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雲頂著火辣辣的日頭獨自一人出瞭咸安宮,經過長長的宮徑,一直往東,直奔東六宮後面的宮正司而來。
一進宮正司大門,正巧看到正房廳裡,鮑司正與典正尹琪正在給宮正司的女官們發放月例,便上前先打瞭個招呼。
這尹琪與蘇雲一向不睦。蘇雲來自鑲黃旗,尹琪卻出身正白旗,兩旗之間的嫌隙由來已久。這些女官們也因著各自出身各站一隊,再加上尹琪年長,資歷深些,又是熬瞭十年才升任為典正的,而蘇雲卻隻用瞭五年便坐上典正的位子。非但如此,蘇雲還在平日宮正司大小考核中也總壓瞭尹琪一頭,所以尹琪總覺得齊宮正更為偏愛蘇雲,心裡一直很是在意,如今蘇雲被罰去咸安宮受苦,尹琪心裡正是得意,冷不丁突然瞅見蘇雲回來瞭,不由心底又犯起嘀咕。
“這會兒,你不在咸安宮侍候那位落難主子,怎麼跑到咱們宮正司來瞭?”尹琪緊盯著蘇雲,面露不悅。
鮑司正為人一向端正,聽出尹琪話音不善,立即招手讓蘇雲過來,將兩小包碎銀子塞到蘇雲手中。“這是你和寧香的份例,原想這邊忙完再差人給你送去,沒想你自己就過來瞭。這大日頭底下,看臉都曬紅瞭,快坐下喝口水吧。”
蘇雲怔怔的,接瞭銀子又想著推卻,正要開口,尹琪卻怒目而視,一把搶過那兩袋碎錢,語氣也凌厲起來:“這是怎麼話兒說得,哪有這樣的規矩,明明是犯瞭錯的罪人,已經貶到咸安宮裡去瞭,這怎麼還能領咱們宮正司的俸祿!”
蘇雲面皮薄,臉一下子便紅潤起來。“原是不該再領宮正司的俸祿,鮑司正好意,蘇雲代寧香在此謝過。”
鮑司正從尹琪手中拿過錢袋,復又塞回到蘇雲手裡:“這是宮正大人特意交代的,你和寧香有錯,月例銀子是減瞭,但也不至於一分沒有,不然,你怎麼在宮裡過活,快收著吧!”
蘇雲還待推卻,尹琪皺眉嘖道:“怎的去咸安宮幾日,便如此矯情做作。既然不是為瞭錢,你來這裡做什麼?”
蘇雲不卑不亢,淡然回道:“咸安宮地勢低、潮氣大,雨後蚊蟲多,寧香身上被咬得厲害,我記得咱們這裡還有配好的止癢的藥膏子,所以才過來取的。”
“說得好聽,你既不是宮正司的人瞭,錢和藥,都是使不得的!使瞭藥,跟使瞭錢還不是一樣?你怎麼不去找太醫院要!”尹琪忽然提高瞭調門,面上也越發冷傲起來。
蘇雲不慍不惱,甚至還朝尹琪微施瞭一禮:“宮正司是掌管後宮宮女、女官、禮儀典章之所,自然也是宮人庇護之所,不管蘇雲身份如何,就是浣衣房的浣衣女前來求藥求助,宮正司所有人等也是有義務相幫的。”
“說得好。”清脆的掌聲,自內堂傳來。
自鮑司正以下,尹琪以及所有的女官們立即屏息肅立,說話者正是宮正司的當傢人——齊佳•裕德。
“本座往日對爾等的教導應該記清楚些,我宮正司不僅是管理宮人的機構,也是所有宮人的庇護之所。宮人有錯,我等必究,宮人有難,我等也必要施以援手。你等,可記下瞭?”齊佳•裕德聲音低沉,面色如常,卻自有一種不怒而威的氣勢。
所有人自然諾諾稱是。
“蘇雲,你不是要那個止癢的藥膏子嗎?隨本座去取。”齊佳•裕德說著,便領著蘇雲步入內堂。
尹琪抬起頭,看著她二人背影,面露慍色。
鮑司正卻將賬簿塞到她手中,低聲叮嚀:“還是看好眼前的,莫閃失瞭。”
尹琪聞聽此言,恍然所悟。
宮正司內堂上房,齊佳•裕德的寢處。坐在臨窗大炕的繡墊上,聽著蘇雲講完,齊佳•裕德點瞭點頭:“很好,她果然是有些算計的。”
蘇雲此時面上卻露出幾分憂色:“隻是這樣也沒有關系嗎?前些日子,那恪太妃……就是因為被太皇太後懷疑泄露前朝之事而丟瞭性命的。現在小主子這樣與淑惠太妃大談前朝舊事,會不會?”
齊佳•裕德看著蘇雲,面上露出少有的溫柔,語氣也越發和緩起來:“這才是她的聰明之處。你想啊,這咸安宮中多少太妃,她放著相交甚好的寧太妃、楊格格不問,為什麼舍近求遠,隻與淑惠太妃暢聊?”
蘇雲神色一凜:“這淑惠太妃畢竟是皇太後的親妹妹,太皇太後的外孫女。這消息就算被慈寧宮知道瞭,想來她應當是不會被滅口的。”
齊佳•裕德點瞭點頭:“當年之事,我不是沒有懷疑過,隻是苦無實證,再加上先帝也緊跟著歸瞭天,就算查到真相又如何,她終究還是一手遮天。沒想到,隔瞭多少年,眼下倒得瞭這個機會。”
蘇雲低著頭,覺得心口咚咚地跳個不停,手心裡也有瞭汗。
“你去吧,小心侍候著。”齊佳•裕德吩咐著,又從炕桌的小抽屜裡拿出一個白玉瓷瓶,“做戲,要做得真些。”
蘇雲應瞭,起身行禮,悄悄退出。
齊佳•裕德靠在繡墩上假寐,手裡又從枕下掏出那兩粒丸藥,正是當日從承乾宮昭妃枕頭裡搜出來的“假死丹”。她唇邊露出一絲淡極的笑容,暗想,這個昭妃還真有趣,在“貼加官”的前一天晚上,就在這間房裡,她竟然笑意吟吟地問自己:“齊宮正,明天,你真讓我死嗎?”
“不是我讓你死。”當時自己是冷冷地回瞭她。
她面上卻依舊一派怡然之色:“我若不死,於你,可是有大大的好處!”
接下來,那樣一席波濤詭異、足以讓朝堂內外地動山搖的話,在她說起來就像是吟詩般動聽,末瞭她還不忘加上一句:“如何?我們是否成交?”
“成交?”齊佳•裕德沒有想過,居然會有這樣一個人在臨死前敢於這樣為自己開脫,於是她問,“你怎麼敢斷定我能讓你如願?”
她笑瞭:“你已經表示瞭誠意!”
“誠意?”齊佳•裕德愣住。
“那兩粒丸藥,不是你讓人換的嗎?否則我早就死過瞭,何必等到明天你浪費紙張去貼加官?”她笑瞭,笑得明媚燦爛,“這就是你的誠意。所以我料定,你必會與我聯手。”
齊佳•裕德長長嘆瞭口氣,東珠的聰慧,有時候還真讓人莫名氣餒。轉瞬又想,恐怕這以後,頭疼的不是自己,而是久居慈寧宮的那位孝莊主子。
如此一想,當真有趣得很。於是,成交。這才有瞭第二日大張旗鼓轟動後宮的“貼加官”極刑,也才有瞭昭妃的“詐屍還陽”。
“鈕祜祿•東珠,你千萬不要讓我失望才好。”齊佳•裕德喃喃自語,像是睡著瞭。
慈寧宮中,孝莊午睡剛起,素言、素問侍候著太皇太後凈瞭臉,漱瞭口,又上瞭茶點。便垂首站在一旁靜立。
孝莊掃瞭一眼炕桌上的點心,尋常的花樣裡多瞭一種青黑色的糕點,素問見瞭立即說道:“這是糕點房呈上的新鮮花樣,名叫八珍糕。您別看模樣一般,可是味道不錯。選料也是上乘,用瞭山藥、茯苓、莧實、米仁、麥芽、扁豆、蓮肉、山楂等八味草藥輔以優質糯米粉,還特意潤瞭蜂蜜精制而成的。太皇太後,要不要嘗一塊?”
孝莊捏瞭一塊,咬瞭一小口,細嚼著品滋味:“倒是潤而不膩,味道怪清香的。”
素問說:“聽說這做法和食材,還是江南織造曹夫人呈上的,還有前些日子的元寶菱和杭白菊,也是她托人送來的。”
“曹夫人?曹孫氏嗎?”孝莊想瞭想,“她去南邊也好些日子瞭,難為她還惦記著哀傢。”
“服侍太皇太後是奴才的恩澤,誰又敢忘呢!”素問伶俐,接的話讓孝莊很是中聽,但抬眼看到沉默的素言,孝莊又笑瞭,“你呀,專會貧嘴多舌,怎不像你姐姐學學。”
素問吐瞭舌,做瞭個笑臉:“我若也像姐姐一樣,太皇太後不覺得悶嗎?”
正說著,見蘇麻喇姑喜滋滋從外面進來,臉也曬得紅通通的,孝莊責怪道:“如今你也是有年紀的人瞭,大日頭底下也不知道保養,又顛顛跑去坤寧宮看承瑞瞭吧!”
蘇麻樂呵呵地應瞭,坐在炕沿上絮絮叨叨地說開瞭:“大阿哥長得真喜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精神極瞭,這會子,他也不困,見我去瞭,樂個不停。奴才瞅著,真是快活極瞭。跟著乳母一起給他洗瞭澡,喂瞭奶,哄著他玩瞭好一陣子,估摸著您也快醒瞭,我這才回來。”
太皇太後笑瞭:“瞧你,又不是沒見過小孩子,這宮裡經你手的孩子還少是怎麼著的,還這麼愛不夠。”
蘇麻笑瞭又笑:“還真讓太皇太後說對瞭,還真是怎麼愛都愛不夠呢。這大阿哥真喜人。長得胖乎乎的,那身上的肉啊,粉嫩粉嫩的,奴才給他洗澡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害怕,還一個勁兒地在水裡撲閃,真真有趣……”
太皇太後眼睛裡含著笑,瞅著蘇麻:“罷瞭罷瞭,不如把你攆去侍候大阿哥,好稱瞭你的心,省得你身在曹營心在漢,這麼辛苦,一天好幾趟地往那邊跑。”
孝莊本是玩笑話,蘇麻卻當瞭真:“太皇太後若真心疼奴才,倒還真有兩全之策,這坤寧宮西配殿用來祭神,原本就不寬敞,如今大阿哥和榮常在住著,也是不便,皇上也好些日子沒在坤寧宮留宿瞭。倒不如把大阿哥接來咱們這裡,也給榮常在安排個固定的宮苑。”
孝莊聽瞭,笑容漸漸退去,素言看在眼裡,朝素問遞瞭個眼色,兩人便跪瞭安出去。
孝莊這才說道:“看你,多大歲數瞭,還不如孩子們有眼色。”
蘇麻原本正在興頭,聽太皇太後這樣一講,立即霜打瞭一般,怔住瞭。
孝莊又說:“今兒宴席上,皇上的話我是怎麼駁的,你又不是沒聽見。這個馬佳•秋榮,以她的出身能在坤寧宮由皇後照料生產,已是天大的福澤,怎麼可能再貪圖別的。再等幾日,等她出瞭月子,就得趕緊搬走。你找個僻靜的宮室安排她住著也就是瞭。這承瑞雖說是皇上第一子,但他畢竟不是嫡子,咱們萬不能太過抬舉,斷斷是不能養在慈寧宮的。還是依照規矩,在東五所安置吧。”
蘇麻細細想著孝莊的話,隻覺得是萬分有道理,可是一想起大阿哥那可愛的模樣和秋榮老實賢淑的神情,又有些不忍,便說道:“如今除瞭坤寧宮,偌大的東西十二宮,隻有仁妃、福貴人、賢貴人三位主子。榮常在位分低,若單獨居一宮,也是不成體統,不如還是跟瞭仁妃,仍舊居景仁宮偏殿吧。”
孝莊想瞭想:“也好,那個錦珍看著憨憨笨笨的,倒也可放心。若是交給烏蘭,或者那個賢貴人,又怕另生事端,就這樣吧。”
蘇麻點頭應瞭。
孝莊又說:“往後,承瑞那邊,你也少去。今後這孩子若得安生,必得是悄無聲息的才能長久,可別忘瞭前車之鑒。”
蘇麻的臉刷地變白瞭,立即連連點頭稱是。
“咸安宮那邊,最近可還太平?”孝莊冷不丁問起,蘇麻趕緊回道:“木錦派人盯著,沒事。”
“沒事?”孝莊仿佛有些不信,“這丫頭自打入宮,處處透著古怪,老公主的事總壓在我心上,也不知這裡面的詳情那丫頭到底知道多少。想想上次,她借著親近楊氏去接近恪妃……不能讓人不防。”
“虧得太皇太後應對及時,如今恪妃已死,當年之事再無他人知曉。昭妃娘娘就算心裡起疑,也無從下手。”蘇麻想起上午宴席間皇上請求大赦之事,太皇太後當時並未表態,於是便又問道,“如今昭妃在咸安宮多日,除瞭與寧太妃煮茶論道,就是與楊格格研習女工,再就是與淑惠太妃嬉鬧打發時間,並無其他可疑之舉,是否可以應皇上之請,赦其回宮?”
“赦?”孝莊搖瞭搖頭,“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進去,這個人大意不得,在沒看清根底前,哀傢是不會放她出來的。”
“可是皇上……”蘇麻面露憂慮。
“皇上?朝堂上讓皇上煩心的事情夠多瞭,內宮中又有皇後、妃嬪,時間長瞭,哪裡總惦著她。再說瞭,等明年開春,又是一屆秀女大挑,新人來瞭,皇上哪兒還有工夫想她。”孝莊面上一派躊躇之色,“聽木錦說,福全和常寧,總去找她閑談。”
蘇麻神情一滯,沒有說話。
“你呀,總愛替他們遮掩。孰不知,多少禍事都是這樣起來的。”孝莊的口氣突然重瞭些。
蘇麻趕緊起身,跪瞭下去。
“罷瞭,你抽空去提點一下寧太妃,讓她管好福全和常寧,畢竟是年輕叔嫂,該防的還是要防。”孝莊的聲音冷極瞭,似乎不帶半分的溫度。
蘇麻低下頭,立即應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