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正司正堂晨會,譚司正匯報瞭這一年宮人、女官的考核結果,鮑司正也做瞭後宮有品階的小主、宮眷們的糾察報告。齊佳•裕德仔仔細細地聽瞭,才拿出宮正朱印在宮人、女官的兩份考核記錄上蓋章,卻唯獨對宮眷們的報告沒有確認。
鮑司正有些局促:“若屬下哪裡做得不妥,還請宮正大人明示!”
齊佳•裕德看著她:“哪裡是你做得不妥,是那些小主們嫌日子太冷清瞭,非要弄些事情出來,也連累咱們不得舒坦。”
鮑司正一愣,譚司正瞧瞭她一眼:“還不是為瞭惠貴人小產的事情嗎?皇後娘娘的口諭都傳到咱們這兒來瞭,要咱們派人與她一道查辦。”
鮑司正很是意外:“這樁事情,矛頭直指皇後本人,咱們如何查辦?”
譚司正冷笑道:“皇後怎麼瞭?皇後咱們又不是沒查過,想當年……”
典正尹琪瞪大眼睛:“難道咱們宮正司以前還辦過皇後?”
齊佳•裕德沉瞭臉:“提那些陳年舊事做什麼?還是管好眼前要緊。”
譚司正原本興致勃勃,又想講當年宮正司如何如何輝煌,被齊佳•裕德這樣一喝,立即覺得無趣得很,便噤瞭聲。
鮑司正一臉為難之色:“宮正大人,眼下這樁事情,咱們該怎麼辦?”
尹琪插嘴:“這有什麼難的,咱們宮正司管的就是後宮典章規制,上到皇後妃嬪各宮主子,下到宮女、雜役,隻拿規矩考核人,管她涉案的是誰,咱隻看她到底犯沒犯事。”
鮑司正嘆瞭口氣:“話雖如此,但是聽說這事,皇上是表瞭態信皇後的,那咱們……”
齊佳•裕德的目光掃過眾人,盯上瞭一臉銳氣的尹琪:“如果本座把這樁差事交給你,你有信心做好嗎?”
尹琪聽瞭先是一驚,隨即大喜:“謝宮正大人抬愛,若真如此,尹琪必竭盡全力,絕不給宮正司抹黑。”
鮑司正見此情景,面上雖躊躇,卻也不再多言,偏譚司正很是意外:“宮正大人,這怕不妥吧,這樣的案子,就是您老人傢不親自出面,也該由我和鮑司正來料理,咱們隻派一個七品典正,怕是會讓人覺得輕待瞭此事,皇後面子上,怕也不好看吧。”
齊佳•裕德看著譚司正:“你呀,跟瞭我這麼多年,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你們不必多言,按我說的去做就是瞭。”
譚司正還想再勸,但見鮑司正一個勁兒朝自己使眼色,這才忍瞭下來。
退瞭班,回到自己的辦事房裡,譚司正越想越氣,正在無處排解之時,鮑司正來瞭,端瞭一碗冰糖銀耳燉雪梨笑哼哼說道:“知道你火氣大,特意拿來給你消消火的。”
譚司正趕緊拉瞭鮑司正坐下:“你快跟我說說,咱們宮正大人到底是個什麼意思?”
鮑司正笑道:“你就沒弄明白,皇上把這事交給皇後查,擺明瞭是袒護皇後,自然打算大事化小,小事化瞭。而皇後呢,也是個明白人,一方面知道皇上心意,另一方面又怕給別人留下話柄,所以才拉上咱們宮正司。什麼聯合辦案,不過是個掩人耳目的幌子罷瞭。帝、後是這個意思,你說咱們宮正大人能讓咱們使瞭全力去幫她查嗎?”
譚司正若有所思:“那又如何?那也不能就讓尹琪出頭啊。”
鮑司正又道:“哎,這事拖的時間也不短瞭,如今就是咱們想查也未必能查清。若真派你我二人去,怕以後留下尾巴,毀瞭咱倆的名聲,也連累瞭宮正司的聲譽。單隻讓年紀輕、品階低的尹琪去,一方面擺明瞭咱們甘心給皇後當陪襯的態度;另一方面那尹琪沒經驗,就算日後留下什麼,也可說她個人資歷,本事不夠,絕連累不上咱們宮正司。”
譚司正聽瞭這才恍然大悟:“原來如此,我就說呢,上次昭妃的事情還是宮正大人親自出馬,而這次皇後的事情卻隻派瞭尹琪,差別如此大,真想不通,原來竟然是這樣緣故。唉,看來這宮正之位,還真不是什麼人都能當的,就隻這個關節,你不來告訴我,我也是難想透的。還覺得宮正大人偏疼小輩,嫌咱們不中用瞭!”
鮑司正笑瞭笑:“怎麼會呢,咱們何嘗不是陪著她一步一步這麼走過來的,哪能真的放在一邊不理呢!”
譚司正點瞭點頭,心事已解,立即輕松瞭起來,拿起那碗冰糖銀耳燉雪梨便大口吃瞭起來。
坤寧宮,一早前來給皇後請安的福貴人意外發現,皇上也在,這是極少見的。福貴人見瞭皇上,依舊一臉明媚極爽利地給皇上請安。皇上看烏蘭氣色極好,又穿瞭一身簇新的騎馬裝,便問道:“穿成這樣,莫不是又有什麼新花樣?”
烏蘭笑瞭:“窩瞭整個冬日,又在正月裡吃瞭太多油膩的東西,人都長胖瞭,剛約瞭皇額娘宮裡的端敏格格一會兒去北海園子騎馬。”
皇上點瞭點頭:“看你這樣,朕心裡也是極高興的。”
烏蘭笑顏大展:“皇上也想去騎馬?”
康熙也笑瞭:“不是朕要去騎馬,而是看你心思單純,想到什麼就做什麼,一天總是樂呵呵的,半點煩惱也沒有。難得你在這宮裡過得舒坦,朕看瞭也是高興。前些日子,科爾沁來信,還打聽你的近況。”
烏蘭聽瞭,立即瞪大眼睛興奮起來:“真的?我阿瑪來信瞭?皇上怎麼不給我看呢!這次有沒有給我捎好吃的?有沒有好玩的?有沒有……”
烏蘭立即拉著皇上,如孩子般聒噪起來。
坐在一旁的皇後看瞭,面上也是融融的笑意,她也和皇上一樣,喜歡福貴人爽朗的性子,那樣單純,如同稚子一般。
正在此時,仁妃與榮常在來瞭,兩人齊刷刷地給帝、後請安。皇上和顏悅色地與她倆答話,談話間便聽得仁妃有一兩聲咳嗽,不禁緊張起來:“仁妃這是怎麼瞭?是受瞭寒還是怎麼瞭?有沒有傳太醫?有沒有用藥?”
仁妃錦珍一向溫和內斂,在人前從不多話,此時見皇上格外關註自己,雖心裡甜甜的,面上卻越發淡然起來:“回皇上的話,錦珍沒事,隻不過偶爾咳一兩下,不是大病,不必驚動太醫瞭。”
“這是什麼話?”皇上聽瞭不禁皺眉,“為各宮主子請脈看診原就是太醫院的本分,你也太不小心瞭。雖隻是咳嗽,若不仔細醫治,萬一延誤瞭越發重起來就不好瞭。一會兒朕會交代下去,讓太醫到你宮裡侍候。”
仁妃不敢再辯,她以餘光看到皇後神情雖然平淡,但已經有些不自在,福貴人雖然仍是一臉明媚,但目光卻凌厲起來,於是便低頭落座,不再言語。此時此刻,錦珍知道,守拙才是自己唯一能做的。
皇上的目光從仁妃身上移到榮常在。
秋榮如今已是正經的小主,身穿著常在品階的宮服襯著生產之後略顯豐盈的身材,再加上原本不俗的容貌,如今越發標致起來。
皇上又想起自己每次去乾東五所看大阿哥時,不是遇到皇後就是福貴人,卻從來沒有見過榮常在,自知她位分低,不能去探望親生兒子。瞭解她的苦楚,心下也越發憐惜起來,便說道:“朕也好些日子沒見你瞭,聽說當日誕育大阿哥時,你是極辛苦瞭,如今身子可大好瞭?”
榮常在聽瞭,心中又喜又驚,眼中竟然有瞭濕意,趕緊回話:“回皇上的話,奴婢……身子無恙,謝皇上掛牽。”
她這一副梨花帶雨的樣子,看在皇後等人眼中又各有心思。皇後與仁妃還未怎樣,福貴人已然笑出瞭聲,她從座椅上起身走到榮常在面前拉瞭她的手笑道:“看咱們榮常在,都是當額娘的人瞭,年紀又比我們都大,卻總是這般做小女兒狀,真真好笑。如今你是大阿哥生母,又是皇上的常在,是正經的小主兒,以後再不要這樣扭捏委屈,省得皇上還以為皇後和我們姐妹欺負瞭你,再派我們的不是,那我們可就慘瞭。”
她這樣一說,榮常在更是又羞又窘。
皇上便替她解圍:“偏你快人快語,天不怕地不怕的,卻沒來由地拿秋榮打趣,往日她在乾清宮的時候,就是最老實的一個人。”
“是是是。”福貴人丟開榮常在的手,走到皇上跟前做瞭個蹲安,“我是破嘴、破皮、破爛戶,比不得秋榮老實,又是從乾清宮出來的,是皇上身邊最得意的人,也比不得皇後端莊大度、仁妃賢淑溫和。所以啊,皇上最嫌的就是我瞭。那這會兒,烏蘭就告個罪,也告個假,烏蘭先跪安瞭。”
眾人被她做作的樣子弄笑,皇上也道:“知道你的心都野到北海園子瞭,今兒偏不讓你如願,皇後娘娘有事情要發落,你且收收心,坐下來聽聽吧。”
福貴人瞪大眼睛苦著臉,一副吃驚、吃癟的委屈樣子,又惹得眾人掩面而笑。
這幾位小主,各有個的心思,各有各的特點,偏每次在皇上面前都能其樂融融,和睦極瞭,皇上看在眼裡很是心安,又看瞭看皇後,略點瞭下頭。
皇後早有準備,立即命高嬤嬤下去傳話。很快,太醫院孫之鼎、孫景、梁之惠等人,連同昔日侍候在惠貴人身邊的蕊香、竹韻等人皆一一入內,在聖前跪下。
而在這一群人當中,宮正司的尹琪顯得有些鶴立雞群,一身藍色帶品階的女官官服,不同於後妃們的艷麗多姿,也不同於宮女們的謹肅呆板,有些帥氣又有些端莊華麗,她立於這些人當中,是那樣與眾不同。
這是尹琪第一次獨立辦差,而且是同皇後一起,在天子面前,尹琪覺得自己很是榮耀,而當她悄悄拿眼睛窺到皇上的龍顏時,一下子便愣住瞭。
皇上,這是一個多麼震撼的稱號。
當年先帝在時,自己還小,對先帝沒什麼特殊的印象,隻記得先帝話不多,為人很是肅穆,但是一旦當他開口便是疾風暴雨。人人都說,先帝的脾氣最是乖張孤僻的,也因此更讓人敬而遠之。
而當今皇上,在大傢的印象當中,應當還是個孩子啊。
可是現在,身著龍袍,戴著龍冠,坐在那裡氣勢萬鈞的少年天子,在尹琪眼中如同天神一般,他真的很英俊,很英武,很帥氣……
尹琪有些癡瞭,她努力搜羅著腦海中一切可用於對男子的贊美詞匯,但是她恨自己懂得太少,太淺薄瞭,竟然沒有合適的、配得上皇上龍顏威儀的詞匯。
尹琪的臉瞬時燒瞭起來,孰不知她與皇上隻此一面,便種下一生的情殤。
皇後輕咳一聲:“尹典正,可以開始瞭嗎?”
尹琪一驚,立即應瞭:“皇後娘娘,可以開始瞭。”
皇後點瞭點頭,目光環視在場眾人:“惠貴人久病不愈,雖遷往後海園子,但皇上與本宮一直掛牽著她。經太醫院院使孫大人親自診治,惠貴人的身子現已好轉。此前宮中對惠貴人患病一事多有流言,如今為瞭肅清宮闈,也為瞭還惠貴人一個公道,本宮奉皇上旨意,與宮正司一起徹查。今兒便將諸位請瞭來,一同見個清白。”
仁妃等人聽瞭,才知今日請安與往日不同,為何皇上早早就來到坤寧宮,還端坐此時,又為何召瞭太醫院與惠貴人身邊侍候的人一同前來,原來皇後是為瞭在皇上面前表現自己公正。眾人心思各異,都不說話,隻看皇後這戲如何往下唱。
皇後見眾人不語,又對孫之鼎說道:“孫大人,您去給惠貴人請脈時,可發現有異?”
孫之鼎點瞭點頭:“下官在為惠貴人請脈時發現惠貴人的病癥是小產未凈,殘胎留於體內,致下紅不止,又逢藥不對癥,以致纏綿病榻,久治不愈,後又染上風寒,所以當時情形很是兇險。”
皇後點瞭點頭,又問:“你確定你的診斷無誤?”
孫之鼎面色嚴峻:“下官不才,愧受皇上厚愛,覥居太醫院掌院之職,身為太醫院眾醫之首,但以這樣的尋常病癥,下官卻絕不會誤診!”
皇後又把目光投向梁之惠:“本宮記得,當日惠貴人病發初起之時,是你為惠貴人把的脈,當日,你是如何說的?”
梁之惠跪在地上,面色蒼白:“下官……下官當時……”
尹琪拿出一本冊子,上前回話:“皇後娘娘,宮正司已將太醫院關於惠貴人的脈案全部封存,現已取瞭來。當日梁太醫為惠貴人把脈之後下的診斷是‘賢貴人原本月事不調,又在冰場受瞭寒氣,所以下紅不止’。梁太醫擬的方子,是暖宮固血的湯藥。”
尹琪將本冊呈給皇後,又將藥方拿給皇上看。
皇上用目一掃,目光中已然有瞭怒色,原想發作又暗自忍下,隻看皇後如何處理。
皇後又道:“梁太醫,這脈案與藥方,可是你下的沒錯?”
梁之惠叩頭如搗蒜:“是下官,是下官,可是當時……惠貴人卻是如此……”
皇後又把目光投向孫景:“孫大人,你是太醫院左院判,當日為惠貴人初診時,你也在場,依你看,像這種病癥以太醫院太醫們的水平,是否容易誤診?”
皇後此話問得輕巧,但實際內藏千鈞,孫景額上不禁冒出瞭冷汗,也隻有跪下回話:“回皇後娘娘的話,這婦科之事,下官真的不太在行。梁太醫在此間已是高手,況且前朝的幾位主子的孕事也是他侍候料理的,均無半分差池,想來梁太醫的醫術是不容懷疑的。”
“哦?照孫大人此言,梁太醫醫術無礙,那麼誤診就是醫德有虧瞭?這樣說來,便不僅是誤診,難不成還是刻意而為嗎?”此話說得又刁又狠又直擊要害,正是尹琪。
此語一出,屋內立即鴉雀無聲。
福貴人縮在錦袖裡的粉拳緊緊握起,心中暗恨,哪裡冒出來的不知深淺的蠢奴才,這裡輪得著你來造次嗎?
仁妃卻有些為她擔心,這女子問話太過直接瞭。
皇上卻聽得萬分解氣,不禁打量瞭一眼尹琪,目光中盡是嘉許。尹琪看瞭很是興奮,面上便有瞭三分得意。
皇後也接過話茬兒再問孫景:“本宮記得當日在惠貴人房裡,最初是孫景孫大人和外科的段太醫診治的,是孫大人說‘不知是滑胎還是月事不調’,因為拿不準,才請婦科的梁太醫過來瞧的。也就是說,當時孫大人已經看出端倪,隻是沒有最終確認罷瞭?”
孫景聽皇後這樣一說,立即一個頭兩個大,隻覺得衣袍都被汗水浸透瞭。
這時,隻聽孫之鼎說道:“回皇後娘娘的話,當日惠貴人在冰場跌傷之後下體見紅,一般醫者都會做出滑胎或是月事兩種判斷。如果先前有孕事記載倒也罷瞭,惠貴人此前沒有孕事記錄,也無承恩記錄,所以不好妄加揣測。再者以現在看來,那胎最多也隻有月餘,所以實在不好輕易判斷,故才需要婦科太醫詳細診治。”
皇後還未表態,福貴人則仿佛如同恍然大悟一般插嘴道:“啊?聽瞭這會子,我才聽明白,原來當時惠姐姐是有瞭孕瞭。可是若有瞭孕,那怎麼彤史和太醫院都沒記錄呢?還有,惠姐姐跟前貼身侍候的人怎麼也不知道呢?”
福貴人的話似乎給皇後提瞭醒,又似乎給太醫院解瞭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