造出瞭勉強可以用的樣品,但飯山覺得,那隻是偶然的產物。不能準確地控制品質,作為量產的設備,就是不合格的。

大地抬頭看看時鐘,又回來看機器。

現在正是工程最後的冷卻階段,透過強化玻璃,希爾可樂看上去是一塊絲綢原色的乳白固體。在飯山孩提時代,很多朋友傢到瞭夏天就開始養蠶。將傢裡的某個房間或者倉庫封閉起來,裡面一片黑暗,堆上好多層的架子,裡頭裝著蠶。

在這種環境裡長大,他從小就知道,蠶繭裡抽出來的蠶絲,實際上是最堅韌的天然纖維。比起同樣粗細的鋼鐵,蠶絲韌度更高,而且不容易被蟲蛀。因為是天然纖維,報廢以後還能回歸自然。

正是因為在這樣的環境裡成長,飯山才會產生用蠶絲生產新材料的想法。而且,他還有一個夢想,那就是挽救現在已經荒廢的養蠶業。這些都是飯山研究的動力。

警報器響瞭。冷卻時間結束瞭。大地打開鎖扣,揭開蓋子,取出裡面生成的希爾可樂,放在檢測器上。

“怎麼樣?”

大地長長嘆瞭一口氣,搖著頭。

飯山輕輕地摸瞭摸放在托盤上的失敗樣品。跟他想達到的硬度有微妙的差距。他不由得發出一聲嘆息,兩手撐在桌子上。肯定有什麼地方不對。

“真的可以控制硬度嗎?”

大地抬起頭,因為睡眠不足而充血的眼睛望著飯山。

“什麼啊?你在懷疑我嗎?”

“不是這個意思。”

大地摘下工作手套,隨手扔在旁邊的椅子上。

“那,你是什麼意思?”

飯山生氣地逼問。他把剛取出來的樣品扔進地板上的塑料盒子裡。

“這一個月以來,已經試過瞭能想到的所有方法。程序設定、溫度、攪拌的時間、冷卻時間,都調整過瞭。但是,到底要怎樣才能控制硬度,現在還是完全不知道。還是說,我們要把所有的組合都試一遍?那樣的話,一個月哪裡夠?一年都不多!光是材料就不是一個小數目。”

“這種事,還需要你來提醒嗎?”飯山抱怨道,“那你來想想辦法吧。”

“想辦法?到底怎麼想?發明希爾可樂的,不是我,是顧問你啊。”大地回嘴。

“知道瞭。你不用加班瞭,回去吧。”

說著,他拿起房間一角的工作臺上皺成一團的大地的外套,扔給他。

“幹嗎?沖我發什麼火啊?”大地的嘴唇顫抖著,眼睛裡燃燒著怒火,“是你自己的問題。把這種沒用的設備拿來的,是顧問你啊!”

他們已經埋頭工作好多天瞭。為瞭生產出樣品,兩個人都投入瞭全部精力。一連串的失敗變成瞭沉重的壓力,壓在他們頭上,帶走瞭他們的冷靜。開發室的氣氛,已經變得不能再壞瞭。

“你叫我回去我就回去,你自己幹吧。”

“夠瞭。”

飯山推著小推車出瞭車間,把堆在倉庫裡的新材料搬到小推車上。這個項目開始時,堆成小山的原材料,現在已經隻剩一半瞭。

推著推車再次回到車間,大地已經不見瞭蹤影。

飯山默默地卸下原材料,盯著實驗數據,開始瞭沉思。這樣的失敗還要重復多少次,飯山自己也不知道。

大地也有生氣的理由。

當天,大地正處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不知何去何從。

迷茫的原因,是前幾天傍晚他接到的一個電話。

“這裡是東和電氣工業的人事部。”

一開始,他以為自己聽錯瞭。東和電氣工業,大地去這傢公司面試,已經是一個多月以前的事瞭。

當時他的感覺是“沒戲瞭”。對方隻是說瞭句客套話:“有緣的話再聯系。”果然,一周過去瞭,沒有任何聯系。“啊,果然啊。”他這麼想也是理所當然的。

過瞭一個多月,居然對方又來聯系他,這已經不隻是令人驚訝,簡直是令人懷疑瞭。

“上次的面試辛苦你瞭。我們討論決定,你進入瞭下一個面試階段,所以今天打電話過來。”

電話那頭是一位年輕女性的聲音,跟上次見到的面試官不是同一個人。

“謝謝。”大地仿佛鬼神附體,糊裡糊塗地回答道。

“後天的下午七點,你能來我們公司嗎?方便嗎?”女性說。

大地握著手機,在腦中確認著自己的日程,沒有什麼特別的安排。不過,有可能希爾可樂的項目還需要加班。

“明白瞭。”大地回答說。

面試就在今天。

看看昨天的工作情況,當時他也在想:“估計沒時間溜出去吧。”但是,如果提出更改已經答應下來的面試時間,會給自己帶來不利的影響,所以,他沒聯系東和電氣工業。

明天抽出幾個小時去一趟吧——大地昨天是這麼打算的,但他沒法對飯山說出口。時間一點一點過去。

最後,到瞭傍晚,面試時間快到瞭,他才打電話給東和電氣工業,請求更改時間。

“今天面試現在才改時間啊。明白瞭。那,我們以後再給你打電話。”

男人的回答很冷淡,電話掛斷瞭。

那語氣似乎是在責備他為什麼不早點聯系公司。他沒有當場給出可以替換的時間,是不是也是一種暗示呢?

第一次面試的結果並沒有那麼好,大地也明白。

也許是本來想錄用的人沒有來,才把已經淘汰的大地拉上來進行二次面試。本來就夠嗆,還臨時要求更改時間,錄取的可能性幾乎等於零瞭。大概除瞭大地,還有好幾個候選吧,等於說大地自己主動退出瞭比賽。

最終,大地忍不住和飯山發生瞭口角。真是運氣跌到谷底的一天。

“隨便你吧。”

大地看著飯山推著推車消失在倉庫裡,罵瞭一句。他把飯山扔過來的夾克套在汗濕的衣服上,離開瞭小鉤屋。

5

“樣品成功瞭嗎?”

大地悶悶不樂地回到傢,跟往常一樣,一進門父親就問道。

“沒有用。”

他板著臉,搖搖頭,從冰箱拿出一罐啤酒,拉開瓶蓋。心情不爽,必須得喝瓶酒解解悶。起居室的一角,聖誕樹已經擺出來瞭。

“你是中途回傢休息嗎?”

“不是,飯山先生說讓我回來,我就回來瞭,他還在幹。”

“怎麼回事?”

父親皺起眉頭。

“又失敗瞭,他沖我發火。”

大地回答說。父親沒有回答,發出長長的嘆息。

“啊,說不定沒希望瞭。”

大地知道父親對這種材料期待很高,不過他還是實話實說:“說實話,顧問也不知道該怎麼進行下去。那臺機器到底行不行,心裡沒譜。”

“不過,不是有幾次已經制造出樣品瞭嗎?”

“那隻是瞎貓碰見死老鼠。”大地說,“還沒到可以自由控制的水平。”

開局順利和實際完成有著天壤之別。最終,飯山所能做到的,隻是制造出一團無法隨意控制的固體而已。

“飯山先生也是這麼說的嗎?”

父親的臉上浮現出一絲不安的表情。

“這個嘛,不過,他大概是覺得自己可以做到,才接手這份工作的。但是,老爸你太相信他瞭,沒搞清楚狀況就雇瞭他。”大地的話暗含揶揄,“他是顧問吧。既然是顧問,就應該負責指導,居然不知道怎麼辦,就讓我和他一起想辦法。那算什麼顧問!”

宮澤暫時沒話反駁。過瞭一會兒,大地又說:“那傢夥不懂裝懂。”

父親嚴肅地看著他,問:“這種事你是怎麼知道的?”

大地似乎很不耐煩,更加不客氣地說:“有些事,理論上是可行的,但實際上做不到。就像有時候,我們本意不想撒謊,最後卻撒瞭謊一樣。”

大地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有點悶悶不樂,因為他想起瞭自己在面試中也用“謊言”粉飾過自己的回答。大地自己也撒過謊。所以,其實他心知肚明,自己是沒有資格指責飯山的。

父親抱起雙臂,沒有說話。他面有難色,似乎在考慮著什麼。

“這樣啊……”不知過瞭多久,他才嘀咕瞭一句,“再看看吧。既然他還在工作,我去給他送點夜宵。”

當天晚上,父親夜裡十一點多又出去瞭。

“你就打算讓你爸一個人出去嗎?這是你的工作吧?”母親說。

“真是的,真沒辦法。”

大地咂咂嘴,也站起身來。

飯山是不是已經回傢瞭啊?

到達公司之前,大地一直在擔心。

不管怎麼說,他和飯山惡言相向的時候,實驗走進瞭死胡同。他們已經用盡瞭能想到的辦法,做瞭各種調整。但是,幾個要素的變動,就存在無數種組合,不可能所有組合都試一遍。也就是說,在這一個月裡,兩人已經被逼進瞭無論如何也應付不來的窘境。

但是,一踏進工廠,大地就發現自己想錯瞭。開發室的燈,朦朧地照亮瞭工廠裡的瀝青地。

走近一看,隻見飯山兩手撐在機器上,一動不動。他似乎在心無旁騖地認真思索,光看側臉就能感覺到他的專心。

“飯山先生,你還沒有放棄啊。”宮澤說著,走向玄關。大地跟在他後面,也回到瞭車間。

“怎麼回事,你不是回去瞭嗎?”飯山看見大地,不高興地說。

大地忍住沒有嗆回去。

“啊,這是夜宵。”他把傢裡帶來的甜甜圈放在桌子上。

飯山看瞭一眼,一時沒話說,然後簡單說瞭句:“麻煩瞭。”

飯山看到站在大地背後的宮澤的身影,不過他也沒說什麼。拿起機器上的記錄板,又站在那裡抱起手臂陷入沉思。

“那個——剛才,對不起瞭。”

大地小聲道歉,飯山還是沒有轉過頭來。隻是短短“哦”瞭一聲以做回應。

數據都出來瞭。大地坐到放電腦的桌子旁邊,開始讀取數據。宮澤默不作聲地看瞭他們一會兒。

“拜托瞭。”他扔下這麼一句,就出瞭車間。

飯山並沒有足夠的經驗來滿足宮澤的要求,這一點已經很清楚瞭。但是,雖說如此,糾結於這一點也於事無補。大地是這麼想的。

一個新的想法在他心裡萌芽瞭。

也許,開發新的東西就是這麼回事。

不管眼前有多困難,跨不過這道坎,就無法進入下一步。這樣的話,就隻能在時間和體力允許的范圍內奮戰到底。

現在飯山面對的,不是輕松做出一個個決定,而是滿身泥濘的肉搏戰。大地總算明白瞭這一點。

“沒辦法,隻能硬著頭皮跟上瞭。”飯山的執著和熱情,總算讓大地領悟到瞭這一點。

“我還以為隻差一點瞭。”這時,飯山嘆瞭口氣,嘀咕瞭一句。

也許真的隻差一點點瞭。

但是大地現在明白瞭,從意識到“隻差一點點”到越過難關,還有一段“很長很長的路”。

6

“是茂木先生嗎?我是《運動員月刊》的,我姓島。”

負責接受采訪的廣告部事先已經跟茂木通過氣,說會有這樣的電話打過來。

茂木一直在訂閱《運動員月刊》,這是一本專業的跑步雜志。聽聲音,島是個年輕的女編輯。

“在新年發售的第二特輯中,我們想組織一個‘實業團跑步新星對談’。我在想,能不能請您跟亞洲工業的毛塚選手對談。”

“毛塚君啊……”

他跟毛塚君,隻是在大學時代說過幾次話。說實話,茂木很是困惑,自己到底該不該接受這個邀請。不過,他也不是不想在對談中一吐心聲。

“我沒問題。”

茂木的回答,讓島很開心。“那麼,我就跟毛塚選手聯系,再把對談的備選時間通知廣告部的人吧。”說完,島掛瞭電話。

茂木回去工作,下午兩點前做好瞭案頭工作,往田徑競技部的練習場走去。

他混在別的隊員裡開始做伸展運動,此時隻見運動場上出現一個身影。

那是村野。

村野表情自若地走到茂木身邊,笑著跟他打招呼:“怎麼樣瞭?你的身體?”

“啊,還不錯。”

亞特蘭蒂斯的贊助已經停止瞭,跟村野見面也隻剩下尷尬,所以他總是想避開村野。

村野坐在附近的長椅上。

“太好瞭。”村野說。這句話不是表面客套,而是他心底由衷的肺腑之言。他愉快地笑著,臉上泛起瞭皺紋,看著茂木做伸展運動。如果村野是來代表亞特蘭蒂斯恢復贊助的,茂木已經想好瞭自己的回答。但是——

“其實,今天我是來向你打聲招呼。”

村野的話讓茂木很意外,他停止瞭動作。

“打招呼?”

“啊,我辭瞭工作。”

“啊?”

茂木不禁叫出聲。其他的隊員也都一臉訝然,看著村野。

“怎麼回事呢?”

“對公司來說不需要的人,就應該早點離開。”話雖然說得決絕,村野的聲音卻很爽朗,“事出突然,還沒有人接手,不過最近就會有新的人就任,還請多多關照。”

“那麼,村野先生怎麼辦呢?”

“是啊,怎麼辦呢?”村野說著,寂寞的眼神投向運動場。夕陽斜照在運動場上,胭脂色的跑道和白線映入眼簾。

“哎呀,說是跳槽,到瞭這個歲數,也沒有公司肯要我瞭。”村野幹笑瞭幾聲,“反正我腦子裡除瞭鞋子什麼都沒有。”

“哪裡的話,村野先生這樣的跑鞋顧問,去哪裡找啊。”茂木說。

村野在臉前擺擺手。

“謝謝你這麼說。但現實可不那麼美好。”

以前也聽其他隊員提起過,村野受到瞭冷遇。但是,亞特蘭蒂斯竟然放走瞭村野這樣的人才,除瞭驚訝,茂木再也說不出什麼瞭。

“話是這麼說,不過也無濟於事瞭。今天我來打聲招呼,以後也會時不時來看你的。”

村野辭職的事,令整個田徑隊都很震驚。

對很多穿亞特蘭蒂斯鞋的選手來說,村野準確的建議和贊助的產品,就如同他們的生命線一樣,十分重要。他不光給他們量身定做鞋,還會像長輩一樣聽他們傾訴,不時給他們各種建議。在精神上支持著選手們。

他們中的很多人,並不是選擇瞭亞特蘭蒂斯,而是選擇瞭村野。能比得上村野的繼任者,不是那麼簡單就能找到的。

當天晚上,茂木吃完飯回到房間,手機響瞭。

“剛才真對不起。之前說過的對談那件事。”是《運動員月刊》的島,“真對不起,這次的事,暫時取消瞭。”

“取消?”茂木來不及沮喪,吃驚地問,“毛塚君不方便嗎?”

“不,不是這麼回事……”

島想要圓回話頭。看來應該是毛塚拒絕跟茂木對談。

在窗簾大開的窗玻璃上,映出自己聽完電話後空虛呆立的身影。

“那時他就當沒看見我啊。”

茂木回想起富士五湖馬拉松上的一幕。他向毛塚伸出右手,卻隻抓住瞭空氣。那雙懸在半空不知往哪兒放的手,一直在腦中揮之不去。

那一瞬間,毛塚從跑箱根賽的大學王牌選手,變成瞭實業團認可的一流跑步選手。

茂木早已不是他的對手瞭,他仿佛在這麼說。

毛塚的背影越來越遠。

而自己,剛剛才好不容易從運動損傷中恢復過來,準備在毛塚背後很遠的地方開始重新出發。

“確實,我沒有跟他對談的資格。”

悔恨彌漫瞭茂木的眼睛,茂木使勁咬著嘴唇。

7

“也許是我錯瞭。”

飯山低聲嘀咕著。將近年關,這天已是黃昏。從下午開始,北關東就大雪紛飛,行田市也堆起瞭五厘米左右的積雪。

把機器之前讀取的數據扔在一邊,飯山將全身重量靠在椅背上,兩手抱在腦後。他胡子拉碴,皮膚因為疲勞而發青,隻有眼睛炯炯發光,茫然地望著窗外。

“你說錯瞭,哪裡錯瞭?”大地問道。

飯山從椅子上站起身,把數據文件“砰”的一聲扔過來。

電腦輸出的數據上,飯山鬼畫符般畫上瞭許多數據。

“為瞭達到硬度,需要進行壓縮。”飯山用嘶啞的聲音說,“但是,真的是這樣嗎?”

“什麼叫真的是這樣?”大地驚呆瞭,“不壓縮怎麼可能變硬?”

壓縮的方法、強度和時間,都很重要。必要的話改造機器的一部分,近兩個月,他一直都在投入地制造樣品。

“所以,必要條件到底是什麼呢?”

“那,其他還有什麼因素發生作用?”大地問道。

飯山從椅子上坐起身來,用手指敲打著一項一項數據。

“煮蠶繭的溫度……”

所謂煮繭,就是用蒸汽來蒸繭,讓繭達到容易加工的柔軟度,是最開始的工序。

“為什麼這麼想呢?”

光看數據很難解讀煮繭和硬度的關系。大地滿懷疑問地問。

“感覺吧。”飯山回答他。

飯山重重地靠在椅背上,把椅子轉過來,面向大地,露出被煙熏黃的牙齒,咧嘴一笑。

“要不要試試?”

然後,沒過多久,大地就發現,飯山的靈機一動,就是他們長久以來期待的“轉機”。

當然,接著他們又有好幾次失敗的嘗試。但是,現在的失敗跟過去那種雲裡霧裡的狀態已經完全不同。做記錄的大地也感覺到瞭。

大地不知道是第幾次遞上樣本數據瞭,飯山盯著數據,接著靜靜地抬起頭,仿佛在等待什麼。

“差不多瞭吧。”大地脫口而出。

飯山沒有回答,隻是輕輕點瞭點頭。不過,意想不到的是,他眼中也噙滿瞭淚水。大地見狀,心中一片灼熱。

飯山緊緊咬住牙關,伸出右手。

大地緊緊握住飯山的手,臉上浮現出不知是哭還是笑的表情。

我到底在哭什麼呢?大地想著,淚水仿佛不受控制,流過他的臉龐。

8

“真是辛苦瞭!”

宮澤舉起啤酒杯,旁邊坐著看起來渾身不自在的飯山,還有大地。三人碰杯,啤酒杯發出清脆的撞擊聲,宮澤一飲而盡。

這是周五的晚上,他們聚在一起慰勞飯山和大地。除瞭安田、明美這些陸王的開發隊伍成員,還邀請瞭飯山的妻子,場面十分熱鬧。聽說鞋底的技術指標已經達標,坂本也趕來瞭,椋鳩通運的江幡,也說好下班後就來會合。

聚會還是在老地方“蠶豆”。

“現在可以說出口瞭,我還曾經懷疑是不是真的能做成的。真對不起。”

安田的話,讓飯山一臉苦笑。

“這個嘛,一開始還真擔心對不起自己的頭銜啊。”飯山不好意思地說。

妻子素子也高興地看著他:

“你運氣真好啊,能在這麼溫暖的公司工作。”素子臉上的表情很認真,“雖說我們傢破產瞭,以前公司氛圍也沒有這麼好。”

“哎呀,員工太多瞭可就難辦瞭,得讓他們都吃上飯啊。”

飯山說起話來總是不合時宜,不過,宮澤和其他成員都瞭解他,知道他不是故意要煞風景的。

“所以,我們不是在為瞭新項目奮鬥嗎?為瞭今後十年有飯吃。”宮澤說。

“有飯吃是很重要,不過,我們能不能有更大的理想呢?比如,做出世界上最棒的鞋子。”

又來瞭,不愧是飯山,動不動就發出豪言壯語。

“顧問理想遠大啊。”安田打圓場。

他看著飯山,臉上帶著笑意。一開始,不知道為什麼,他對飯山總是有一種不信任感,但自從飯山來小鉤屋以後,看到他的奮鬥,安田也不由得心生敬意。

“這本來就是我來這裡的目的啊。”

飯山說著,把今天制作的一塊樣品從身邊的紙袋裡拿出來,放在桌子上。

“啊,這就是鞋底啊,真厲害。”

明美來回撫摩著樣品,說道:“不過,我們又不是做木屐,這種四方塊怎麼用?社長?”

“接下來我要把四方塊削成合適的形狀,先做幾個樣品。”宮澤說,“嘗試各種硬度和形狀,選出最適合做鞋底的指數,討論以後確定下來。”

“不過,鞋底的形狀也多種多樣,這也不簡單啊。”安田說,“我們不能模仿已經有的產品,要達成陸王原本的理念,實現人類本來的奔跑方式,需要最合適的形狀和硬度。”

“這正是困難所在。而且,這種時候最需要關於鞋的豐富知識。”

“我們可以做到嗎?”明美有些擔心地問,“鞋底這東西,我們每個人的鞋上都有,但實際叫我們去做,其實我一無所知。”

“要是關於足袋的知識,倒是不輸給別人的。”安田說。

“足袋上並沒有鞋底哦。要是有的話,那就變成地下足袋瞭。”明美馬上指出。

“之前,我們倒是仔細研究過地下足袋上使用的生橡膠的厚度。”宮澤說,“強調的‘光腳的感覺’,說實話,也隻是從足袋衍生出來的形容。不過,接下來就不一樣瞭。”

“我們要變成真正的制鞋廠商瞭。”安田一臉認真地說。

“確實如此。”宮澤嚴肅的眼神掃視全場,“不過,我們的知識儲備不夠,特別是關於鞋底和腳型的知識,會極大地影響品質,我們沒有時間從零開始積累知識。所以,應該怎麼做呢?”

宮澤到底準備說什麼呢?在座的人都還沒聽明白,店門開瞭,一個客人走進來。宮澤的視線移向那位客人。

“等你好久瞭。”他說著,站起身來。

大傢都轉過頭去,隻見那裡站著一個穿帶帽夾克、頭發花白的男人。他穿著隨性的運動鞋,給人的感覺比實際年齡更年輕。

“過來坐,過來坐。”其他人都不知所措,宮澤已經向男人招手讓他過來,請他坐在自己身邊空著的座位上。

“剛才我們正在談鞋底的事。”宮澤又點瞭一杯生啤,對男人說。

他把男人鄭重介紹給在座的人。

“機緣巧合,我請到這位鞋底和腳樣專傢給我們做顧問,現在就介紹給大傢。這位是村野尊彥先生,原本是亞特蘭蒂斯的大師級跑鞋顧問。”

聽到亞特蘭蒂斯這個名字,安田睜圓瞭眼睛。

“以前是我們的競爭對手啊。”他不由得脫口而出。

“以前是以前,現在不一樣瞭。”村野半帶著苦笑說。他再次對大傢低頭打招呼:“以後要請大傢多多照顧,我是村野。拜托大傢瞭。”

這時,隻聽有人大叫一聲:“啊,村野先生!”

村野循聲望去,隻見椋鳩通運的江幡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站在榻榻米臺階旁邊,一臉驚訝。

“啊,你以前是高崎商業田徑隊的——”

“我叫江幡。”江幡站著不動,“之前承蒙您多多照顧。”他深深低下頭致意。抬起頭後,他問宮澤:“這是怎麼回事呢?社長。”

宮澤講瞭村野從亞特蘭蒂斯辭職以後,自己和他在有村的跑步裝備店裡不期而遇、氣味相投,請他做顧問的經過。

“村野先生要和我們一起——”江幡聽完瞭宮澤的故事,激動萬分,眼中甚至閃動著淚花,“真是件瞭不起的事啊。社長,真棒!”

“聽到這種話,我真是太高興瞭,不過——”江幡誇張的反應,村野不禁苦笑起來,“我才應該感謝,社長邀請我參加這麼有意思的項目。還不知道我能幫上多少忙,一定竭盡所能。請大傢多多指教。我們一起來做出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的鞋子吧!”

宮澤不由得和安田對視。

真奇怪,這句話和飯山嘴裡說出來的如出一轍。

“真棒,好開心!”明美豪爽地叫道,舉起瞭啤酒杯,“社長,再來幹杯吧。不知道是什麼原因,我覺得精神抖擻瞭!”

“明美要是再精神些,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呢。”安田吐槽。

明美狠狠瞪瞭他一眼,伸出啤酒杯。

“好吧,幹杯!”

新項目在黑暗中摸索著開始瞭。宮澤感到,微弱的光明已經照亮瞭前進的方向。

《陸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