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七章

天葩院。

夜曇坐在桌前,以手托腮,面前鋪開的,正是那幅地脈紫芝的畫像。黑白雙花相伴而生,怪異中透出一股妖異絕倫的美。

殿外,步微月的聲音響起:“夜曇公主,還請出來一見。”

——炛兲守在殿外,她進不來。

夜曇不想見她,但卻隻能出去。

果然,步微月面帶微笑,說:“今日秋高氣爽,我想請公主去水仙花殿品茗賞花,不知公主意下如何?”

夜曇知道是東丘樞叫她過去,那有什麼辦法?她隻能道:“甚好。”

旁邊,炛兲為難道:“公主,君上臨走時有吩咐,讓您拼完星宿圖。您……”

“我知道瞭!”夜曇揮揮手,隨步微月一起行向水仙花殿。炛兲也隻能跟上。

水仙花殿裡,步微月將夜曇送進來,炛兲仍然守在殿外。

殿門在身後關上,夜曇舉目一望,殿中儼然又多瞭兩位“來客”。

“姐姐?”夜曇一眼就看見被彩綾捆縛的青葵,青葵完全不知道眼下是什麼情況。她問:“夜曇,東丘先生和魔後,他們……”

——他們怎麼會互相勾結?

夜曇嘆瞭口氣,旁邊,魔後冷笑一聲,說:“真想不到,我們又見面瞭。”

東丘樞揚手,將一卷畫像擲過來。夜曇都不用去撿,就知道這是什麼——地脈紫芝的畫像。天界已經人手一卷瞭。她問:“你想怎麼樣?”

東丘樞沉聲說:“你不會到現在,仍然對少典有琴抱以希望吧?我曾與此子有十年師徒緣份,此子心性,我再瞭解不過。他若得知你姐妹二人的身份,豈會留你們活命?”

夜曇沉默不語,青葵急道:“我們什麼身份?!”

步微月笑盈盈地彎下腰,一把抬起青葵的下巴,道:“我們的青葵公主還什麼都不知道呢,真是天真單純。”

夜曇掃瞭一眼她的手,重新看向東丘樞,說:“你無非就是想得到天界的那枚盤古斧碎片,我會想辦法。但是……”她指瞭指步微月和丹霞上神,“我要這兩個人跪在我面前,掌嘴十下,再叫我三聲姑奶奶。”

步微月臉上的笑容凝固瞭,她和丹霞上神幾乎同聲道:“你說什麼?!”

二人怒火沖天,步微月更是指著她道:“賤人,你別太過分!”

夜曇哪把她二人的憤怒看在眼裡?她上前幾步,面前東丘樞:“聽見我的話瞭嗎?”

東丘樞自顧自地飲茶,半晌才說:“小孩子呢,說話要有禮貌。”

夜曇往他面前一坐,抓過他的茶壺,自顧自喝瞭幾口。水仙花殿的茶是真不錯。她說:“如果她們不照做,你休想我替你去取盤古斧碎片。”

東丘樞發現自己幾乎已經習慣瞭她的放肆,他說:“難道你不知道,眼下你姐妹二人的性命,皆在老夫一念之間嗎?”

夜曇是怕他威脅的?她說:“好。那你把我們殺瞭吧。殺瞭我也不去!”

東丘樞能殺她嗎?

如此辛辛苦苦地培育一場,好不容易地脈紫芝開花,誕育一雙花靈。他擱下茶盞,抬頭看向丹霞上神和步微月。丹霞和步微月頓時變瞭臉色,東丘樞沉聲問:“她的話,你們聽不見嗎?”

步微月說:“可是……東丘先生,這個賤人對你如此無禮……”

話音未落,她隻覺體內一陣劇痛。丹霞上神也悶哼一聲,後退幾步,靠在花墻之上。

東丘樞的警告,已經非常明顯瞭。

二人無奈,萬分不甘,卻隻能屈膝跪倒在夜曇面前。夜曇把一壺茶喝得差不多瞭,這才說:“還等什麼?掌嘴,叫我三聲姑奶奶,聽不懂?”

二人咬牙切齒,隻恨不得將她撕成碎片。然而情勢迫人,二人沒辦法,隻得以手掌嘴。一直掌嘴十下,丹霞上神嘴角紅腫,恨得字字滴血:“姑……姑奶奶。”

步微月本是無論如何不願開口,但體內東丘樞的氣勁如刀刮斧砍一般,摧殘她的肺腑。她沒有辦法,隻好也跟著喊:“姑奶奶。”

一直喊瞭三遍,夜曇這才站起身來,說:“我姐姐的傷你最好給她治一治。她從小嬌生慣養,身子可弱得很。萬一死掉瞭,你多年籌謀,隻怕竹籃打水一場空。”

東丘樞提起茶壺,倒瞭兩下,裡面已經滴水全無。他右手一張,夜曇袖中的美人刺立刻被莫名力量吸引,向他而去。他接在手中,將一股混濁的力量緩緩註入其中,淡淡道:“這把兵器裡,有老夫全力一擊的力量。讓它助你一臂之力。下次你再踏入這裡的時候,老夫希望不是空手而來。否則……我對無能的娃娃,可並不寬容。”

話落,他揚手將美人刺擲到夜曇腳下。夜曇冷哼一聲,撿起自己的法寶,頭也沒回,徑直離開。

魔後對什麼地脈紫芝都不關心,她行至東丘樞面前,略施一禮,問:“東丘先生,青葵我已經如約帶來。那對賤人母子,您幾時可以幫我收拾?”

東丘樞望著夜曇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視線裡。耳邊英招的話,他絲毫未曾在意:“兩隻螻蟻而已,什麼時候收拾都可以。”

天葩院。

夜曇剛走到殿門口,就碰上匆匆趕回的玄商君。

“你去瞭哪裡?”看見夜曇,他似乎松瞭一口氣,快步上前,牽起她。

他的手,依然溫暖寬厚。夜曇低下頭,不想去看他的眼睛。那雙深邃的眸子裡,想必依然滿盛著溫暖和欣喜。她悶悶地說:“你的步微月約我去水仙花殿飲茶瞭!”

玄商君微怔,頓時很有幾分啼笑皆非:“你若不喜,不去便罷瞭。何必又在這裡生氣?”

夜曇撥開他的手,他輕聲嘆氣,緩緩將她按進自己懷裡,耐著性子哄:“近日天界諸事繁忙,半個時辰之後我還須趕回蓬萊。現在帶你吃點東西,好不好?”

說著話,他自袖中翻出一物,不知道是什麼,但是用桑皮紙包裹得十分嚴實。

“猜猜我給你帶回瞭什麼?”他牽著夜曇往殿中行去,邊走邊問。

夜曇沒有去猜,她的目光在玄商君翻動衣袖的時候,微微一頓——就在他袖中,那枚灰黑色的盤古斧碎片若隱若現。他自歸墟返回之後,立刻就去瞭蓬萊議事。

議事剛畢,又馬上趕來天葩院。所以這碎片,他還沒來得及放回蓬萊絳闕的禁殿。

桑皮紙一層一層地剝開,玄商君的聲音清亮柔和:“胭脂鵝脯。我特地讓飛池從人間帶回,嘗嘗喜不喜歡。”

他拉著夜曇坐下,他不喜腥氣,但見夜曇沒有動手,仍然自己撕瞭鵝腿給她。夜曇心不在焉地接在手裡,目光輕輕掃過他的衣袖。

“你不開心。因為……我不常回來嗎?”玄商君以清潔法訣拭凈雙手,輕聲說,“等我忙完眼前的事,擒得東丘樞,好嗎?”

他溫言柔語的時候,能將頑石也化成水。

夜曇心裡酸軟,眼裡一層水汽浮上來,模糊瞭他英挺的眉眼。少典有琴……

她輕聲說:“有琴,我……”話剛剛開瞭頭,聲音中卻已然帶瞭哽咽。她深深吸氣,說:“有琴,四界生靈很重要吧?”

玄商君凝視她的眼睛,許久,說:“夜曇,當年盤古開天辟地,看似天地重啟,無限美好。但是上古生靈幾乎全部滅絕殆盡。現在,東丘樞意在破碎歸墟,令天地重歸混沌。覆巢之下,焉有完卵?無論我們逃到哪裡,也絕沒有安穩太平之日。”

他努力向她解釋一些通透明白的道理,夜曇眼中的水霧升騰,將溢未溢。她輕聲說:“所以,東丘樞必須要死,地……地脈紫芝,也一定不能留下,對嗎?”

“這是當然。”玄商君將她攬進懷裡,拍拍她的肩,“這些事,神魔兩界自會處置。還有……魔族剛剛傳來消息,你姐姐……”他想瞭想,還是決定直言相告,“你姐姐失蹤瞭,據說是被魔後擄走。但你不要擔心。她畢竟是你的親姐姐,我會動用一切力量,與魔族共同查找。”

在他懷裡,夜曇整個身子都在發抖。玄商君察覺瞭,他俯身抱住她,說:“別哭,夜曇別哭。我答應一定盡全力去找。等她有瞭下落,我會為你們煉制法寶,從此以後,你隨時可以與她聯絡。好不好?”

然而夜曇沒有哭,她輕聲問:“有琴,你愛我嗎?”

“當然。”玄商君將她抱得更緊,他右手按住她的頭,讓她緊緊貼在自己胸口,“不要懷疑我。”

夜曇眼中水霧凝聚成雨,粒粒滑落:“有琴,我也愛你。可是你瞭解我嗎?”她右手伸入自己腰間,握住自己的法寶美人刺。本命法寶同樣顫栗著回應她。

“我……”玄商君剛說瞭一個字,驀然低頭。夜曇的美人刺,在瞬間貫穿他的胸口。藍色的毒液暈染在他芳芬的上神之血中,東丘樞的氣勁瞬間在他體內炸開。

聲音很微弱,卻在瞬間擊潰瞭他的元神。

他緊緊握住夜曇的手,想說話,嘴裡卻全是血。夜曇凝望他,這樣近的距離,應該是最後一次瞭吧?

可是我卻看不清你的臉。

她緊緊握住美人刺,將這法寶的最後一段也刺入他的身體:“你看,你並不瞭解我。你不知道我是什麼樣的人。少典有琴,我也愛你。我對君上的真心,就像一鍋紅湯裡的肥牛肉、肥羊肉、毛肚、鴨腸、藕片、金針菇……若實在沒有,亦可。隻是……可能沒有那麼快樂。”

哪怕從此以後,我永遠不快樂。

她的眼淚漫過瞭堤岸,玄商君伸出手,將那珍珠般晶瑩剔透的明珠接在手掌。

“為什麼?”他輕聲問。

夜曇伸出手,取走他袖中的盤古斧碎片。沒有回答,這就是她的答案。

夜曇抽出美人刺,玄商君手捂著胸口,劇烈地咳嗽。每咳一次,都有鮮血瘋湧。她手握盤古斧碎片,走出房門。

身後,玄商君輕聲喊:“夜曇。”

那聲音疼痛也溫柔,像是那些陳年舊夢中、不絕於耳的回響。

《星落凝成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