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石堂半夜接到兒子電話時候,便一口要求兒子,這件事不管人死人活,要兒子回避,由他來處理。柳石堂讓柳鈞要求醫生抽血取證,化驗血液酒精含量,復印所有醫院單據。然後不管有沒有人在省院接手,柳石堂讓柳鈞立刻離開,不要開口做任何承諾,回公司照管生產。首要保證的是生產不停頓。
等柳石堂大清早包車風塵仆仆趕到省院,死者的親屬還沒趕來,而柳鈞則已經從行政經理那兒瞭解到解決辦法。柳鈞心疼爸爸一夜趕路,可是兩人一個照面,他發現爸爸精神抖擻,反而比他更精神。原來柳石堂在車上一路睡過來。
“你還沒走?快走,快走。人還活著沒?”
“死瞭。行政老張帶傢屬已經上路,大概再半個小時能到。死者未婚,傢裡隻有父母和姐姐,他是獨養兒子,要死的,他父母不曉得多傷心……”
“死瞭?死瞭難處理,不過處理好就是一瞭百瞭,不像工傷沒完沒瞭是個無底洞。老張有沒有說有規章可循?”
“有,我們交瞭工傷保險,因公傷亡職工的喪葬補助、供養親戚撫恤金。一次性工亡補助金都由勞動局的工傷保險基金支付。但是這位員工喝酒過,可能會被排除在工亡認定之外。”
“千萬不能跟勞動局管工傷鑒定的人提起喝酒的事,市面價,人命二十萬,不是國傢賠就得我們賠。既然死瞭人,不賠逃不過。我們的工傷保險絕不能白繳。”
“那是才剛工作沒多少年的,正當青春,就這麼死瞭,我們私人在工傷基金之外,另外多給十萬吧。”
柳石堂兩眼往周圍一掃,揮手擋住兒子的話頭,“這件事我來處理,我不管你願意給多少,給一百萬都我沒意見,但這話隻能事後提,現在是討價還價時候,什麼都不能說。人心叵測,我們要有打硬仗準備。再說,我們的損失誰來賠?自認倒黴?”
“爸,雖說如此,可別太冷血,畢竟是一條人命。”
“我依法辦事。他奶奶的,這事一出,銀行剛啟動的貸款審核又得泡湯,我們又得多借幾個月高利貸,這息差損失誰來賠我們?倒黴……阿鈞,工傷很常見啦,你不能婆婆媽媽。”
“是的。但……”
“沒有但是,騰飛這是第一次工亡,一切照規矩來,別給以後處理留下高標桿。我會處理。接下來是比誰更無賴,你做不出來。你找人把我業務替上。你快走。”
柳鈞雖然離開瞭醫院,可是心裡非常擔心爸爸的處理手段,他可以設想得到,爸爸會很巧妙地對付死者傢屬,然後將總賠付控制在二十萬之內。他在路上已經打定主意,不管處理結果如何,他個人再給十萬,要不然他過不去自己心裡的那道坎。可是柳鈞又默認爸爸處理這件事的起始態度是正確的,在人與人該如何相處的問題上,他已有前車之鑒——傅阿姨,讓他對人性的良知很難有太大奢望,唯有事先做足自我保護。他沒有意識到,他在不知不覺間,也對靠近身邊的人保持警戒。
一夜未眠的柳鈞坐上大巴想打個瞌睡,可是怎麼也睡不著,救護車上看到那位員工臉上痛苦的表情一直在他眼前晃動。他不得不佩服他爸爸,別的不提,能一路睡到省城,這得多大的鎮定。
等回到工廠,看到出事焊機被保存現場,所有焊機之後的後道工序不得不因此停工待料,柳鈞心煩得不行,他一向交貨及時,按照合同安排的生產向來一環緊扣一環。他不知道焊機會被封存到什麼時候,可是交給外加工,他又擔心質量跟不上。這是不上不下的一道工序,這道工序壞掉,前功盡棄。
不等柳鈞想出主意,調查事故責任的各路政府大員都到瞭,因為這起事故涉及人命,工作人員個個不敢怠慢,上班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及時趕赴騰飛出事現場。柳鈞隻夠時間吩咐停工待料的工人趁閑擦拭機器,他趕緊跑去會議室接待。進去看到辦公室秘書已經在那兒斟茶倒水,柳鈞連忙遞上名片,敘述事故發生時候的情況。他將出事工人晚餐喝一瓶啤酒的前事暫時略而不談。
接下來,是冗長而繁復的事故鑒定。安全條規建立?沒問題。安全培訓?沒問題。日常安全監督?沒問題。勞動局的來人有其特有的辦事套路,柳鈞以不變應萬變,騰飛有柳鈞問以前的德國同事要來全套安全防護措施,包括每天的安全操作,也都有專門安全檔案記錄,每一個經手人全有簽名。他不怕查。若是有事故責任賠償,柳鈞相信他的企業可以不承擔任何責任,不作任何賠償。
在場的勞動局工作人員將文字記錄一一審核下來,沒有發現問題。然後進去車間現場鑒定。他們沒等全套進門程序完畢,就笑話說,這個車間是他們見過最難進的車間之一:他們從頭到腳的裝備全給換瞭,才被允許進入。柳鈞在一旁看著,心裡苦澀地想,可即使如此嚴格,依然不夠,除非是設立快速血液測試,以免喝酒的嗑藥的進入車間,說起來,事故真是防不勝防。
中飯時間,柳鈞猶豫瞭一小下,便將工作人員拉到飯店吃飯,並且點瞭一桌高價菜,一條中華煙。柳鈞曉得這樣的行為與行賄無疑,柳鈞也曉得這樣的行為是人人必須遵守的規矩,柳鈞還曉得如果狷介地不這麼做那叫找死,即使他什麼過錯都沒有。果然,大傢到瞭這樣大方的飯桌上,言語之間和善寬容起來。有人還說瞭一句政治很不正確,但實際卻又是那麼一回事的話。那位公務員說,他這輩子調查瞭那麼多安全事故,有時候無法不用迷信解釋一些現象,有些看似絕無可能發生事故的場合或者人,偏偏當事人猶如被鬼使神差著撞上去瞭,真正是什麼理由都找不到。大傢都說騰飛的這起事故也是如此,再多防范,也敵不過小概率事件的殘酷降臨。大傢挺理解地寬慰柳鈞,事已至此,到底那邊是一條人命,唯有耗點兒時間精力金錢,將事情抹平過去,不認倒黴不行。他們也告訴柳鈞,不管騰飛有過還是無辜,程序必須一部一部地走,該填寫的文字說明一件都不能少,該參加的三次鑒定會審也一次不能拉下。柳鈞一一答應瞭。好歹,焊機被恩準開封使用瞭。
剛送走這一撥,又很快迎來下一撥。死者傢屬組織能力驚人,很快組織一群人吹吹打打來到騰飛公司,為死者招魂。柳石堂讓柳鈞退開別管,這種人倫大事,即使騰飛的管理再嚴,你也不能攔著人傢不看看事故現場。但是,其實也在柳石堂意料之中,那幫人進瞭車間就不肯走瞭,堵在車間門口,哭聲震天地說什麼都不肯起身離開。柳鈞打電話問派出所那個他曾經協助工作過的民警,這事兒該怎麼處理,不過人傢跟他講,這種事情派出所也不方便出面,最好大傢坐下來好生商談,協商解決。
柳鈞心急,柳石堂卻依然有張有弛,與死者傢屬中的一名代表你來我往地扯皮。直到柳石堂答應於賠償之外額外拍出一萬元的喪葬費,代表才拉上傢屬們哭哭啼啼地走瞭。
不等柳鈞松上一口氣,車間主任來報,班後會點名,有位員工失蹤,那位員工對應的圖紙也告失蹤,沒能收上。柳鈞腦袋又是一聲“嗡”。多少公司覬覦著他的產品,他的圖紙設計,因此他設立瞭嚴密的保密制度,圖紙落實到人,人在機器邊圖紙也在機器邊,人離開,圖紙必須辦理移交手續才能拿到出門證。但是今天現場混亂,想不到有人趁此機會渾水摸魚瞭。
柳鈞查閱該工人檔案之後,唯有報警一途。該工人是外地人,而且傢鄉是那種老少邊窮地區,打官司容易,索償肯定不易。除非是警察能抓到人,可估計抓到人的時候,圖紙也已經被賣瞭。對於柳鈞而言,抓不抓到,其實已經無關宏旨。但是柳鈞又不能不報警,其他的工人都盯著看這件事的處理結果呢,他處理得太軟,下一步估計是層出不窮的圖紙失蹤事件。他必須殺雞儆猴。
父子倆說到殺雞儆猴,兩雙疲憊的眼睛心照不宣地對視。柳鈞將所有有關這名工人的檔案復印一份,放進一隻透明塑料文件袋裡,準備親自去一趟派出所敲敲樁腳,找以前配合過的那位民警幫忙。柳石堂卻搶瞭兒子手中的文件袋,道:“你那種關系基本上不算關系,派不上用場。還是我去找人。”
“是不是找上回幫忙抓傅阿姨的人?”見爸爸點頭,柳鈞忍不住又問一句,“傅阿姨出獄瞭沒。”
柳石堂聞言卻是一愣,“上回抓走是什麼時間……哦,差不多一年瞭,真快。過陣子該出來瞭。阿鈞,還是你守著公司,這幾天準保不太平。那幫人今天剛給打懵,還糊塗,等醒過神來,該跟我們討價還價瞭,往後我們無論如何都得守住,不放一個人進門,否則我們很被動。”
“他們還會怎麼鬧?今天這樣子還不夠?”
“當然不夠,一條人命,而且是獨養兒子的命,他們哪肯輕易放我們過門。現在人死瞭,他們還能求什麼,當然是能榨出多少賠償是多少。我趕緊去派出所,回頭再跟你說。你快去食堂吃飯,吃完趕緊睡覺,你一整天沒歇著,我看你眼神已經不對。我出門會關照保安晚上看緊大門,放出兩條狼狗巡邏,你等下不用繞過去瞭。”
“那不叫狼狗,那是羅威納。”
“一樣,都是德國狗。”柳石堂皺著眉頭急匆匆出門,嘴裡念念不絕,“媽的,倒黴透頂,我們讓他害得損失慘重,還得挨他們索賠,好像還是我們的錯。”
柳鈞也是皺著眉頭,跟著他爸出去,“算瞭,人都去瞭,我們別計較那些。”
“我們這麼停工一天損失多少?”
“別提瞭,我也不想算,這些沒法計較瞭。想開些,爸爸,你也別太累著,早點結束早點回傢睡覺。”
柳石堂心說,這幾天還想早睡?休想。但為瞭讓兒子能安心睡覺,他一個字都不提,隻不斷念叨著倒黴倒黴,到瞭快與兒子分手時候,柳石堂才又想起一件事,“阿鈞,明天你早點去廟裡拜拜,聽話,無論如何去一趟,也替我拜拜,我明天可能沒時間。回頭我再找和尚做法事。”
柳鈞筋疲力盡地答應,送走爸爸,勉強吃幾口飯,想到必須跟幾個人匯報一下今天的事情。他重色輕友瞭一把,先給餘珊珊匯報,然後才跟錢宏明說。這兩個人電話裡幾乎是一樣的腔調,一致安慰說做工廠的就是這麼事兒多。柳鈞這才想到他心裡有點兒敬佩的董其揚,連忙打電話請教。
董其揚在電話那頭輕描淡寫地道:“我們的遭遇差不多,我這兒前天鋼結構屋頂鋪彩鋼瓦,一個民工失足掉下……”
“高空作業沒系保險帶?”
“你說事情就這麼巧,綁瞭,但是綁的那根帶子竟然會被鋼梁鋸斷。鋼結構公司老板被死者的老鄉追得失蹤,那幫人就纏著我要錢。我怎麼可能給,這事情我交給楊小姐處理。你要不要問問她?我看她處理得很麻辣。”
“麻辣算不算合理?”
“說句沒良心的話,遇到這種事,誰心裡都不好受。可是公司該承擔多少責任,該付出多少賠償,都必須照著明文規定來,即使最後我想補償,也隻能是私人掏腰包,而不是公司。若是處理過程中稍有婦人之仁,這事情基本上沒完沒瞭,看不到結束瞭。楊小姐在行政工作方面,巾幗不讓須眉。呵呵,你該不會是第一次處理這種事情吧。”
柳鈞拿勺子將飯碗裡的飯翻來覆去,看起來他的心理素質還不如楊邐。“還有一件事,董總,我這兒有位員工趁亂偷瞭我一份圖紙失蹤瞭。請你幫我留意,若是他上門兜售,圖紙給你,人給我。”
董其揚笑道:“呵呵,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能否透露,這份失蹤圖紙有用嗎?如果有用,我連夜發信號重金招賊贓。”
“隻是其中一隻零件的圖。但是我願意私人給你五萬,請你幫我以市一機名義設圈套,我需要的是捉住這個人,殺一儆百。失蹤的員工可能打死他都想不到我會找你市一機的董總串通。”
“這件事……我願意幫你,可你知道我的處境比較為難。要麼你去找楊小姐,我看她很願意送你一個人情,減輕一點兒內疚,你看呢。或者我打個電話給楊小姐,讓她找你。”
柳鈞忙笑道:“我臉皮還行,我會自己找楊小姐。謝謝董總,你總是在關鍵時刻幫我。”
“柳總,我再次聲明,我是一個職業經理人,我的職責是升值股東利益,而不是做股東的狗腿子,呵呵。”
柳鈞由衷地道:“哪天我的騰飛要是能請得到董總這樣的人才,我可以專心我的技術研發瞭,現在我的時間大部分交給雜務,非常可惜。董總,可不可以預約你?”
董其揚聞言驚訝,以一個資深銷售人員的素質很圓滑親善地道:“我很榮幸,希望有那麼一天。”
董其揚不過是畫瞭一隻虛無縹緲的大餅,柳鈞心裡卻認真上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