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情人眼裡出
湯姆·克魯斯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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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初住瞭十天院,就可以回傢休養瞭。
程瞭趁著放假的時候去照顧他。
盛景初傢住的地方沒有直達車,小齊每次都開車過來接,他有些憂慮:“程瞭啊,你能不能少來幾次?”
“怎麼,你接煩瞭?”
小齊嘆瞭口氣:“不是,你把我顯得太沒用瞭。”扭頭看瞭看後面放的山茶花,“這個季節種什麼花!”
程瞭閑不下來,天已經冷瞭,種蔬菜顯然活不瞭,她買瞭幾棵耐寒的花木,沒事的時候就在花園裡松土。
盛景初和小齊兩個男人總覺得做什麼都麻煩,隻要滿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就可以瞭,至於什麼愛與美,根本沒時間考慮。
程瞭拍瞭拍小齊的肩膀:“現在有沒有覺得自己活得像個人瞭?”
棋院為瞭照顧盛景初,幾乎將辦公地點挪到瞭他傢裡,曹熹和、姚科、葉琛、趙乾坤、謝長安,早早就過來,幾乎一坐就是一天。
程瞭就負責給他們做飯,棋院的朱主任吃得很滿意,幾次問她:“小程啊,你要不要來棋院上班?”
程瞭嘻嘻一笑:“我要當主任!”
她最近在秀時代工作得不錯,上個月還破天荒地獲得瞭獎金,目前主要負責節目的後期制作。
程瞭已經在花園裡種瞭五棵山茶花,準備再種上幾棵。
盛景初正和姚科講棋。
姚科來歷比較復雜,他小的時候和母親移居到韓國,在韓國的棋院學習過幾年圍棋,後來又回到國內,在專業棋手考試中獲得瞭不俗的成績,他一直想拜在解寒洲門下,但解寒洲已經不再收徒,蔣春來便一直帶著他,但又不算他的老師。
姚科對韓國棋手很熟悉,和趙延勛還是同期。但他向來話少,提到趙延勛也不肯多說。
“他是曹冼羅的得意門生,別的學生都要給老師付學費,曹冼羅為瞭收到趙延勛,一連去瞭趙延勛傢四次,每個月還偷偷給趙延勛生活費,比對自己的兒子還好。”
曹熹和當然是一有機會就說趙延勛的壞話:“趙延勛那個小子,女人緣倒挺好。現在的女人眼睛是不是都被灰塵糊住瞭,還什麼花美男,男就男,像花那麼美的男人能叫男人?”
末瞭,他還不忘恭維他大師兄一句:“我師兄才是棋壇美男的標桿。”
盛景初對他的恭維無動於衷,催促他:“輪到你復盤瞭。”
盛景初透過落地窗戶去看花園裡的程瞭。
她已經裹上瞭厚厚的毛衣,說是她奶奶織的,奶黃色,衣兜上吊瞭顆針織的草莓。脖子上圍著大紅色的圍巾,鮮艷得好像要燒起來。
她似乎感覺到瞭他在看她,用力地晃瞭晃胳膊,又低頭拿著鐵鍬去挖土。
挖著挖著,好像忽然挖到瞭什麼,她蹲下來,撿起那個小盒子,盒子上紮著淺紫色的緞帶。
她摘下手套,拆開盒子,發現裡面是一枚戒指,銀色的,不知道是什麼材質,上面刻瞭兩個字母:YY。
她有些疑惑,再抬頭看去,發現盛景初端起瞭茶杯,左手的無名指多瞭一枚指環。
她於是戴上,不大不小,正正好。
她攤開五指對著陽光看瞭看,越看越覺得漂亮,但怎麼也沒看出這兩個字母的意思,於是摸出手機給盛景初發微信:
“YY是什麼?鴨鴨?羊羊?魚魚?”
他趁著曹熹和復盤的時間回瞭她:
“元元。”
他的乳名。
那他手上的那枚,一定刻瞭LL,合起來是YYLL。
她回他:
“完瞭,咱倆合起來豈不是庸庸碌碌的縮寫?一看就沒大出息。”
他回:
“不是,是一夜成名的縮寫。”
咦,那他那枚刻的不是LL?她根據成名的首字母CM思考,又拿著手機通過輸入法來聯想,最後發現最貼近的恐怕是蠢萌。
她有些沮喪:
“我隻萌不蠢好吧?”
他回過來:
“是饞貓。”
吃飯的時候,程瞭悄悄去看盛景初,他現在用左手拿筷子已經很像樣,還沒看清他戒面上的字母,倒招來瞭曹熹和的目光。
曹熹和一聲驚叫:“天哪,你戴戒指瞭?”
程瞭晃瞭晃自己的無名指:“我也有。”
曹熹和這才點點頭:“哦,是情侶戒啊。”
“這是白金的?”曹熹和看著材質,“怎麼不鑲個鉆?”他去看程瞭,“你得多要點兒,我師兄可有錢瞭,拿那麼多獎金,車庫裡還一輛豪車。”
這個款式是店員推薦的,盛景初也分辨不出來好還是不好。看程瞭的表情大概是喜歡的,但他還是不大確定,於是問她:“你覺得呢?”
程瞭笑瞇瞇地說:“我喜歡實在的。”
她去看自己的知瞭吊墜:“比如說這個沉香知瞭吧,好歸好,但我不識貨啊。你當初要是送我一個金子做的,我立馬就愛上你瞭。”
盛景初看著她:“真的?”
曹熹和盯著程瞭的吊墜,還不死心:“你要不喜歡就送我好瞭,我拿金的跟你換。”
程瞭立馬把吊墜藏得嚴嚴實實的:“假的!”
吃瞭飯,曹熹和賴著不想走。
他是叔叔帶大的,也是他叔叔發現他在圍棋方面有天賦,把他送去的解寒洲圍棋道場。
曹熹和長這麼大,大部分時間都是和盛景初在一起,後來成名瞭,也有錢瞭,他自己買瞭房子,叔叔也過世瞭。
棋院的宿舍早騰出來給瞭新人,他又不願意回傢,經常在盛景初這裡蹭吃蹭喝。
他提議:“咱們打麻將吧!”
一直沉默的姚科忍不住說他:“你也心疼心疼你師兄。他的胳膊這個樣子,怎麼打麻將?”
曹熹和這才一拍腦門兒:“要不打撲克?”
他立馬去攢局,打電話四處叫人。
也就葉琛搭瞭他的茬兒:“我帶個朋友來?”
“都來都來。”曹熹和問身旁的盛景初,“你上次豐田杯比賽的獎金到賬瞭嗎?”
盛景初還真不清楚,他需要問過小齊才知道。
曹熹和也沒繼續求證:“反正我師兄有錢。”
程瞭坐在旁邊看電視,調到瞭體育頻道,正在播“計氏杯”的入圍賽。
賽程和賽時都長,電視臺也隻截取瞭部分片段。
目前正在播的是兩個年輕選手的對弈,程瞭看得津津有味。
盛景初遞給她一個橘子。
程瞭吃橘子一定要把上面的白線挑幹凈,她剝完橘子皮,又拿著牙簽一點兒一點兒地挑線。
盛景初見她對棋局感興趣,問她:“看出什麼來瞭嗎?”
程瞭點點頭:“嗯,看出很多。”
他於是繼續問:“你看誰有獲勝的希望?”
程瞭一指右側的選手:“他!”
盛景初不知道她從哪裡得出來的依據,在他看來現在局勢還不明朗。
“為什麼?”
“他長得帥啊!”程瞭捧著下巴,一臉陶醉的表情,“長得真像我的偶像。”
她的偶像常換,前一段時間還是普京,最近就變成一個新生代的男演員,據她說演技相當好,這個男演員主演的電視劇,她反復看瞭三遍。
盛景初之所以覺得世人多膚淺,就是因為世人總喜歡用眼睛來看問題。
他最不喜歡的,就是通過長相來判斷一個人。
專業的圍棋比賽就要用專業的角度來思考問題,單單從長相來判斷能否獲勝,這也太過荒唐。
但像程瞭這樣荒唐的人實在太多,包括他微博上的大量粉絲。
程瞭剝好瞭橘子,塞到他嘴裡一瓣。
電視上這局圍棋也到瞭尾聲,程瞭支持的選手獲得瞭勝利。她得意地喊瞭聲:“萬歲!”
盛景初問她:“在你不認識我的前提下,你覺得我和他下棋誰能獲勝?”
程瞭想也不想,脫口而出:“當然是你!”
盛景初的心頓時熨帖許多。
程瞭一陣樂:“我不認識你的時候就聽過你的名字瞭,拿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棋手和世界排位第一的比,你當我傻啊!”
“如果我和他同樣毫無名氣呢?”
“嗯……”程瞭很認真地想瞭想,“那也還是你。”
“為什麼?”
她咬瞭一口橘子,橘子汁濺瞭一臉,盛景初抽瞭張紙巾給她擦。
“因為情人眼裡出湯姆·克魯斯。”
她見盛景初的手機就放在茶幾上,伸手拿過來,他的手機沒有開機密碼。
手機界面幹凈得像他的傢,除瞭出廠預裝的軟件,隻有微信和微博。
她去看相冊,裡面隻有一張照片,她的。
她舉著手機在他眼前晃瞭晃:“偷拍我!”
照片隻是一個側影,他在杭州拍的。
程瞭坐在椅子上,看著荷塘,伸手遮瞭遮強光,她眼球的顏色很淡,讓他想起瞭剛熬出來的蔗糖,淺淺的棕,帶瞭點兒黃。
她當時在講起她的母親,明明在笑,最燦爛的那種,眼睛裡卻帶瞭點兒憂傷。
他聽著她的話,以最認真的態度,但鬼使神差地拍下瞭這麼一張。
“既然拍瞭就不能浪費。”程瞭拿著手機按瞭兩下,又晃瞭晃,“怎麼樣?”
她把這張照片設置成瞭桌面。
然後她又去翻他的通訊錄,聯絡人裡隻有兩個,一個是解爸爸,一個是程瞭。
她忽然想起來,到杭州的第一個晚上,他接過一個電話,她隻看到瞭屏幕上的“爸”字,原來前面是解老的“解”,他接的其實是老師的電話。
她有點兒好奇:“怎麼就兩個人的號碼?”
又想到他的記憶力那麼好,應該記得住所有人的電話號碼,之所以格外記下來,大概是有特殊的含義。
特殊的含義嗎?盛景初其實存的時候並沒想太多,最開始隻是試試手機的添加聯系人功能,後來發現來電時顯示的“解爸爸”三個字讓他覺得很溫暖。
這不再是一串毫無意義的數字,而是一個親切的稱呼,和他緊密相關。
至於程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會特意存瞭她的號碼,大概從最初相識起,她對他來說,就是一個特殊的存在。
盛景初沒有回答,隻是摸摸她的頭。她饗足地往他的懷裡蹭瞭蹭,手裡還有一瓣橘子,已經被她攥出瞭溫度。她把橘子高高地舉起來遞到盛景初的嘴裡,又順手去摸盛景初的眼睛:“我以前覺得你的眼睛最好看。”
盛景初知道,公交車上還想著要偷拍他,他看瞭她發給程意的信息,覺得很好笑。
“後來在加藤清正的婚禮上,發現你唱歌還很好聽。”
他和趙延勛合作的那首 Paint My Love 被人放到瞭網上,很快點擊量就已經過億,微博上好多人轉發,還衍生出瞭新的話題“最佳CP”。
甚至有人以他倆為原型寫瞭小說,程瞭好奇去貼吧看過。
還有人將他們不同時段的比賽視頻拼接在一起,做成瞭一個MV,兩個竹馬,從小一同學棋,又為瞭自己的國傢竭力而戰,比賽中是對手,幕後是好兄弟,最後卻因為種種原因天各一方,幾十年沒見,成為耄耋老人的趙延勛,在臨死之前,最後回憶起來的就是兩人合作的那首 Paint My Love 。
腦洞大出天際,但視頻剪得還挺好看的。
盛景初很謙虛:“其實有幾個地方處理得不太好。趙延勛的琴彈得確實不錯。”
程瞭對趙延勛的印象很不好,雖然心裡承認趙延勛的鋼琴彈得很好,嘴上卻說得難聽:“好什麼啊,像蚱蜢踩在瞭電線上。”
話音剛落,就有人走瞭進來,走在前面的正是曹熹和邀來的葉琛。
後面的人高且瘦,皮膚白皙,面容清秀。
——正是趙延勛。
程瞭的表情頓時僵住。
葉琛表面上倒很自然,跟盛景初解釋:“趙延勛的弟弟在江城。”
葉琛其實跟趙延勛也不熟,但好歹是個國際友人,他總不好裝不認識。趙延勛聽說他要去盛景初傢,也表示想來看看。
趙延勛穿著長款的灰色大衣,脖子上圍著一條經典款格紋毛呢圍巾,笑起來露出整齊的白牙,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
大傢一陣沉默。
除瞭圍棋賽場,大傢和趙延勛私交甚少。
還是盛景初先說:“那就開始吧。”
既然相識始於圍棋比賽,那就繼續通過競技瞭解彼此。
好在姚科懂韓語,可以幫著翻譯,趙延勛自己還會說點兒英文,大傢連比畫帶猜,也沒什麼隔閡。
曹熹和提議玩德州撲克。
大傢都沒意見,不過不好真的贏錢,但玩牌沒有點兒彩頭又沒意思,趙延勛從包裡拿出一本棋譜。
姚科給他翻譯:“我的棋譜,包括瞭從小到大所有的重要比賽,贏瞭就是你們的。”
這個彩頭的誘惑就大瞭,趙延勛的棋譜,還是獨傢珍藏的!
曹熹和去看趙延勛:“我也不要什麼棋譜,我要是贏瞭,你把我的照片還給我。”
葉琛和姚科一臉茫然,程瞭知道一定指曹熹和喝醉酒要跳舞的那張。
趙延勛聽完翻譯點點頭,又說瞭句什麼。
姚科翻譯過來:“他說如果他贏瞭,要小曹發一條‘趙延勛是我大哥’的微博。”
曹熹和一拍手:“行啊,誰反悔誰不是人啊。”
趙延勛又補充瞭一句什麼,姚科給大傢翻譯:“他說別人輸瞭也一樣。”
盛景初神色平淡:“我什麼都不賭,你願意,我就繼續陪你玩,如果不願意,我就退出。”
趙延勛聽完姚科的翻譯,笑瞭笑,低聲嘀咕瞭一句。
姚科攤攤手:“他說你太無聊瞭。”
葉琛和姚科商量瞭一下,兩人對彩頭沒什麼異議,大傢圍著桌子坐瞭下來。
程瞭做荷官,她從盛景初傢裡翻出一些硬幣,一人分瞭二十枚,當作籌碼。
她之前沒玩過德州撲克,但常看程意玩。
每人先發兩張底牌,由玩傢下第一輪註。
然後程瞭再發三張公共牌,玩傢下第二輪註。
程瞭發完第四張公共牌的時候,玩傢下第三輪註。
等到五張公共牌都發完,玩傢下最後一輪註。
葉琛和姚科隻跟瞭第一輪,第二輪之後就沒再跟,盛景初跟到瞭第三輪,曹熹和和趙延勛則跟到瞭最後一輪。
曹熹和邊看牌邊跟程瞭八卦:“你別看趙延勛現在人模人樣地裝男神,他是鄉下人,一張嘴就是‘蠻那’,這韓語說得真是沒法兒聽,真不知道那幫韓國小姑娘咋想的,你想想,就算帥得跟吳彥祖似的,一張嘴就是‘幹啥玩意兒啊’,誰受得瞭。”
“蠻……什麼?”
他又解釋瞭一下:“‘蠻那’是韓語方言,就是‘是嗎’的意思。”
程瞭偷偷地去看趙延勛,發現他低頭看著牌局,嘴角翹起,帶著慣有的倨傲。
牌亮出來,先是曹熹和的,難怪他硬氣得很,手裡是一副同花順。接著是盛景初,他手裡的也是同花順,與曹熹和的頭張牌大小相同。再然後是姚科,他手裡的牌差點兒,是四條。
葉琛的牌最差,是兩個對。
最後是趙延勛,他微微一笑,笑容裡帶著十足的篤定,修長的手指將桌上的紙牌一張張錯開,露出每一張的花色。
皇傢同花順!
不用數籌碼就知道,趙延勛是最大的贏傢。
曹熹和、姚科和葉琛的臉色頓時都不太好。
趙延勛穿上外套,圍好圍巾,示意要告辭瞭。
葉琛陪著他來的,自然要送他回去。
走到門口,趙延勛停下來,用不太標準的漢語說道:“哦,忘瞭說瞭。我爺爺是朝鮮族,中國人,我聽得懂漢語。”
他先去看程瞭,臉上帶著溫馴的笑意:“電線我懂,但蚱蜢是什麼?”他又去看曹熹和,“我現在已經很會講首爾話瞭。”
第二天,中國棋壇發生瞭一件大事,以曹熹和為首的三位超一流棋手,發瞭同樣的一條“趙延勛是我大哥”的微博。
這三個人被棋院的領導叫去訓話,媒體記者蹲在棋院門口就等著誰出來能給他們爆個料。
程瞭在心裡暗叫僥幸,萬一盛景初也下瞭賭註,那豈不是中國棋壇要全軍覆沒瞭。
盛景初對此倒無所謂:“不至於這麼誇張,這是棋手的個人行為,也代表不瞭國傢。”
“還是你有先見之明。”程瞭誇瞭盛景初一句,“趙延勛的棋譜啊,多大的誘惑。”
盛景初給她解釋:“趙延勛有備而來,又怎麼會輸?他這個人驕傲歸驕傲,但很少做沒把握的事情。”
程瞭推推他:“你知道你們會輸?”
盛景初搖頭:“我又不是神仙。我不能確定我們一定會輸,但我知道要贏很難就是瞭。”
程瞭“哦”瞭一聲:“他這是心裡對在日本的失利耿耿於懷呢。”
“在棋盤上失利就應該在棋盤上找回來,在別處找回來又有什麼意義?不過我還是挺欣賞趙延勛的。”他在棋枰上落下一子,抬頭看向窗外。
初冬季節,天黑得早,五點鐘剛過,已經是黃昏。這幾天的天氣一直不太好,陽光最盛的時候,還有種霧靄蒙蒙的感覺,黃昏到來瞭,天反倒亮瞭許多,雲是金色的,天是金色的,連院子裡種下的山茶花都鍍上瞭一層金色。
盛景初對程瞭說:“你知道嗎,在日本有個說法,人和妖可以同時在這個時段存在,所以黃昏時分又叫逢魔時刻。”
程瞭頓時興奮起來:“那太好瞭,遇到瞭我正好打個招呼,還從來沒見過呢。”
盛景初笑瞭:“魔鬼應該怕你,怕被你吃瞭。”
他站起來,單手給程瞭圍上圍巾,想起程瞭許諾的那條羊毛毯子就覺得有些好笑。
“我這輩子估計都蓋不上你織的羊毛毯子瞭。”
程瞭“哧”瞭一聲:“別小瞧人啊,我現在正在發奮呢。”
他握著程瞭的手腕,低頭吹瞭吹她被毛衣針戳傷的指尖。
他的氣息溫熱,吹得程瞭的指尖直癢,程瞭下意識地蜷瞭下手指。
“你還是不要發奮瞭,我寧可不要被子,也不希望你的手殘廢瞭。”他披上衣服,“走吧,我送你出去。”
小齊有事,盛景初替程瞭叫瞭出租車。
“我下周給你做芝士蛋糕吧?”程瞭記得盛景初傢有烤箱,她對西點不擅長,但可以試試,“俗話說得好,‘芝士就是力量’。”
盛景初替她拉開車門:“我下周要回一趟杭州。”
程瞭的身子往上一彈,差點兒撞到車頂。
“你的手還傷著呢,這周三要復診呢,多重要的事要回杭州啊?要不你交給我,我替你辦瞭?”
他搖頭:“這件事我必須得親自去辦。”
平年一年有365天,閏年一年有366天。
這三百多個日子,大部分是平淡地重復昨天的事情,但總有些特殊的日子,因為某些人,某些事。
這樣的日子不管重復多少次,經歷多少年,都仿佛印在骨血裡,鐫刻在心房上。
每年這一天,小齊會推掉盛景初的所有工作,替他訂一張去杭州的機票。
盛景初的手還不方便,小齊想陪著去,被盛景初拒絕瞭。
盛景初一個人到瞭機場,難得的好天氣,不知道杭州是不是也一樣。
天晴起來的時候,顯得高而遠,他坐在靠窗的座位,一抬頭就能看到天,有飛機在停機坪上起起落落。
時間還早,他閉上瞭眼睛,靜下來的時候,他甚至能聽到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他曾經做過統計,一分鐘72下,在正常人的范疇內。
“先生。”
他聽到身邊有人叫他。
“你旁邊有人嗎?”
他睜開眼,看到程瞭放大的笑臉,皮膚白而嫩,像初生的牛乳。
她搓瞭搓凍得有些發僵的臉,在他旁邊坐下,身上有新鮮空氣的味道。
“先生,”她笑瞇瞇地問,“我想去杭州,是這趟飛機嗎?”
他點頭。
“那先生你是一個人嗎?我可不可以坐在你的旁邊?”
他搖搖頭,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輕笑:“不,我的女朋友也在。”
程瞭點點頭:“你的女朋友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愛、最善解人意的人吧?”
他很認真地想瞭想:“這些我倒不清楚。”
他又說瞭一句:“不過我知道她是世界上最會自誇的人。”
程瞭推瞭他一把,想到他的右胳膊受傷瞭,中途又放輕瞭力氣,手輕飄飄地在他的脖頸上拂過,順勢正瞭正他的衣領。
“其實呢,就算你女朋友不在的話,我也不能跟你坐在一起的,我買的是經濟艙。”
她看瞭看手裡的機票,有些懊喪。
“那正好,”盛景初說,“小齊給我訂的也是經濟艙。”
程瞭“呀”瞭一聲,有些詫異:“小齊這麼節儉啊?”
盛景初搖搖頭,嘆瞭口氣:“他大概是體恤到我以後要養傢,你又比較能吃,經濟壓力會很大。”
程瞭看清瞭他戒指上刻的字母,刻的是瞭瞭的縮寫LL,不是饞貓的縮寫CM。
她笑著推推他:“行啊,會騙人瞭。”
上瞭飛機,程瞭特意跟人換瞭座位,坐到瞭盛景初旁邊。
盛景初有些累,靠著椅背閉上瞭眼睛。
程瞭去數他的眼睫毛,1根,2根……數到32根的時候,他睜開瞭眼睛。
他大概是睡過去瞭,剛睜開眼睛的瞬間,目光中是慣有的冷漠。
等到看清瞭眼前的人,淡漠瞬間消融,變成慵懶的笑意。
“你在做什麼?”
“在數你的眼睫毛。”程瞭一本正經地向他解釋,“有個傳說,隻要知道瞭戀人的眼睫毛數,到黃泉的時候跟閻王報告一聲,閻王核對正確無誤,就允許兩個人不喝孟婆湯。不喝孟婆湯的兩個人還能記得彼此,來世還會成為戀人。”
盛景初於是又閉上瞭眼睛:“那你繼續數吧。”
程瞭將左眼數完,又去數右眼,都數完後向他匯報:“你的左眼有141根眼睫毛,右眼有142根眼睫毛。”
盛景初睜開眼睛:“你閉上眼睛,現在輪到我來數你的瞭。”
程瞭假意閉瞭一會兒,然後咯咯地笑起來。
“你還真信啊。”她睜開眼睛,“我隻是看過一部電視劇,劇裡的女主說,她曾經看過一本書,書裡的女主人公能說出男主人公有多少根眼睫毛,女主覺得女主人公真的很愛男主人公,於是就去數男主的眼睫毛。我看的時候想,他們真的很閑啊。”
盛景初示意她不要動,一根一根數下去。
她的睫毛根根分明,不很長,但很密。
“再閑的人也不會去數一個陌生人的眼睫毛,”他一面說,一面記著數字,“這種看似浪費時間的事情,隻會和值得的人一起做。”
其實也是,情侶之間又能有多少驚濤駭浪的大事,不過都是一件件再平凡不過的小事,正是這些小事一點點積累起來,變成日常,也成就瞭回憶。
程瞭閉著眼睛,漸漸睡瞭過去。這段時間她的工作很忙,有時要加班到九點以後,周末還要去照顧盛景初,時間太少,她隻能將睡眠的時間一再壓縮。
迷迷糊糊間,她覺得自己落在瞭什麼上,懸著的脖子忽然踏實下來,於是沉沉地睡瞭過去。
再醒來的時候,發現飛機已經開始降落瞭。
而她,就枕在盛景初的肩膀上。
她賴瞭一會兒,打瞭個大大的呵欠,露出瞭口腔裡鮮艷的小舌。
見她醒過來,他說:“我想到瞭幾句詩:打殺長鳴雞,彈去烏臼鳥。願得連暝不復曙,一年都一曉。”
他其實並不愛詩詞,因為不愛才會常看,這樣可以保證隨時能夠停下來。但翻得多瞭,記住的也就多瞭,他對這幾句的印象很深刻,此時此刻,覺得這幾句很應景。
“和‘三千世界鴉殺盡’一個意思?”
三千世界鴉殺盡,與君共寢到天明。
這是日本的一句和歌。
不管是和歌還是南朝的詩句,都有些恨時光短暫的意味。
她坐起來,捶瞭捶他的肩膀:“看來是心疼我睡得太少瞭。”
他一下一下摸著她的頭發,將散下來的別在耳朵後面,沒有說話。
下瞭飛機,他們叫瞭車去瞭半山公墓。
12月3日,盛景初父母的祭日。
兩人在山下的花店買瞭花,盛景初要瞭蝴蝶蘭。
程瞭猜測著,這或許是盛景初的媽媽最喜歡的一種。
杭州的12月又濕又冷,雲一層層壓下來,風雖然及不上北方的凜冽,但力度也不弱,將地上的殘葉卷起來,又拍下去,發出呼呼的聲響。
盛景初父母的墓就在山上,程瞭陪著盛景初從臺階上走過,腳下有點兒陡,她接過盛景初手裡的花束,去牽盛景初的手。
他改瞭個十指緊扣的方式,步履有些快。
墓碑上有盛景初父母的照片。
盛景初長得像他的父親,都有狹長而溫潤的眼睛,但唇又像他的母親,薄而美好,有漂亮的線條。
他將花放在墓前,給父母鞠瞭個躬。
程瞭陪他行瞭個禮,想他應該有些話要跟他父母講,往後退瞭退,去看山景。
這個季節,山單調而荒涼。
從上面望下去是綿延的墓碑,人在這個地方,總會有一種傷感,覺得人生好像就是一出折子戲,自己演,自己笑,累瞭倦瞭謝幕瞭,成為一張薄薄的照片,成為別人的回憶。
她是通過小齊知道的盛景初要回杭州掃墓,她覺得她必須來,以前他總是孤單的一個人,她陪著他,他也許會少些孤單。
盛景初在墓碑前站瞭很久,有些話隻能講給父母聽。
不管是活著,還是逝去。
他向他的父母介紹程瞭,程瞭凝神去聽的時候,他已經說到瞭最後一句:“以後我們每年都來。”
程瞭想安慰他,又覺得任何話都顯得有些蒼白。
於是,她談起風水來:“這個方位好啊,依山傍水的,有利子孫。”
她說起老傢的一個陰陽先生:“人很厲害的,預報天氣就沒有不準的,遷墳落葬都找他。有一年雪下得特別大,地面都凍住瞭。他帶著一傢人去找墓地,指瞭一塊地說,就這裡瞭。這傢人一挖,就這塊能挖得動,挖完瞭,恰好形成瞭一塊長方形的墓穴。”
盛景初問她:“難道不是先挖好的嗎?先選好瞭地方,趁沒人的時候把土挖松,然後再把土埋進去壓實,等人來挖的時候就挖得很容易。”
程瞭一時語塞,撓瞭撓頭:“你說得也有道理啊。”
兩人正聊著,走過來一個老人,頭發已經全白瞭,背脊也佝僂得厲害,但腰依舊繃著,穿著一件墨綠色的羽絨服,不知道在哪裡刮破瞭口子,露出瞭一截羽絨來,手裡拎著個花籃,一塊墓碑一塊墓碑地看,直到停在盛景初父母的墓前。
這個老人,他倆都認識,解寒洲。
不過幾個月沒見,解老好像老瞭十歲。
他把花籃放下,有些疑惑地看著墓碑前的蝴蝶蘭花束。
他嘴裡念叨著:“我來看看你們。雖然咱們沒見過,但是你們的兒子是我的徒弟,咱們也算是親戚。以前每年我都過來,現在我的記憶不太好,不知道以後還能不能記起來。”
他又想說什麼,但怔瞭好一會兒,似乎想不起來瞭。
程瞭和盛景初就在他身後站著,他全然不知。
安靜地站瞭一會兒,他轉過身來。
程瞭去叫他:“解老。”
解寒洲湊近程瞭仔細看瞭看,嘆息一聲:“姑娘,你認識我嗎?”
程瞭的心裡泛起一股酸澀,話一下子哽在喉嚨裡。
盛景初去扶他:“老師。”
解寒洲看到盛景初,臉上露出一個笑來,帶著些驚喜:“是景初啊,來掃墓嗎?”他緊緊攥住盛景初的手,手抖得厲害。
想瞭又想,他低聲對盛景初說:“景初啊,你還記得老師的傢嗎?”接著臉上露出一個羞窘的表情,“我想不起回去的路瞭。”
解寒洲的傢離半山公墓不太遠,是一套古舊的二層小樓,有個小小的天井,方廳倒很寬敞,一開門,冷清之氣撲面而來。
解寒洲的老伴五年前已經過世瞭,三個兒子裡有兩個都在外地。
房子裡沒什麼傢具,桌子上放著棋枰,地上散落著一些棋子,書櫃裡塞滿瞭棋譜,角已經卷瞭起來。
書櫃上方擺著合影,和老伴孩子的,最大的一張是和他門下弟子的,十幾個弟子將他圍在中間,他笑得和煦而慈祥。
照片裡,盛景初在解老的右側站著,他的臉上還帶著青澀,看起來不過十七八歲的年紀,臉上是一貫的平淡無波,小小的年紀已經顯示出瞭少年老成。
曹熹和站在解老的左側,一隻手放在解老的後面,比瞭個兔耳朵的樣子,臉上帶著竊笑,吊兒郎當的樣子,像個小痞子。
其他的幾個徒弟年紀更小,最小的還在解老的懷裡抱著,一雙骨碌碌的黑眼睛,正是解老的關門弟子。
程瞭拿起合影看瞭又看,用手擦幹凈鏡面上的浮灰。
解老笑笑,帶瞭絲留戀,他從程瞭的手裡接過相框,一個弟子、一個弟子指過去。
“拍照的當天景初有點兒發燒,我給瞭他一片阿司匹林,他告訴我吃瞭,其實丟在瞭院子裡。我看到瞭,但沒作聲。”他朝程瞭擠擠眼睛,透瞭絲狡黠,“其實我把藥放在菠菜湯裡瞭。曹熹和這皮小子,把我最喜歡的棋譜撕瞭還不承認,我真是懶得說他……老小不聽話,我不給他買變形金剛就不拍照。那天央視的一個記者來采訪,他們又難得到得齊,這張照片拍得真好。”
末瞭,他把相框放回去,去看盛景初:“景初啊,咱們包餛飩吃好不好?”
以前徒弟多,鬧哄哄的一團,飯也不好準備,解寒洲的老伴活著的時候也忙,沒時間幫他照顧這些孩子,解寒洲就給他們包餛飩吃。
孩子多人手也多,半大小子們一起捏,大傢笑笑鬧鬧地就幹完瞭,還可以多包一些凍在冰箱裡。
解寒洲讓程瞭和盛景初在傢裡等,他去買肉,他們兩個又怎麼放心得下,便陪著他去瞭菜市場。
他要的裡脊肉,嘴裡念叨著:“嵐嵐不愛吃肥肉,一點點肥的都不吃。”
買瞭菜回去,程瞭剁餡兒,盛景初和解老一起包。
解老念叨著:“現在比以前方便多瞭,直接買瞭餛飩皮就可以包,以前還得和面,麻煩著呢。”
他去看盛景初:“他的餛飩皮搟得最好,薄得能透出光來。”
程瞭沖盛景初做瞭鬼臉:“沒看出來啊。”
盛景初不動聲色的樣子,眉梢眼角卻帶瞭點兒得意:“我也不是從生出來就有助理的。”
吃瞭飯,盛景初帶程瞭看他的臥室。
確切地說,是他和曹熹和合住的房間。
兩張單人床,中間放瞭張桌子。
房間空置瞭許久,帶著潮氣,但幹凈得很,看來解老經常清掃。
靠著墻壁是個碩大的書架,裡面塞瞭很多小玩意兒,程瞭看過去,小小的白瓷兔子、塑膠鴨子,捏在肚皮上還會發出咕嘎咕嘎的聲音。
她笑起來,朝盛景初晃瞭晃手裡的鴨子:“你小時候還玩這個?”
盛景初面無表情:“是小曹的。”
解老恰好推門進來,看到程瞭手裡的鴨子說起來。
“這是一套,有六隻,景初生日時我送的,他可喜歡瞭,晚上睡覺還抱著。”
程瞭朝盛景初做瞭個鬼臉:“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