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泥巴

炎熱的俄克拉荷馬州小鎮舉行牛仔之夜,戴蒙德·費爾茨人在金屬窄道中,他所謂的老傢是懷俄明泥土上那一丁點小屋,距離此地遙遠。他坐在82N公牛背上。這頭牛毛皮松散,帶有斑紋,是佈拉瑪雜交種,節目單上命名為小吻。天氣有種濕熱的感覺。他維持屁股歪向一邊的坐姿,雙腳搭在窄道欄桿上,如此一來公牛便無法磨壓他的腳,無法釘牢他,而且在公牛劇烈扭動時,他也能急忙跳過欄桿。出場時間分秒逼近,他使勁拍打自己的臉,讓腎上腺素導致的玫瑰紅暈浮現雙頰。他低頭瞥瞭一眼牽牛人說,“差不多瞭。”裡托脖子上汗珠閃爍,以金屬鉤扣住牛繩尾端,很有技巧地從牛肚下拉過來,然後登上欄桿拉緊。

“啊,這條牛野得很哪。”他說,“給你簽兒。”

戴蒙德接過牛繩尾端,開始包裹手掌,以繩子在自己手背手心繞兩圈,交織在中指與無名指之間,用力套上塗有松香的手套。他將繩子末端放在牛背上,纏起多餘的部分,卻不對勁——到處都變得稍顯松脫。他重新包裹,從頭做起,讓繩圈纏得更小,等待牽牛人再度拉動,這時競技場裡的小醜發射粉紅大炮,吱吱火花聲被南方傳來的隆隆低吼掩蓋,得克薩斯州雷雨風暴即將來臨。

夜間競技有其獨特的快感,有強光照射,有穿著亮片鑲邊皮套褲的牛仔娃娃,雙腿僵硬,闊步走進競技場,也有聚光燈猛然照在瞇著眼的選手身上,觀眾半醉半醒。當晚節目接近尾聲,進行到騎牛項目時,下一位出場的是戴蒙德。胯下的公牛吐著氣,逞蠻地跩動。這時他以打開手指的一手捂住右肩,緊靠胸口,穩定心情。為何一手抱胸的動作能減輕習慣性的焦慮,他也不清楚。然而,以目前情況而言,此時他需要的是施展技巧,期望能助他平安過關。

先前進行第一回合時,他抽中一頭他已摸清脾氣的公牛,騎來暢順。數周來,他的表現一直不見起色,筋骨施展不開來,但如今他的狀況逐漸恢復。跳下公牛時,他做出飛舞的美姿,引發些許掌聲,很快就靜下來;觀眾與他同樣清楚的是,哨聲一響,他就算全身躥出火苗、高唱歌劇一曲,對成績仍不會有分毫影響。

接下來幾回合,他抽中的公牛尚可,騎完後得分在七十五至八十之間,死盯著想甩落他的那頭蠻牛外肩,隨後在晉級賽抽中小吻。小吻倔強剽悍,龐大如運煤篷車。騎上這種牛,隻能盡力而為,並希望命運之神稍稍眷顧;運氣夠好,這牛就是財神爺。

封閉式競技場上方擴音器傳來廣播員中氣十足的嗓門,震動瞭喇叭:“各位,我國之所以偉大,並不是靠憲法或人權法案,而是靠上帝,因為上帝創造高山、平原、傍晚夕陽,讓你我降生其中欣賞美景。阿門。願上帝保佑星條旗。接下來出場的牛仔是來自懷俄明州紅雪橇,今年二十三歲的戴蒙德·費爾茨。我剛才說的美景,他現在可能想知道是否有緣再看到一次。各位觀眾,戴蒙德·費爾茨體重一百三十磅。小吻體重兩千零十磅,是條大之又大的公牛,三十八勝一敗,榮獲去年道奇城騎牛士首獎。這麼兇的大牛,隻有一個人能在它的背上待八秒鐘,那就是雷諾市的馬蒂·凱斯波特,想必你也知道,所有獎金都歸他瞭。小吻今晚乖不乖?各位觀眾,待會兒就能見分曉,隻等牛仔準備就緒。聽聽外面雨聲,各位,謝天謝地這裡是密閉式競技場,否則場地一定到處是泥巴。”

戴蒙德回頭看瞭負責松緊側帶的人一眼,拉住繩子往前坐,點點頭,快速上下擺頭:“走吧,走吧。”

窄道門打開,小吻半蹲下去,跳進屏息以待的寂靜中,接著以抽搐般的扭動、腹滾、旋轉、跳躍、猛沖繞圈,用力下甩,給戴蒙德全套待遇。

戴蒙德·費爾茨左頰黑痣多如星座,深色頭發理成小平頭,盥洗整潔、換上幹凈上衣、圍上印有藍星的領巾後,外表勝過“好看”兩字所能形容。但他一生中多半時間都不知道這一點。五英尺三,習慣跺腳、敲手指、咬指甲,散發出緊張不安之感。十八歲仍是處男,而高三同學不論男女卻多半已嘗過雲雨之歡。他努力改變現狀,卻屢屢出錯。隻要受到饑渴欲絕的心思導引,一進入長腿美眉之林,他必定無功而返。身材嬌小的女人不是沒有,不過他私底下想象自己上的全是六英尺美女。

一輩子到處有人叫他半品脫、小男孩、矮冬瓜、小子、小不點、矮子、短半截。母親是從來不放過機會,老是準備拿語針刺他,甚至有一次他裸身走出浴室,母親正好上樓撞見,對他說:“至少你的那方面沒有被虧待吧。”

高中畢業那年春天,他坐在華萊士·溫特的小卡車上,聽著脖子像天鵝的車主編故事,自己的手指當鼓槌敲著,努力想裝笑,這時來瞭一個他倆都認識的蠢蛋,隻知道他叫利西——誰敢叫他露西,願上帝保佑——利西走過來說:“你們有誰這周末想打工?我老頭想烙印,缺人手幫忙。可惜沒人想幫他。”他眨眨一角硬幣大小的眼睛。他的臉孔圓鈍,佈滿李子色的粉刺,坑窪不平,在猙獰的痘痘之間冒出幾根金色短須。他刮胡子時如何避免失血過度而死,這一點戴蒙德怎麼想也想不透。身上傳出濃濃的牲口味。

“他可是選錯瞭周末喲。”華萊士說,“籃球賽、舞會、打炮、喝酒、嗑藥、車禍、警察、食物中毒、打架、歇斯底裡的傢長。你沒跟他說明過嗎?”

“他又沒問我。隻叫我幫他找幾個人。反正現在天氣好。一個月來,每逢周末都刮風下雨。”利西吐瞭口痰。

華萊士佯裝認真考慮著。“周末別想玩瞭,賺錢重要。”他對戴蒙德眨眼,戴蒙德則以苦瓜臉向他暗示,利西這人可要不得。

“好吧,你們兩個,時薪六元。我和我弟弟在農場幹白活兒。收工差不多在晚餐時間,之後你們還是能做自己的事,怎麼玩隨你便。”他不準備參加鎮上任何大吃大喝的聚會。

“我從沒幹過農場的活兒。”戴蒙德說,“我媽從小在農場上長大,她恨農場。隻帶我們去過一次,大概沒待上一個鐘頭。”說著回憶起被馬蹄踏爛的廣闊泥地,外公掉頭就走,約翰舅舅穿著皮套褲,戴著臟臭的帽子,肌肉發達,全身是汗,一巴掌打在他屁股上,一面對母親說瞭讓她生氣的話。

“沒關系啦。就是幹活兒嘛。把小牛趕進窄道,烙印,割一割,打預防針,然後再把它們趕出來。”

“割一割。”戴蒙德說。

利西以誇張的手勢指向他的胯部。

“可以搞得怪有意思的嘛。”華萊士說,“我有辦法搞得怪有意思的喲。”

“衣服可別熨得太整齊,要躺在泥巴地裡的。”利西嚴厲地說。

“不會,”華萊士說,“我才不幹那種事咧。好吧,我去就是瞭。管他的。”

戴蒙德點點頭。

利西咧開一口整齊的白牙。“知道我們農場在哪裡嗎?彎岔的小路有一大堆。教你們怎麼去。”他拿來一張考卷,上面以紅筆註明不及格,翻過來在背面畫瞭復雜的路線圖。謎題解開瞭一個;利西的姓是玻德。華萊士看著戴蒙德。玻德傢族散居各地,從帕哈斯卡到松崖均有,在當地惡人榜上赫赫有名。

“早上七點。”利西說。

戴蒙德翻到路線圖背面,看看考卷內容。以細鉛筆描畫的牛身烙印填在答案格中,賦予這張紙一種心胸狹窄的權威。

好天氣未到。整個周末刮著強風,烏雲蔽天,混雜著嗥叫、身上黏著變硬糞肥的牲畜、泥巴、塵土、抬東西、打針、毛發燒焦的臭味。他以為這種臭味永遠也無法自鼻孔中消除。兩個同校的割睪人也到場;戴蒙德以前見過他們,但並不認識,無來由地認為他們很沒出息,隻是覺得他們講話詞不達意,住在偏僻的農場,門前的馬路沒鋪柏油。是利西的朋友。寇莫·玻德圍著護腰帶,頭發灰白,指揮著他們,利西則與幾個弟弟將小牛從牧草地趕進圍欄,趕進牛屋,趕進烙印窄道,烙上黃熱的電燙印,再趕上切割桌。農場幫手洛維斯在切割桌前持刀傾身向前,另一手拉緊一邊睪丸的皮膚,割出一道長長的切口,深入皮質與薄膜,挖出熱騰騰的睪丸,扔進桶裡,等下一頭小牛上桌。幾條狗四處嗅著,無所不在的蒼蠅嗡嗡響、到處騷動,樹下有三匹帶鞍馬,不停移動四腿重心,偶爾發出嘶聲。

戴蒙德一次又一次瞥向寇莫·玻德。他的額頭有道圍墻狀蛇行疤痕,如同白色鐵刺網。寇莫察覺到戴蒙德的目光,對他眨眨眼。

“在看我的勛章是不是?我在你這個年紀時,被我哥開卡車軋瞭,把我的皮膚從耳朵剝到這邊,全身被刮得很慘,像是扇貝一樣。”

周日下午他們很晚才收工,寇莫·玻德慢慢仔細計算出工資,在每人的薪水裡再加五元,說大傢表現不錯,然後對利西說:“怎麼樣?”

“想不想找樂子啊?”利西·玻德對戴蒙德與華萊士說。其他人已走到遠處一小圍欄。

“什麼樂子?”華萊士問。

戴蒙德突然以為圍欄裡有女人。

“騎牛比賽。我爸有幾條不錯的蠻牛。我們牛仔課的人上個月來騎,結果幾乎連一頭也騎不住。”

“我喜歡看。”華萊士以他一貫的反諷口吻說,字句從嘴角冒出。

戴蒙德認為,隻有腦袋不靈光的人學不成打籃球,迫不得已才改上牛仔課。武術課與摔跤課,他全修過瞭,後來聽別人說那兩堂課虛有其表。“騎牛嘛,”他說,“我大概沒興趣。”

利西·玻德朝小圍欄跑去,旁邊有個側棚,關著三頭公牛,其中兩頭正在刨土。側棚前端有個側門窄道,通往小圍欄。割睪人之一把圍欄當作競技場,東跳西跳,準備表演鬥牛,將公牛從被甩落地的人身前引開。

在戴蒙德眼裡,他覺得這些公牛既兇殘又狂野,連農場幫手都騎不住,隻見洛維斯以圍籬刮掉鞋底泥巴;利西的父親三秒鐘就被擺平,臀部先著地,護腰帶溜上胸口。

“試試看。”利西邊說邊吐出血水。他被擊中臉部,嘴巴流血。

“呃,我可不行。”華萊士說,“小命重要。”

“好啊,”戴蒙德說,“好,我來試試看好瞭。”

“有種,有種。”寇莫·玻德說著遞給他塗上松香的左手手套,“騎過牛嗎?”

“沒有,先生。”戴蒙德說。沒有馬靴,沒有馬刺,沒有皮套褲,沒有帽子,隻穿T恤。利西的老爸告訴他,沒抓住牛身的一手向上舉,不能碰到牛也不能碰到自己身上,肩膀朝前,下巴後收,以雙腳、雙腿與左手抓緊,最重要的是別動腦筋。被牛甩下來後,不管摔斷瞭什麼,趕緊爬起來沒命狂奔,沖向圍籬。他幫戴蒙德包裹手掌,輕輕坐上公牛,淺笑著對戴蒙德說,甩甩臉,該你上場瞭,這時血跡斑斑的洛維斯打開窄道門,等著看市區長大的少年被甩落地,等著看他倒栽蔥俯沖直下。

然而,他卻坐住瞭,直到有人數到八,以長管子敲打欄桿表示時間到。他飛下來,以雙腳著地,往前跌撞而去,卻沒有跌倒,沖向欄桿。他挺直身子,因興奮過度、血脈賁張而喘氣不已。他剛從炮口被射出。劇烈動作的震動,電光石火般的重心移轉,力量萬鈞之感宛如他成瞭公牛而非騎牛者,甚至是恐懼感,滿足瞭他內心某種貪得無厭的肉體饑渴,而騎牛之前他並不知道內心有這種饑餓感。這份體驗令他精神為之一振,感動得難以承受。

“你知道嗎,”寇莫·玻德說,“你是個騎牛的料子。”

紅雪橇位於分水嶺西坡,地殼裂縫處冒出溫泉,吸引瞭觀光客以及雪車、滑雪愛好者,也引來灰頭土臉的農場幫手,也有出手就是五十元小費的銀行傢機車騎士。紅雪橇硫磺充沛,其惡臭彌漫,濕熱空氣熏得他難以忍受,令他沖向河流,直撲深色流水,心臟怦怦跳。

“我們去泡泡溫泉。”兩人在回傢路上戴蒙德說。戴蒙德仍受腎上腺素影響,需要再尋刺激。

“不要,”華萊士說,是他一小時內首度開口,“我有事要辦。”

“那就載我過去,你自己回傢吧。”他說。

在激烈滾動的溫泉中,戴蒙德斜倚濕滑的巖石上,重溫騎牛情景,感覺生命膨脹瞭一倍。他蒼白的雙腿在水中搖晃,針頭般的氣泡附著在每根腿毛上。一陣欣快感如鮮血般竄至全身,他大笑起來,回想到從前也曾騎過牛。當時他五歲,一傢三口旅行至某地,他與母親以及當時仍叫爸爸的父親,下午帶他到農產品園遊會,會場有旋轉木馬。他對旋轉木馬感到神往,不是因為繞大圈時害他嘔吐,也不是因為可看見玻璃纖維馬匹的大臀部。有搗蛋鬼扯斷瞭尼龍馬尾,露出原本固定馬尾的小洞,醜陋無比。讓他興奮異常的是表面光滑的黑色閹牛,是被搗毀的馬匹中唯一一頭牛,牛尾安然無恙,有紅色馬鞍與微笑的雙眼,眼神由一抹楔狀白漆勾勒出光芒。戴蒙德的父親將他抱上公牛,站在他身旁,伸出一手扶住他肩膀,以免公牛上下起伏、音樂奔騰澎湃時他失去重心。

周一早晨在校車上,利西與一個割睪人同坐後端座位,戴蒙德過去找他。利西的拇指連接食指,形成圓圈,對他眨眼。

“我想跟你商量一下。我想知道怎麼進入這一行。騎牛。牛仔競技。”

“想得美。”割睪人說,“等到嘗到被牛踩在地上的滋味,你就會嚷著找媽咪。”

“他才不會。”利西說。接著他對戴蒙德說,“沒錯,騎牛保證不是輕松的工作。別把騎牛當作好玩——要有被摔得稀爛的心理準備。”

事後證明的確輕松好玩,而他也被摔得稀爛。

戴蒙德的母親凱莉·費爾茨經營一傢連鎖紀念品店,總公司位於丹佛:高西——歷久彌新的牛仔配件、西部古董、馬刺、收藏品。戴蒙德十二歲大就幫母親開箱子,撣展示窗,以鋼刷清理污物凝結的馬刺。母親告訴他,大學畢業後說不定可以在這行找到工作,如果他想見見外面的世界,可以到外地的連鎖店上班。他以為工作可任他自由選擇,因此對母親說他想到加州學騎牛術,母親卻勃然大怒。

“不行。不準你去。你要上大學。搞什麼鬼嘛,是你從小的秘密志願嗎?老娘拼死拼活地在市區養大你們幾個兒子,讓你們不必碰泥巴,給你們發揮潛力的機會,你卻準備全部丟掉,跑去當沒出息的牛仔?我的天哪,無論我怎樣為你吃盡辛苦,你都不領情。”

“我就是想參加牛仔競技。”他回應,“我想騎牛。”

“你這個沒良心的小鬼。”她說,“你分明是存心氣我,我知道。你心裡充滿瞭恨。別夢想老娘會去幫你加油。”

“沒關系,”他說,“我又不需要。”

“噢,怎麼會不需要,”她說,“你當然需要。你難道沒搞清楚嗎?牛仔競技這行,是給沒你這麼好運的鄉下小孩幹的。最笨的隻好去騎牛。我們店裡每個禮拜都有牛仔上門,想賣鉛銅合金的扣環或是骯臟的皮套褲給我們。”

“我下定決心瞭。”他說。無從解釋。

“真的想當牛仔,我也擋不瞭你。”她說,“你真的很讓人痛心。矮冬瓜啊,你從小就這樣。從第一天起就是磨娘精。準備走這一行,後果自負。我是說真的。你這小孩就是牛脾氣,”她說,“就像他一樣頑固。你就跟他一樣,這可不是稱贊你喲。”

閉上你的鳥嘴,他內心想著,卻沒有出聲。他本想告訴母親,別老是搬出那套謊言來騙人。他一點也不像父親,永遠也不像。

“別叫我矮冬瓜。”他說。

在加州的騎牛訓練班,戴蒙德一星期騎四十頭牛,投資買瞭一箱運動錄影帶,觀摩錄影帶,一直看到坐著睡著。教練以濃厚鼻音不厭其煩地大聲說,向下按住,絕對不能認為自己快敗下來,別看地下,找出自己的平衡點,被甩下來後,馬上跑到庇護區,千萬別等死。

回到懷俄明後,他在夏延租房間,打打零工,花錢買下許可書,開始四處參加高山巡回賽。一個月內取得職業競技牛仔協會的資格證明,喜不自勝。有人告訴他,剛起步的人運氣有時會很好。每次牛仔競技會上,他幾乎都會撞見利西·玻德,與他喝醉兩次。獨自一人熬夜開車趕場,口袋總是空空如也,時間太多,錢卻賺得太少,這種日子過得厭煩瞭,因此兩人開始合作,一起上路參加騎牛賽,走遍大小牛仔競技賽,吃盡馬路塵土。他期望先努力出人頭地再回頭道歉,基於這分矛盾的哲學,他選擇走上這條人生道路,走得艱難困苦又遍體瘀青。然而他一坐上牛背,內心立刻閃起幽暗的雷電,感受到光榮實在的自我。

利西開的是車齡三十年的雪佛蘭小卡車,車架彎曲,外表凹凸不平,黏膠處處,重新接過線,重新裝瞭引擎,重新裝瞭消音器,是部難以駕馭的車,車頭總是拼命向右偏,喜歡在情況惡劣、關鍵時刻拋錨。有一回兩人趕往科羅拉多泉途中,車子在四十英裡外拋錨,兩人俯身在引擎蓋下。

“啐,車子裡面油兮兮的東西,我最討厭碰瞭,全不知道叫做什麼鬼。你對車子怎麼也全不懂?”

“命好嘛。”

這時有輛卡車靠過來,停在後面,是套牛人斯威茨·馬斯格婁夫,帶著獵槍,車子由紮瞭辮子的妻子尼夫駕駛。斯威茨下車,抱著身穿粉紅連褲裝的嬰兒。

“遇上麻煩瞭嗎?”

“是不是麻煩還不知道。我倆笨頭笨腦的,就算是好消息,我們也不會知道。”

“我靠修車賺錢。”斯威茨說著抱著嬰兒鉆進引擎蓋下,拉拉小卡車內部線路,“光靠牛仔競技賽不夠溫飽,是不是啊,小寶貝?”尼夫閑晃過來,拿根火柴劃過鞋底點燃香煙,靠在丈夫身上。

“要刀子嗎?”利西說,“用不用割啊?”

“嬰兒會被你弄臟啦。”戴蒙德說。他希望尼夫能抱走嬰兒。

“我寧願要個被油弄得臟兮兮的小女兒,也不要個孤孤單單的小孩,是不是啊?”他湊著嬰兒胖嘟嘟的脖子說,“試試看能不能發動。”沒有動靜,也沒時間繼續浪費在修車上。

“你們倆沒辦法一起擠上車,而且我老婆也不喜歡跟別人一起坐。其實沒什麼鳥關系,反正待會兒有一群人會過來。總會有人讓你們搭便車。放心。”他嘴裡塞瞭護齒套,粉紅、橙色、紫色相間,對著心肝寶貝淺笑。

四個騎牛士帶著兩個牛仔追星女,開著敞篷車過來,讓兩人同行,其中一個追星女一路上緊貼著戴蒙德坐,從肩膀貼到腳踝。來到競技場時,他精神奕奕,想騎的卻不是牛。

一年來兩人合作愉快,之後利西退出。那天午後在科羅拉多州一處遊樂場上,烈日當空,塵土飛揚,毫無降雨跡象。利西以加油站水管澆濕自己頭頸,放下車窗開車,幹風立即吸收水漬。惡毒的藍天拋下熱氣。

“被甩高兩次,掉下來正好被踩中。天啊,他可是把我整慘瞭。錢又用光瞭。今天騎那頭垃圾牛時的確沒有用盡鳥力。說什麼用力擠出那幾滴真不夠看。當時在土堆裡打滾時就下定決心瞭。我以前以為自己隻想參加牛仔賽,其餘免談。”利西說,“可是啊,啐,又是趕場,又是開車,又是睡臭死人的汽車旅館,這堆東西,讓我不得不說我討厭參加牛仔競技賽。老是這裡痛那裡痛的,我厭倦瞭。我天生沒你那種風格,那種‘管他媽的、老子就是愛’的調調。好想念農場生活。一直擔心我老頭。他身體有毛病,小便幾乎尿不出來,跟我弟弟說他養牛時穿的東西裡面有血。去做身體檢查。而且還有芮娜塔。我想講的是,不陪你走下去瞭。反正遲早都要結婚。”喇叭形的卡車陰影在堤岸上飛奔。

“什麼意思?你把芮娜塔的肚子搞大啦?”太快瞭。

“呃,是啊。沒問題。”

“去你的,利西。這下子不好玩瞭。”他很驚訝自己說出瞭真理。他知道自己對友誼或親情並不太拿手,對愛情更是頑強抵抗,隻不過後來愛情如斧頭砍在他身上時,他被殺得片甲不留。“從來沒有女孩跟我在一起超過兩個鐘頭。你是怎麼撐過兩小時的,我不知道。”他說。

利西隻是看著他。

他寄瞭一張明信片給弟弟珀爾,背面是一頭大黃牛狂奔而來,繩狀唾液從嘴裡甩出。卻沒有打電話回傢。利西退出後,他移居得克薩斯州,隻要肯熬夜開快車趕場,每晚不愁沒有牛仔競技賽可參加。眼睛因盯著針頭狀的車燈、忽明忽暗的遠方開車而佈滿血絲,路面也隨之脹大、退縮。

第二年,他開始獲得一些註意,開始進賬,然而好景不長,七月四日國慶連續假期前一兩天,他原本騎得不錯,下牛時卻腳步過重,右膝收縮過猛,因此拉傷韌帶,傷及軟骨。受瞭傷,他一向復元很快,但也整個夏天無法出場。丁字杖用不上瞭,他改拄著一支手杖走動,好不寂寥,這時他想念著老傢紅雪橇。醫生說泡泡溫泉或許有助療傷。他搭上悌朵夫的便車。悌朵夫也是騎牛士,得克薩斯人,晚上開著大車飛奔在陰暗的山脈高地間,亮麗晨光再過一小時將從山後露臉,兩人交談的字數不到十來個。

“這一行拼的是骨頭。”悌朵夫說。戴蒙德認為他指的是受傷的情況,點頭。

兩年來他首度就座母親的餐桌前。她說:“感謝主恩賜食物,阿門,哎呀,我就知道你遲早會回傢。看看你。你看自己一眼嘛。像是剛從陰溝裡爬出來似的。看看你的手,”她說,“搞成這個樣子。我猜你是沒錢用瞭。”她打扮得漂漂亮亮,長發挑染成金色,鬈曲如泡面,眼皮是珍珠藍。

戴蒙德伸直十指,將仔細刷洗幹凈的雙手翻上翻下,肌肉發達,指關節有割傷,也有小疤痕,兩片指甲呈紫黑色,有即將脫落的跡象。

“很幹凈呀。而且我又不是沒錢用。我可沒向你要過錢吧?”

“算瞭,吃點沙拉嘛。”她說。母子靜靜用餐,叉子在片片小黃瓜與番茄間敲出聲響。他不愛吃小黃瓜。母親起身,卡啷卡啷端來鑲金邊的小盤子,取出超市買來的檸檬蛋白酥皮派,開始以銀色餡餅鏟切開。

“太好瞭。”戴蒙德說,“小牛口水派。”

今年十歲的弟弟珀爾發出吠叫聲。

她停下切派的動作,狠狠瞪著他:“跟你那些沒出息的牛仔弟兄在一起時,愛怎麼亂講話隨便你,不過一回到傢,嘴巴不給我放幹凈點不行。”

他盯著母親,看出冰冷的怪罪意味。“那種派我不想吃。”

“被你創造出那麼難忘的意象,我想沒人吃得下瞭。給你泡杯咖啡算瞭。”他還住在傢時,母親禁止他喝咖啡,認為咖啡有礙發育。現在卻沖泡這種玻璃罐裝的咖啡粉。

“好吧。”回傢第一晚,沒有必要鬧別扭,然而他想喝杯真正的黑傑克,想把那塊他媽的派扔向天花板。

隨後母親出門,參加紅雪橇旅館舉行的某種西部勞什子聚會,硬把臟盤子留給他收拾。感覺好像他從來沒離過傢似的。

第二天早晨他很晚才下樓。珀爾坐在廚房餐桌前看漫畫。他穿的是戴蒙德寄給他的T恤,上面寫著,“捐熱血,騎蠻牛。”尺寸太小瞭。

“媽媽去店裡瞭。她說你應該吃早餐谷片,別吃雞蛋。雞蛋有膽固醇。我有一次在電視上看到你。我看到你被牛甩掉。”

戴蒙德以牛油炒瞭兩顆蛋,直接從平底鍋裡挖出來吃,然後再炒兩顆。他找著咖啡,卻隻找到那罐即溶咖啡粉。

“等我十八歲大,我也要弄一個像你那樣的扣環。”珀爾說,“我可不會被牛甩掉,因為我打算拼命抓住,死也不放。像這樣。”他握緊拳頭,指關節發白。

“這扣環不算太屌。我希望你弄個更屌一點的。”

“你說‘屌’,我要跟媽媽講。”

“拜托你行不行,大傢都這樣說啊。除瞭一個套牛的老怪物之外。我可以幫你把頭發燙得屌一點。不蓋你。要不要蛋?”

“我討厭雞蛋。對身體不好。對身體不屌。那個老怪物怎麼講話?他會不會說‘小牛口水派’?”

“如果大傢都不應該吃蛋,她買雞蛋幹嗎?那個老怪物信教。經常禱告。老是在看談耶穌的小冊子。其實他年紀不大。沒有我大。他比我年輕。他從來不用‘屌’字。他也從來不說‘狗屎’或‘幹’或‘屄’或‘老二’或‘該死’。他生氣或頭被打中一邊時都說‘老天爺’。”

珀爾狂放地大笑,在母親的廚房聽到禁忌字眼與低級文法,讓他亢奮不已。他準備看到地板瓷磚冒煙卷起來。

“牛仔競技這一行,信耶穌的怪物多得是。有兄弟兩人幫,有兄弟三人幫。有各式各樣的得克薩斯表親。有些人實在怪到不行。有時候就像魔術表演一樣,禱告、魔咒、十字架、驅邪符、迷信滿天飛。如果有人表現不錯,騎得很精彩,原因不在他們自己身上,是神秘力量幫瞭他們。有全世界各地來的人,巴西、加拿大、澳洲,彎腰致意,點頭敬禮,比出手勢。”他打瞭個哈欠,開始揉著受傷的膝蓋,想著浸入硫磺水深及下巴與頭上的藍天,“你是說,你打算緊緊抓住,死也不放?”

“對。很緊很緊。”

“這一點我可要記住,下次試試看。”戴蒙德說。

他打電話到玻德農場向利西打聲招呼,電話號碼卻已停止使用。查號臺給他一個名叫吉勒特的人的號碼。他覺得奇怪,不過還是整天照號撥,沒人接聽。他當晚深夜再撥,聽到的是利西嘶啞的哈欠聲。

“嘿,你怎麼不住在農場?農場電話怎麼斷瞭?”在利西開始講話前,他聽到的是臟話。

“呃,是這樣的,發展得不太順。老爸死掉後,他們來農場估價,說要付兩百萬的遺產稅。兩百萬?胡扯個什麼勁。我們連小便壺都沒,哪裡有那麼多閑錢付稅金?老爸買下農場的時候,它根本不值什麼錢啊。你知道牛肉的市價多少?一磅值五毛五。我們到處想辦法。最後不得不賣掉瞭。反正也厭倦瞭,去他的,屁股都坐紅瞭。我現在住在這邊當礦工。告訴你,這個國傢有病。”

“你被搞慘瞭。”

“對,沒錯。我回來後就壞事不斷。操他的政府。”

“賣掉那地方後,你一定拿到不少錢吧。”

“把我的分給瞭弟弟。他們去卑詩省買農場。光是買農場買牲口,就會用掉所有錢。自己大概也考慮跟他們一塊去。懷俄明真的住不下去瞭。嘿,你牛騎得不錯吧。我偶爾考慮回老本行,不過很快又打消主意。”

“摔壞膝蓋之前是騎得不錯。你小孩呢?是女孩還是男孩?從沒聽你提過。沒見你到處送雪茄討喜氣。”

“你專挑痛處來問。那件事後來也不太妙,我現在不想講。我做瞭一些很後悔的事。所以說,我這陣子做過的事,就是參加葬禮、去醫院、上離婚法庭、房地產成交。這個周末要不要來一趟,哥兒倆大喝一場吧?我過生日。今年二十四,感覺像是跑瞭五十年。”

“哎,我來不瞭。膝蓋摔得不能開車。再聯絡好瞭,我會再打電話給你。”

這時靠近利西,恐怕會纏上最可怕的厄運。

星期四晚間,她將雞胸肉送入微波爐,催促珀爾去擺餐具,以熱水滾著幹癟的馬鈴薯,端菜上桌,坐下,看著戴蒙德。

“我聞到硫磺味。”她說,“泡溫泉後沒洗澡啊?”

“這次沒有。”他說。

“好臭。”她甩開折好的餐巾。

“所有競技牛仔多少都有點味道。”

“牛仔?你算什麼牛仔?好歹不過是隻長瞭皮翅膀的小蝙蝠。我祖父開過農場,雇用牛仔或是算得上牛仔的人來做事。我父親賣掉農場,改做牛隻買賣,雇用農場幫手。我哥哥一直成不瞭氣候。他們都不是牛仔,不過全部都比騎牛競技的人還有牛仔氣概。晚餐吃完後,”她對戴蒙德說,一面將一盤無血色的雞胸遞向他面前,“晚餐吃完,我有東西要給你看,要開一小段路。”

“我可以跟著嗎?”珀爾說。

“不行。我有東西要給你哥看。你自己看電視。我們一個鐘頭就回來。”

“什麼東西?”戴蒙德說。他回想起多年前母親帶他去街上看一團深色的污跡。她當時指著說,過馬路前不左觀右看的結果。他知道一定是這類東西。躺在餐盤上的雞胸肉形似膨脹的泳池助浮翼。早知道就不該回傢。

她開車經過郊區街道,路過廢鐵堆、吸收劑工廠,開至市區邊緣時,越過鐵路平交道,馬路變成凌亂無章的土路,深入大草原。右邊在黃色的夕陽下,矗立幾棟低矮的金屬建築物。窗戶反射出亮蜜色的西方。

“這兒沒人,”戴蒙德說,“我們這是在什麼鬼地方?”他再度成為坐在前座的小孩,讓母親開車帶著跑。

“巴爾傑的馬廄。別擔心,裡面有人的。”他母親說。金色光線傾瀉在她方向盤上的雙手、雙臂,輕灑在鬈發的邊緣。她的臉孔在陰影中顯得隱蔽、嚴肅。他看見母親喉嚨肌膚逐漸失去光彩。她說:“翁多·岡斯克,這姓名聽過吧?”

“沒有。”但他的確在某處聽過。

“在這裡。”她將車子停靠在最大的房子前。成千上萬的昆蟲,個個幾乎不比塵埃大,飄浮在黃中帶綠的空氣裡。母親走得很快,他腳步一輕一重跟在後面。

“哈囉。”她對著黝黯的廊廳呼喚。燈光啪的一聲亮起。開門的是身穿白色上衣的男子,口袋以塑膠片撐起以插置圓珠筆。他頭戴黑帽,帽緣彎如烏鴉翼,帽下的臉擠滿雀斑、眼鏡、絡腮胡與髭須。

“嘿,是你呀,凱莉。”男子註視著她,將她當作塗上牛油的熱吐司看待。

“他叫矮冬瓜,想當牛仔競技場明星。矮冬瓜,他是克裡·穆爾。”

戴蒙德握握男子的熱手。兩人交流的是敵意。

“翁多在馬具室。”男子盯著她說。他笑瞭起來,“老是待在馬具室。要是我們準許的話,他肯定會睡在那裡。過來吧。”

他們來到馬廄末端,男子打開門,裡面是方形的大房間。最後一道金屬色澤的光線從上方窗戶射入,為懸掛墻上的馬勒與繩套鍍金。另一面墻上有一列馬鞍架,折疊好的毯子擺在閃亮的馬鞍上。書桌後面一臺小冰箱嗡嗡響,戴蒙德看到上方的墻壁掛著加框的雜志封面,一九六〇年八月號《馬靴與野馬》,封面的騎馬士正進行有鞍騎乘,身體直挺嚴肅,緊緊夾住騰空扭轉的馬,馬刺一路往上刮到鞍尾,一手向前伸直,帽子已無蹤影,嘴巴大張,做出瘋狂的微笑,標題是:“岡斯克勇奪夏延有鞍騎乘冠軍”。圖中的馬兒脊背拱起,鼻子朝下,後腿伸直用力跳起,逐漸落下的前蹄與地面之間有五英尺的陽光。

房間中央有位老人,正以皮革霜保養馬鞍;他戴著草帽,兩側帽緣高高翹起,更加強調他長形的頭部。他的肩膀似乎不對勁,臀部以上的身軀向前傾斜。房間裡有蘋果的甘味,戴蒙德看見地板上有一籃。

“翁多,有客人來瞭。”老人朝他們的方向望過來,似乎什麼也沒看見。他的鼻子塌陷,形成扁平的小苞,顴骨中凹,左眼上方有個大洞,而眼睛似乎失明。他仍嘟著嘴唇專心手上的工作。上衣口袋裡有包香煙。他散發出一種木雕的靜謐,在長期缺乏性生活、與世隔絕的人身上很常見。

“這位是凱莉·費爾茨,那位是矮冬瓜,過來跟你問好。矮冬瓜對牛仔競技有興趣。翁多,你不是對牛仔競技知道一點嗎?”他提高嗓門,仿佛對方耳聾。

有鞍騎士一句話也不說,溫柔的藍眼珠轉向馬鞍,右手拿著一張羔羊毛,再度來回擦著馬鞍皮。

“他不愛講話。”穆爾說,“他碰到不少困難,不過他一直在努力。你是不是一直在努力啊,翁多?”

老人不做聲,繼續保養牛皮。上一回他以馬刺戳馬肩、腳趾朝東朝西指,是多少年前的事瞭?

“翁多,那堆馬鞍又爛又破,看來總有一天你得換掉瞭。”穆爾以命令的口吻說。有鞍騎士沒做出聽見的表示。

“好吧,”戴蒙德的母親呆呆觀察瞭那雙筋肉橫生的手,然後說,“很高興認識你,翁多。祝你好運。”她朝穆爾瞥一眼,戴蒙德看得出有訊息飛送過去,卻看不懂他們的語言。

他們往外走,男女並行,戴蒙德跟在後面,深感憤怒,氣得步履蹣跚。

“對。老翁多耳朵不太靈光。以前他是當紅的有鞍騎士,有希望稱王。夏延的比賽,他連續兩年拿走獎金。後來他參加密提澤一個不夠看的小競技,他的馬在窄道裡發脾氣倒退跑,翁多摔下馬,頭被踩中。噢,一九六一年。從此他就一直幫巴爾傑清理馬鞍瞭。三十七年。好長一段光陰。事情發生時,他才二十六歲。腦筋跟任何人一樣好。事實就是這樣,愛參加牛仔競技賽,禮拜二你還是隻跩公雞,禮拜三就成雞毛撣子。不過就像我剛才說的,他仍然不放過任何嘗試的機會。我們很看重翁多。”

他們靜靜站著看戴蒙德上車。

“我會打電話給你。”男子說。她點頭。

戴蒙德怒視著車窗外的平原,瞪著鐵軌、當鋪、賽福威連鎖超市、斷箭酒吧、定做牛仔服飾、吸塵器專賣店。黃玉色的光線轉紅,熄滅。太陽下山後,絨佈般的暮色籠罩街頭,酒吧霓虹燈廣告著歡樂時光。

拐進河邊道路時她說:“如果能讓你死瞭牛仔競技的心,我甚至敢帶你去看屍體。”

“不準你再帶我去看任何東西瞭。”

狀似琉璃的黑河流在兩岸陰暗的柳樹之間。她開得非常慢。

“我的天哪,”她忽然吼叫,“你害我花費瞭多少心血!”

“講什麼!我怎麼害你瞭?”這句話如同馬戲團吞火人口中射出的火焰。

暮色中迎面而來的車輛開著近光燈,照亮她兩行淚水。她沒有回答。直到她轉進最後一條街,她才以成年婦女的顎音,既粗又低,是戴蒙德從來沒聽過的嗓音,說:“你這個沒良心的矮子——害我付出瞭一切。”

車子尚未停妥,他就下瞭車,跛足上樓,將衣物塞進行軍袋,不去理會珀爾。

“哥哥,你還不能走啊。說好要住兩個禮拜的。才回來四天而已。還沒幫我綁好牛仔練習吊桶。還沒談談爸的事。一次都沒有。”

他對珀爾說過很多謊話,皆以“你還是嬰兒的時候,爸跟我和你”開始,講那些小朋友想聽的話。他從未說出他得知的事實,如果弟弟不知實情就算成功。

“我很快會再回來,”他撒謊,“我們再一起綁吊桶。”他對弟弟感到難過,但越早知道牛仔競技很吃力,對弟弟越好。然而,也許珀爾不需要知道什麼。也許壞消息全屬於他自己。

“媽媽對我比較偏心。”珀爾大喊,想從殘局中撿回面子。他剝下T恤,扔在戴蒙德身上。

“我知道。”他招來計程車,坐到破木箱似的機場,在機場裡坐瞭五小時,搭上可以轉機到卡爾加裡的班機。

神氣十足的第一年,他學會雙腿外開的走路姿勢,活像雙腿間吊著鐘擺。他感覺到內心的蠻牛在動,單手騎牛人與騎士之間的差別,他尚未體會出來。他一頭栽進自動上門的美眉堆裡,彌補多年來隻能遠觀的缺憾。他要的是高個子。在蠻牛踩住理智的情況下,他與第二任趕場搭檔邁倫·薩瑟的妻子交纏雙腿。他們共乘邁倫的卡車到夏延,她也跟著來,坐在四人座駕駛艙的後座。大傢喊餓,邁倫開到漢堡酒吧前停車沒熄火,收音機音量大開,得克薩斯黑人的嗓音混雜著靜電沙聲。

“戴蒙德,你要多少,兩個還是三個?隆妲,你的漢堡要不要洋蔥?”

邁倫父母住在普韋佈洛鎮,前一天他們才去那裡接隆妲一起走。她身高五英尺十一,棕色長鬈發有如水牛比爾,看到戴蒙德時對邁倫說:“你怎麼沒說他是小不點。嘿,老兄你好。”她說。

“正是在下,”他說,“比小之又小的東西削成一小點還小。”他笑裡藏刀。

她取出自己在院子大拍賣會收購來的心形舊威化餅烘盤,不用電力,是木頭火爐時代的用具。把手是扭成一團的鐵絲制成。她答應為邁倫準備一道情人節早餐。

“我請客。”邁倫說完走進漢堡酒吧。

戴蒙德與隆妲在車上等候,她蘭花般的女性氣息撩起戴蒙德的性欲。透過車窗,他們看得見外面大排長龍,邁倫站在接近隊伍的尾端。他想起瞭隆妲說過的話,離開前座,鉆到後面與她同坐,按住她,強將她長三十六英寸的牛仔褲脫至腳踝,硬上弓,幹如他媽的砂紙,從頭到尾肚子餓得咕嚕叫。她滿心不情願。她又沖又推又掙紮又詛咒戴蒙德。她缺乏潤滑,但戴蒙德卻不肯罷休。這時有東西從座位上掉落,發出刺耳的聲響。

“我的威化餅烘盤。”她這番話幾乎亂瞭戴蒙德的陣腳——撞擊似的抽送最後五六下完事。在邁倫排到隊伍最前端之前,戴蒙德回到前座。

“那下面有很多種說法,我聽過不少,”他說,“卻從沒聽過有人叫它威化餅烘盤。”他笑到喘不過氣。他心情不錯。

隆妲坐在他背後氣沖沖地扯著衣服哭泣。

“嘿,”他說,“別哭瞭。又沒弄痛你。反正我太小你太大,算不瞭什麼嘛。該哭的人是我才對——沒比打嗝兒爽到哪裡去。”隆妲打開車門跳下,直奔漢堡酒吧,投入邁倫懷抱,讓戴蒙德不敢置信。他看見邁倫低頭聽隆妲敘述,不時朝停車坪瞄一眼卻什麼也看不到,從櫃臺拿來紙餐巾為隆妲拭去臉上的淚水,然後朝車門大步走來,因張牙舞爪而呈方形的嘴巴發出怒吼。戴蒙德下車。幹脆面對現實。

“你對隆妲做瞭什麼?”

“跟你那天晚上和那個下賤的得克薩斯追牛仔族做的事一樣。”他對邁倫·薩瑟並無成見,隻認為他是個缺乏幽默感的法西斯分子,喜歡挖鼻孔,將軟鼻屎黏在方向盤上。但戴蒙德就是想對長腿女郎霸王硬上弓。

“你這個小王八。”邁倫說著舉起雙手,如風車般朝他攻擊。戴蒙德擊倒他,將他壓在碎石路面上,臉趴在傾倒的奶昔裡,幾秒後卻同樣躺平在他身邊,原來是被威化餅烘盤敲得不省人事。他後來聽說邁倫留下悍妻,自己溜到夏威夷,從事小島牛仔競技表演。讓他們去打得你死我活吧。那女孩是騷貨一個,哪天再碰上,準讓她好看。

天塌下來的那天是周日。星期天他們通常吃煎餅加黑櫻桃糖漿,不過她並沒有準備煎餅,叫他自己倒一碗早餐谷片吃,喂珀爾吃罐裝梨泥。當時他十三歲,再過三個周末即可獵麋鹿,興奮不已。珀爾身上餿臭,穿著全套尿佈蠕動著身體,而這時父母的爭吵已惡化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戴蒙德厭倦瞭嬰兒的哭鬧,為他清理完畢後將臟尿褲扔進臭氣熏天的塑膠桶。

父母整天吵架,母親的嗓音低沉惡毒,父親以吼叫的方式問問題,卻得不到回音,隻聽見具復仇意味的沉默,作用力強如揮出的球棒。戴蒙德看著電視,音量轉大,以蓋過樓上你來我往的指責與怒罵。頭上傳來疾行的腳步聲,宛如兩人在打籃球,也可聽見哭聲與叫嚷。事情與他無關。每次珀爾聽到母親在樓上房間傷心啜泣,也會跟著號啕大哭,讓戴蒙德為他感到難過。偶爾有一兩陣為時較長的安靜,卻不能誤認為和平。接近傍晚時,珀爾在客廳沙發上睡覺,拳頭握在毯子下。戴蒙德到院子去,四處亂踢,沒事找事做,把擋風玻璃擦幹凈。當天寒冷,風勢強,雪茄雲停留在西方四十英裡外的山脈上空。他撿起石頭對準雪茄雲投擲,假裝石頭是子彈,對著麋鹿發射。他仍能聽見房內父母的聲音,他們仍吵鬧不休。

房門用力關上,他父親提著棕色手提箱,從門廊上走來,闊步朝車子邁進,好像快遲到瞭。手提箱角落有個極小的紅馬商標。

“爸,”戴蒙德說,“獵麋鹿的事——”

他父親盯著他看。父親臉孔抽動著,黑色瞳孔放大,吞噬掉邊緣的淡褐色。

“再叫我一遍試試看。我不是你爸,從來也不是。小雜種一個,給我滾開別擋路。”他的語調高亢而不穩。

與邁倫·薩瑟拆夥後,他買瞭一輛三手卡車,是得克薩斯的老爺車,不比利西的破車高明到哪裡。從此戴蒙德獨行瞭數月,他需要這孤寂的距離,在平頂山與如牛豬肉般的層層紅地垛上呼嘯而過,巖石時而拱起,時而成角。公路上有成群的黑尾鹿,毛發有如冬草般的鹿皮色,為單調的紅色鄉野以粗筆點綴出變化。沿途可見血液蒸發後形成的幹鹽湖。住得起汽車旅館時,他幾乎每次必帶回一個女孩上床,相當於半小時的止痛劑,卻缺乏騎牛時那分激情暢快感。結束時沒有溫存。他叫她們趕快走。來來去去的女孩悶悶地說著他沒辦法持久,他的老二又傲慢又小,去你的星條頭巾。

“我可要對你按下刪除鍵囉。”邊說邊撥著淫蕩的金發。

隨她們怎麼說,反正女孩源源不絕,反正他清楚自己腳踏實地,力行競技牛仔生活的細節,愛情會阻礙前進的腳步,因此生命中沒有愛情存在的餘地。有時候,騎牛是牛仔生活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然而唯有牛背上的狂亂震動才能帶給他難以言喻的亢奮,為他註射浪蕩不羈的欣喜之情。置身競技場時,一切都假不瞭,因為除瞭送命的幾率以外,其餘一切皆不真切。雷公之所以打在他身上,是因為他尚未送命。環視四周,千奇百怪的事不斷發生。

有天晚上在科狄鎮,他跑步到停車場,希望在觀眾退席前離開,帕克·比茨對著他呼喊:“你要去羅斯韋爾是吧?”比茨是熱愛上帝的套牛士,頎長魁梧,頭發淡金色,臉色紅潤。

“對。”比茨跟他平行跑步前進。他的用具袋貼著“贊美上帝”的貼紙,已有剝落的跡象。

“方便載一程嗎?我的卡車開到利文斯頓時拋錨瞭,隻好租一輛小車,結果拉不動我的拖車,把傳動裝置燒壞瞭。悌朵夫說他認為你要去羅斯韋爾?”

“沒錯。如果你準備好瞭,我們就上路。”兩人將比茨的運馬拖車連結好,留下租來的車。

“慘瞭,老兄,時間不夠瞭。”套牛士跳上車說。在他關上車門前,戴蒙德已讓車輪在砂石上軋出啪啪聲響。

戴蒙德原以為這下可糟瞭,他準會經常要求下車到路邊禱告,眼珠盯著上天,然而帕克·比茨安分守己,看著油表,做自己的事,沒有說教。

一大一小,兩人同行,到過摩拉拉、塔斯卡、羅斯韋爾、谷斯瑞、開西、貝克和本德。同夥瞭幾星期,帕克說如果戴蒙德想要個固定的趕場夥伴,他可以勝任。戴蒙德說可以。無奈僅有幾個州允許套牛比賽,帕克可以出場的區域主要在俄克拉荷馬、懷俄明、俄勒岡以及新墨西哥州等地的鄉下,路途漫長空蕩。兩人時間表多有沖突,全賴耐著性子調整。然而帕克熟知捷徑,帶著他走小路,穿越火山熔巖區與山坡鄉野,進出老虎出沒之地,駛過朝聖馬車輪跡尚存的黃褐色平原。兩人開進向晚夜色,開進結凍路面的第一場冰風暴,開進刺眼的橙色日出,欣賞瞭冒煙的地球,看到塵卷風在泥地上蛇行,滾燙的熱量從太陽表面冒出,蒸得卡車引擎蓋烤漆卷起,幹雨形成不規則的網狀,從無機會落地。車子行駛在小鎮車流與傢畜中,馬群在晨霧中前進,兩名紅發牛仔將整棟房子搬上路,占據瞭路面,帕克左閃右閃,為瞭超車隻好開進水溝,將垃圾堆與墨西哥餐飲店丟在腦後,夜半時分轉進汽車旅館入口,招牌寫著“需服務請按鈴”。找不到汽車旅館,就將車子開上黑色大草原,不省人事地昏睡一小時。

帕克是拉林斯人,總是想趕至下一場牛仔競技會撈錢,隻鐘情自己的太太南希。南希篤信基督教,腿粗體胖,目前懷有身孕,據帕克說,她正在攻讀地質學。“想聊聊天的話,”他說,“就跟南希去聊個夠。天啊,巖石構造的東西,她可以講個沒完沒瞭。”

“念地質學的人,怎麼可能相信地球是在七天內創造出來的?”

“啐,她念的是基督地質學,上帝無所不能,可以在七天之內創造出所有東西,連化石也是,全部都行。生命充滿奇跡。”他將長條形的嚼煙塞入腮部。連他也有壞習慣。

“你是怎麼迷上的?”戴蒙德問,“是因為在農場上長大嗎?”

“迷上什麼?牛仔競技嗎?從小就開始騎瞭。從沒住過農場。從來也不想。我在得克薩斯亨茨維爾長大的。知道在哪裡嗎?”

“有個大監獄。”

“對。我爸在拉林斯的監獄當警衛,不過之前他住在南邊的亨茨維爾。亨茨維爾的監獄牛仔競技辦得不錯,維持瞭好幾年。每場比賽,我爸一定帶我去看。他帶我去報名小牛仔培訓會。告訴你,我祖父多半都是在亨茨維爾套牛。曾經扭斷一個牙醫的鼻子。他個性剛烈,脖子刺瞭一圈繩套的刺青,手腕也刺上套牛人綁牛腳的繩索。幾年後他見到天光,接納瞭耶穌基督,傳給我爸也傳給我。所以我盡量過一個基督徒的生活,幫助別人。”

兩人默然開瞭半小時的路,日光暗淡,盆地青草的色澤因而轉為骯臟的一分銅板的顏色,然後帕克再度開口。

“有件事想跟你講,我現在正好想到。關於你騎牛的事。關於牛仔競技。是這樣的,你的效法對象不應該是蠻牛。牛是你的對手,必須制伏他。同樣的道理,套牛時,牛是我的對手,必須打起精神,一切妥當後才把繩索拋出去,否則就甭談瞭。”

“嘿,這道理我懂。”他也知道,這傢夥遲早會對他講道。

“不對,你不懂。假如你懂,你就不會一晚接一晚去玩牛,不會亂上朋友的老婆,你做過的事我叫做強行進入。你懂的話,就會找個合適的人結婚成傢。你會把耶穌當作效法的對象,而不是專門崇拜壞脾氣的蠻牛。這一點你沒辦法否認。玩牛這種事,你不快退出不行。”

“耶穌不是也沒結婚嗎?”

“就算沒結婚,他也是個牛仔,是天下第一個競技牛仔。《聖經》裡面有記載。在《馬太福音》《馬可福音》《路加福音》和《約翰福音》裡都有記載。”他改以聖潔的語調說,“‘你們進村去,一進村時,可見一匹無人乘坐過之驢駒,解開其繩結牽來此處。主需要他。他們將驢駒帶至耶穌面前,將衣物放置其上,協助耶穌上座。’如果這樣還不算在描述無鞍騎乘,我就不知道這段在說什麼瞭。”

“我愛騎牛,牛是我的夥伴,如果牛會開車,我肯定會找一頭來開。我的背景怎麼被你摸得這麼清楚?”

“很簡單。邁倫·薩瑟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他搖下車窗吐瞭口痰,“老爸以前也有點喜歡玩牛,不過他後來不玩瞭。”

一兩天後,帕克又開始說教。耶穌基督與傢庭價值,戴蒙德已經聽厭瞭。帕克說:“你不是有個弟弟嗎?怎麼從來沒見他來牛仔競技場看哥哥表演?你爸爸媽媽呢?”

“靠邊停一下車。”

帕克緩緩將卡車停靠在路邊硬實的大草原上,推至停車擋,誤以為戴蒙德想小便,所以自己也下車,拉下拉鏈。

“等一等。”戴蒙德說。他站在那裡,火辣的太陽照在他身上,“我要你好好盯著我看。看到沒有?”他半轉身再回頭面對帕克,“我就是我。你看到的就是我。管你自己的閑事,我們有路要趕。”

“呃,我的意思是,”帕克說,“你隻為你自個兒著想。一根木樁沒有辦法圍出籬笆,這道理你不懂。”

八月下旬,天氣熱如煉獄,離開邁爾斯城時帕克腦中的地圖失靈,兩人來到懷俄明州線以南的頂巖地上,蠻荒鄉野在眼前無盡起伏,視線所及百英裡,有羚羊與牛群聚集,如同古代收支簿上老舊鋼筆的刻痕飛至草原上,形成小墨斑。卡車往回走,試試岔路,後來距離灰牛鎮幾英裡處,有間改裝為酒吧的駝背農莊,方形的木柱歷盡風吹雨打,幾近黑色。酒吧前面停著數輛卡車,戴蒙德指著說:“最後那輛,不是斯威茨·馬斯格婁夫的運馬拖車嗎?還有納赫蒂加爾的卡車。該死的套牛人,把馬當作女人似的。昨晚納赫蒂加爾講什麼你聽見瞭嗎?‘她很誠實,她很乖,她從來不會不忠。’講的是他的馬。”

“我對自己的馬也有同感。”

“開過去。我想一口氣喝下一杯啤酒。”

“進去還能活著出來,就算我們走運瞭。納赫蒂加爾是神經病。其他人光談自己的拖車而已。”

“不管那麼多瞭,帕克。你喝你的咖啡,我非喝兩杯啤酒不行。”

酒吧門口上方掛著一片松板,註明店名為“鞍架”,被烈日灼成深色。戴蒙德推開厚木板門,門上佈滿各式口徑的子彈留下的孔洞。裡面裝潢得不錯,陰暗,木柱墻壁燙有數千個牛身烙印,掛著褪色的相片,裡面有作古已久的有鞍騎士,高入雲霄,也有身穿毛衣與羊毛皮套褲的趕牛人。酒吧後方立著全世界最古老的點唱機,外殼破損凹陷,霓虹燈故障,手電筒以繩子綁住,提供給愛挑剔的酒客照亮選歌單。密爾頓·佈朗於一九三五年以高昂悠然的嗓音演唱,“噢,微——微——微——微風”,飄揚在鋅質吧臺與四張桌子上。

酒保是個冷靜頑固的老禿子,鷹鉤鼻,下巴上有凹窩。酒瓶、酒龍頭,以及一面骯臟的鏡子——酒保的領域並不復雜。酒保盯著這些東西看,帕克打量過煎板上瀝青般的液體後,點的是薑汁汽水。戴蒙德知道他打算在此喝個爛醉。斯威茨·馬斯格婁夫與納赫蒂加爾、艾克·蘇特、吉姆·傑克·傑特脫下瞭帽子,完全亮出禿頭,四人坐同桌,吉姆·傑克飲用紅啤酒,其他人則喝威士忌,喝得爛醉如泥,為瞭慶祝納赫蒂加爾的女兒首度贏得木桶障礙賽而抽雪茄。雪茄抽到一半,捻熄在煙灰缸裡。

“你在這裡幹嗎?”

“啐,路過鞍架,怎可不下馬灌溉一番。”

“說得也是。”

納赫蒂加爾對著點唱機做手勢:“你們沒有克林特·佈萊克的歌嗎?沒有德懷特·尤肯姆嗎?”

“這裡有什麼,就閉嘴乖乖聽,”酒保說,“這是早期的踏板鋼弦吉他,是無價之寶。你們搞牛仔競技的人對鄉村音樂懂個屁。”

“胡說八道。”艾克·蘇特從口袋裡取出兩粒骰子。

“丟骰子,看歸誰付錢。”

“你請客,納赫蒂加爾,”吉姆·傑克說,“我全輸光瞭。本來小贏一點,全輸給那個印第安王八黑背心。他幫一個牲口承包商做工。一次定輸贏,贏傢通吃。隻丟一次骰子。他有兩個用來騙人的骨骰子。搖一搖,丟出來。很快。”

“我也跟他玩過。想不想知道訣竅?”

“不想。”

黃湯一上桌立即流失,過瞭一會兒吉姆·傑克談著嬰兒、妻子、傢庭歡樂之類的東西,觸動瞭帕克,搬出那一套壁爐前的溫馨傢庭演說。進行到下一回合,艾克·蘇特哭瞭,訴說一生最快樂的一天,是他將金扣環交到父親手上,對父親說,我完成瞭你的心願。馬斯格婁夫的故事最為動人,他坦承總決賽贏得八千兩百元,一半給祖母,另一半捐給失明孤兒之傢。戴蒙德灌下五杯威士忌、四杯啤酒,接著對大傢發表感言,連剛進門的兩個農場幫手也包括在內。這兩人灰頭土臉,汗水噴灑而下,剛下捆幹草機,酒保端來大壺冰啤酒後,他們把臉貼在酒壺上。

“你們全都嚷嚷談著傢庭、老婆孩子、老媽老爸、兄弟姊妹的,卻沒有一個人在傢裡待過太多時間,也從來不想,不然不會想參加牛仔競技。競技牛仔是一傢人。住在農場的那些傢人算個屁。”

坐在吧臺前的一位農場工掌心向下拍出聲音,納赫蒂加爾則以眼神回敬。

戴蒙德高舉威士忌酒杯。

“敬牛仔大傢庭一杯。沒人派你做雜事,沒人把你當傻瓜看。大傢幫你拍照,你上電視,請教你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跟你討簽名。你成瞭名人,對不對?敬一杯。牛仔競技。人傢隻能說我們很笨,卻不能說我們是懦夫。來呀,幹杯!為小騎賺大錢,為脊椎震裂、腹股溝拉傷,為口袋空空,為該死的熬夜開車,偶爾會給顛出去——如果你弄得到良藥,顛出去是別人傢的事。要不要聽我的想法?我覺得啊——”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什麼,隻知道艾克·蘇特朝他揮拳,然而艾克隻是伸手想扶他,避免他落入雪茄煙屁股裡。當晚他遺失瞭星條頭巾,從此陷入低潮。

“最後一次看到,是有人拿它去擦拭吐在地板上的東西。”比茨說,“不是我。”

第六秒時,蠻牛戛然停止動作,然後反向扭動並立刻往回甩,他不知所措,往左邊彈去,撞向自己的手,然後飛越蠻牛肩膀,瞥見蠻牛以濕眼怒視的眼光,但他的手反轉過來,動彈不得。他吊在牛身上,一切安好。雙腳踏好,他說出聲來,跳,阿門。蠻牛瘋狂起來,想甩開他,甩開丁當響的牛鈴。每次蠻牛猛沖,戴蒙德被拋向半空中,扯出像濕毛巾的抽打聲。牛繩呈半扭狀態,將握住的手指纏在牛背上,令他無法翻手打開指頭。他使盡吃奶力氣,希望能以雙腳觸地,無奈蠻牛太高大而他太矮小。蠻牛以高速轉動,觀眾眼裡的牛身成為色彩斑斕的條狀油漆,而牛仔則成瞭塗油漆時擦身用的抹佈。鬥牛士在一旁如獵犬般以百米速度奔走。每次蠻牛一猛沖,戴蒙德就從北極圈被甩到墨西哥邊境。牛毛飄進瞭他嘴裡。他的手臂被拉得脫臼。毫無休止的跡象。這一次,他將在吶喊的陌生人面前死去。蠻牛壓低身體,讓戴蒙德高飛,這時伺機而動的鬥牛士一手刺入戴蒙德手臂下方,反向抽出牛繩尾端。他手套的指頭部分打開,他以翻筋鬥的方式逃離牛蹄,接著蠻牛踏在他身上,以牛角牴著他。他蜷縮起來,以沒脫臼的手臂護頭。

“喂,老兄,爬起來啦,這牛很兇喲。”遠處有人大喊,他則以狗爬式逃命,臂部朝天,往金屬欄桿方向奔去。欄桿旁站著一個小醜,蠻牛已經離去。觀眾突然大笑,而戴蒙德以眼角瞄到小醜正在模仿他狼狽的腳步。他緊貼著欄桿,背對著觀眾,暈頭轉向,無法動彈。觀眾等著他離開競技場。在滴答的雨聲之外,可聽見微弱而傷感的警笛聲。

有人拍他右肩兩下,說:“走得動吧?”不住顫抖的他想點頭卻無能為力。他的左臂癱軟下垂。他內心深信死神本已鎖定他,幾乎開車將他帶至天堂電鈴前,卻因不明原因而作罷。這人鉆入他的右腋下,另一人摟著他的腰,半抬半走帶他到一個房間,有個跛腳的當地人坐在裡面,擺蕩著一條腿,抽著香煙。這裡沒有體育醫療隊。他恍恍惚惚地想,我才不想讓有煙癮的醫生看病。廣播員的聲音從競技場傳來,回音陣陣,如同置身涵洞,“各位,剛才騎得精彩,撐瞭好久,可惜功虧一簣,戴蒙德·費爾茨得到零分,可是各位要為這個年輕人的膽識感到欽佩才對,讓我們以熱烈掌聲歡送他。他不會有事的。接下來歡迎來自得克薩斯威帕普的但尼·斯科特斯——”

他嗅得到醫生吞雲吐霧的口臭,嗅得到自己身上的腥臭味。他汗流浹背,疼痛難耐,全身濕滑。

“手臂動得瞭嗎?手指頭有沒有感覺?這樣有感覺嗎?好吧,隻好弄掉上衣。”說著將剪刀口對準袖口,開始往上剪開衣袖。

“一件五十元咧。”戴蒙德悄聲說。這件新襯衫的衣袖與胸前印有紅羽毛與黑箭。

“相信我,如果我把你的手臂從袖子裡拖出來,你不會感激我的。”剪刀剪過前抵肩部位後襯衫落下,潮濕的皮膚感受到空氣的冷度。他不斷發抖。反正發生瞭這事,那件襯衫也變得不吉利瞭。

“原來如此,”醫生說,“肩膀脫臼。肱骨脫離肩窩,向前移位。好吧,我來試試看能不能把肱骨推至原位。”醫生的下巴緊貼他後肩,雙手則握住那隻無力的手臂,煙草氣味濃烈。“會痛個一分鐘,我的動作會——”

“老天爺呀!”劇烈的痛楚痛徹心扉。淚水流下發燙的臉孔,他止也止不住。

“打起牛仔精神。”醫生以諷刺的口吻說。

帕克·比茨走進來,興味盎然地看著他。

“手被纏住瞭是吧?我沒看見,不過聽說你被纏得很緊。二十八秒。他們會收錄在錄影帶裡。外面在下大雷雨。”他被陣雨淋濕,上唇仍見上周的傷口,已經結痂,下頜一側則有剛刮傷的痕跡。他與醫師交談。“肩膀脫臼啦?可以開車嗎?今天輪到他開車瞭。明天下午兩點前要趕到得克薩斯南部哩。”

醫師打完石膏,再點一支煙。“換成是我,連門都沒有。他隻剩右手而已。肩膀脫臼不是推回去就沒事。可能還需要動手術。韌帶受傷,內出血,腫脹,發痛,可能是神經或血管受損。他傷著瞭。阿司匹林可能要一把一把地吞。石膏要打上一個月。如果他準備開車,準備單手開車或是用牙齒開車,我就不能開可待因給他吃,你最好也別讓他服用可待因。打電話問保險公司,確定一下給付范圍有沒有包括受傷導致無法駕駛。”

“什麼保險?”帕克問,接著說,“你該戒煙啦,”然後對戴蒙德說,“上帝好心饒你一命。我們什麼時候走?嘿,你看到他們怎麼拼我的名字嗎?天啊。”他大大打瞭個哈欠。昨晚他徹夜從愛達荷州開車南下。

“給我十分鐘。讓我沖個澡,平靜一下心情。幫我拿繩索和行軍袋。我開車沒問題。給我十分鐘就好。”

醫師說:“上路吧,老弟。”

此時有人進來,左眉上方割傷,傷口很深,這人以手指壓在傷口下方,以防鮮血流入迅速腫起的眼睛。這人說,貼起來就行瞭,貼住眼皮,讓眼睛睜開,我待會就要上場瞭。

他在濕黏的水泥淋浴室單手卸裝,四扣的皮套褲與拔鞋帶很難脫下,痛楚感如綿長的海浪直撲而來。他夠不著另一邊。有個人正在一個淋浴間洗澡,額頭靠在水泥墻上,雙手也貼在墻上,讓熱水沖在脖子後面。

戴蒙德在斑點遍佈的鏡子裡看見自己,兩隻黑眼睛,鼻孔流血,右頰擦傷,頭發因流汗而呈深色,牛毛黏在骯臟的臉孔上,臉上淚痕處處,從胳肢窩到臀部有片瘀青。他痛得頭昏腦漲,莫大的倦意襲上心頭。這一次,欣快感並沒有出現。如果他死瞭,這裡可能就是地獄——愛抽煙的醫生,腥臭的公牛,還要趕八百英裡的夜路,自始至終痛楚不斷。

如瀑佈般陣陣灑下的自來水停止瞭,悌朵夫走出淋浴間,頭發貼平。戴蒙德知道,他算是老爺爺瞭,三十六歲,在騎牛圈裡算是老人,卻仍繼續騎下去。他的臉頰灰黃色,臉孔是一張經外科修繕過的地圖,身上的疤痕多到足以開店販賣。數月前戴蒙德看見他,鼻梁斷裂,流出深色血液,拿來兩枝黃色鉛筆,在每個鼻孔裡塞進一枝,左塞右塞直到壓垮的軟骨與鼻骨被推回原位為止。

悌朵夫的毛巾破爛,卻是他的幸運毛巾。他以毛巾揉著佈滿疤痕的上身,對戴蒙德露出狐貍牙,說:“這一行拼的是骨頭,不是嗎,老弟。”

外面的雨已停,卡車濕亮,陰溝裡滿是廢物。帕克·比茨坐在乘客座,已經睡著,鼾聲微弱。戴蒙德調整座位向前時,帕克醒來。戴蒙德裸露上身,赤腳,將剪開的襯衫扔進車裡,隻手從行軍袋裡翻出大號長袖運動衫,讓打上石膏的手順利穿過。然後他硬將雙腳塞進舊運動鞋,上瞭車,發動引擎。

“你開車沒問題吧?你撐兩三個鐘頭,等我睡夠,再接手開到終點。沒有必要讓你開完全程。”

“沒問題。他們把你的名字拼成什麼?”

“C-A-K-E。Cake Bitts(蛋糕屑)。南希知道瞭,一定會笑得肚子痛。該上路瞭,老兄,時辰不早瞭。”說完他再度入睡,長繭的手心微微打開朝上,放在大腿上,仿佛等著接什麼似的。

過瞭得克薩斯邊界沒多久,他開進整晚服務的卡車休息站,加滿油箱,買瞭兩瓶飽含咖啡因的可樂,和著可樂吞下提神藥與止痛錠。他走過收銀機與一排排垃圾食品,來到電話前,從皮夾裡翻找出電話卡,撥瞭上面的號碼。紅雪橇這時凌晨兩點半。

電話才響一聲,她就接起。她的嗓音清晰。她還沒睡。

“是我,”他說,“戴蒙德。”

“矮冬瓜?”她說,“什麼事?”

“是這樣的,這話我不知道該怎麼問才能問得禮貌或不算唐突。我父親是誰?”

“什麼意思?是雪利·卡斯特·費爾茨啊。你應該知道。”

“不,”他說,“我不知道。”十年前雪利·卡斯特·費爾茨上車前對戴蒙德說的話,戴蒙德轉述給她聽。

“卑鄙小人,”她說,“他把你設計成定時炸彈。他知道你是什麼樣的小孩,知道你會一直放在心裡生悶氣,最後爆炸開來。”

“我沒有爆炸。我是在問你,我父親是誰?”

“我告訴過你瞭。”她說這句話時,戴蒙德聽見電話彼端傳來低沉的悶咳聲。

“我不相信。再問你第三次,我父親是誰?”

他等著。

“媽媽,你跟誰在一起?是那個戴黑帽子的肥豬嗎?”

“誰都沒有。”她說完掛斷電話。戴蒙德不知道她回答的是哪個問題。

帕克·比茨走進來時,他仍站在電話前。帕克拖著腳步,打著哈欠。

“要換手瞭嗎?”他以掌心底部重擊額頭。

“不必瞭,你繼續補覺。”

“啊,好。撒泡尿澆熄營火,老兄,走吧。”

開車,他沒問題。他可以開完全程。現在可以,這一次可以,再開幾次也沒問題。然而他感覺到,仿佛有股壓力鎮住他內心,最後消耗殆盡。原因不在那通電話,而是他緊靠在競技場欄桿上的片刻,在他無法步出競技場的時候。

他將車開回空蕩蕩的馬路。數英裡外農場燈火點點,黑色地貌襯托著黑色天空,將兩人引入星光簾幕的褶縫。卡車駛向正午鏗鏘作響、亮光閃閃的競技場時,他想到有鞍老騎士保養皮革三十七載,想到利西騎馬走進蚊蚋蔽天的加拿大夕陽,想到農場工彎腰切開陰囊。人生事件進展的速度似乎比牛刀緩慢,幹凈利落的程度卻不輸牛刀。

他心想,事情沒有這麼簡單,然後再度聽見她沙啞、激動的嗓音說:“一切。”全像快速激烈的騎牛賽,最後落入泥巴。他在黑暗中超越一輛運煤火車,密集的長方形車廂挨著靛藍夜色滑行,一個車廂,又一個車廂,又一個車廂。非常緩慢地,非常緩慢地,晨曦從雲層後冒出,欣快感的熱度沖刷全身上下。也許隻是欣快感的回憶使然。

《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