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鄉除妖記

在這點上,第五名是有優越感的。城裡人可憐。像自己原來那些同事,在傢聞油煙,出門聞汽車尾氣;好不容易進個山邊邊,就高興得吱哇亂叫,說什麼羨慕陶淵明那采菊東籬下的風采。鄙視。

爬一小時山是新鮮;倆小時就知道啥叫受罪瞭。敢爬到天黑,對狼的認識就會從課本轉移到現實生活中。這兩年國傢大力推進環保,萬一給人傢當瞭營養餐,法院都不知道該咋判……

第五名腳下一滑,差點兒從山梁上滾下去。瞧地上的泥,昨兒該是下過雨。青草和腐爛枝葉的味道,在鼻子裡打瞭個旋,就被深深吸入肺裡。

天邊,鋪滿瞭昏黃和暗紅色交織的晚霞,隻山和山的夾角處還有一抹淡藍。站在山梁上能看到那片熟悉的河灘,還有掩在林子旁的伍傢溝。繁茂林木中的細線,便是通向各傢各戶的小路;一道道淡淡炊煙中,狗叫聲此起彼伏,在山坳裡不斷回蕩。

第五名心裡感嘆,算不上衣錦還鄉,可畢竟還是……回來瞭!

天擦黑時,滿身泥濘的第五名終於站在瞭村口。像是長久地被時光凝結,村莊的一切,都沒有變樣。

除瞭墳包。

“第五名?!”蒙蒙黑中,墳包瞧見在村口整理行李的第五名,激動地奔過來。

“墳包?!”第五名看到墳包,也頗為震驚。

墳包學名伍清明,是父母清明上墳的時候出生在墳頭,所以有瞭這麼個小名,聽起來命硬。和第五名倆人是在河灘上光屁股玩大的交情。三年前回來時,墳包還一身腱子肉。彎起手臂,胳膊上的疙瘩一聳一聳地,像座小山。

“咋瘦成這……成親瞭?”第五名捏捏墳包失去彈性的細胳膊,跟才從祖墳裡爬出來的一樣。

“我也想這美事兒呢。”墳包瘦歸瘦,拎起行李一點兒不含糊,“土裡刨食,一年到頭落不下幾個錢,誰傢女子看得上嘛。還是你好,一個月幾萬塊,比村長一年賺得都多。”

第五名腳下一軟,“誰說我一月幾萬塊?”

“你嫂子。如今你是城裡的有錢人,可不能忘瞭咱窮鄉親。”墳包越發熱情,硬要幫第五名提著小烤箱和豆漿機,“我來,我來……”

爭搶之際,墳包一跟頭栽到地上。

剛回村就鬧出人命?這活不成瞭!第五名嚇得連忙丟下行李四處喊人。

墳包是個有運氣的,剛吃下飯,鄉親們都窩屋裡消食兒呢。第五名一嗓子,半村子都出來看熱鬧。村長老伍聽說是第五名回來,激動地掀翻瞭牌桌,趕過來迎接。潘會計不滿地跟在後頭,說牌桌上無大小,願賭服輸,你這麼大個村長咋還耍賴呢。

“伍叔,墳包不行瞭……”第五名上去向伍村長求救,卻被鄉親們簇擁著,幾乎看不到已經被抬上門板的墳包。

“把墳包也抬到第五傢去。”老伍用力拍打第五名的肩膀,“氣色不錯。城裡日子就是比咱這兒滋潤啊。”

第五名迷糊,“不送醫院?”

“有你嫂子呢,還用得著醫院?”老伍拉著第五名,興高采烈,“三年沒回來。這次待幾天?”

“待上……不麻煩,不麻煩。”第五名來不及阻止,行李就被鄉親們強行幫忙瞭。都想沾沾第五名這文曲星的氣運,沒拎到的還罵街,嫌別人多吃多占。

村裡人都沾親帶故,全長輩,勸誰都不對。第五名裝聾作啞,擠到墳包身邊看情況。

墳包虛弱地躺在門板上,哆嗦著朝第五名伸手。“明兒……傢來……吃飯……”

先活到明兒再說!

第五名搭手抬著門板,朝自傢院子奔。

第五傢在遠離河灘、挨著竹林的一處緩坡上。早年間村裡劃分宅基地,第五他爸抓瞭這個好鬮,在上頭起瞭三間泥坯房。面南背北,出門就能把整個伍傢溝收在眼底。

是個好風水。就是氣氛比較詭譎。隔著好幾十米,便聽見鑼鼓喧天,像是誰傢在辦喜喪。

“嫂子,我回來啦!嫂子?”第五名見自傢院子裡頭燈火通明,擔心是嫂子出瞭什麼事兒。也顧不得許多,丟下墳包和老伍等人,沖進院門。

鬼啊!!

第五名差點兒厥過去。一張“鬼臉”沖著自個兒就過來瞭。白刷刷的,印堂中間一點紅,旁邊兩道爐灰渣塗成的吊死眉。

“胡叫喚啥呢!”劉秀娟高興地一把抓住第五名的胳膊,“咋也沒跟嫂子說一聲,好去鎮上接你。”

嫂子的熱情遠比老伍叔的真摯,第五名連帶著也就能忽略她突兀的扮相瞭。看著院子裡嫂子的幾名客戶,第五名客氣的朝一圈人笑瞭笑。

“第五寡婦,墳包也犯病瞭。”老伍指揮人把墳包抬進來。

“仙姑,你這神請到一半,停下還能成嘛?”旁邊的鄉親怯怯地提問,第五名這才發現院子裡地上還躺著一人,氣色比墳包還墳包。

“就興你休息,不讓人傢神仙打個瞌睡?”劉秀娟興高采烈地拉著第五名,朝送他進門的村長老伍招呼,“他叔,你坐,坐。”說話間,劉秀娟“歸位”瞭。

院子當腰地上放著個香爐,裡頭插瞭三柱香。病人傢屬見仙姑又開始作法瞭,趕緊跪在香爐前,一臉虔誠。香爐後頭是一張供桌,上頭一個蒲團。劉秀娟登上供桌,一屁股坐在蒲團上,高來高去,動作輕盈。右手拎著把木頭劍,左手打懷中掏出摞黃篆。

顯然,作為十裡八村有名的神婆子,劉秀娟的事業發展蓬勃。第五名記得上次回傢,嫂子頭上還隻是綁瞭幾根雞毛,很是簡陋;今天卻道袍加身、塗油劃彩,仙氣十足。瞧著嫂子那一臉莊嚴寶相,第五名都不敢上前說話,怕耽誤她和神仙之間的溝通。

“不年不節,咋有空回來?”劉秀娟卻不管這個,一邊跟第五名聊著,一邊把黃篆紮在木頭劍上。

當著這麼多人的面,哪敢說被公司開除瞭。報喜不報憂的心態當即占據上風。“我升職瞭。領導給瞭年假,回來看看你。”湊到供桌旁邊,第五名半真半假地回答嫂子的問題。叔嫂倆人一站一坐,占據瞭院子正中的顯眼位置,病人傢屬和看熱鬧的鄉親們圍在四周,仿佛前來朝拜的善男信女。那些虔誠的目光,讓第五名一瞬間產生瞭奇怪的代入感,似乎嫂子真是仙姑,自己則是仙姑座下的童子。

“當官瞭?!我傢小名當官瞭!”劉秀娟激動中,手裡木劍一抖,上頭黃篆刷地燃燒起來。

“哦哦——”鄉親們一陣驚呼。第五名有些不好意思,又朝嫂子身邊兒湊湊,壓低聲音。

“就是個門市部的小經理。”

“那不是都能管著城裡人瞭?!瞭不得,瞭不得。快給嫂子說說。”劉秀娟這下坐不住瞭,一屁股起身想問個究竟。供桌下的鄉親卻以為劉秀娟請的神已經上身,紛紛跪倒;尤其供桌前的那幾位傢屬,不管不顧磕起頭來。

劉秀娟反應多快嘛。眼瞅觀眾們提前入戲,她瞬間調整姿態,就勢站起,雙臂朝天,站在蒲團上劇烈顫抖起來。渾身上下除瞭牙不動,其他地方都跟機電小馬達一樣發起功來。

“來咧——來咧——”

鄉親們越發亢奮。

“二十八宿,與我合形;千邪萬穢,逐水而清——”隨著劉秀娟清冽的呼號,木劍在夜色下爆出一道火光,流星一般沖向前方一口大鍋。那鍋中一汪黑紅色的水蒸汽裊裊,猶如仙霧。在火光掉落的一瞬,鍋中符水隨之沸騰起來,翻湧的水泡溢出鍋沿。幾乎在同一時間,剛還發抖的劉秀娟身體猛地僵直,全身骨頭似乎瞬間被抽掉,整個人軟軟地歪倒在蒲團上。

“嫂子!”第五名慌忙上前攙扶。

“……凡胎肉身,終是難以承受神力……”劉秀娟強撐著坐瞭起來,靠著第五名的攙扶,打供桌上下來。她慢慢走到鍋前,小心翼翼地從裡頭舀出一碗黑乎乎的符水。

“天、地、水三官的法力都在這裡頭瞭。喝一碗,驅邪祛病,受用終生。”劉秀娟將碗交給病患傢屬。病患傢屬恭敬接過。第五名瞧那顏色不對,想說兩句,又沒有足夠的勇氣。

旁邊村長老伍和一眾鄉親,都屏息靜氣地期盼著、等待著。躺在門板上的墳包,張大嘴巴,發出嗬嗬的喘息聲,殷切地望著這一幕。

一口接一口,整碗符水灌下肚,那病患長出一口氣,剛還彌留的臉上便有瞭血色,傢人輕撫他後背,竟然還打瞭個嗝,愣是能坐起來瞭。

“第五寡婦,你可是得瞭這秦嶺龍脈的真傳!”老伍等人驚嘆不已,滿口子贊頌劉秀娟法力無邊。

“仙姑大恩大德。”病患傢屬扶著病人給劉秀娟磕頭,把一籃子雞蛋、一掛臘肉撂在香爐前,說是敬謝仙姑的,末瞭還朝劉秀娟手裡塞錢。

劉秀娟淡然一笑,把那幾十塊錢推瞭回去。“本來你娃這病,治一次是好不瞭。今兒多虧我傢小名回傢。他文曲星君下世,身上帶著仙氣,這才把你娃身上的污穢壓瞭下去。”

“可是沾瞭名名的光。”病患傢屬又要給第五名磕頭。第五名嚇一哆嗦,“我沒……”後半句話在劉秀娟的如炬目光中拐瞭個彎。“沒嫂子的法力高。”

“那是,那是。仙姑乃真上人。”病患傢屬感激涕零。

“趕緊把人抬回去,這兩天別下地,隻許炕上躺著。”劉秀娟叮囑傢屬還得去山路邊那座隋朝名寺拜上一拜,再請廟裡的瞭斷大師給念幾天的回魂經。

“剛不是喝瞭符水?”傢屬猶豫起來。那座名寺豈是好拜的?上次鄰居富嬸子傢去瞭一趟,愣是拜出去半扇豬肉,年差點兒沒過成。

“神仙也是分部門的。符水隻管娃活命。”劉秀娟居高臨下地看著傢屬,告訴他們這就是傳說中的綜合治理。

病患傢屬似懂非懂,帶著人千恩萬謝地離去。劉秀娟一臉虛弱地指揮老伍他們把墳包抬過來,親自給墳包喂符水。

活該墳包有福,是第五名的小夥伴;劉秀娟給多舀瞭兩碗。

管用很。剛下肚,墳包就脫離瞭門板。

劉秀娟又從系著道袍的腰帶上解下個小佈袋,打裡頭倒出一堆小紙包。打開,裡頭是黃白相間的粉末。都不用水,讓含在嘴裡幹咽下去。

“記住,一天兩副。七天過後,保證跟從前一樣生龍活虎。”劉秀娟叮囑。

“多謝嫂子的救命之恩。”墳包跪在劉秀娟面前磕頭,說明兒定然拎著供品前來報答。

“今兒天色已晚,就不招待大夥兒瞭。明兒都來傢裡吃飯。”劉秀娟扶著第五名的手,滿臉疲憊地跟老伍招呼,“他伍叔,你可千萬賞臉。”

“一定,一定。你今兒請神不容易,好好歇著。”老伍等人離去,院子裡終於隻剩下劉秀娟和第五名。

《第五名發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