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剝皮的閹牛

梅羅漫漫的這一生,從他搭火車離開夏延[夏延(Cheyenne),懷俄明州首府。]時,當年那個身穿羊毛西裝、竭力推銷商品的男童,轉變為如今垂垂老矣、舉步維艱的資深公民,若以線軸為喻,原本緊致纏繞的線軸,這一年已餘絲寥落。梅羅盡量避免回想出生之地,一個所謂的農場,位於大角山脈南邊樞紐地帶的一片詭異之地上。一九三六年他隻身離鄉,從軍上戰場後重返該地,結瞭婚,再婚(然後再結婚),從事清理鍋爐與通風管的工作,再靠幾筆睿智的投資發瞭財,退休,投身地方政治,然後引退,從未惹出醜聞,從未重回故裡親眼看老頭與弟弟羅洛破產,因為他知道他們早晚有此下場。

他們管那地方叫做農場,它也確曾是個農場,但有天老頭說,在如此險惡的鄉野養牛是不可能的事,因為母牛往往跌落懸崖,沒入污水塘,大批幼牛遭獅子獵食而去,青草不長,綠葉繁生的大戟與加拿大薊卻爭相上躥,強風挾帶的沙礫將擋風玻璃刮得視線模糊。老頭使出詭計弄到郵差的工作,笨手笨腳往鄰居郵箱裡投遞廣告時卻好像在幹壞事。

梅羅與羅洛都認為,送信的差事背離瞭農場的工作,而這些工作都落在他們身上。繁殖用牛僅剩八十二頭,而一頭母牛的價值也不超過十五美元,但他們仍繼續修補圍墻,剪牛耳,蓋烙印,不時地為陷入泥坑的牛脫身,獵捕獅子,隻希望老頭遲早會帶著他的女人與酒瓶搬到十眠,他們就能效法祖母將農場整頓一番。多年前祖母奧利芙在雅各佈·科恩傷瞭她的心後曾奮力整頓此地。可惜農場並未如願大放異彩,六十年後的梅羅成瞭年高八十的素食鰥夫,定居麻省巫復,住在殖民地風格的獨棟房子裡,在客廳踩健身單車做運動。

某個尋常的陰雨早晨,話筒彼端一個女人刺耳的聲音說她叫路易絲,是蒂克[蒂克(tick),另有“扁虱”之意。]的妻子,叫他速回懷俄明州。梅羅既不認識她,也不知道蒂克是何許人,後來對方解釋蒂克姓科恩,是你弟弟羅洛的兒子,前幾天食火鳥撒野,抓死瞭羅洛,就算沒死,前列腺癌遲早也會要他的命。沒錯,她說,羅洛生前當然仍是農場主人。一半而已啦。她說,過去十年來,多半是我和蒂克在管事。

食火鳥?他沒聽錯吧?

沒錯,她說。噢,你當然不曉得瞭。聽說過澳洲懷俄明嗎?

梅羅沒聽說過,他心想,怎麼取蒂克這種名字?他想到的是從狗身上捻下的那種圓滾滾的灰色昆蟲。這隻扁虱大概以為自己即將接管整座農場,把自己養得圓滾滾的。他說,食火鳥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們那邊的食火鳥難道全都瘋瞭不成?

她說,農場的現狀就是這樣,澳洲懷俄明。早先羅洛將農場賣給女童子軍團,不過後來一個女童子軍被獅子叼走,因此將土地賣給隔壁班納農場。班納在上面牧牛幾年,然後再轉賣給澳洲富商。富商創辦瞭澳洲懷俄明,可惜兩地奔波太辛苦,而他與農場經理也不合,因此萌生退意。農場經理是愛達荷州來的伐木工人,喜歡佩戴一隻當鋪買弄來的牛仔扣環。富商找上羅洛,請他來管理農場,利潤一半歸他。那是一九七八年的往事瞭。農場經營得有聲有色。她說,我們現在當然沒開放,因為是冬天,沒有觀光客上門。可憐的羅洛幫蒂克將食火鳥趕進另一棟農舍,其中一隻冷不防轉身,朝他亮出大尖爪。食火鳥的爪子真傷腦筋。

我知道,梅羅說。他看著電視裡播放的大自然節目。

她對著電話大吼,仿佛全國電話線路中斷,蒂克用電腦查到你的電話號碼。羅洛老是說想跟你聯絡聯絡。他希望你來看看現在的情況。他拼命用拐杖想擊退食火鳥,最後還是被扒得肚破腸流。

梅羅心想,也許好戲還在後頭。繞圈子說話令他不耐煩,所以他馬上說他會參加喪禮。他向路易絲說,沒必要講班機號碼,也不必接機,因為他不搭飛機。幾年前搭機碰上冰雹,降落後飛機外殼活像威化餅烘盤。他打算開車去。路途多遠,他當然知道。他有輛好得不得瞭的車,卡迪拉克,向來都開卡迪拉克,裝的是馬牌輪胎,走的是州際公路,開車技術一流,一輩子從未出過車禍,敲敲木頭以免一語成讖,四天,星期六下午前會趕到。他聽出對方語氣帶有詫異的意味,知道對方正在估計他的年齡,猜想他必定有八十三歲,比羅洛大一兩歲,猜想他必定也是拄著拐杖走路,口水汪汪流,來日不多,過一天算一天,而她大概也正在撫摸著自己斑白的頭發。梅羅伸展著肌肉發達的雙臂,彎曲瞭一下膝部,以為自己有辦法躲過食火鳥的攻擊。他將目睹弟弟墜入一個紅色的懷俄明地洞。那情景會將他猛地拉回來;烏雲間那耀眼的閃電之繩並非向下劈閃,而是強有力地向上擊穿灼熱的蒼天。

驟然間他的思緒中冒出老頭的女友,如今他已記不起她的名字。隻記得羅洛老睜大眼睛看著她啃得血跡可見的手指,指甲咬得幾乎見肉,她頸部的血管盤錯如絲,上手臂披覆著長毛,嘴裡叼著的煙草,亮著火光,白煙裊裊而上,刺得她瞇起野馬般的凸眼,她是那些殘忍故事和故意傷害事件的講述者。老頭的頭發日漸稀薄,梅羅當年二十三,羅洛二十歲,她卻將三個男性玩弄於股掌之間。如果你欣賞馬匹,就會喜歡她的拱形脖子與馬臀,高聳多肉,讓人不禁想拍一下。風在房屋四周嗚咽作響,吹得雪花結晶竄進扭曲的圓木門縫。廚房裡的人似乎都各懷心思。她將闊臀擺平在狗食箱邊緣,看著老頭與羅洛,賊亮的眼珠不時瞟向梅羅,方形牙齒啃著指甲緣,吸吮不時湧出的鮮血,一面吞雲吐霧。

老頭喝著尚清酒,以去皮的柳枝攪動,去除苦味。梅羅站在廊廳衣櫃前考慮他那些帽子,他是否應該戴一頂去參加葬禮呢?這時老頭的影像清楚地映入腦海。老頭帽緣的蜷曲形狀之絕無人能比,右邊卷得厲害,是因為脫戴帽的關系,左邊則向下傾斜,幅度不一,有如單坡屋頂。兩英裡之外就能認出他。他當年就戴著這頂帽子坐在餐桌前,傾聽那女人講述錫頭人的故事,一面一口口喝幹杯中物,喝到已有九分醉,流氓似的臉孔線條松弛下來,塌陷的牛仔鼻梁,疤痕交錯而過的眉毛,一邊殘耳,皆在他杯杯下肚時一一融化消失。他過世至今必然超過五十載瞭,入土時身穿郵差毛衣。

女友開始講故事,對,我爸小時候,在杜佈瓦附近有個男的名叫錫頭人,開瞭個小農場,有幾頭牛馬,幾個小孩,一個老婆。他有個很好笑的特點,就是他曾經踩空水泥階梯掉下來,錫板因此插進頭殼裡。

這種人多的是,羅洛以挑釁的口吻說。

她搖搖頭。他可不一樣。他的錫板質料是鍍鋅鋼,會侵蝕他的大腦。

老頭舉起尚清酒瓶,對她揚揚眉毛:要不要,親愛的?

她點頭,接下酒杯,一仰而盡。噢,小意思,醉不瞭我的,她說。

梅羅以為她隨時會學馬嘶鳴起來。

羅洛說,後來呢?他一面挖著黏在靴跟下的馬糞一面問。錫頭人和他腦殼裡的鍍鋅鋼金屬板呢?

她說,我聽說是這樣的。她舉起酒杯,示意再來一杯尚清,老頭斟滿後她繼續講述。

梅羅反復思考多年前那夜的往事,他夢見馬匹繁殖,抑或是沉重的呼吸,究竟是性愛還是該死的拼命急喘,他並不清楚。翌日他清醒時,全身汗水濕臭,盯著天花板大聲說,這種情況,恐怕得延續一段時間瞭。他指的是牛群與天氣,也可以說任何事物,以及往東南西北各方向兩三州所能碰上的機緣。在巫復的傢中踩著健身單車時,他想事實稍有出入:他那時想要一個專屬自己的女人,而非盜用老頭的二手貨。

路面的裂痕與坑洞皆由瀝青填滿,車胎開在上面嗶啪作響,葬禮時戴的卷邊氈帽在後座滑動,這時他想知道的是,羅洛是否搶走瞭老頭的女人,在她身上丟瞭個馬鞍,然後騎著她進入晚年?

州際公路沿途擺放的橙色塑料警示圓堆減緩瞭車輛的行進速度,把車流擠入單一車道,原本可望準時抵達的想法也就此破滅。他的卡迪拉克被拖掛貨車包圍,這些卡車的空氣制動器嘶嘶作響,巨大的後輪不斷發出呼哧呼哧抽鼻子的聲音,他從後車窗可見一輛逐漸逼近的皮特比爾特[為美國佩卡集團皮特比爾特公司的產品,是重型卡車,號稱公路卡車之王。]。他的思路因此窒礙難行,宛似梳著心思的梳子碰上糾結處動彈不得。路況稍好時,他一心想趕路,卻被公路巡警請到路肩。警察臉上長著青春痘,唇上蓄有髭須,雙眼一大一小,問他的姓名,問他要往哪裡去。一時之間,他竟想不起自己在做什麼。警察以舌頭舔舔參差不齊的胡子,一面在罰單上寫著字。

葬禮,他突然說,去參加我弟弟的葬禮。

放輕松點啊,老公公,不然你自己傢人也要準備幫你辦喪事瞭。

他盯著罰單,盯著可笑的筆跡罵,你這個臭小子,但小胡子早已揚長而去,在車流中快速前進,恰似梅羅當年猛踩油門離開農場的動作,瞇著眼睛看著磨損的擋風玻璃外的路況。他原本可以用較有風度的方式告辭,但迫切感如同鐵棒般重擊在肱骨上,激起一陣熱流通往手臂。他相信當時是馬臀女靠在櫃子上,羅洛黏在她身上,老頭狂飲著尚清酒,沒有註意到,或者註意到瞭也不在乎,這一幕的作用有如鑰匙插進發動裝置裡。她紮瞭兩條攙有灰發絲的辮子,可供羅洛作韁繩用。

是啊,她以低沉、騙得過人的嗓音說。跟你說呀,錫頭的農場怪事一樁接一樁。雞毛一夜之間變色,小牛出生隻有三條腿,小孩不是純種白人,妻子老是嚷著要買藍色餐盤。錫頭做事總沒耐心做完,每次都是半途而廢,連褲子也隻扣到一半,所以老二常走光。鍍鋅鋼板在他腦袋裡作怪,連帶害慘瞭農場和傢人。不過,她說,他們還是得跟其他人一樣吃飯對不對?

羅洛說,我希望他們吃的派比你做的可口。苦櫻桃派一咬下去滿口種子,有誰喜歡?

梅羅對女人的興趣開始於這件事情發生幾天之後。有一天來瞭一位人類學傢,老頭擺頭示意,對梅羅說,帶他上山去看看“印丹人”的“胡畫”。梅羅當時不過十一二歲。他們沿著小溪騎馬上山,追著一對綠頭鴨。鴨子朝下遊飛走,隨後又突然現身,背後的追兵是蒼鷹,以擊掌般啪的一聲攻擊公鴨。公鴨急忙穿越樹木,躥進枯木堆,而蒼鷹也倏然飛走,來去火速。

他們向上穿越多石的景觀,有風蝕而成奇形怪狀傢具的石灰巖床,有被啃過的發黴面包,零散的骨頭,折好成疊的骯臟床單,曝曬褪色的螃蟹螯與狗牙。他將兩人的坐馬綁在狐尾松群叢的樹蔭下,帶著人類學傢往上走過枝幹僵直的山桃花心樹來到懸壁。兩人頭上聳立著備受侵蝕的懸崖,被橙色地衣點綴得亮眼,坑洞與巖架因累積數千年猛禽糞便而陰暗。

人類學傢來回走動,仔細觀察著紅黑色的壁畫:野牛頭骨,一列加拿大盤羊,持矛勇士,誤入陷阱的火雞,手持木棍的死人倒栽蔥往下掉,赭紅色的手,兇惡的人頭上頂著耙子,人類學傢說是羽毛頭飾,紅色大熊以後腿站立朝前舞動,也有同心圓、十字、格子。他在筆記簿裡依樣畫葫蘆,數度念念有詞。

那是太陽,人類學傢邊說邊指著壁畫中的標靶,將鉛筆刺入空中,仿佛想打蚊蟲。他本身就像一幅未完成的圖畫。那是梭鏢投射器,那是蜻蜓。再往前走。這是什麼,你知道吧;他摸著一個分叉的橢圓形,以沾滿塵土的手指揉著岔開處。他四肢著地跪下,再指出幾個圓形,共有數十個。

馬蹄鐵嗎?

馬蹄鐵!人類學傢笑瞭起來。不對,小朋友,是陰門。這些全是。你不知道陰門是什麼吧?禮拜一上學時,去翻翻字典就知道。

是象征,他說。你知道什麼是象征嗎?

知道,梅羅說,高中鼓號樂隊裡有人拿著敲的那種東西。[英文的“象征”與“鈸”同音。]人類學傢大笑,對他說他前途無量,賞他一塊錢謝謝他帶路。告訴你好瞭,小弟弟,印第安人和所有人一樣都做那檔子事,人類學傢說。

他果真到學校查字典,感到尷尬,趕緊重重合上,但字典裡的影像已深植腦海(背景有鼓號樂隊鏗鏘伴奏著),粗糙的赭紅色壁畫,他堅信女性生殖器構造必如地洞裡的畫作,卻苦無肉體示范,隻好想象老頭的女友擺出狗爬式讓人從後進入,如母馬般呻吟,不是地質學,而是血肉之軀。

周四夜,梅羅屢次受到施工、繞道的阻礙,剛來到得梅因郊區就無法繼續趕路。住進煤渣磚砌成的汽車旅館後,他設定好鬧鐘,卻在鈴響前被自己的鼾聲吵醒。他於五點十五分起床,雙眼火紅,望向塑膠窗簾外,隻見自己的車子鋪上一層雪,在汽車旅館的“住宿、住宿”燈光下閃著藍光。他走進浴室,沖泡旅館的即溶咖啡,沒加代糖或人工奶精直接喝下。他想要咖啡因的刺激。他心思的根源感覺枯萎、悶燒。

這天早晨寒冷,小雪斜斜飄落:他打開卡迪拉克,發動,拐進車流動線,全是大拖掛貨車,每輛拖曳兩三隻大貨櫃。由於來向車流的頭燈紅光刺眼,他因此錯過西向交流道,開進坑坑洞洞、泥濘滿地的市街,向右轉,再向右轉,以汽車旅館的“住宿”招牌當作路標,慘的是,他身處州際公路的反向車道,那個招牌屬於另一傢旅館。

他再度開進一條滿地泥坑的小巷,開到一處圓環,趕著上班的駕駛人吸吮著隔熱杯裡的咖啡,儀表板上有面包在滑動。圓環轉到一半,他註意到瞭州際公路交流道入口,連忙轉彎,卻撞上一輛大剌剌寫著“催眠戒煙!保證有效!”的廂型運貨小卡車,後頭也被加長型轎車追撞,而轎車後面則被開著公司小卡車、正在打哈欠的水力清理員撞個正著。

以上的情景,他目擊的部分很少,因為安全氣囊將他擠在駕駛座上,嘴裡盡是橡膠、粉塵的味道,眼鏡的鏡片嵌入鼻子。他直覺就想怪罪衣阿華州以及該州居民。他的襯衫袖口上有幾滴圓形血跡。

在鼻子上貼好星條花樣的邦迪後,他視察被撞爛的車子,烏黑的液體傾瀉在公路上,由拖車公司拖走。他帶著行李箱與葬禮氈帽,上瞭計程車,朝相反方向來到兄弟汽車行。汽車行附近有幾位精神渙散的業務員,如同脫軌衛星般漫步著,他在這裡買瞭輛二手卡迪拉克,與撞壞的那輛同為黑色,車齡卻多三年,車內不是以奶油色的真皮裝潢,而是日曬褪色的天鵝絨。他請人從被撞壞的卡迪拉克裡取下安好的輪胎裝上。隻要他喜歡的話,買車大可像買香煙一樣輕松消費。上瞭公路後,這輛卡迪拉克的表現不盡理想,在他猛轉方向盤時突然往一旁狂沖,他猜想可能是車架歪斜。可惡,回程時他還想再買一輛。想幹什麼就幹什麼。

路過內佈拉斯加州的克尼有半小時,這時滿月升起,一個荒唐可笑的形象映在後照鏡上。月亮上方的烏雲有如鬈曲的假發,絲狀邊緣有如銀發。他摸摸腫脹的鼻子,輕撫著下巴。下巴遭氣囊直擊後一觸即痛。當晚就寢前,他吞下一杯添加威士忌的熱水,然後躺上潮濕的床鋪。他整日沒吃東西,但一想到沿途的簡餐,胃腸不禁翻攪起來。

他夢見自己置身那棟農場房屋,但室內所有傢具均搬運一空,院子裡有身穿骯臟白制服的軍人在激戰。大炮聲震天動地,震破瞭窗戶玻璃,震得地板四分五裂,因此隻得踩著托梁走。分崩離析的地板下,他看見幾個鍍鋅鋼澡盆,裝滿凝結成塊的黑色液體。

星期六早晨,想到還有長達四百英裡的路要趕,他囫圇吞下幾口燒焦的炒蛋,幾口塗上罐裝沙沙醬的馬鈴薯,一杯黃色咖啡,沒有留下小費就直接上路。這些食物並非他想吃的。他早餐習慣喝兩杯礦泉水,剝六瓣蒜頭,一顆西洋梨。西向的天空浩瀚陰沉,身後則有亮晃晃的橙色光暈破雲而出,奪目艷麗。太陽粗濁的邊框緊壓地平線。

他駛過州界,六十年來第二度抵達夏延。這裡有霓虹燈,有車流,有鋼筋水泥,但他熟知此地,知道夏延是時運有起有落的鐵路城市。上一次他饑餓難熬,進入聯合大西洋車站餐廳,盡管他不習慣上館子還是點瞭一客牛排。女服務生上菜後,他切著牛排,鮮血流散在白盤子上,讓他無法忍受,他看見瞭那頭傢畜,張開大口無聲狂嘯,同時也看清自己急劇反感的滑稽之處——一個誤入歧途的養牛戶。

這時他在一個電話亭前停車,盡管離車隻有七英尺遠他仍然把車鎖上,然後撥瞭蒂克妻子給他的號碼。被撞毀的車子裡本來有電話。聽筒冒出吼叫的女聲。

我們沒接到你來電,以為你改變心意瞭。

沒有,他說,我今天下午晚一點會趕到。我現在到夏延瞭。

風勢相當猛。聽說可能會下雪。在山區。她語帶懷疑。

我自己會註意的,他說。

不消幾分鐘,他已經駛離夏延市區,往北直奔而去。

道路兩旁的鄉野豁然開朗,卡迪拉克瞬時縮小為彈指可去之物。一切一如既往,絲毫未變,空豁灰白的大地與怒吼的狂風,遠方羚羊嬌小如鼠,地形地貌恰如往昔。他感覺自己又順著時間隧道滑瞭回來,八十三年的鎮定如水般流出身體,取而代之的是年輕人火熱的怒氣,他對這麼一個傻瓜世界以及置身其中的傻瓜感到憤怒。離鄉背井前日子過得多麼辛苦。你不知道那是什麼樣的日子,他對幾位前妻說,一直到她們表示她們確實瞭解為止,他用力將往事錘進她們耳朵兩百次,他描述淪落街頭的窮苦少年舉牌想找工作,也描述瞭鍋爐工的工作,喋喋不休。駛出夏延三十英裡後,他首度看見澳洲懷俄明,以西部人的方式享受西部的樂趣廣告看板,下面是放大的袋鼠相片。袋鼠正跳過山艾樹叢,有個金發兒童齜牙咧嘴地笑,活像躁癥病人在模仿歡樂表情。畫有對角線的旗子提醒著:五月三十一日開幕。

結果呢?當時羅洛對老頭的女友說,後來錫頭怎麼瞭?羅洛盯著她看,並非隻看臉部,而是上下瞄個不停,雙眼在她身上移動,如同熨鬥壓在襯衫上一樣。老頭身穿郵差毛衣,帽子歪戴,品嘗著尚清酒,沒有註意到或是不在乎,偶爾起身蹣跚走上門廊,對雜草澆水。他離開廚房後,緊張情勢舒緩下來,兩人隻是若無其事的平常人。羅洛的視線從女人身上移開,彎下腰去搔搔小狗的耳朵,說著“亂叫亂咬狗”,女人則端著盤子到洗碗臺,放水沖洗,打著哈欠。老頭回到椅子上後,杯子裡又添滿如橄欖油般的尚清,目光再度尖銳起來,語調中也再次出現復雜的訊息。

喔,嗯,她邊說邊將辮子往後甩,每年錫頭宰殺一頭閹牛,就足夠他們吃整個冬天,可煮,可炸,可熏,可油燜,可焦烤可生吃。有一次他走到畜棚旁邊,以斧頭狠狠劈瞭閹牛一下,大牛昏瞭過去。他綁起它的後腿,吊起來,戳進刀子,把浴缸往下塞,以接住流出的血。等血流得差不多瞭,他放下公牛,開始剝皮,從牛頭開始,在牛頭後面劃一刀,割到眼睛和鼻子,然後將牛皮往後剝。他沒有砍下牛頭,隻是繼續往下剝,由懸蹄至跗關節,向上剝至大腿內側,然後剝到陰囊,再向下剝往腹部中央,向前剝到胸口,向後剝到牛尾。現在他準備側剝,剝下強韌的牛皮。側剝是件很累人的工作——(老頭點點頭)——他才剝到一半就開始想吃晚餐。所以就把剝到一半的公牛留在地上,走進廚房,不過離開前先割下牛舌,因為牛舌是他最喜歡的一道菜,煮熟冷卻後,可以配著錫頭太太裝在勿忘我茶杯裡的芥末來吃。於是他把牛放在地上,自己去吃晚餐。晚餐是雞肉加湯團。本來是白色的雞,養到後來卻變成藍色。沒錯,先生,就跟你老爸的眼珠一樣藍。

她說謊不眨眼。老頭的眼珠是暗棕色。

細雪篩落在高原上,輕巧微妙,使空氣朦朧起來,這種塵雪罕見,好美,他心想,如絲質薄紗,然而強風好似一隻肌肉發達的手臂搖晃著沉重的車子,高速氣流如波動的動脈,從天直撲而下撫觸大地。雲狀煙塵冉冉而上,高升至數百英尺的高空,優雅的山泉與回旋而上的雪塵柱,形成蒙面阿拉伯婦女與幽靈騎士之姿,在白色廢氣中淡出。柏油路面上的雪水如蛇左右蜿蜒,最後呈直線流去。他行駛在寒白不見五指、如江河般湍急而來的風暴中,什麼也看不見,踩著剎車,疾風連續猛擊車身,淒苦強勁的遊塵在金屬與玻璃上發出刷刷聲響。車身震動著。風起得突然,退得也突然,路面變得清晰,前方漫長空曠的一英裡盡收眼裡。

如何得知自己受夠瞭?是什麼觸動瞭“停止”的標記?遠離某地的決定,是由腦中何種吱喳作響的電流形成?聽瞭她的故事後,一切成瞭定局。多年來,他一直認為沒有肯定的原因讓他離鄉背井,因此痛苦不已。然而他從介紹大自然的電視節目中學到,他早該出外尋找自己的領域,尋找屬於自己的女人。外面的世界有多少女人啊!他娶過的女人就有三四個,也品嘗過無數。

記憶的潮水輕輕襲來,前仆後繼,農場的形狀逐漸在他腦海中浮現:他憶起親手搭建的私人圍籬,拉緊鐵線,轉彎處繃得完美無缺,也記起瞭窪地與奇巖,水道切深的山谷,一山高過一山的懸崖宛若殘肉猶存的骨頭;溪澗陡然遁入地下,消失在盲魚生存的無光地底世界,然後在高山以西十英裡處鄰居傢激射而出,卻讓他們的農場紅土瘠燥如脆餅;陡峭的峽谷處處可見居高臨下的洞穴,適合獅子藏身。那年初冬他與羅洛射死瞭兩頭,地點靠近陰門壁畫的懸壁。以獅子的觀點而言,那些洞穴的地點很好。

他在凝乳狀的天空下行駛。還剩下最後的六十英裡時,雪又開始下。他爬過一段上坡出瞭野牛鎮。蒼白的雪片飛落時,彼此距離如銀河星系,接著越下越大,十分鐘後車子減緩至時速二十英裡,雨刷發出拖著木棍下樓般的聲響。

來到埡口時日光逐漸減弱,粗鈍的山形消失在大雪中,前有濕滑的連續U字形彎道。他以低檔前進,緩慢而平穩;他尚未遺忘冬天在山區開車的要領。然而風勢再起,對車身又拍又搖,遮住鞭笞而下的大雪之外的萬物。他極力不讓車子闖出路面,因此急出一身冷汗。海拔一高,他也暈眩起來。繼續開瞭十二英裡,不斷地打滑與顛簸之中,車子抵達瞭十眠,當地街燈如凡·高畫筆下的太陽旋轉灼爍。離鄉時,當地並無電氣。從十眠到農場有十七英裡路,往年一路上漆黑無燈,如今那段似拱形長廊一樣的歲月都被壓縮進瞭這段路。車頭燈照亮瞭路標:澳洲懷俄明,二十英裡。食火鳥與野牛於大字上方斜睨而下。

他拐上積雪的馬路,路面隻有兩道車胎痕跡,依稀可見,車上暖氣呼呼吹,收音機靜音,車燈以外的視野一片模糊。然而一切景象均如往日,馬路的形狀熟悉得令他心痛,哨兵巖也如他年輕時聳立站崗。他看見荒廢的法裡爾傢仍如六十年前朝東傾,班納農場大門如幽靈般直立雪地,鑄鐵旗卻仍飄揚,五道鐵絲緊束的圍籬,牛群移動的模糊身影時,有種置身夢境的異樣感受。一路跟來的輪跡轉入大門,受盡風吹雨打的鐵器圖案已無法辨識。接下來是通往他們農場的路,一過凸起的路面頂端左轉就到。現在車子在伸手不見五指、沒有標志的路面上奔馳著。

老頭的女友對羅洛眨眨眼說,對,她說,是的,先生,錫頭晚餐隻吃到一半就不得不小睡一下。才睡一會兒他就醒過來,到外面伸展手臂,打哈欠說,還是先剝完牛皮再說吧。不過那頭閹牛已經不見瞭。消失瞭。隻剩下舌頭,躺在地上,黏滿瞭泥巴和幹草,隻剩下那盆血水,有狗在一旁舔著。

引人入勝的是她的嗓音,低沉而具有鼻音的軟語,就算她隻是念著字母,你照樣能聽見幹草的窸窣聲。還沒點火,她就有辦法讓人聞到煙味。

進入農場的轉彎處,他怎麼竟然會認不出來呢?轉彎處在他腦海中清晰活現:那塵土覆蓋的波形轉角,雪花堆集的凹穴,柳樹拍打著卡車車身的那段坡行車道。他開瞭一英裡,專心尋找,就是不見轉彎處。之後他又開瞭兩英裡尋找鮑勃·基欽傢,卻也不見蹤影。他以三段式回轉倒車過來,循原路往回走。羅洛一定是廢掉瞭以前入口的通道,因為那條路已經找不到瞭。基欽傢不是失火就是被風吹垮瞭。就算找不著轉彎處,也沒有多大損失,頂多是繞回十眠鎮投宿汽車旅館而已。然而他很不情願就此罷休,因為目的地近在眼前。他也很不情願在這樣一個天氣惡劣的夜晚摸索著開車數英裡折回,因為距離農場也許隻有二十分鐘車程。

他將速度放得很慢,循著來時的軌跡行駛,農場入口終於出現在右方,隻不過大門已不見,招牌也沒掛上。難怪他會錯過,原來一叢山艾樹擋住瞭進出口。

他右轉進去,有點洋洋自得。然而積雪下的路面崎嶇不平,而且越往前開越難走,最後竟開在巨巖與傾斜的石頭上,這才知道一定是找錯地方瞭。

他無法在窄道上原地回轉,因此小心翼翼地倒車,放下車窗,拼命伸出僵硬的脖子,盯著尾燈的紅光照亮的部分。車子右後輪滾上一顆大圓石後打滑,陷入泥坑中。車輪在雪地裡打轉,卻找不到施力支點。

我幹脆坐在這裡,他說出聲來。我就坐在這裡,等天亮再走路去班納傢討杯咖啡喝。冷歸冷,卻不至於凍死。他想象著鮑勃·班納開門說,嗨,是梅羅呀,進來進來喝杯爪哇咖啡,吃點熱乎乎的軟圓餅,但隨後他才想到,這個角色若要鮑勃·班納擔綱,出場的他起碼已有一百二十歲,覺得這簡直是笑話一樁。他距離班納傢大門約莫三英裡,進瞭大門再走七英裡才能抵達班納的農莊。亦即他需要在高海拔區頂著大雪徒步行走十英裡。另一方面而言,油箱仍半滿,可以空轉一陣子然後熄火,接著再發動,整晚重復。隻是運氣背嘛。重點是要有耐心。

他在被風吹動的車子裡假寐半小時,醒過來時全身發抖又痙攣。他想躺下來。他心想,也許可以在該死的輪胎下擺塊扁平的石頭。永不言死,他說,摸索著右面的車地板尋找救生包裡的手電筒,這時才想起被撞毀拖走的卡迪拉克,警示煙火、汽車電話、美國汽車協會會員卡、手電筒、火柴、蠟燭、止饑巧克力棒、礦泉水全在車上,現在大概全到瞭可惡的拖車駕駛員那可惡的妻子的車上。雪地反射出的光線,也許就夠看瞭。他戴上手套,穿上厚重大衣,下瞭車,鎖上車,扶著車身走到後面,彎腰下去。尾燈照亮車子後下方的雪,渾似一攤鮮血。輪胎空轉時,削出瞭搖籃大小的凹地。兩三塊扁平石就可能助他脫困,小圓石也行,他不打算非找完全滿意的石頭不可。冷風撕扯著他,雪片也往上吹積。他開始在馬路上拖著腳步走,以雙腳試探可以移動的石塊,車子有節奏地均勻震動,預示脫身在即。風勢強勁,他的耳朵隱隱作痛。他的羊毛帽放在該死的救生包裡。

我的天啊,她繼續說,錫頭發現公牛不見瞭,簡直嚇得屁滾尿流。他認為一定有人在搞鬼,一定是某個不喜歡他的鄰居過來把牛偷走,不喜歡他的人多得是。他四下找尋輪胎痕跡或腳印,卻隻見到母牛先前留下的足跡。他一手搭在眼睛上方,向遠方眺望。北邊沒有,南邊、東邊也沒有,不過西方遠遠的山邊,有個東西緩緩移動,姿態生硬,腳步不穩。看似皮開肉綻,臀部掛著一坨濕濕的東西。對,就是那頭閹牛,從來不吭聲的那頭。就在這時公牛停下來往回看。盡管距離遙遠,錫頭仍看得見它頭上的生肉與肩部肌肉,張開的血盆大口,空空的沒有舌頭,紅眼睛瞪著他,深仇大恨似箭一般朝他直射過來,這時他知道他完蛋瞭,所有兒女與孫子也完蛋瞭,妻子也完蛋瞭,妻子的每一個藍色餐盤也非摔碎不行,舔血的那條狗也完蛋瞭,他們住的房子一定不是被風吹垮就是被火燒掉,裡面的每隻蒼蠅和老鼠也難逃一劫。

眾人不出聲,她接著說,就這樣。果然一切都與他作對。

就這樣?羅洛說。故事就這樣結束瞭?

他知道這裡就是農場,他感覺得到,也認識這條路。這裡不是通往農場的主道,而是某條地勢較低的入口道,他記不太清楚,這條路在河的下方。現在他想起來瞭,有條小路可以通往主要入口大門,而小路是在抵達班納傢之前很遠的地方岔開而去。他找到一塊不錯的石頭,又找到另一塊,心裡納悶這裡究竟是什麼路;記憶中農場的地圖如今已不如剛才明朗,而是仿佛遭踐踏蹂躪,顯得磨損處處,擦痕累累。記憶中的大門崩塌,圍墻搖搖欲墜,而崎嶇地的景象卻膨脹得巨大而顯赫。懸崖朝天空脹大,獅子齜牙怒吼,河水以螺旋狀流入石洞,速度驚人,巨巖也紛紛從高地淘瀉而下。鐵刺網的另一端出現瞭動靜。

他抓緊車門把。鎖住瞭。借著儀表板的微光,他可以看見鑰匙插在鑰匙孔,反射出光線,原來他為瞭維持引擎運轉而把鑰匙留在車上。說來也算好笑。他拾起一塊兩手才能舉起的大石頭,砸向駕駛座車窗,伸手穿過破洞,感受到車內溫煦可人的氣氛,使出軟骨功,繞過方向盤後面再往下夠,若非他平日運動,而且棄牛羊豬肉而食用堅果薄片與綠葉蔬菜,維持柔軟的身段,否則絕對夠不著鑰匙。他的手指掠過鑰匙,然後抓住,握在手裡。男人和男孩的差別就在這裡啊,他說出聲音來。正當他的手指握向鑰匙之際,他瞥瞭一眼乘客前座。車門鎖按鈕昂然聳立。就算連右車門也鎖上瞭,大可伸手進去拉起駕駛座的車門鎖,何必大費周折伸手夠鑰匙?他邊咒罵邊拉出橡膠底墊,鋪在石頭上,再繞著車身蹣跚走過來。他感到暈眩,極度饑渴,張口接著雪花。兩天來,除瞭那天早晨咽下的焦蛋外他片食未進。現在的他,一打炒焦瞭的雞蛋照吃不誤。

呼號的大雪卷入破碎的車窗。他換成倒車擋,輕踩油門。車子往後沖瞭一下穩定下來,他則再次扭轉脖子向後探,借著紅色車燈後退,二十英尺,三十英尺,不斷打滑、空轉;積雪實在太深瞭。他倒車爬上陡坡。來時路上顯得平坦,這時路面卻發威起來,漫長而不留情,點綴著石塊,積雪也深。前進時的軌跡扭曲如繩。他再逼迫車子倒退二十英尺,空轉到輪胎冒煙為止,而後輪這時也偏滑出路面,掉進兩英尺深的水溝,引擎就此停擺。能走到這裡,走到上天的手作勢要捻斷他生命線的這個地步,幾乎讓他如釋重負。他拋棄瞭到班納傢距離長達十英裡的想法:不見得那麼遠,或者也許他們將農場遷到比較靠近主要道路的地方。可能會有卡車經過。踩著打滑的鞋子,披著紐扣歪斜的大衣,他也許能在山艾樹間找到傳說中的富麗大飯店。

高升的月亮灑下珍珠般的黃杏光輝,照亮車胎在主要道路上留下的淡淡輪痕。月亮在翻攪的雪雲後眨眼。風勢一稍減,他模糊的身影立刻挺直。隨後獷悍的鄉野風景顯露出來,對月聳立的懸崖,大草原上的雪花如蒸氣般上升,圍籬切割著農場白色的側翼,山艾樹叢金光晶瑩,小溪旁柳樹枝葉交纏成團,有如死人頭發。路邊原野上有牛群,它們的雲狀吐氣在瀲灩月色照耀下,形同漫畫裡的對話圈。

他逆風向前走,鞋子塞滿瞭雪,感覺如剪紙般稍撕即裂。他一面走,一面註意到圍籬內有一頭牛,陪著他亦步亦趨。他放慢腳步,那頭牛也跟著減緩速度。他停下來,轉身。牛也跟著停下腳步,呼出蒸氣,打量著他,脊背上積瞭一片如長條桌佈般的白雪。牛甩甩頭,他憑著寒冬狂嘯的光線發現他再度料錯,那頭剝皮剝到一半的閹牛,其實一直以紅色獨眼守候著他。

《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