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若是換作一年前,早在看見大門被潑糞的那會兒,柳鈞就該程序正確地報警瞭,可是這回卻是他出聲阻止爸爸打電話,他問他爸報警有用嗎,這種時間,這麼小的案子,而且明顯是私人仇怨,若不額外打點,估計誰也不會重視。反而他們得在大節底下面對著警察,一樁樁地翻出陳年舊事。報警,性價比是個負數。

柳石堂一想也對,這種小事,額外打點吧,弄不好收不抵支,而且沖小區管理水平,未必找得到罪魁禍首。於是父子倆吃進悶虧,合力將門口打掃幹凈。可整樓梯的污穢氣豈是容易清除的,父子倆不知挨上下樓梯喜氣洋洋的鄰居多少白眼。

清掃的時候,父子倆一直討論一個問題:誰幹的。討論的過程,是痛苦地梳理過往一年多不快的過程。有那麼多人可能上門撒氣:原前進廠工人歸到市一機後被裁員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拖瞭半年還未拿到工傷基金發給撫恤金的工亡職工傢屬;偷圖紙員工傢屬;還有楊巡。但柳鈞覺得楊巡不可能,他對楊巡耿耿於懷,可楊巡占盡便宜,心中早認定此事已經瞭結,不可能春節還多此一舉,想出這麼無賴的一招。

父子兩人都認定,可能性最大的還是出獄已經有一個極度的傅阿姨和她的兒子。看著爸爸的暴跳如雷,柳鈞更是認定非傅阿姨莫屬。傅阿姨在柳傢做瞭多年,早已摸透柳石堂脾氣,當然最知道如何付出最小代價打中柳石堂七寸。

柳石堂果然很受傷,清掃完後,他拿出自己的香水,將樓道噴一遍,也不去親友傢拜年,或者等親友上門拜年,拉著兒子頂著北風,好不容易打到一輛出租,先奔寺廟燒香拜佛洗晦氣。在柳石堂的理解中,污穢之物有穢氣,穢氣者晦氣也,新年第一天開門撞晦氣,不是好兆頭。

柳鈞好笑地被他爸爸硬拖進廟宇,卻想不到眼前是極其旺盛的香火,觸目的善男信女中有不少看上去有頭有臉,不斷有人與爸爸互賀新年。更讓柳鈞驚訝的是,那些善男信女早他們不知幾步已經燒好瞭香,此時紛紛打道回府。等爸爸砸大錢請竹竿似的高香的時候,柳鈞見到一群熟悉的人,正是楊傢兄妹四個和一幫妯娌,清一色的羊絨大衣,隊伍很是浩浩蕩蕩。柳鈞轉過身去,當沒看見。當然,楊傢也無人過來與他打招呼。不過柳鈞還是看到楊巡手腕掛著的一條碩大念珠,柳鈞心想,啊,原來楊巡也有信仰的。

錢宏明趁節假日,驕傲地拉柳鈞去看他按揭買的新房。市區地皮寸土寸金,當然造的是高樓。房子已經結頂,腳手架未拆,可從地面看去,已經看得出巍峨。錢宏明洋洋得意地道:“我買瞭三幢樓裡面最高那幢的二十八樓,以後可以跟你遙遙相望,晚上我們打探照燈做暗號。不,你去弄個激光發射機來,我們激光交流。”

柳鈞笑道:“你房子是板樓,我那房子是塔樓,對著你的是楊邐的那套,你以後跟她眉來眼去。說實話,外貿都這麼好賺嗎?”

錢宏明斟酌瞭一下,才道:“我以前總嘆我們死外貿,做得要死。自從看見你這一年來的辛苦,以後再也不會在你面前叫苦瞭。去年分公司開業時候,我曾經躊躇滿志地想到,等一年後生意企穩,我要開一傢工廠,專門做自己接的單子。現在沒想法瞭。不過辛苦歸辛苦,你究竟有沒有算一下,你開工這幾個月來的利潤高,還是我的利潤高。”

柳鈞想瞭會兒,“我的利潤不低,可是相對我們各自的初始資金而言,我的資產產出比並不高。”

“對,我方便貸款,你貸不到。說實話,我至今想起來還捏著一把汗。當初若不是我們老總拉住我,我若是辭職出來單幹,我上哪兒去找背靠乘涼的大樹,讓我可以如此方便開出信用證。若是當初辭職單幹,我也得學你一筆一筆地苦苦原始積累,不知哪天可以做到頭。現在回想起來,做什麼都得靠著國傢這棵大樹,做國傢的親兒子,國傢的油水最足。”

“原來我們是偏房庶出。”柳鈞連連點頭,“難怪去年我無法留住一個打算考公務員的員工。在國企打工,等於大太太管賬,給民營打工,等於給姨太太洗腳……”

“打住,打住,大過年的我們不發牢騷。你那個前員工考進公務員沒有?”

“考中瞭,那傢夥膽大心細,要不是有把握,不可能辭職應試。前兒告訴我,位置落在計委,不知道挖瞭什麼門道。我連忙反省一下我以前管著他的時候有沒有得罪過他,目前看來沒有。你看《紅樓夢》裡,趙姨娘敢得罪平兒嗎?不敢吧。”

“錯,平兒是我這種人,機關裡的……那都是主子,爺!”錢宏明也隻有在柳鈞面前才說說這方面的話題,但他很快就將話題岔開瞭,並非故意,而是謹慎慣瞭的慣性,已經身不由己。他跟柳鈞聊他的女兒小碎花,說起來喋喋不休沒個完。但見柳鈞依然不適揚臉找他的房子所在,不禁又開始得意洋洋,“這就叫城市之巔。我本來想買頂樓,可都說頂樓怕漏,而且高層頂樓上面的抽水機馬達據說也很吵,隻好退而求其次。28層的不好買,還是通過我姐找門路才買到。不瞞你說,我簽下購房合同當天,就帶著嘉麗和小碎花飛上海找賓館的28樓住瞭一天。雖然上海高樓林立,可身處28樓的味道依然很好,連我們小碎花都喜歡得不行。隻有嘉麗對著落地大窗害怕,說臺風天氣裡,誰敢靠近落地大窗啊,掉下去別說摔死,恐怕每一隻細胞也全四分五裂。哈哈。”

柳鈞看著錢宏明躊躇滿志,放聲說笑,也跟著笑。可再高興的時候,隻要一想到春節後開工那一天的點卯,他的心就不由自主地抽一下,眼睛不由自主地失神一下,他知道,錢宏明沒有類似的擔憂,他那公司,人們削尖頭皮還找不到門路呢。

忐忑不安的等待中,時間飛快滑到初七。柳鈞在傢呆不住,去公司與兩隻羅威納犬玩耍,一顆心卻是全掛在大門口,每看到一個員工扛著大包小包回來,他就大聲打個招呼歡迎,心裡記下一個數,可一根神經也吊得越來越緊張。傍晚時候,他見到行政經理的夏利車匆匆趕來,兩人見面,心照不宣,原來行政經理也是憂心明天報到人數,先來宿舍點卯。有人急他所急,想他所想,柳鈞非常感動,由衷地覺得付出有所回報瞭。他真要求得不多。

第二天早上,柳鈞站到打卡鐘邊,以老板身份歡迎大傢新年第一天開工。行政經理也一早來上班,站在柳鈞身後。兩人臉上全掛著笑容,可心裡全都緊張。

打卡的規矩,為瞭減少混亂,員工從卡箱找自己的考勤卡——打卡——將卡扔在打卡鐘邊,以後整理考勤卡插回卡箱的事,由保安完成。因此柳鈞不用數人頭,隻要不時抬頭看一眼卡箱,剩下多少張卡,即意味著多少人沒來報到。行政經理老練,見老板對著卡箱的臉部肌肉異常僵硬,甚至抽搐,他連忙將老板拉到對面,背著卡箱,以免太過刺激,在員工面前不雅。柳鈞也順水推舟,不敢回頭去看。

終於,八點的鐘聲敲響瞭。行政經理輕咳一聲,輕道:“柳總,你先別回頭,猜有幾個沒來。”

“聽你的聲音比較輕松,應該不到五個。”

行政經理剛要說話,又一位員工背著杯扛肩挑呼嘯而來,一看時間已過八點,連連頓足。可是那位員工卻見到老板和行政經理最慈祥親切的臉。因為看到那位員工進門,行政經理就報出一串數字,“節前十二人請事假到初十,七個人請假到初九,論理該十九個人今天未到。但減去這個剛到員工,隻有十三張卡未打,說明有六位提前銷假。節前沒請假的,全到!”

“他奶奶的。”柳鈞飛速出口成臟,還覺得不過癮,又是一句“他奶奶的”。然後才回頭看卡箱,看到稀稀落落十三張卡,他大聲道:“這說明什麼?啊,這麼說明什麼?”

“雖然我知道馬屁使人快樂。”行政經理優雅地道,“可是我上瞭年紀,有些話羞於說出口。”

柳鈞聽瞭大笑,拍胸道:“我滿足瞭,我的努力得到承認瞭。我愛你們!”

行政經理連忙閃開,免得被柳鈞當眾擁抱。

同樣,貸款也來瞭個開門紅。柳鈞節後親自去銀行辦手續,就這麼順利得跟做夢似的,他拿到瞭第一筆貸款。雖然事後他又請瞭一頓客,而且貸款員還塞給他一隻裝瞭六千多元發票的信封讓報銷,可柳鈞已經覺得這是意外的順利瞭,柳石堂更是不敢相信貸款有這麼簡單。於是柳石堂也非常先進地念叨起來,消滅壟斷就是好,銀行間也展開競爭就是好。要不,哪有他們這種企業貸款的機會。

拿到貸款,柳鈞當機立斷,降價!

降價是競爭充分市場的一貼靈藥。柳石堂自出道以來,第一次嘗到客戶主動打電話給他的美好滋味。員工的全額回歸,銀行的順利貸款,市場的強勁反應,讓柳石堂對兒子充滿甚至有點兒盲目的信心。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