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營頭

從三道堰被押解南行,季英英與六名婢女因是一開始就擠坐在牛車上,體力還算保持得好。好些沒能登上車的小娘子不到半天工夫就搖搖欲墜。拖累瞭隊伍行程,一聲令下,她們所在的牛車上足足擠上瞭十名小娘子,押瞭幾個青壯男子前來推車。

最初還能看到隊伍中的小娘子哭個不停,隻過瞭幾天,所有人臉上失去瞭表情。麻木地走,麻木地坐著。士兵的腳步聲,馬蹄聲和車軲轆碾軋著地面的吱呀聲匯成瞭路上唯一單調的聲音。

往南的路看不到盡頭。隊伍是一條大河,從眉邛二州,嘉州不停地匯進來新擄的人口。第一次加進來新人,就像石頭掉進瞭河裡,激起大傢的好奇。不停地詢問對方是哪裡人,傢中如何。南詔軍是否撤退。再後來,新押解來的人無聲無息地來,再沒有人圍上前詢問。

擄來的人從一開始就分成瞭男女兩隊。南詔人待女子還算不錯,為瞭不讓小娘子們拖累隊伍的行程,從當地征集瞭所有的騾車牛車和馬車。沒有牲口就讓擄來的青壯拉大板車。

每天每人還能吃兩餐兩張餅,晚上宿營時還能有碗熱湯。一路上也沒有用鞭子驅趕。但是企圖逃走的小娘子被抓回來,就直接扔進瞭軍營。這一招比鞭打更狠,直接打消瞭小娘子們逃跑的念頭。

季英英算是明白瞭。擄走的人都是珍貴的財產。不是南詔人心慈,而是舍不得讓財產蒙受損失。

長長的隊伍在廣袤的原野上緩緩前行,離益州府漸行漸遠。平原邊緣隆起瞭山丘,深秋的風在越來越晴朗的天空下肆意地吹著。

“再往前就進入嵩州地界瞭。”季英英擁緊瞭毛氈,像是這樣才能讓惶恐不侵入她的心。

已經快一個月瞭。沒有大唐的軍隊追趕而來。也許追來瞭,被十幾萬南詔軍擋在瞭遙遠的身後。被擄的人是最早被送走的。遠在益州城被攻打時,就和搶來的財物一起,被押著南行。

她抬頭望向天空。秋夜的星辰撒滿瞭天幕。這幾天她明顯感覺到負責押解的南詔兵輕松瞭不少。談話間說笑起南詔傢裡的情形。出瞭嵩州,就進入南詔瞭。逃走的機會一天比一天少。季英英忍不住望向前面升起一個大火堆的地方。牛五娘管著三道堰的女子,趙修緣管著男人。當起瞭營頭。如果他倆肯幫忙,打聽消息就方便許多。偏偏兩人就不像是大唐人似的。願意背井離鄉,還做起瞭南詔人忠實的走狗。

春蘭快步走瞭回來,低聲說道:“娘子,奴婢打聽到瞭。”

六個人極自然地圍坐在一起。春蘭壓低瞭聲音道:“南詔害怕本地的女子見著親眷夥同逃跑。一路上幫著咱們拉車的男子都是其他地方的。朱郎君他們被派到去拉眉州小娘子們的車。天明啟程前去,天黑還由士兵押回原來的營地。”

“男女相隔,無法見面。女營之間防守得沒那麼嚴。春蘭,你仍然每天想辦法去眉州小娘子宿營地。把我們知道的情況告訴她們。”

還好沒有完全打亂指派。季英英早就問過幫著拉她們牛車的兩個男子,他們正是眉州人。

幾個女子想要從南詔兵手中逃掉,沒有男人的配合是不行的。

這些天陸續打聽得到的消息,負責押解百姓和財物的南詔士兵隻有幾千人。但是擄來的人接近半數都是年輕小娘子。男人們手裡又沒有武器。不過,季英英認為總會找到機會,一旦二十萬大軍悉數趕來,那就一點機會都沒有瞭。串通所有人一起逃,比幾個人逃走機率大得多。故土難離,沒有人想去南詔為奴。麻木的南行,大傢缺少的隻是勇氣和機會。

“聯系上朱二哥,咱們就多一些機會。”

這時,幾名趙傢婢從火堆那邊走瞭過來。其中一人說道:“季二娘,我傢二奶奶請你過去說話。”

季英英順從地站瞭起來,默默地跟著她們過去。

這樣的事情已經不是第一回瞭。也許是忌憚牛五娘手中的獅雕金牌,也許是覺得趙傢主仆加起來有一百多人,在三道堰三百多名小娘子中占瞭絕對的優勢。牛五娘成瞭營頭。

南詔人隻要小娘子不逃不死,行程順利。給予營頭的權利極大。包括分配食物和晚上禦寒的衣物被蓋。還有上茅廁的權利。

如果說食物還能少吃,擠在一起禦寒。上茅廁就要命瞭。早中晚三次,押送的隊伍會停下來。路邊臨時搭起簡易的棚子。這麼多人,時間不等人。總讓你排到隊伍末,能把人憋暈過去。晚上營頭還能燒水洗澡,其他人就沒有這樣的優待瞭,最多宿營時遇到溪水,能簡單洗下手臉。季英英能聞到身上的酸臭味,她絕不想溺到衣裙上,多添一種味道。

牛五娘坐在火堆旁鋪設的葦席上,還穿著大袖錦衣,鬂發不亂。季英英站在三步開外,她已經以袖掩住瞭口鼻。

季英英那身湖青色的胡服早就看不出原來的顏色瞭。道髻上的銀簪也換成瞭一根佈條。牛五娘心知肚明,這一路行來,為瞭換早點去茅廁,或是多討一碗熱湯,女人們身上值錢的東西都送給瞭趙傢婢。

“背還是這麼直啊。”牛五娘悠悠嘆息。

季英英平靜地說道:“我彎瞭腰,趙二奶奶想必更不滿意。”

牛五娘需要的是能讓她隨時燃起鬥志的敵人。季英英清楚。貓是沒興趣玩弄一隻死耗子的。在她面前變得和奴婢一樣謙卑,牛五娘怕是不肯再讓自己活下去。

“是啊。”牛五娘露在面紗下的眼睛像天上的星子一樣亮。火堆的光映在她的眸子裡,眼神分外詭異,“背挺得太直,讓人想敲碎你的脊梁。彎下腰,讓我失瞭興趣,我會讓你死。兩難的選擇啊。讓人同情。”

“同情?同情楊靜淵心疼我心疼得要死,打斷他的腿他都會來救我嗎?女人哪,權勢財富美貌都敵不過嫁個好夫君。”季英英笑瞭。她看向男營的方向,“趙二郎看起來不怎麼心疼你嘛。”

營頭擁有相對的自由。至少讓人悄悄傳句問侯平安的話還是能做到的。趙傢大郎就悄悄托眉州女子送來一隻香囊。趙大奶奶接瞭香囊知道丈夫平安,哭得跟淚人似的。哭過之後臉上都多瞭幾分生氣。路上分開,到瞭南詔,哪怕同為奴隸,也能和丈夫相聚。可是誰也沒見過趙修緣問過牛五娘隻言片語。

行路單調,這點事早傳開瞭。牛五娘的臉被當眾扔在地上踩。她厭惡趙修緣,不喜歡趙修緣,在眾人眼中,她都是不得丈夫歡心的女人。

《蜀錦人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