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午後,柔儀殿中寂靜極瞭,貴妃王氏躺在榻上,原本困倦得很,可是小睡瞭一會兒,便覺得胸口發悶,有些氣滯抑鬱。
皇上好幾日都不來柔儀殿瞭,也不見他差人來召自己前去伴駕。原以為最為得寵的權妃在隨君遠征途中病逝,自己在宮內便少瞭一個勁敵,從此就會順風順水,可是萬萬沒成想這舒心的日子還沒過幾天,又出瞭一個呂婕妤,這個呂氏不是與權妃同時受封的那個呂氏,居然偏偏是權妃身邊的那個近身侍女呂兒,一個小小的宮女,一躍而成為寵妃,就算自己性情再好,也難免心情煩躁。
唉,王貴妃長長嘆瞭口氣,不由伸出手輕撫面頰,是自己老瞭嗎?
有什麼比美人遲暮更悲哀的呢?
睡也睡不著,她索性起身,理瞭理衣衫,向殿外走去。
遠遠地就聽到殿門口兩個小宮女在竊竊私語,剛想斥責,轉念又一想,雖然自己代管六宮,可畢竟不是皇後,以前事事太過苛責,馭下過嚴,背地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嚼舌頭,說自己的不是呢!罷瞭,以後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真的嗎?”這略帶驚訝的聲音,像是宮女蕊兒的聲音。
“當然瞭,我不會騙你的!”這是一個憨憨的丫頭的聲兒,隻是一時竟然聽不出來是誰?
“天呢,我還說呢,呂婕妤原隻是權妃身邊的一個小丫頭,怎麼會一躍成為九嬪之首,原來果真是有些能耐的!”蕊兒的聲音裡有羨慕也有不屑,“居然趁著皇上去翊坤宮悼念權妃的空子,就悄悄爬上龍床瞭!”
王貴妃本不想聽下去,隻是牽涉到新得寵的宮妃呂婕妤,好奇心作怪,讓她又難以移步。
“是呀,誰能想到呢!這宮裡別說是東西六宮的主位娘娘,就說是那些女官、有頭有臉的大宮女,哪個長得差瞭,個個都長得那麼標志,憑什麼就輪到她飛上枝頭當鳳凰瞭。聽說權妃死的時候,就隻有她在跟前,權妃就是喝瞭她泡的胡桃茶,才突發急病過世的。”
“噓!”蕊兒有些膽怯地勸著,“這事兒可不能亂說!”
“我哪有亂說,那天我在她寢殿外面,聽她跟曹嬤嬤說的,她說‘當初萬不該將那杯催命的茶拿給娘娘喝,可是呂兒怎麼知道娘娘會自己服下呢?’”那個憨憨的女聲仿佛在刻意拿腔拿調學著呂婕妤。
王貴妃聽到這兒,不由伸手捂住瞭自己的嘴,天呢,這是真是假?來不及細想,隻聽外面一聲大喝:“哪來的小蹄子在這裡亂吠!”
是皇上身邊的總管太監馬雲的聲音。
“馬總管!”兩聲驚呼。
“糟瞭,會不會讓他聽瞭去?”王貴妃一陣心慌,隻覺得顯些昏厥。
“娘娘,馬總管求見!”殿外響起蕊兒顫抖的聲音。
王貴妃定瞭定神兒,這才說道:“快請進來!”
“是!”
眾人皆知馬雲是朱棣的近侍太監,乾清宮的總管,但是他還有一個鮮為人知的身份,錦衣衛都指揮使,同時也是朱棣的知己和保鏢,在北征時期伴著朱棣立下過赫赫戰功,隻身深入大漠腹地百裡奔襲,智擒敵首。
所以對於他,王貴妃萬萬不敢怠慢,小心地迎入殿內,又是賜座,又是奉茶。
定瞭定神,這才說道:“馬公公今日來此,所為何事?”
馬雲身形魁梧,自小練就的一身好功夫,本是英雄膽,壯志於胸,可是在宮內卻一向十分謙和,他微微一笑:“滿剌加國王親率妻子前來朝貢。進獻瞭許多奇珍異寶,萬歲準備要好好款待一番,下旨三日之後在交泰殿設宴,所以命奴才前來回娘娘,讓娘娘早早準備,定要彰顯我大明的泱泱之氣和天朝風范才是!”
王貴妃聽瞭連連點頭:“恐怕此事禮部和內務府也會有所安排吧!”
馬雲口稱:“正是,不過萬歲的意思是想讓娘娘準備些歌舞、曲目和新鮮的玩意兒,既是國宴又是傢宴,因為那滿剌加國王此次是攜妻子和兒女一同前來的,所以由娘娘出面擺宴,要恰當些!”
“本宮知道瞭,多謝馬公公提點!”王貴妃笑意盈盈,不管如何,一旦有瞭大事,陛下心中最看重的還是自己,如此一想,心裡便豁然開朗。
隻是馬雲突然面色一沉,站起身來,雙手一揖:“娘娘,剛剛在殿外那兩個宮女,恕奴才無禮,要帶下去細細查問。”
“哦?”王貴妃面色大驚。
“剛剛她們的對話,想必娘娘多少也聽到些!”馬雲眼中精光一閃,“既然聽到瞭,便不能不查!”
王貴妃隻覺得背上發冷,自己在殿內偷聽,他居然都察覺瞭,如果此時自己再有所推托,恐怕惹他生疑,於是索性點瞭點頭:“不錯,本宮剛剛正在午睡,這殿裡沒有留人服侍,醒來之後,隻想到外面去透透氣兒,剛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兩個丫頭在嚼舌頭,原想出言制止,正巧公公就來瞭!”
馬雲微微嘆息一聲,目光一凜,對著王貴妃就是一拜:“娘娘,兩個丫頭,奴才先帶回去細細查問,事關重大,還請娘娘在宮內各處,加派人手,多多留意!”
王貴妃又驚又怕:“不過是兩個人吃多瞭閑得沒事,亂嚼舌頭,難不成還真會惹什麼大亂子?”
馬雲唇邊浮起一絲意味深長的笑容,他再次拱手行禮:“娘娘,奴才先下去瞭!”
王貴妃知道多說無意,也站起身來:“公公慢走!”
看著馬雲帶著兩個瑟瑟發抖的小宮女消失在視線中,雖然身處盛夏時分,王貴妃分明感覺到陣陣涼意,寒戰連連。
翊坤宮中,盤腿坐在鋪著席子的地臺之上。
手中拿著一個盛滿胡桃茶的碗,大明天子永樂大帝朱棣,聞著那陣陣的茶香,仿佛醉在其中。
馬雲站在下首,面色沉重地打量著天子的神情,這樣的真相和結果,他應該勃然大怒才是,隻是為何會如此的平靜呢?
與此同時,在城東金牛湖畔的一所宅院當中,掩襯在翠竹假山之後的小小茅屋——頤和書屋內,也有兩人相對躊躇。
一位是東宮太子洗馬楊溥,字弘濟,湖廣石首人,時人稱為“南楊”。他與大學士,人稱“東楊”的楊榮同為建文二年進士,同授編修,原本志同道合,而官運卻極為不同,楊榮後被檢入內閣,又不斷跟隨皇上北征而成為永樂朝的近臣,而空有滿腹韜略的楊溥隻能充做太子身邊的幕僚。太子仁厚溫和,許多時候,這計謀獻瞭也是白獻,他常常一笑而過,不予采納,不會未雨綢繆更不屑去算計誰,隻是一味地退讓回避,使得東宮太子府身邊的謀臣都成瞭閑差。
另外一位就是兵部尚書兼詹事府詹事金忠。他環顧室內,不由贊道:“置身在這書屋之內,心情頓感平靜許多,想不到從外面看如此簡陋的居室,內裡果然是金玉其中啊!”
楊傅撫須而笑:“金兄過譽瞭,可惜榮兄不在,今日之事,我們究竟是否該適時出擊,一舉扳倒漢王呢?”
金忠面色一沉,凝神閉氣地思索片刻:“太子殿下如何看待此事?”
楊傅嘆瞭口氣:“我才剛剛開瞭個頭,太子殿下就將話題引開,我看,他是不想攪這趟渾水,太子殿下一再強調,要順天命,繼大統。若要他主動有所為,絕無可能!”
“順天命,繼大統?”金忠不由冷笑幾聲:“萬歲尚在壯年,這身體比太子殿下還要硬朗,況且左右還有漢王與鄭王虎視眈眈,咱們想順天命,可是那兩位會老老實實地等嗎?這不就平白地鬧出事來瞭?小宮女毒殺寵妃?原本就說不通,又說是這毒原是要下給萬歲的,一個朝鮮來的小宮女為何要毒殺萬歲?定是受人指使,而天下能做出這等事來的,不超過兩個人,而當時事發在青州,正是漢王的封地,如此一來,閉著眼睛也能想到瞭。”
楊傅點瞭點頭,親手為金忠把酒杯斟滿:“如今,除瞭相對小酌,你我二人還能有何作為?”
金忠舉起杯子與楊傅相碰之後,便一飲而盡:“萬歲終究是老瞭,心軟瞭,要是放在過去,眼睛都不會眨一下,不管是漢王還是鄭王,定會嚴懲不貸,可是現在,這樣的舉棋不定,遲遲沒有動作,難不成,他想咽下此事,不做處置?”
楊傅看著跳動的燭火,淡然一笑:“為何不可呢?為君者有的時候,就是要忍常人無法忍的事!”
“為臣為子,居然串通寵妃,要殺父奪權,這樣的禍根,他要留嗎?他就不怕天下人恥笑嗎?”金忠恨恨說道。
他是燕王府的舊人,追隨朱棣靖難起兵,立下頗多戰功,對於漢王與鄭王,與太子一樣,都是極盡愛護的,可是如果相對於朱棣而言,這曾經出生入死、並肩作戰的情分超過一切,他不允許有任何人傷害他心中的英雄,因為在他眼中,朱棣不僅是萬民敬仰的君,更是他的知己、大哥和英雄。
“天下人恥笑?”楊傅夾瞭一筷子香酥脆皮蝦,放在嘴裡細細嚼著,“天下人不知,如何恥笑?”
金忠聽他此言,先是一愣,隨即眼神兒一凜,一絲詭異的笑容浮現在眼前。
不幾日,宮中便迎來一場血雨腥風,事發突然,很多人都莫名其妙地被牽涉入獄,遭受酷刑,受牽連被處死者達千人之眾。
在這場變故之中,不知情的人,以為天子瘋瞭,人到晚年,性情大變,怒殺宮人,這是大兇之兆。
有些人對此事一知半解,認為一切均緣起於權妃之死,有人說是呂氏為瞭爭寵,買通銀匠,將砒霜混入權妃常飲的胡桃茶中,權氏即中毒而亡,後因呂權兩宮宮人爭執,將此事真相抖出,帝王大怒,為寵妃報仇,所以怒殺宮人以解心恨。
而還有些人,則心知肚明,權妃不過是個替死鬼,真正想毒殺的對象正是天子,幕後主謀之人是誰自然是顯而易見的,隻是為瞭皇傢的體面,萬歲不能深究。可是偏偏有好事之人將此事渲染於街頭巷尾,一時之間,在民間傳得沸沸揚揚,於是天子為瞭掩人耳目,更為瞭查清宮內泄密之人,才會徹底在宮內來一次血洗鋤奸。
那一年的夏天,宮內冷得怕人。在偌大的皇宮大內,宮女太監們往來相遇,就算一個眼神兒也不敢對視,唯恐稍有不慎,就會被扣以私下串通外遞消息的罪名,而株連更多的無辜。
是無情還是有義,是鐵血還是柔情,此事的起因和處置,一切隻有朱棣心中最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