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容定坤有所好轉的消息,容嘉上知道馮世真不樂意聽到,便也沒有和她提。
次日一早,天還沒亮,馮世真就被容嘉上起床的動靜喚醒瞭。她揉著眼睛轉過身,看容嘉上已穿戴整齊,見她醒瞭,俯身吻瞭吻。
“繼續睡吧。我回上海處理點事,要是晚上不回來,會給你來個電話的。”
“事情很嚴重麼?”馮世真忍不住問。
“沒什麼。”容嘉上輕柔地撫摸她的頭發,“隻是需要我回去一趟罷瞭。別擔心。”
飛機急速滑行,緩緩拉伸飛起。容嘉上喝著咖啡,自窗口往下往。大地銀裝素裹,在清晨淡金色的陽光照耀下,皚皚生輝,晶瑩潔凈。而上海陰雲籠罩,江河城市全都浸在一張灰色的幕佈裡,潮濕寒意穿透厚重的毛呢大衣,鉆入骨縫之中。
容定坤昨日醒瞭片刻,又繼續昏睡。容嘉上在他病床前坐瞭半晌,他無知無覺,胸腔裡發出破風箱一般的呼吸聲。容嘉上覺得父親像足瞭一輛快要報廢的老爺車,茍延殘喘。當大傢都覺得他要熄火瞭,他卻又能轟著汽缸緩慢爬行幾步。
容嘉上並不希望容定坤就此死去。雖然知道以容定坤這些年來造過的孽來說,他能在病床上溘然長逝已是好結局瞭。這人到底是他的父親,縱使不負責,卻也給瞭他安穩富足的生活,把他養到瞭二十歲,並且留給瞭他一份雄厚的傢業。
既然享受到瞭好處,就沒立場去指責。容嘉上也隻能這麼矛盾且無奈地沿著容定坤給他劃定的路線繼續走下去。
離開瞭醫院,回到商會的辦公室裡,容嘉上屏退瞭旁人,把陳秘書留瞭下來。
“說罷。”容嘉上道,“昨晚在電話裡說得那麼神秘,到底是什麼事?”
陳秘書才跟著容嘉上從醫院回來,還沒來得及脫去大衣,坐在暖融融的屋子裡,滿頭大汗。容嘉上看他這樣又滑稽又可憐,親手給他倒瞭一杯茶。
“先緩口氣,然後仔細說給我聽。”
陳秘書把溫茶一口氣喝瞭個底朝天。再度確認辦公室的門窗都關上瞭,這才脫去瞭大衣,撥開公文箱的扣子,取出瞭一疊文件,遞給瞭容嘉上。
“大少爺您之前派瞭兩個專員幫馮小姐調查身世。我這裡收到瞭最新的報告。”
“你先說說。”容嘉上沒什麼耐心看資料。
陳秘書抹著汗,說:“根據大少爺您之前給下來的情報,我們的人將那附近每個鄉鎮都搜尋瞭一遍,尋找二十一年前年貌符合,又帶著孩子的婦人。從咱們分析,當年馮小姐的母親帶著她應該隻趕瞭一天的路。早上出發,晚上到達,從時間和距離上推算,我們把她們母女的出發地定在郭傢鎮和大榕鎮兩處。”
地圖上用紅色鋼筆畫瞭一個三角形,南邊兩個角是郭傢鎮和大榕鎮,北邊一角則是白柳鎮。三角形向一個箭頭,指著東北方向的上海市。
容定坤是從郭傢鎮走出來的,在當地有田有鋪面,隻是近親全都死在二十年前的一場大疫病中。現在除非過年祭祖,容定坤也不回老傢瞭。
想到馮世真極有可能真的和自己傢有著更深遠、更復雜的牽連。容嘉上心裡生出一股不舒服的感覺,越發覺得有些別扭。
“這兩個鎮上符合條件的婦人有二十來個。”陳秘書啞著嗓音說,“至今為止,已經確認死瞭的有八人。三個是生孩子時死瞭的,五個是病死的,都找到瞭墳。馮小姐說她母親姓白,但是這裡並沒有姓白的人傢。”
容嘉上蹙眉,“這麼說,這條線斷瞭?”
“也不是。”陳秘書說,“派去查這事的小子有幾分聰明。他找瞭個年近八旬的老婆子話傢常,打聽到大榕鎮上有一戶姓錢的人傢,男人喪偶後娶瞭個寡婦。寡婦帶瞭一個拖油瓶女兒進門。寡婦的前夫就姓白。隻是那個拖油瓶女兒是在錢傢養大的,街坊都習慣叫她錢大姑娘。”
“然後呢?”容嘉上挑眉,聽出瞭端倪。
陳秘書說:“這個白氏長大後嫁去瞭郭傢鎮,不久生瞭一個女兒。過瞭三年,就是二十一年前,白氏又回錢傢生孩子、坐月子,年底的時候才帶著新生的孩子回瞭夫傢。白氏第二胎生的是個兒子。”
容嘉上抄著手靠進瞭沙發裡,點瞭點頭,冷聲道:“繼續。”
陳秘書抹瞭一把汗,說:“我們之前就查到過,說這個白氏是出嫁後在夫傢病死的。這整個事裡最巧的是,白氏就是在二十一年前的臘月病死的,同馮小姐母親遇害時間完全對得上。”
容嘉上面容冷峻,眉尾抽瞭抽,“錢傢還有什麼人?”
陳秘書臉色發白,緊張地咽瞭一口唾沫,說:“錢傢老兩口也在當年瘟疫中死瞭,留下一個小女兒。這錢二姑娘嫁人後,跟著夫傢搬去瞭廣州。爹娘姐姐出事的時候她正要生孩子,沒能趕回來。好在咱們在廣州有辦事處,派瞭人去找,居然真找到瞭。隻是……”
“把話一口氣說完!”容嘉上不耐煩。
陳秘書一臉赴死的表情,咬牙道:“錢二姑娘說,她姐姐嫁的,是郭傢鎮的……容傢……”
容嘉上的表情凝固住。
“錢氏還翻箱底找出瞭一張照片,說是她姐姐和姐夫。”陳秘書的手哆嗦著,翻著資料夾,別著相片的那一頁攤開在瞭容嘉上的面前。
相片已發黃,隻有半個巴掌大,因為保存得不好,上面佈滿瞭褶痕。照片裡是一對年輕夫妻,妻子懷中還抱著一個襁褓。女子的面容已經看不清,可男人的臉卻奇跡般地保持著可以辨認的清晰。
硬朗的輪廓,濃密的眉,高挺的鼻梁……
這男人像是直接從容嘉上見過的父母的結婚照裡剪過來貼上似的!
容嘉上的手一抖,照片就像枝頭的落葉一樣,輕飄飄地落下,掉在瞭地毯上。
陳秘書汗如雨下,滿臉蒼白,低著頭根本不敢看容嘉上。
容定坤早年曾拋棄妻女的事經過容太太在醫院裡喊的那一嗓子,已讓容傢公司內部的職員多少都有耳聞瞭。陳秘書昨天大清早拿到瞭手下送上來的照片,嚇得險些跳樓。
容傢大少爺替情人尋親,尋來尋去,似乎尋到瞭自己親爹頭上。那究竟是個大誤會,還是容嘉上真的和自己失散的姐姐……
陳秘書在傢裡抽瞭一整日的煙,幾次想把照片燒掉,最後還是沒有下手。他下瞭一個決定,這個決定,讓他給容嘉上去瞭電話後,然後一夜未眠。
這個決定,同時也是一個賭註。賭他的前途和未來。
容定坤如今看著就算醒裡,也隻能退居二線。容傢太子登基即位,成為新主。容嘉上手下幾名心腹幹將,單說秘書,就有他和黃秘書兩位。容嘉上卻更信任黃秘書一些,去北平也帶著他。陳秘書覺得自己如果不能鋌而走險一搏,怕以後隻能屈居黃秘書之下瞭。
知道瞭東傢最不堪的機密是個賭博。要不一舉成為真正的機要秘書,要不就被滅口。陳秘書決定賭一把。
“大少爺,或許這人是親戚呢。”陳秘書幹笑著,“興許是您的叔伯……”
然而容定坤是傢中獨自,僅有兩個姐姐,也早病死。堂輩的兄弟又怎麼能長得這麼像?
容嘉上靜默地坐著,仿佛一尊雕像,冰冷堅硬,毫無生氣。
陳秘書在容嘉上的沉默中如發瞭寒癥一般顫栗著,臉上逐漸浮現出一抹絕望之色出來。
死一般的寂靜之中,容嘉上突然爆發。他一躍而起,如猛虎狩獵一般撲去,抓著陳秘書的腦袋按在沙發裡,掏槍抵住瞭他的後腦勺。
陳秘書又瘦又小,毫無招架之力地被摁住,臉陷在沙發裡,嗚嗚個不停,渾身打擺子似的哆嗦著。
容嘉上拉開瞭左輪手槍的保險栓,把槍桿死死頂著陳秘書的腦袋。他渾身緊繃如一張拉到極致的弓,面孔是猙獰的,五官是扭曲的,雙目迅速佈滿瞭血絲。
殺瞭他!
一個聲音在容嘉上腦海裡喊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