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瞭瞭
S H E W O
Q I
S H U I
/
徐遲媽媽的臉色微微一變,很快又化作一個慈愛的微笑。
“你還不知道吧,景初和徐傢有點兒親戚關系,景初的外婆是我公公的表妹。”徐遲媽媽看向盛景初,語氣裡帶著嗔怪,“虧你還一直叫我阿姨,跟我見外瞭不是,上次我問你緋聞的事,你還說是媒體誤會瞭。”
這是暗示程意在撒謊瞭。
程意也沒想到盛景初和徐傢居然是親戚,不過她向來輸陣不輸人。
“嘿,年輕男女嘛,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程瞭垂著頭,她幾乎不敢去看盛景初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丟瞭大人,隻想找個地方挖個坑跳進去,然後密密實實地把自己蓋起來。
隨後是一陣令人尷尬的沉默。
程瞭正準備解釋清楚,盛景初卻在她之前說道:“我沒有和程瞭分手。”
這句話聽在不同人的耳朵裡,有不同的解讀。
在程意看來,盛景初這是在否定和程瞭是男女朋友。
而在徐遲媽媽看來,盛景初是否定分手這件事,所以盛景初真的和程瞭是情侶?
喬菲本沒將程瞭看在眼裡,這一出過後,倒很認真地打量瞭程瞭一番。
盛景初牽住程瞭的手:“我看你似乎不太舒服,先送你回傢好嗎?”
盛景初的步伐不快,但程瞭走得跌跌撞撞,等他停下來,幾乎撞到他的後背上。
程瞭伸手揉瞭揉鼻子,別過頭去:“我是不是很丟臉?”
她穿瞭件白色的連衣裙,娃娃領,荷葉邊,領口和裙邊軋著淺淺的綠線,月光下就像一棵蔫掉的小白菜。
盛景初在一輛車前停下,替她拉開瞭車門。
囂張的紅色,流線的造型,底盤很低,正是程瞭特別喜歡的那輛法拉利。
程瞭瞪圓瞭眼睛:“是你的車啊?”她坐進去,摸瞭摸身下的座椅,“你喜歡開跑車?”
圍棋是極其需要耐心的項目,跑車卻講究速度與極限,她想象不到盛景初這樣心如止水的人,居然喜歡風馳電掣般的感覺。
“以前喜歡過。”
十幾歲的時候,他初涉棋壇,伴隨著榮譽和掌聲而來的,是不斷的非議和質疑,壓力最大的時候,他在深夜無人的路上開車出去,一腳油門踩下去,速度飆到最高,冷風夾著沙子摜在臉上,有種瀕臨死亡的快感。
“這輛車是比賽的獎品,日方贊助的,本以為獎品是日系汽車,沒想到是跑車。這幾年我很少開,如果不是小齊把我的車開走瞭,我也不會開它出來。”
“不過也有好處,”他的眼中罕見地帶瞭點兒促狹,“至少讓大傢知道我的經濟狀況還好。”
盛景初的代步車是一輛現代,座駕的低調和他身份的張揚形成瞭鮮明的對比,於是有媒體爆料,說他在拉斯維加斯賭輸瞭大半身傢。
程瞭艷羨地摸瞭摸方向盤:“我當年要是學棋就好瞭,沒準兒也能贏輛跑車回來呢。”
她誇張地比畫瞭一下:“你不用理我,我的臉有……這麼大!”
“唉……”她又沮喪地嘆瞭口氣,“我這輩子是買不起這麼好的車瞭,能坐坐也值瞭。”
盛景初問她:“你喜歡?”
她連連點頭:“喜歡,很喜歡!”
車開出去,並不是程瞭期待的“離弦的箭”一般的速度。
她稍稍有點兒失望:“這速度好像有點兒對不起這車,你看它都委屈瞭。”
盛景初看不出這車哪裡委屈到瞭,隻說:“如果你不在車上,我可能會開足馬力。”
他放開音樂:“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險,但不能替你做出決定,這是不道德的。”
他總有些自我的堅持,像古書裡描寫的仁義君子,在這個喧囂的世界,不合時宜卻彌足珍貴。
音樂悲壯而蒼涼,程瞭第一次聽,好奇地問他:“不是英語?”
“希伯來文。”盛景初向她解釋,“這是以色列的國歌,我們翻譯成《希望》。”
淒婉的旋律聽得讓人忍不住為之哀傷,程瞭雖然聽不懂歌詞,但總覺得這首歌曲裡承載瞭太多的苦難和隱忍。
“隻要在內心深處,尚存猶太人的渴望,眺望東方的眼睛,註視著錫安山岡。”盛景初隨著旋律低聲說道。
念完,他嘆息:“聰慧的民族總是要多些苦難。”
程瞭做瞭歸納總結:“聰明人總是更記仇一些。”
盛景初接過話:“所以我們平時要善忘一點兒。”
程瞭苦惱地揉瞭揉臉:“唉,你這是暗示我別老記著在徐傢丟臉的事嗎?說實在的,你要不提的話,我已經忘得差不多瞭。”
他想瞭想,建議她:“既然忘不瞭,那就專門拿出一段時間來回憶,想到麻木就再也不想瞭。”
程瞭笑起來:“我發現你根本不會安慰人。這個時候你應該說,其實你一點兒也不丟人啊,有什麼好丟人的?不就是暗戀別人被打臉瞭嗎,多大點兒事,神說人傢打瞭你的左臉,你就應該把右臉湊上去,我今天隻讓人傢打瞭一邊臉,還沒修行夠呢。”
她接著指導他:“聊天的時候千萬別順著女孩子的話下來,這樣一個不留神就掉坑裡瞭。你比如說,有個女孩兒跟你抱怨說:‘哎喲,我又胖瞭,真是太討厭瞭。’你千萬不要說‘沒關系的,胖瞭也好看’,你應該說:‘哪裡胖瞭?誰說你胖瞭?誰說你胖我找他去,沒長眼睛是不是?’”
盛景初輕聲一笑:“好吧,哪裡丟臉瞭?誰說你丟臉瞭?誰說你丟臉我找他去,沒長眼睛是不是?”
程瞭比瞭個很贊的手勢,還給挑瞭點兒毛病:“語氣要再急切一點兒,拿出馬上要找人拍磚頭的架勢來。”
“嗯,”盛景初一踩剎車,將車停在路邊,“現在你需要給我一個建議。”
“啊?”
“我們開往哪裡?”
程瞭本想回傢,又一想自己和程意一起去的徐傢,隻她一個人回來,傢裡人肯定要問。
傢人住在一起就是這樣,同一個問題,要向每一個親人分別解釋一遍。
重復到後面煩瞭,最後問到的那個人肯定又委屈又傷心地指責她:“我跟你說話你怎麼這麼不耐煩?”
然後自己又要解釋自己不是不耐煩,小心翼翼地把對方哄回來,原本就一肚子的牢騷,末瞭又鬧瞭一身的埋怨。
她靠在椅背上考慮瞭一會兒,問盛景初:“你餓嗎?”
“嗯?”
“我們去吃好吃的!”
於是車掉轉瞭個方向,開到瞭棋院路的程叔小館。
飯館已經打烊瞭,盛景初按下車窗確定一番:“關門瞭。”
程瞭摸出一串鑰匙晃瞭晃:“可是我有鑰匙。”
打開空調,盛景初自動坐在瞭上次的位置。
程瞭誇他:“這個位置好哇,廚房的油煙熏不到,避開瞭空調吹來的風,五行屬水,水生財。”
和程叔的話幾乎一樣。
盛景初微微一笑:“看來程叔對我是真好。”
程瞭翻著冰箱裡的東西,飯館的菜當天早上買新的,用不瞭的都拿回瞭傢。
程瞭翻來翻去也沒翻出什麼能吃的,隻掏出瞭一盒玉米罐頭,於是扭頭問盛景初:“炒飯怎麼樣?”
盛景初無可無不可:“你隨意。”
程瞭把電視給他打開。
她爸爸沒事的時候就喜歡看卡酷頻道的動畫片,程瞭調瞭一會兒沒看到什麼好節目,把遙控器放到盛景初手邊。
盛景初平時幾乎不看電視,相對於視覺化的東西,他更喜歡看書,在他看來,直觀的東西總會限制人的想象力。他隨便換瞭一個臺,並沒在看。
程瞭的手很利索,很快就端出兩盤炒飯來。
她記得盛景初的禁忌,他的那一份沒有蔥薑蒜,多加瞭點兒青豆。這條街本來行人就少,晚上圍棋道場關瞭門,街上就更加空蕩,街邊小店早早就打瞭烊。
安靜的夜裡,隻能聽到瓷勺碰到碗碟時的聲響。
雞蛋炒得金黃,米飯顆粒飽滿,除瞭青豆、玉米粒,還搭配瞭胡蘿卜丁和火腿丁。
盛景初拿起筷子,一點點將火腿丁挑出來,然後是胡蘿卜丁、玉米粒、青豆,最後是雞蛋。
程瞭實在看不下去:“你看我——”她舀瞭一勺放進嘴裡,誇張地嚼瞭嚼,“這麼吃才香。”
盛景初的話一直很少,然而就在此時,或許是因為夜太靜瞭,他又累瞭太久,想說給她聽。
“我小的時候,三歲多不到四歲的樣子,那時候已經可以自己拿著筷子吃飯。但是小孩子總喜歡撒嬌,有時候我明明想吃,故意磨著我母親讓她喂。我母親就將豆角剝開,一顆豆子、一顆豆子夾給我。
“我母親過世之後,每次吃飯的時候我都會想起她給我剝豆角的樣子,於是我也學著她的樣子,一樣一樣地挑出來,就成瞭習慣。”
他用的是“母親”,一個書面化的稱呼,莊重卻疏離。
孩子對父母的記憶,總是點滴的小事,這些小事生活中總在一遍遍重復,逐漸成瞭父母的代號。
程瞭分辨著盛景初的眉眼,都說男孩兒像母親,她覺得他媽媽一定是個很美麗的女人。
“萬一某天你去醫院治療胃病,醫生拿B超一看,咦,這人的胃裡的食物是分層的,一層綠的,一層黃的,像金字塔一樣。”
程瞭被自己這個想象逗笑瞭:“說真的,你媽媽如果現在還活著,看你這麼吃飯,一定會埋怨你。”
她誇張地模仿著老人傢的腔調:“景初啊,你好好吃飯不行嗎?你這什麼壞習慣啊,當媽的能容忍你,去丈人傢也這麼吃,你嶽父能看得下去?”
盛景初看著她:“你爸爸看不下去?”
程瞭一愣神,忽然意識到他在開玩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掩飾性地拍拍雙頰。
“吃飯,吃飯。”
吃瞭幾口,程瞭笑瞇瞇地看著他:“我給你表演個絕技啊。”
她伸長瞭舌頭,直到舌尖觸到瞭下巴才收回來,有些得意地示意盛景初:“你行嗎?”
程瞭的下牙長得不太齊整,有一顆微微往裡收,舌尖長期得不到施展,形成瞭道小小的缺口,看起來像在舌尖分瞭個叉。
舌頭一伸,活脫脫是童話書裡畫的Q版蛇。
盛景初搖頭:“不用試瞭,這個我肯定不行。”
“我以前也不行,還是跟電視裡學的,你不知道我背地裡練瞭多久。我爸老說,我在學習上要有這個勁頭,早上北大瞭。”
她又伸出舌尖比畫瞭一下,催促盛景初:“你也試試,說不準你天賦異稟呢!”
盛景初覺得這個舉動有點兒傻,就像小時候曹熹和跟他比賽瞪眼一樣。
好多年沒做過這麼幼稚的事情,他略微有點兒尷尬,勉為其難地張開嘴比畫瞭一下,剛想合上,嘴裡就被程瞭塞瞭一勺炒飯。
“不許吐,”程瞭搖瞭搖手裡的勺子,“幹凈的,我拿瞭把新的。”
盛景初有些遲疑,還是慢慢地嚼瞭起來,許久不曾感受過這種食物混合起來的味道,他嚼瞭不知道有多久,直到最後一點食物從口腔滑進食道。
“好吃嗎?”
他沒有說話,拿起勺子將挑出來的食物重新混合在一起,舀瞭一勺吃進去,再舀,再吃進去。
習慣一旦被打破,會有種難以釋懷的不自在感,好像咬著牙負重前行,忽然張開嘴泄瞭氣,但有新鮮的氧氣吸進肺裡,又油然感到瞭一陣輕松。
程瞭覺得他似乎不高興瞭,但從表情裡又分辨不出來。
她在心裡暗暗自責,覺得自己是誘使他破壞戒律的壞蛋。
沉默著吃完,他放下勺子。
抽出紙巾擦瞭擦嘴角,他起身端起碗筷。
程瞭趕緊拉住他:“放下吧,我刷。”
他沒繼續堅持。
程瞭收拾好廚房出來,在圍裙上擦瞭擦手,見他正凝神看著窗外。
夜靜下來,像有人從上往下潑瞭一層墨,透過窗戶,隻能看到一點點寥落的樹影。
他坐在那裡,側面的線條細細的一道,好像和夜色融為瞭一體,又或者他本來就屬於夜色,寂寞得讓人心疼。
她湊過去,放大瞭笑臉:“我們傢有個鄰居,姓康,新添瞭個兒子,傢裡人都挺高興,四處讓人幫忙取名。不是說女孩兒取名看《詩經》,男孩兒取名看《楚辭》嗎?我和我堂姐還翻瞭好幾天的《楚辭》,結果昨天聽說孩子已經取好名字瞭,傢裡人都特別滿意。四個字的,既有日本風味,又特別韓范兒。你猜叫什麼?”
盛景初知道她並不是真的要自己猜,隨口問她:“叫什麼?”
“康薩米大!”
說完,程瞭一陣大笑,笑完低聲嘀咕著:“不知道這孩子長大瞭會不會恨他爸媽。”
盛景初也笑瞭,他站起來問她:“走嗎?”
程瞭鎖瞭門。這裡離甜水巷不到三裡路,兩人沿著安靜的小路往前走,槐樹花已經落得差不多瞭,風裡滿是樟樹的味道,聞起來不算舒服,有一種介於香和刺鼻之間的味道。
程瞭伸手指瞭指道旁的院墻:“我初中就是在這所學校念的。”
回憶起初中的時光,她的語氣裡帶瞭點兒懷念。
“我們學校有兩個教導主任,一個頭頂沒頭發,大傢背地裡都叫他‘光明頂’,還有一個一口大黑牙,我們就幹脆叫他‘黑木牙’。”
操場上早已經沒有人聲,教學樓裡還有燈光,不知道是不是初三的學生在備考。
“光明頂主抓教學,黑木牙專抓紀律,管得特別嚴,女孩子的頭發要麼剪短,要麼紮起來,絕對不能散著。可是總有半長不短的時候吧,紮起來呢,短得像喜鵲尾巴,不紮起來呢,又有點兒紮脖子。”
程瞭比畫瞭一個長度,見盛景初沒有說話,有點兒不好意思:“是不是有點兒無聊?”
盛景初搖頭:“我隻上過幼兒園。”
而且其實也不過就幾天,他六歲的時候就跟解寒洲學棋,圍棋道場有文化課老師,他一直跟著文化課老師學習,上半天課,下半天棋。
他的語氣裡帶瞭點兒悵然:“原來校園生活是這樣的。”
程瞭於是繼續講下去:“我那時候想留長頭發,剛剛夠紮起來的長度,老覺得紮起來醜,散著吧,每次被黑木牙抓到都要挨一頓訓。有一天黑木牙又一次抓到瞭我,勒令我趕緊把頭發處理好,不然就找傢長。小孩子嘛,都叛逆,他越讓我紮起來,我越不想紮,也不打算剪。第二天上學的時候,看到黑木牙在門口巡視,一橫心,就想翻墻進學校。”
盛景初粗粗估計瞭一下院墻的高度,總有兩米。他有些懷疑:“你能翻上去?”
“小瞧我。”程瞭咧咧嘴,黑夜裡露出瞭一排小白牙,“唉,可惜上倒是上去瞭,可是沒下來啊。那天是周一,有國旗下演講,我就趴在墻上,供全校師生瞻仰瞭個遍。”
這件事引為程瞭平生之恥,從來沒和人講過,也許是今晚丟的臉夠多瞭,她反倒不介意瞭。
“最後是徐遲把我接下去的。”
徐遲比她高兩屆,她上初一的時候,徐遲已經上初三瞭。
因為徐爺爺的話,程瞭和徐遲沒少被甜水巷的小孩兒笑話,兩人一見面就掐得厲害。
十三歲的程瞭覺得太丟臉瞭,感覺天都要塌下來瞭,她越憋著不想哭,越忍不住哭,最後鼻涕眼淚糊瞭一臉。
“我還記得徐遲那天的樣子。學校規定周一要穿制服。制服你知道嗎?黑色的,前襟上有一排金色的扣子,有點兒像韓式的校服。別看現在徐遲一副精英男的樣子,念書的時候是個十足的問題少年,衣扣也沒扣,敞著懷,露出瞭裡面白色的襯衫。他遞過手來,臉上是小痞子一樣的笑。
“我故意避開瞭他的手,跳下來的時候砸到瞭他身上。他叫得簡直驚天動地……我以為他會像以前一樣把我推到一邊呢,沒想到他坐起來,很緊張地問我‘你摔到瞭沒’。”
你摔到瞭沒?
正是這一句話,引出瞭程瞭的十年相思。
程瞭念書的初中離解寒洲圍棋道場,也隻一條馬路相隔,當年學棋累的時候,盛景初也曾經透過窗戶看操場上奔跑的少男少女。
隔得太遠,他根本看不清楚面目,也許當年的程瞭就在其間。
十五歲那年,也曾有人讓他插班進附近的學校,但是領導強烈反對,最終不瞭瞭之。
如果當年的他去瞭程瞭的學校就讀,十年前的那個周一,他會不會是朝程瞭遞出手的人?
盛景初想,他終究與一段歲月擦肩而過瞭。
那段歲月裡有笑聲,有淚水,有一張張揚的小臉,梳著半長不短、讓她煩惱的頭發,穿著藍色的運動服,背著碩大的書包。
她也曾沿著這條小路往傢走,嘴裡哼著荒腔走板的歌曲,一腳踢飛一顆小石子,眼巴巴地瞅著路邊攤賣的油炸雞柳,狠狠心從衣兜裡摸出兩枚硬幣,然後邊走邊吃。
也許走到傢門口的時候還沒吃完,怕奶奶說嘴,用最快的速度塞進嘴裡。
他會遠遠地跟著,在某個岔路口轉身離開,他那時忙著下棋也忙著讀書,關心期中考試的名次,有當班長的野心。
也許這樣的他被牽扯瞭太多的精力,十六歲的時候獲不瞭天元圍棋賽的冠軍。
他沒有令人驚艷的圍棋成績,但念瞭高中,上瞭大學。
圍棋或許最終隻能成為他的一個愛好。
他會早早地認識程瞭,陪她一起上學放學,陪她度過每一個重要的節日,陪她看細水長流,看日落日升。
盛景初停下來,抬頭看瞭看天,農歷十三,天邊掛著一輪月亮,離滿月就差瞭一道細細的腰身。
程瞭也跟著瞅瞭瞅,指指月亮旁邊的星星:“那是什麼星?啟明星嗎?”說完,她也覺得自己沒常識,啟明星大概不會出現在這個時候。
“啟明星是最亮的星,一般在太陽落山後的三個小時或者太陽升起後的三個小時出現。”他想瞭想,“你問瞭個不太好回答的問題,啟明星其實就是金星。但有可能出現金星合月、木星合月的現象,所以這顆星不是木星,就是金星。”
不管金星還是木星,隔著這麼遠,看起來都是一個樣兒。
程瞭頭看瞭一會兒,大腦一時供血不足,頭有些暈,她伸手敲瞭敲脖子。
“唉,仰著脖子好難受。大概因為康德說過,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讓人驚奇和敬畏。”
程瞭嘟嘟嘴巴,劉海兒被吹起來:“這個笑話,真是一點兒也不好笑。”
說著不好笑,她還是笑瞭,笑完自己也有點兒不好意思:“我是不是太愛笑瞭?”
沿著小道一直走,終於到瞭甜水巷的巷子口。
“程瞭。”他忽然問她,“你在傢裡有小名嗎?”
“為什麼問這個?”程瞭接著說起來,“傢裡人都習慣連名帶姓叫我,我爸爸更是逮著什麼叫什麼,反正就我倆的時候,我也知道他沒叫別人。倒是我奶奶管我叫瞭瞭。”
他念瞭一遍“瞭瞭”,字音咬得很重。
“是瞭瞭,”程瞭糾正他,“兩個上聲相連的時候會發生音變,第二個上聲字輕而短。”
她是北方人,傢鄉話已經近似於普通話,後來又學瞭新聞專業,本著向這個方向發展的信念,還特意去考過普通話資格證書。
他又跟著念瞭一遍,看著她:“是這樣嗎?”
月光下,他臉上的表情看不真切,程瞭隻能看清他的眼睛。
這雙眼睛初次見面的時候已經引起瞭她極大的興趣,以後每次和他對視時,她都覺得自己的心跳得厲害。
雖然他的眼神總是冷靜而克制的,甚至偶爾會讓她有種嚴苛的感覺。
從他唇齒間發出的“瞭瞭”太動聽,像裹瞭糖在裡面。
她第一次覺得自己這個小名不錯,聽在耳朵裡,有種近乎寵溺的錯覺。
他說:“最近有部電影還不錯,你想去看嗎?”
這是約她一起看電影的意思嗎?
程瞭一驚,眼睛瞪大瞭一些,圓圓的,像兩顆琉璃珠子。
盛景初又想起瞭老師傢的那隻黃貓,也是圓溜溜的眼睛,曹熹和一扯它的尾巴,它就“喵”的一聲揮起爪子撲過去。
有一次,他和曹熹和坐在一起,破天荒地想去逗逗它,悄悄去扯瞭它的尾巴,它翻身起來,卻一爪子將曹熹和的腿撓出一道血痕。
他斟酌瞭一番措辭:“其實是小曹……”
話還沒說完,程瞭就一副“我懂”的表情:“丁嵐也要去對吧?放心,我一定死死守護住你,不讓丁嵐有一絲一毫的可乘之機。”
小齊果然說得沒錯,她的內心戲真多,他不過剛剛提起小曹來,她就已經腦補出瞭一番愛恨情仇。
好在結果是他想要的。
他目送她走到傢門口,看她正推門要進去,又退瞭一步。
還是笑瞇瞇的樣子,她揚著手:“再見。”腦袋縮進瞭門裡,再探出來,“還有……”她的臉上帶瞭點兒不好意思,“今天謝謝你。”
鐵門早就銹蝕瞭,合上的時候發出瞭一聲尖銳的摩擦音。
盛景初在巷口站瞭一會兒,確定她不會再出來瞭,才轉身走瞭。
程意已經回來瞭,看到程瞭進門,才松瞭口氣,比瞭個“封嘴”的動作,示意自己什麼都沒跟傢裡人說。
程意從小被奶奶帶大的,可以說獨得奶奶的寵愛,程瞭來瞭之後,寵愛就被分走瞭大半,搞得程意內心十分失落,小孩子心理一失衡,就容易幹出點兒天怒人怨的事兒來,從小程瞭沒少受她欺負,好在程諾又出生瞭,她倆齊齊失寵,倒有瞭點兒同病相憐的味道。
程瞭千恩萬謝,先表達瞭唯程意馬首是瞻的決心,又堅決表示會擁護程意在程傢的任何決定,並以請她吃日本料理做封口費,終於把她請走瞭。
合上門,程瞭從枕頭下摸出她媽媽的照片。
照面上的女人定格在最美好的年華,長發綰起來,穿瞭一件喇叭袖的針織上衣,抱著年幼的程瞭,腰身細細的一把。
照片背後有年幼的程瞭寫下的一行字:媽媽,我想你。
歪歪斜斜的字體,“想”字裡的目還多瞭一橫。
她放下照片,捂住瞭眼睛。
徐遲的電話恰好打來,她猶豫瞭一下還是接瞭。
“喂。”
電話那邊的聲音一頓:“你哭過瞭嗎?”
她用力眨瞭眨眼睛,換瞭個輕快的聲調:“怎麼可能。”
她接著說下去,不給徐遲插話的機會,語速又快又急。
“今天我見到瞭你的未婚妻,長得很漂亮啊,之前都不給我介紹一下。結婚的時候一定請我,就算我暫時湊不夠一個大紅包,也給你打張欠條。”
電話那邊沉默許久,才繼續說下去:“城西開瞭一傢印度菜館,味道很特殊,周六要不要一起去吃?”
“我不想去。”停頓瞭一下,她接著說,“如果我現在說再也不想見你瞭,那肯定是氣話,所以你也不用試探我。”
她很少用嚴肅的態度說話,哪怕是有人嚴肅地對待她,她也一定要插科打諢地混過去。
“徐遲,”她說,“這麼多年,你真的不知道我喜歡你嗎?”
電話那端半晌無語。
說不失望是假的,她發現她真的可以坦然一些瞭,哪怕這坦然是硬裝出來的。
“徐遲啊,”她壓抑住哽咽,“再見瞭。”
再見。
她想,真的要再見瞭,從十三歲到二十三歲,她給自己構築瞭一個夢,在青春期開始的叛逆歲月裡,一個失恃的小孩兒,用唯一的那一點兒愛意作為生活的信仰。
而今信仰崩塌,她隻能安靜地跟過去告別,以一種平凡又慘淡的方式。
手機再次亮起來,程瞭以為是徐遲,正想按掉,發現是盛景初的電話。
她接起來,問他:“你到傢瞭嗎?”
“嗯。”他的回答照舊簡潔。
他倆之間的對話向來由程瞭做主導,她有些累,找不出什麼合適的話題,兩廂安靜下來,隻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
末瞭,還是盛景初先開的口:“我給你講個笑話。”
電話那端有紙頁翻動的聲音。
“以前有個十分吝嗇的財主,在墻上畫瞭一塊豬肉,吃飯的時候,讓兒子看一眼豬肉吃一口米飯。有一天,二兒子向他老爹揭發自己的大哥,說大哥看瞭兩眼豬肉才吃瞭一口米飯。財主拿筷子狠狠敲瞭敲大兒子的頭罵他:‘就因為你這敗傢的東西,咱們傢才富不起來。’”
他逐字逐句地念完,電話裡又是一陣冷場。
程瞭問他:“然後呢?”
他似乎有些尷尬:“沒有瞭。”
程瞭握著電話笑起來:“這你就不知道瞭吧,‘為什麼’和‘然後呢’是毀笑話的利器。”
她想他真的是不會講笑話,於是給他做瞭個示范。
“說有一隻兔子,一天去糖果店問老板:‘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好聲好氣地回答:‘沒有,我們這是糖果店。’兔子走瞭。第二天,它又來瞭,問老板:‘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有點兒不耐煩,還是回答瞭它:‘沒有,我們這是糖果店。’第三天,這隻討厭的兔子又來瞭,還問:‘老板老板,有胡蘿卜嗎?’老板忍無可忍,揪住兔子把它的門牙拔下來瞭。拔完瞭,老板琢磨,這回消停瞭吧?結果第四天,兔子又來瞭,張著一張漏風的大嘴問:‘老板,老板,有胡蘿卜汁兒嗎?’”
說完,程瞭先哈哈大笑起來:“好玩吧?”
盛景初在那邊問:“為什麼?”
她張張嘴巴,忽然意識到這是在報復她剛剛說的“然後呢”。
“嘴巴漏風的兔子應該這麼說吧,”他一本正經地模仿瞭一個腔調,“老反,老反,有福蘿卜茲嗎?”
直把程瞭笑倒在瞭床上。
星期六,盛景初約程瞭看電影。
因為要幫盛景初擋桃花,程瞭細心打扮瞭一番。平日為瞭工作的方便,她一直把頭發利落地紮成一個馬尾,今天特意放瞭下來,額前的碎發有點兒擋眼睛,她幹脆捋到後面,挑起來,梳成瞭一縷。
程爸爸看到閨女的打扮,贊嘆瞭一句:“頭發還是這麼梳好看。”
程瞭剛忍不住得意,她傢老爹就又補充瞭一句:“跟咱傢貝貝似的。”
貝貝是她奶奶養的京巴。
貝貝聽到自己的名字,立馬從窩裡鉆瞭出來,頭頂的毛被程瞭奶奶捋到後面,紮瞭個小辮。
程瞭滿心喜悅頓時成瞭渣渣,心情沉重地頂著“貝貝頭”出門瞭。
怕自傢老爸看到盛景初又起瞭誤會,程瞭謝絕瞭盛景初來接她的建議,自己去瞭影城。
離得還遠,程瞭就看到盛景初已經守在瞭影城門口,穿著那件黑色繡銀色紋章的襯衫。
他本來就屬於長得很顯眼的那一類人,又站在一個顯眼的位置,來往的路人一直朝他看過去,有膽子大的還湊上去要簽名。
見程瞭過來,他跟圍在身邊的路人道瞭聲歉,迎面朝程瞭走瞭過來。
程瞭朝他身後瞅瞭瞅:“曹熹和呢?”
盛景初面不改色:“他臨時說有事不來瞭。”
“你得好好教育教育他,”程瞭馬上想到瞭西湖的事情,頓時氣不打一處來,“太不守信瞭。那丁嵐也不來瞭?”
盛景初點點頭:“她跟小曹一起去瞭。”
“那咱這電影還看嗎?”
敵軍主力沒有出現,應該可以就此撤退瞭吧。
“為什麼不看,票我已經買瞭。”
程瞭“哦”一聲,想到選好座位就不能退,浪費倒可惜瞭,乖乖跟著盛景初進瞭影城。
3D MAX在四樓,扶梯可以直達四樓,盛景初看瞭看另一側乘下行梯的女孩兒。
他指瞭指她手裡的爆米花,問程瞭:“你要吃這個嗎?”
和一個異性朋友出來看電影已經很奇怪瞭,再買一大桶爆米花,這簡直是奇怪的二次方。
程瞭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不吃。”
還沒到開演的時間,程瞭站在海報前看瞭一會兒,電影名叫《殺局》,導演是第六代導演的領軍人物丁徹,講的是明朝嘉靖年間錦衣衛破獲的一個大案,為瞭達到最佳的視聽效果,特意采用瞭3D方式。
海報拍得很震撼,男主人公穿著飛魚服,單手用繡春刀劈開瞭血霧,“殺局”兩個字就落在刀尖上,“殺”字那一勾落下來,像淋漓的鮮血,配角列在男主身後,臉隱藏在霧氣裡,隻能通過不同的服色辨別身份。
網上對這個電影的好評率挺高,看過的也比較講義氣,沒劇透。
這個品格程意很該學一學的,上次程瞭去看電影,程意特意給她發瞭微信:
“電梯裡的黑衣人是大boss!”
結果她這電影完全沒看好。
上一場電影已經散場,程瞭正打算和盛景初檢票進去,迎面碰上瞭徐遲和喬菲。
喬菲離徐遲有半步的距離,她先看到瞭盛景初,又去看程瞭。
喬菲冷傲地笑笑,說瞭一句:“好巧。”
徐遲皺瞭皺眉,語氣裡帶瞭點兒不滿:“你推瞭我的飯,就是因為要來看電影?”
話題都落到瞭自己身上,程瞭忙得很,她先回答喬菲:“是啊。”接著又回答徐遲,“不是呢。”
喬菲緊走半步,挽住瞭徐遲的手,語氣裡帶瞭點兒嬌嗔:“我都餓瞭,咱們去喝下午茶好不好?”
徐遲略掙瞭掙,還想和程瞭說些什麼,終於還是被喬菲拉走瞭。
盛景初側過頭來看程瞭。
程瞭笑起來:“你別一副我被人甩瞭的樣子好不好。”她又低聲嘀咕瞭一句,“甩的前提是交往過啊。”
盛景初選的位置在第五排中間,兩人坐下來,三三兩兩的觀眾陸續進場,這個時間不是客流高峰,上座率並不高。
燈暗下來,畫面上先是一黑,一根蠟燭緩緩亮起來,火光搖曳,仿佛隨時都能熄滅。
畫面上隻能聽見說話聲。
“藏好瞭嗎?”一個尖細的男音。
“都藏好瞭。”這道聲音很粗獷。
“那就好。”尖細的男音嘆息一聲。
接著“噗”的一聲,一口鮮血迸出來。程瞭戴著3D眼鏡,覺得血仿佛濺在瞭腦門兒上,鮮血逐漸扭曲變換,變成電影的名字:殺局。
劇情開始並不復雜,隱退的前錦衣衛副指揮使左鎮接到瞭老友的信,約他在嘉興的聚義樓見面。左鎮趕到聚義樓,發現當年生意興隆的聚義樓已經破敗不堪,舊友的屍體就吊在二樓的窗戶上。
舊友用鮮血在衣襟上留瞭一個“井”字。
左鎮沿著這僅有的線索繼續追查,查到瞭一個廢棄的金礦,同時趕來的還有五個人,都是親友神秘失蹤後追查到這裡的。
左鎮下到井下,火把一照,鏡頭轉到光亮處,出現瞭一條長滿黑毛的細腿。
程瞭一時沒反應過來,眼前忽然一黑。
她茫然地問瞭一句:“怎麼瞭?”
眼前又亮起來,盛景初收回手,低聲在她耳邊說:“剛才的畫面裡出現瞭一隻蜘蛛。”
程瞭心裡一陣感動,他還記得自己怕蜘蛛。
她再看,畫面上是橫七豎八的屍體,有的已經被啃得隻剩下腦袋,蛆蟲密密匝匝地在腦袋上一拱一拱的。
電影院裡頓時響起瞭女孩子的尖叫聲,程瞭倒沒尖叫,隻是胃裡一陣翻滾。
盛景初拿下3D眼鏡,借著電影的光線,發現程瞭的臉皺成瞭一團。她緊緊絞著手,幹嘔瞭一聲:“太惡心瞭。”
他猶豫瞭一下,抬起手來,落在她的背上,輕輕拍瞭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