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逢魔時刻
S H E W O
Q I
S H U 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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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景初從程瞭的手中抽出鴨子看瞭看,放回到書架上。
等到解老出去瞭,程瞭湊上去刮瞭刮他的臉。
“你小時候還喜歡玩小鴨子呢?”她越想越好笑,“我以為你穿尿不濕的時候就皺著眉毛背圓周率瞭呢。”
盛景初失笑,他拍瞭拍床沿:“怎麼辦,晚上我們要住在這裡瞭。”
解老睡在自己的房間,他兒子的房間早變成雜物間,整個房子也就這個房間可以住人。
程瞭有些不自然,她的目光在兩張床上轉過來又轉過去,最後挑瞭靠窗的那張。
“這是你的吧,我睡你的床。”
解老的弟子雖然多,真正在他傢裡住過的也就盛景初和曹熹和。
盛景初六歲來的,曹熹和比盛景初小一歲,拜入解老門下的時候也是六歲。
兩個小孩兒沒什麼親人,平時可以在解寒洲的圍棋道場學習,假日的時候就沒瞭去處,解老幹脆在自己傢裡收拾出一個屋子來,讓他們兩個住。
雖然開瞭空調,房間裡依舊冷得瘆人,程瞭蜷縮在被子裡,她隻脫瞭外套,見盛景初還坐著,有些不懷好意地問他:“要不要我幫你脫衣服啊?”
盛景初笑著搖頭:“你現在的表情就像看到瞭林沖夫人的高衙內。”
他關瞭燈,單手去脫衣服。
房間一下子漆黑一片,視線一時間不能適應黑暗,程瞭隻聽到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聲。
她瞪大瞭眼睛去瞅,等到終於看清瞭人影的時候,盛景初已經躺下瞭。
房間裡靜瞭下來,他翻瞭幾個身,好像一直沒有睡著。
程瞭笑他:“要不要我把小鴨子放你懷裡摟著?”
他低聲咕噥瞭一句什麼,過瞭一會兒問程瞭:“開著燈你會不會睡不好?”
她這才想起來盛景初的怪癖,睡覺的時候一定要開著燈。
於是她說:“我隻要閉上眼睛就是天黑。”
盛景初叫她:“那你去把房間的燈開一下。”
程瞭逗他:“不要,要開你自己開。”
他沒有動,好半晌才叫瞭遍她的名字。
“瞭瞭……”
簡單的兩個字,尾音輕輕揚起又落下,像在撒嬌,又像在調笑。
程瞭被他戳中瞭死穴,隻好從床上坐起來,去開瞭燈。
他好像終於踏實瞭,倦極瞭,聲音很低:“睡吧。”
程瞭躺下去:“我是無所謂瞭,不過曹熹和受得瞭嗎?”
他似乎睡著瞭,呼吸漸漸平穩。
程瞭卷起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換瞭地方她睡不太好,閉著眼睛數著綿羊。
盛景初忽然說道:“他賭輸瞭。”
程瞭醒過來的時候,盛景初睡的床已經空瞭。
她覺得身上有些沉,一打眼才發現被子上蓋著盛景初的外衣。
她下樓去,看到解寒洲和盛景初在方廳坐著。
“景初啊。”她聽到解寒洲對盛景初說,“我覺得你需要輸一次。你身上的弦繃得太緊瞭,我很擔心。”
程瞭和盛景初離開的時候,解寒洲一直送到很遠,程瞭勸瞭又勸,他一遍一遍地說“馬上就走”,可還是緊緊跟著。
車開出去很遠,他們還能看到解寒洲的身影。
他揮著手,風把白發吹起來,逐漸變成一個小小的黑點,被陰沉的天幕一點兒一點兒吞沒。
她有些擔心:“解老一個人可以嗎?”
盛景初說:“他兒子已經趕過來瞭。”
自從解寒洲的老伴過世,解老就很少離開杭州,盛景初和曹熹和接過他幾次,都被他拒絕瞭。
從杭州回來,江城下雪瞭。
雪不太大,但飄飄揚揚、纏纏綿綿,似乎下起來無窮無盡。
程瞭牽著他的手,看雪落在他的頭上,漸漸形成瞭薄薄的一層。
她想起一句話,對他說:“你聽過這句話嗎,霜雪落滿頭,也算到白頭。”
他搖搖頭,反牽著她的手:“我聽過這句,霜雪落滿頭,一起到白頭。”
程瞭踮起腳,用手去掃他頭上的落雪。
“熊貓,我發現你最近很會講情話呢。”
他笑起來,睫毛上裹著雪。
“看來我在這方面還有些天賦。”
“給你點兒獎勵。”
程瞭松開他的手,腳跟並在一起,腳尖分開,在雪地上一點兒一點兒向前蹦。
蹦瞭一會兒,她停下來,指瞭指地上的痕跡。
“像不像拖拉機軋出來的?”
她又在地上轉瞭個圈兒,最後形成一個歪歪扭扭的心,然後十分滿意地打量瞭一番,做瞭個往前送的手勢:“送你瞭。”
他笑起來,清淺而溫和。
“太貴重瞭。”
晚上,程瞭睡不著,拿出手機刷著微博。她申請瞭一個小號,關註瞭一些自己感興趣的人。
盛景初發瞭一張照片,照片上是那張雪地上踩出來的痕跡。
配瞭兩個字:獎勵。
盛景初發的微博很少,而且從來不發和圍棋無關的內容,哪怕是豐田杯獲勝,他也沒有發一條微博來慶賀。
他忽然發瞭這樣一條含義不明的微博,頓時引發瞭圍觀群眾的極大熱情,好事的還去@盛景初的熟人,追問他們是誰給的。
曹熹和莫名其妙,轉發瞭他這條微博,發瞭個疑問的表情。
還有人腦洞大開,據說趙延勛前段時間來過中國,難道指的是趙延勛?
程瞭在那條微博下點瞭個贊,心滿意足地睡著瞭。
秀時代的APP最近剛剛上線,在各個應用商場上架之後,下載量雖然還不錯,但遠遠沒有達到公司的預期。
程瞭負責和產品部對接內容。
這是純幕後瞭,距離她成為奧普拉的夢想越來越遠,她揉瞭揉酸痛的脖頸跟言曉吐槽:“夢想是不是和現實反著來的?”
言曉忙著做“計氏杯”的初賽特輯,“計氏杯”已經熱鬧瞭差不多三個月,馬上就是決賽。
她沒時間搭理程瞭:“夢想有多遠,你現在就給我走多遠。”頓瞭頓,她嘆瞭口氣,“我忙得都要和男友分手瞭。”她放下手頭的工作,問程瞭,“盛景初也忙吧?”
盛景初確實忙,有時候兩個人一周都見不瞭一面,但隻要沒有對弈,他的手機都是開著,程瞭的信息也會第一時間回復。
雖然經常回復的就是幾個字:“是、好、睡吧。”
但他很少給她發表情。
程瞭聽曹熹和說瞭,盛景初最近迷上瞭發表情,誰給他發微信,他都會回個表情過去。
程瞭挺好奇,問他:“怎麼不給我發呢?”
他回她:“誠意。”
哪怕是一個簡單的“是”,也是他一個字母、一個字母拼出來的。
平安夜的晚上,程意去附近的小教堂做通宵的禱告。
程傢的信仰很復雜,程爺爺信佛,客廳裡常年供著佛像,程奶奶什麼都不信,但自老伴過世之後,也每天早晚在佛前供一炷香。
程爸爸信道教,臥室裡貼著亂七八糟的符,門口還掛瞭一面八卦鏡。
程瞭本質上也是個無神主義者,但見程意出門,也跟瞭上去。
程意穿著厚厚的羽絨服,將頭裹在瞭帽子裡,帽子上長長的毛將臉遮住大半。
她見程瞭跟出來,還以為手機沒拿,下意識地去摸兜,發現手機還在。
程瞭挽住她的胳膊:“我跟你一起禱告去。”
小教堂離甜水巷不遠,是個虔誠的信徒將自己傢改建的,平時就是附近信徒過來聚會,佈道的老師是個老基督徒。
也有唱詩班,都是信徒傢的小孩兒。程瞭小時候也是唱詩班的,但她的歌聲實在讓人有種毀天滅地的崩潰感,神雖然愛世人,但世人不愛唱歌難聽的小孩兒,於是剛進去一天,就被驅逐出瞭唱詩班。
祈禱開始,程瞭閉上眼睛。
她低聲祈禱著:“主啊,我跟您不熟,第一次碰面就這麼求您,有些不好意思。如果求您讓解寒洲老師的身體好起來是不是有點兒強人所難?所以您能不能讓他活得久一些,開心一些?還有,能不能讓盛景初順利贏得這次‘計氏杯’圍棋賽?如果覺得我求得有點兒過分的話,您看著辦就行。”
她想,身旁的程意一定為瞭全傢的平安求過主瞭,她就沒必要再求瞭。
於是漫長的夜裡,她反復求著那兩件事,到天亮的時候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
“我是不是把您念叨煩瞭?”
她在身上畫瞭個十字,低聲念瞭一遍:“阿門。”
窗外再一次下瞭雪。
程瞭想起瞭小時候的雪,每次下起來,總讓她有種末日來臨的恐懼感。
一下就是一天,一下就是一夜,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大雪封門,推開都覺得費勁。
她悄悄把蘋果塞到院子的雪地裡,過瞭一天就有凍蘋果可以吃瞭,咬一口帶著絲絲的涼氣,她隻能用門牙一點兒一點兒抿下來。
那時候她總覺得時間太慢,童年又太長。
小教堂裡沒有暖氣,程瞭出來的時候腳已經凍得失去瞭知覺。
天還沒有全亮,時間也還早,盛景初一定還沒起來。
她給他發瞭一條微信:
“God bless you.”
大概由於平安夜吹瞭冷風,程瞭第二天就感冒瞭,鼻涕一直流個不停,把她帶到公司的紙巾用瞭個幹凈。
言曉將自己的存貨丟給她:“省著點兒用,誰知道你這鼻涕還要流多久。”
盛景初的電話打過來,有些擔心她:“要不要去醫院?”
她的頭有些暈,用手背拭瞭拭溫度,覺得有些低燒,說話的時候帶著鼻音:“不用。”
她用肩膀和耳朵夾著手機,去泡瞭一杯感冒沖劑,喝瞭一口,苦得直吐舌頭。
她咕囔著:“其實還好,就是藥太苦瞭。”然後她啞著嗓子囑咐他,“熊貓啊,你要記著按時吃飯。”
之後就是公司的年終報告會,徐遲先做瞭年度總結,又提出瞭新一年的目標。
電子顯示器上除瞭圖表就是數據。
他穿著西裝,打著領帶,發言簡潔幹練又不失幽默。
會議室裡的小姑娘幾乎都在星星眼,不時發出一聲贊嘆。
說到最後一句的時候,他看瞭一眼臺下的程瞭。
程瞭坐在最後一排,暖氣很足,可她還是把自己裹成瞭一隻沒出殼的小雞。她腦袋一直垂著,似乎沒什麼精神,聽到掌聲才清醒瞭幾分,趕緊拍瞭拍巴掌,帶著點兒敷衍。
會議結束之後,徐遲跟在她的身後,聽到她接瞭個電話,然後快步進瞭電梯。
當他坐另一部電梯下去的時候,發現她在前臺簽收瞭一個包裹。
他見她把包裹拆開,裡面是一包奶糖。
看到奶糖,她的眼睛瞬間亮瞭起來,摸出手機打瞭個電話。
他聽著,她的聲音不太大,隻能聽到零星的幾句。
“收到瞭。”
“其實我喜歡吃酸奶味的,下次記得給我買酸奶味的。”
“哎喲,知道瞭,我就吃藥的時候吃。”
他其實很少見到程瞭撒嬌,她愛笑,再大的事情她都是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哭也很少,卻不愛撒嬌。
他說不上她現在的樣子是不是比過去更好,隻是很清晰地感知到瞭她的開心。
她的笑有很多含義,高興時候的大笑,尷尬時候的自嘲式微笑,甚至在難過的時候都會硬撐著笑一笑,笑太多,但並不都代表著積極的情緒。
他想其實這樣就很好。
在他看不見她的地方,她一直幸福著,這樣挺好。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
程瞭邀請盛景初到傢裡過元旦,可惜這天棋院要舉行聯歡會。
其實最初就是幾個單身的棋手寂寞,自己搞的小型慶祝會,後來新來的棋手越來越多,大傢都沒成傢,過節放假這三天,傢遠的回不去,幹脆一起在棋院過節。
程瞭問他:“有你的節目嗎?”
盛景初沉默瞭片刻,隻跟她說:“結束後大概有點兒晚,我去你傢接你吧。”
程瞭很好奇,據說棋院的元旦聯歡會嚴格向外界保密,參加人員不準帶拍照設備,手機都要收走。
她先去解寒洲圍棋道場給孩子們送瞭點兒禮物,都是她自己做的小工藝品,品相嘛,就看小朋友的運氣瞭,有的還有點兒意思,有的直接很抽象。
棋院離圍棋道場有點兒距離,等她到的時候,元旦聯歡會早已經開始瞭。
臺下的觀眾程瞭覺得很眼熟,都是曝光率很高的棋手。
朱主任見到她招招手:“過來坐。”
她四下看瞭看,沒看到盛景初,於是壓低聲音問朱主任。
“景初有節目,正準備呢。”朱主任說道。
程瞭老老實實地等著,她的感冒還沒好,時不時打個噴嚏。
看瞭一會兒,程瞭終於知道為什麼要向外界保密瞭,因為這節目實在太毀人。
姚科、趙乾坤、葉琛搭檔演小品。姚科演村婦女主任,葉琛演個孕婦,趙乾坤演孕婦的丈夫。
三個人演得跑偏瞭,臺詞都沒記住,後來幹脆自由發揮。
趙乾坤先不說瞭,姚科和葉琛向來有“棋院雙璧”的美譽,兩人身高相仿,氣質也類似,都是斯文俊朗型,難得是演這麼毀人的節目,還都一本正經不笑場。
葉琛挺著個大肚子,扶著腰,下臺的時候崴瞭一腳,把衣服裡的氣球擠破瞭,把朱主任笑得前仰後合。
主持人是蔣春來,也沒有串場詞,全靠他一張嘴。
“這個節目毀不毀?”
大傢都鬧得很嗨,扯著脖子喊:“毀!”
“還有更毀的,啊,不對,還有更好的,下面有請我們的男子天團。”
先上來的是曹熹和,上臺的時候還向下面丟瞭個飛吻,臺下頓時響起瞭一陣口哨聲。
接著是關策,解寒洲的弟子鄭新宇、許賀奇,最後上來的是盛景初。
五個人清一色的黑色修身西裝。
音樂響起,居然是 Nobody ,韓國組合Wonder Girls的經典舞曲。
程瞭的眼珠子差點兒掉出來。
五個人耳朵上戴著麥,邊唱邊跳。
盛景初的右臂還沒完全好,胳膊不太靈活,但該有的動作都十分到位,舞姿靈動,性感撩人。
跳到高潮,曹熹和還把衣服脫下來,丟到瞭臺下。
盛景初直到尾聲才註意到臺下的程瞭,動作頓時慢瞭半拍。
程瞭學著腦殘粉的樣子,高聲喊道:“歐巴,薩郎嘿喲!”還用手在頭上比瞭個心的樣子。
聯歡會結束後,盛景初和程瞭從棋院出來。
程瞭一路笑個不停,盛景初有些尷尬:“棋院一年中也就今天最放松。”
“沒事,沒事,”程瞭還是想笑,“年年都有你的節目嗎?”
他沒說話,程瞭去撓他的腋窩,衣服厚,也根本碰不到,他還是笑起來,做瞭個求饒的動作。
“也不是年年都有……”
江岸在放煙花,程瞭和盛景初停下腳步。
一朵一朵又一朵,最後鋪滿瞭天空,紅的、綠的、紫的、黃的,摻雜在一起,凌亂又喜慶。
程瞭拉過盛景初的手,用兩隻手攥著:“熊貓,生日快樂!”
1月1日,元旦,新年的第一天,也是盛景初的生日。
“你這個生日好,整年整日。不像我平白長瞭半歲。”
其實生日趕上節日,往往大傢都去過節日,而忘瞭生日。
盛景初已經很多年沒有過過生日瞭,其實也在刻意回避這個日子。
他不喜歡熱鬧,因為熱鬧早晚會散場,大傢齊聚的時候有多開心,那分離的時候就有多寂寥。
他問她:“生日禮物呢?”
程瞭去掏手裡的袋子,一隻黃色的小鴨子。
“我看你很喜歡這個。”她笑瞇瞇地揚揚鴨子,“這隻鴨子是我千挑萬選的,你捏捏。”
盛景初去捏鴨子的腳,捏一下,發出一聲“嘎”。
捏到第五下,鴨子喊道:“有完沒完瞭!”
程瞭就等這一刻,她簡直笑出瞭眼淚:“好玩不?”
盛景初點點頭。
程瞭接著又掏出個什麼:“逗你的,其實這個才是你的生日禮物。”
真正亮出來,她又有點兒羞澀:“我畫的。”
她畫的扇面,請人做成的折扇。她知道棋手下棋的時候都愛在手裡拿一把扇子,算是圍棋藝術的一種,盛景初的手上什麼都不拿,大概是沒這個習慣。
盛景初展開,是一隻熊貓,圓滾滾的,手裡抱著一叢竹子。
“我小時候學過一段時間的國畫,”她覺得有些拿不出手,“畫工也就那樣。”
他折起來:“很好。”
他不喜歡各種修飾語,好就直接說好,所以棋院從不找他去講棋,太過言簡意賅。
他想這個時候其實應該說些別的,但又沒有合適的詞語來描述此刻的心情。
他其實是個特別簡單的人,情緒也很簡單,他很少動怒,也很少喜悅。
和程瞭在一起之後,他才清晰地感知瞭各種情緒,焦慮、擔憂、傷感、喜悅,以及……幸福。
又一朵煙花在天空炸開,發出噼噼啪啪的聲響。
他將扇子放在大衣的內兜裡,這個位置,最貼近他的心臟。
他去摸外衣的口袋,那裡有送給程瞭的禮物。
這時,手機響起來,他接起來。
程瞭聽不清電話裡說什麼,隻註意到盛景初的表情越來越嚴肅。
直到掛瞭電話,他久久無言。
程瞭問他:“怎麼瞭?”
他說:“老師過世瞭。”
解寒洲過世的第二天,曹熹和奔赴杭州,離開江城之前向媒體表示,因為恩師的離世,他將退出“計氏杯”圍棋比賽,全力操辦老師的後事。
程瞭的同事被派過去采訪,說曹熹和直接在靈堂哭得暈瞭過去。
相比曹熹和的哀痛,盛景初表現得實在太過冷靜,沒有出席解寒洲的遺體告別儀式,也沒有發一條悼念微博。
媒體紛紛指責盛景初無情無義,盛景初的粉絲先還力挺,漸漸地,也質疑起來,在他的微博下留瞭幾萬條評論,有指責他冷血的,也有要求他出面解釋的,隻有少部分認為盛景初應該也很難過。
盛景初沒有任何回應。
盛景初的手機關機,傢裡的密碼鎖換瞭新的密碼。
小齊聯系不上他,程瞭給他發瞭上百條微信,沒有一條回復。
程瞭猜他應該在傢,在門口站瞭一會兒,猜測著密碼。
一般人都會用自己的生日做密碼,因為這個記得最牢固,不容易遺忘,但盛景初沒有這個顧慮,基本不可能會用生日做密碼。
程瞭想碰碰運氣,隻不過運氣這個東西,程瞭向來不大能指望得上,小的時候抓獎,別人最低也能抽中個衛生紙,她連個最末等的洗碗巾都中不上。
和同學一起從冰上走,別人都過去瞭,輪到她,偏偏掉進瞭冰窟窿裡,還好她體力不錯,掙紮著遊上來瞭。
端午節學校發粽子,別人都是蜜棗、臘肉餡兒的,輪到她,一個兩個都是實心的。
所以程瞭一直覺得,靠運氣的話,她應該活不到今天。
她給蔣春來打電話:“蔣老師,您還記得什麼時候遇到的景初嗎?”
蔣春來想瞭想:“好像是6月18日,因為第二天是我愛人的生日。”
程瞭輸入瞭密碼,0618,再按確認,門居然開瞭。
十九年前的6月18日,盛景初遇到瞭蔣春來,也遇到瞭解寒洲。
程瞭本以為盛景初應該醉得不省人事,或者房間裡煙氣繚繞,煙灰缸裡堆滿瞭煙蒂。
出乎她的意料,房間依舊整潔,盛景初一直是一個有些潔癖的人,即使他一個人住,他也會將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
客廳裡沒有人,飯廳也沒有,廚房也是空的。
她爬上二樓,先去敲臥室的門,沒有回應,又摸到書房。
盛景初就在書房裡坐著,身前放著棋枰。
棋枰上空無一子,他的手裡捏著一枚棋子,靠在椅背上。
程瞭沒敢驚動他,靜靜地看著他,直看瞭許久,他還是沒有任何動作。
她這才擔心起來,輕輕叫瞭他一聲:“熊貓。”
盛景初沒有動,連目光都沒有看過來。
他整個人好像被抽盡瞭生氣,就剩下一具皮囊。
程瞭嚇到瞭,撲上去搖搖他的肩膀。
“熊貓,你怎麼瞭?”
他這才回過神來,隻說瞭一句:“我下不瞭棋瞭。”
他下不瞭棋瞭,隻要一摸棋子,頭就疼得厲害。
程瞭安慰他:“沒事的,你就是太累瞭,休息好瞭就可以瞭。”
他搖頭,動作很慢,甚至有些呆滯:“不是的,我下不瞭棋瞭。”
“沒關系的,大不瞭這次圍棋比賽不參加瞭,咱們先把身體調養好。”
他繼續搖頭,目光中沒有焦點:“不,這次比賽我一定要贏。”
他要贏,可是他下不瞭棋。
聽到老師過世的消息之後,他關瞭手機,換瞭房門密碼,想要自己消化一下,他其實心裡並不相信,但又冷靜地覺得,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並不覺得很痛,悲傷也鈍鈍的,好像一把沒有鋒刃的刀捅進瞭心裡,不疼,但在他的心裡化瞭膿。
他按照平時的作息躺在床上,可是怎麼也睡不著。
他於是起來,將房間收拾幹凈,按照習慣去打棋譜,但是他已經下不瞭棋瞭。
他的心空得厲害,隻有一個贏的信念,可是現實和他的信念相悖,讓他焦躁而憤怒。
程瞭覺得他大概是悲傷過度瞭,到樓下給他煮瞭粥,他一口都沒有喝,隻一動不動地瞅著棋枰。
程瞭跟他說話,他也隻回應那幾句。
程瞭實在沒有辦法瞭,隻能坐在他身旁陪著他。
她悲傷地想,主耶穌基督果然沒有聽到她的祈禱,或者聽到瞭,討厭她的聒噪,然後逆著她的願望來實現:解老過世瞭,盛景初的精神崩潰瞭。
她不知道求助誰才好,去求佛嗎?
可是一時又想不起來哪個寺院靈驗。
她隻能安慰自己,也許盛景初明天就好瞭呢。
1月3日,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三天,天氣預報說有雪,天一亮就下瞭起來。
現實最終還是擊破瞭程瞭的願望,盛景初不吃不喝不說話,就這樣枯坐著。
程瞭覺得不能等瞭,打電話給醫院的心理科咨詢。
心理輔導師也沒有太好的辦法,隻是提醒程瞭多關愛病人。
昨天一天,盛景初滴水未進,程瞭也沒吃飯,她也不覺得餓,就是有些虛脫。
她買瞭魚,給盛景初煮瞭魚羹,端過去,他看也沒看。
程瞭急瞭,她拿著勺子喂他,勺子在他的唇上滑過,他別過頭去。
她求他:“你吃一口,就吃一口。”
他無動於衷。
程瞭幹脆放下勺子:“你不吃我也不吃,幹脆餓死我吧。”
他這才拿起勺子吃瞭一口,接著又吃瞭一口,保持著這個機械的動作,直到將一碗魚羹吃瞭個幹凈。
程瞭終於松瞭口氣。
然而他吃完,還是原來的姿勢。
程瞭將他的嘴角擦幹凈,嘆瞭口氣,將碗拿到瞭廚房去洗。
洗完,她又陪他坐著,一坐就坐到黃昏。
程瞭想起來盛景初關於黃昏時分的傳說,對著窗戶默默祈禱。
路過的妖魔鬼怪,如果你能聽到我的請求,請停一下。
她想妖魔鬼怪沒有助人為樂的道理,總需要什麼來交換,她一無所有,或者可以把她的靈魂獻祭出去。
然而大概是由於她的靈魂不夠美味,天黑下來,盛景初還是原來的樣子。
程瞭做瞭晚飯,給他吃的時候他還會吃,隻是不說話,吃完瞭還是原來的樣子,洗漱、上床,睜著眼睛又是一夜。
房間的燈亮著,盛景初一直睜著眼睛,程瞭困得狠瞭,趴在床沿上睡瞭過去。醒來的時候,盛景初還維持著原來的姿勢,仰躺著,一眨不眨地盯著屋頂。
因為睡眠不足,他的眼底是青色的,人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瘦下去,眼窩更深,眼珠顯得有些空蕩,間或轉一圈兒,像卡在瞭眼眶上。
1月4日,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兩天,天晴瞭下來,昨天半夜下的雪已經化瞭,地上泥濘一片。
程瞭已經絕望瞭,但她覺得她總要撐一撐,也許下一秒奇跡就會出現。
她打電話向公司請瞭假。
組長的聲音陰惻惻的:“程瞭,大傢都忙得不行,你準備上哪兒去躲清閑?”
程瞭再也壓抑不住心裡的煩躁:“那你就開掉我吧。”
她拉著盛景初下樓,他很安靜地被她牽著,在靠窗的位置坐下,抬頭看著天。
程瞭打開瞭客廳的電視。她其實並不想看什麼,隻是覺得靜得太嚇人瞭,她要被這種無聲的狀態折磨瘋瞭,哪怕再無聊的電視劇,有點兒聲音也是好的。
電視上正在播新聞,她漫不經心地聽著,隻聽到一串人名。
她強撐著笑,跟盛景初聊天。
“我大二的時候在一傢報社實習,寫瞭一篇政府的新聞稿,後來由於篇幅太小,字數有限制,領導讓我刪掉一部分,我就把那一串人名刪下去瞭,你猜我們領導說什麼?
“我們領導說:‘小程啊,什麼都能刪,這個人名是絕對不能刪的。’”
盛景初看瞭她一眼,又抬頭去看天。
1月5日,又是一個晴天,距離“計氏杯”圍棋比賽還有一天。
熬過瞭漫長的一天,盛景初去房間休息。
整個房子忽然黑下來,程瞭摸到開關試瞭試,停電瞭。
她不知道是因為電卡裡沒錢瞭,還是區域性停電,她借著手機的光亮摸到樓下,從廚房的櫃子裡拿出瞭儲備的蠟燭。
她端著蠟燭走進盛景初的房間,盛景初終於有瞭點兒反應。
他問她:“停電瞭嗎?”
她有些驚喜,點點頭,把蠟燭放到床頭櫃上,燭火在墻上打出一道影子。
她倦極瞭,在盛景初的身旁躺下,去抽他的枕頭,他往旁邊挪瞭挪,給她騰瞭個位置。
她笑笑:“我給你變個魔術啊。”
然後她坐起來,兩隻手交叉著,大拇指鉤在一起,手掌扇動瞭兩下。
墻上頓時出現瞭一個影子。
“看,是海鷗。”
她又換瞭個手勢。
“看,是鴿子。”
她說起來,聲音很低,更像是在自語:“我爺爺教我的。我剛到奶奶傢的時候,不習慣,整夜整夜地哭。傢裡人也沒有辦法,還有人說是招上什麼不幹凈的東西瞭,要拿著寫瞭生辰八字的字條,繞著房子走三圈然後燒掉。傢裡人做瞭,可我還是哭。有一天晚上停電,我怕黑。我爺爺就過來哄我,他教我比畫手影,我終於不哭瞭。”
盛景初緩緩開口,聲音有些幹澀:“我晚上睡覺開著燈,不是因為我怕黑。”
他說:“我四歲那年,爸媽出去辦事,把我自己留在傢裡,我那時哭得厲害,牽著我母親的衣角不讓她走。我母親就跟我說:‘你要留在傢裡,好給我們留一盞燈,這樣我們回來才不會找不到回傢的路。’”
他的聲音淡淡的:“我於是就守著燈,但他們再也沒有回來。”
後來他每晚都會留一盞燈,給他過世的父母照亮夜行的路。
程瞭向他的身邊靠瞭靠。
“我媽媽過世的時候我還小,思念是朦朦朧朧的。但總想念她身上的味道,還偷偷藏瞭一件她的襯衫,一想她就去摸摸襯衫的扣子,因為這是她的手最常摸到的地方。
“越長大,她的面容就越模糊,思念反倒越真切瞭。
“後來我聽人說,如果在黃昏的時候拉上窗簾,在錄音機裡放一盤空白的磁帶,對著錄音機問過世的親人問題,再把磁帶翻過來放進去,就會聽到問題的答案。”
她停下來,盛景初也沒追問,過瞭好久,她才說下去。
“但是我什麼都沒聽到。
“那是我第一次清晰地感知死亡。啊,死亡原來是這樣啊,永生永世,我再也聽不到她的聲音,她再也不會和我說一句話。
“原來死亡就是一個無期的離別,不管我們做沒做好告別的準備,它來瞭,除瞭接受,我真的一點兒辦法都沒有。
“《宋詞》裡有一句,我讀到的時候覺得很傷感,那就是‘人間別久不成悲’。別離太久,時間也就沖淡瞭一切,再多的愛恨好像都不值一提。可是悲傷沒有瞭,思念就不在瞭嗎?也不是,它存在於我們的血液裡、呼吸裡,也是永生永世。
“解老走瞭,我知道你很難過,我也很難過,雖然我的難過抵不過你的萬分之一。但是你可不可以當作一次普通的離別?就像你每次出國比賽離開解老的時候一樣。換個角度講,他其實和你更近瞭,在你的心裡。隻要你一想起來,他就在那裡,再不離開。”
他許久無言,蠟燭又燒下去一截,他緩緩說道:“我是在遺憾。我一閉上眼睛就想起棋聖圍棋賽時,老師最後輸棋的樣子。
“是失落。
“所以我不斷地重復一個問題,我究竟是不是真的做錯瞭?
“尊重每一個對手,這是我對圍棋的唯一信仰,然而信仰跟老師比起來,其實不值一提。”
這是一個無解的命題,盡管程瞭知道,就算解老真的贏得瞭比賽,也未見得開心。
其實這些,盛景初都懂。
一個聰明的人,一旦遇到瞭問題,就是解不開的心魔。
“我想不通這個問題,”他嘆息,“所以我再也下不瞭棋瞭。”
程瞭用手輕輕拍著他的胸口:“那就不要想瞭,先睡一覺吧。”
他真的閉上瞭眼睛,也許是達到瞭生理的極限,他松懈下來,很快睡著瞭。
程瞭借著燭光看著他,他皺著眉,像個找不到傢的孩子。
1月6日,多雲有陣雪。
“計氏杯”圍棋比賽就在明天。程瞭醒來的時候,盛景初還在睡。
蠟燭早就燃盡瞭,隻剩下短短一截燒黑的燭芯。
盛景初的睡眠一直很淺,所以睡覺的時候要求絕對安靜,每天早上又會按時醒過來,不管前一天晚上睡得好還是不好。
她悄悄從床上爬起來,給盛景初煮瞭飯,見他還在睡,也沒叫醒他。
她在樓下坐瞭一會兒,起身出瞭門。
盛景初醒來後,下樓找瞭一圈兒,沒看到程瞭。
她是一個人就能熱鬧起來的類型,讓人感覺多瞭一個她,就像多瞭一整個世界。
忽然不在瞭,讓盛景初有些不習慣。
他喜歡聽她說話,不管說什麼都好,隻要聽她說,他就有一種自己活著的感覺。
他回到書房的棋枰前,剛剛拿起棋子,頭就像炸瞭一樣,疼得他眼前發黑。
樓下的門響瞭一聲,他已經能分辨出她的腳步聲,聲音不高,帶著點兒急促,重心放在後跟上,所以她站著的時候,略微有點兒後傾。
他凝神聽著,慢慢數著時間,差不多三分鐘的時候,程瞭推開瞭書房的門。
她的聲音有點兒興奮:“看我帶誰來瞭?”
他去看,程瞭身後探出個小腦袋,是天天。
天天繞過程瞭跑進來,爬上盛景初的膝頭,抱著他的脖子。
“老師,老師,我可想你瞭。”
“我跟亮亮下棋又輸瞭。”天天抓起棋子擺起來,塞瞭一枚黑子到盛景初的手裡。
“老師,你說我該怎麼下?”
盛景初去看棋枰,黑白縱橫,白子已經將黑子困死瞭。
盛景初呆呆地看著棋枰,許久許久,才將黑子放回到天天手裡,握著他的手,落在一點。
“看,救活瞭。”
他終於明白瞭老師的用心。
他的老師,在乎的從來不是輸贏。
而是傳承。
窗外,雪又落瞭下來,絮絮簌簌,落地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