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史

李蘭德·李在一九四七年十一月十七日誕生於懷俄明州科拉傢中,在六名子女中排行老幺。一九五〇年代,李蘭德的母親繼承瞭一個不起眼的小農場,因此舉傢轉徙尤尼克。農場位於尤尼克市區外數英裡,傢裡養羊,也養瞭幾隻雞、幾頭豬。父親生性易怒,排行較前的子女一長大立刻離巢。李蘭德能唱完整首《櫥窗裡的狗狗賣多少》。他父親常拿蒼蠅拍打他,叫他閉嘴。收音機聽不到新聞。暴風雪打斷瞭電線。

李蘭德的臉骨架明顯,遺傳瞭母親的特征。他的脖子粗,紅金色頭發緊貼在額頭上,形成劉海。他年紀很小就開始出現中年酒鬼般的眼袋,眉毛呈一直線,下面的兩隻眼睛咕嚕流轉卻不在一條直線上。他的鼻子寬扁貼臉,嘴巴似乎是以鑿子在嫩肉上劃出的一道。五年級時,他與朋友瞎鬧,從學校火災救生梯上跌落,造成骨盆骨折,全身上石膏,三個月後才拆掉。新聞中某播報員提及,美國人平均每人一年消耗八點六磅人造奶油,卻隻吃八點三磅真正奶油,他從未忘記這個統計數字。

李蘭德十七歲時與洛麗·博韋結婚。兩人休學。洛麗懷瞭身孕,李蘭德感到很驕傲。骨盆受傷,絲毫不礙事。她年紀比李蘭德小,五官不明顯,臉蛋橢圓形,中長發。她稍顯壯碩,但身穿粉色系毛衣套裝時模樣甜蜜可人。李蘭德為瞭結婚與母親吵架,因此離開農場。他在埃格的加油站找到加油的工作。埃德·埃格說:“準備就緒就可以開炮,格裡德利戰艦,”然後大笑。加油站位於十六號公路與郡道交叉口。十六號公路是通往黃石公園的觀光要道。李蘭德以五十元買下丈人的老卡車,由埃德幫他改裝引擎。熱門新聞是越南與亞拉巴馬州塞爾馬[塞爾馬,黑人民權運動起源地。]。

聯邦政府資助興建公路,在十六號公路以南四十英裡處新設四車道州際公路,與十六號平行。一夕之間,尤尼克的觀光業變得蕭條。前一天來瞭一百輛車加油,換機油,買漢堡,喝冰汽水。隔天隻有兩輛車上門,都是本地人開車過來詢問生意如何。不到幾個月,加油站窗戶裡掛出“待售”招牌。埃德·埃格喝醉酒開快車,在郡道上撞死兩頭閹牛。

李蘭德加入陸軍,為軍車調度中心貢獻心力。他在德國駐紮六年,一句德文也沒學會。回到懷俄明時較從前肥胖,脾氣也比以前鬱悶。春夏季他參加防雪柵欄建築隊,隨後帶著洛麗與孩子們——大兒子與新生女兒——搬傢至卡斯珀,以駕駛運油卡車維生。他們居住於毒蛛路上一間房車,擠在兩戶爭吵不休的鄰居之間。從新聞報導中他們聽到某地發現巨大鉆石。次女出生。李蘭德與石油公司調派員處不來。一年後全傢搬回尤尼克。李蘭德與母親握手言和。

洛麗撙節傢用有一套,存下一小筆積蓄。兩人自己出來做生意。李蘭德相信,如果開一傢農場用品店,本地人會樂意惠顧,省得大老遠進市區。埃德過世後,遺孀一直賣不掉加油站,李蘭德承租下來,重新裝潢一番。木工部分全由李蘭德擔綱,洛麗則負責裡裡外外的粉刷工作。李蘭德的副業是與父親合作養豬。他父親從小在衣阿華州生長,對豬很瞭解。

情勢越來越明朗化。附近居民喜歡開車遠道至較大的城鎮,可以看看不一樣的東西,購買奢侈雜貨、衣物、烘焙食品以及農場用品。有一年冬天嚴寒,從上天到五腑六臟全凍僵瞭,李蘭德與父親的豬隻也凍死瞭一百一十二頭,他們因此賣掉整個養豬生意。一年半後,農場用品店倒閉。那臺新的彩色電視機重回店裡。

完成宣告破產手續後,李蘭德找到道路修繕隊的工作。他似乎經常出差,但也時常有機會回傢過他所謂的“種田假”,所以妻子洛麗再度懷孕。嬰兒出生前,他辭去修繕隊的工作。他就是無法與工頭和好相處。工頭與所有人都相處不來,所以汰換率很高。他從卡車上的收音機聽到,數百名邪教信徒喝下粉泡果汁加氰化物集體自盡。

李蘭德在湯河冷藏肉類加工廠找到工作。老板是老頭佈羅斯。李蘭德是唯一員工。他天生有眼光,能目測大型動物的大小,並加以切割成塊。他喜歡幹凈整潔地包裹肉品,喜歡濕骨與冰箱的味道。他能準確投置切肉刀,毫厘不差。如果李蘭德在場,老鼠想沿著墻腳跑絕對跑不遠。經過數月來與老頭佈羅斯的討論,李蘭德與洛麗簽下十年租約,包下冷藏肉的生意。他倆的長子自高中畢業,是傢族裡第一個高中畢業生,之後進入陸軍服役。他簽約六年。新聞報導著學校營養午餐的爭議。爭議點是番茄醬被歸類為蔬菜。老頭佈羅斯遷往阿爾佈開克。

經濟不景氣。新聞報導盡談經濟蕭條與失業率。小農場主人為瞭省錢,屠宰工作不再外包,親自切割冷凍。肉品冷藏的租金很高,電費也向上攀升。李蘭德與洛麗不得不改行。老頭佈羅斯從阿爾佈開克搬回來。雙方鬧得不愉快。李蘭德說,事業做不起來,事實就是事實。

另尋天地,現在似乎是個好時機。李蘭德在瑟莫波利斯找到地方性的肉品冷藏工作,是狩獵季節的臨時工,因此全傢搬到該地。有一位獵人來自得梅因[得梅因,衣阿華州首府。],住在距離李蘭德父親出生地不遠,李蘭德幫他將冷凍麋鹿與麋鹿的頭搬上自傢單引擎飛機,因此得到一百元的小費。那人喝多瞭。飛機在東南方藥弓山脈失事墜毀。

冬季漫長,李蘭德處於失業狀態,留在傢照顧嬰兒。洛麗在學校自助餐廳上班。嬰兒很愛哭,李蘭德為瞭止住哭聲,以湯匙喂他喝啤酒。

春天時,他們搬回尤尼克,李蘭德再度開卡車維生,這回他駕駛的是長途大貨車,東西兩岸跑,每次出門,兩三個月才有機會回傢。他跑遍瞭北美洲,到過得克薩斯、阿拉斯加、蒙特利爾,以及科珀斯克裡斯蒂。他說,到什麼地方都一樣。洛麗這時改在尤尼克的高低餐飲店廚房上班。該餐飲店兩年內三度易主。上瞭年紀的農場主人韋斯特·柯林克,三餐均到高低餐飲店報到。他對洛麗有意思。他對著洛麗念出報紙上一則報導——臭氧層出現瞭怪洞。他誤以為臭氧是氧氣。

有一晚,李蘭德人在東岸某地,嬰兒發燒咳嗽一星期後發生痙攣。洛麗驚恐之餘冒著路面冰凍的危險,開車趕到遙遠的醫院。嬰兒撿回一條命,但智力因此受損。洛麗因此在尤尼克發起緊急醫療救援團體。三女二男參加,接受急救訓練。他們開車一百英裡去上急救課。第一次測驗,隻有兩人合格。洛麗是其中之一。另一人是口吃鮑勃。他是獨身老人。沒通過測驗的人,其中之一說口吃鮑勃除瞭研讀急救手冊之外沒事幹,因為他很懂得每月領社會保險金享受人生。

李蘭德辭去卡車司機的工作,再度與住在以前農場的父親合作,試試養豬的手氣。他擔任消防義工,二月那場燒死兩名兒童的大火,他也加入救火行動。當天大雪紛飛,消防車花瞭三小時才抵達失火農場。慘遭祝融之災的傢庭是洛麗的親戚。李蘭德說,房裡發生爆炸時,有東西飛出來擊中消防車的引擎蓋。是一臺任天堂遊戲機,絲毫未遭灼傷。

口吃鮑勃有親戚住在印第安納州曼西。親戚之一在曼西醫學中心服務。經這位親戚的奔走,該醫學中心捐獻一輛老救護車給尤尼克救援隊。這輛救護車原本打算捐贈的對象是密西西比州的一個團體。鮑勃的親戚曾到過尤尼克,是他勸醫學中心改變捐贈對象。鮑勃害怕開車通過車流擁擠的都市,所以李蘭德與洛麗輾轉搭乘多班公車至曼西將救護車開回來。這是他們首次度假。他們帶著幺兒同行。回程途中,洛麗將錢包遺忘在餐廳椅子上。回程的汽油錢放在錢包裡。他們回到餐廳,心焦如焚。有人撿到錢包交給餐廳保管,一文也沒少。洛麗與李蘭德談著人性善良之處,甚至連陌生人都好心。他們出差的這段時間,口吃鮑勃當選救援隊的隊長。

有對加州夫妻搬來尤尼克,做起標本剝制的生意。他們自稱藝術工作者,讓動物擺出不尋常的姿勢。他們付錢請洛麗清理工作室。他們的櫥窗展示一條郊狼標本,成瞭當地人的笑柄,因為郊狼擺出抬起一條腿的姿勢,將腳搭在山艾樹上的圈套裡。標本剝制的生意撐瞭將近兩年,後來夫妻倆移徙俄勒岡。李蘭德與洛麗的長子從海外打電話回來。他打算簽下終身職。

李蘭德的父親去世,他們這才發現養豬生意負債累累,農場是抵押再抵押。他們出售農場以償還債務。李蘭德的母親搬進來同住。李蘭德繼續駕駛長途卡車。他母親整天看電視。有時候她坐在洛麗的廚房,鮮少說話,靜靜挑出幹豆粒中的小石子。

年紀最小的女兒給人當臨時保姆。有一晚,她在回傢路上,雇主撫摸她發育不全的胸部,要求她握住他的陰莖,原因是,他說她吃掉瞭他保留下來的一塊巧克力蛋糕。她乖乖遵命,卻跑回傢向洛麗哭訴,而洛麗建議她別亂講話,從今起待在傢裡別出去。雇主是李蘭德的朋友,兩人經常一起狩獵麋鹿與羚羊。

李蘭德辭去卡車司機的工作。洛麗存瞭一小筆錢。兩人再度決定自行創業。兩人承租的店面,是李蘭德找到第一份工作的老加油站,也是兩人開過農場用品店的地方。如今加油站恢復老本行,同時也是便利商店。他們嘗試瞭一些必勝的小花招:會在風中噗噗作響並撕裂的塑膠廣告旗幟,加油一次贈送冰淇淋甜筒,並可參加抽獎。李蘭德腦子裡不斷想象著一百輛車靠過來的光輝歲月。如今十六號公路似乎是全美最空蕩的道路。他們苦撐瞭一年,然後李蘭德承認事業失敗。他的想法正確。超級杯總決賽,舊金山擊敗丹佛,讓他沮喪瞭數日。

長子被陸軍勒令除役,原因是什麼,他不肯說明,但李蘭德知道是化學藥物,是毒品。李蘭德不顧背痛,重返長途卡車駕駛的工作。長子回國,在皮野的農場幫忙。李蘭德觀察研究兒子,尋找毒癮的跡象。兒子的眼睛總是佈滿血絲,淚水漣漣。

最不幸的一年到來。李蘭德的母親去世,李蘭德背部受傷,同一個星期,洛麗得知罹患乳癌,而且再度懷孕。她四十六歲。洛麗的醫生建議她墮胎。洛麗拒絕。

長子經診斷後發現對馬匹過敏,因此辭掉農場的工作。他告訴李蘭德,他想試試養豬的事業。豬肉價格很高。李蘭德興奮瞭幾天。他腦海中浮現出清晰的影像:李蘭德父子傢畜公司。可惜有一天,兒子服役期間結交的朋友騎摩托車過來找他,他改變瞭主意,隔天早上跳上摩托車,兩人直奔鳳凰城。

洛麗懷孕第五個月流產,隨後癌癥惡化。李蘭德每天到醫院陪伴在側。洛麗病逝。兩個女兒,這時均已出嫁,咒罵著李蘭德。沒人知道如何通知長子,他因此錯過瞭葬禮。幺兒哭鬧不休,哄也哄不停。他們決定送他到蒙大拿州比靈斯與長姊同住。她正懷著第一胎。

洛麗去世後過瞭兩個春天,有名來自俄亥俄州的中年婦女買下餐飲店,漆成橙色,改名為尤尼克小吃店,並雇用李蘭德掌廚。他很懂牛豬肉,知道如何選擇上等肉與最佳烤盤,也知道如何以炸雞的方式炸到完美的境界。他從前在傢從來不下廚,大傢對他這番隱藏已久的手藝嘖嘖稱奇。長子返鄉,翌年兩人計劃承租老加油站,改裝為摩托車修理店兼牛排屋。誰也沒空聽新聞。

《斷背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