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按照市場蛋糕論,既然柳鈞吞吃一大塊,那麼必然有別傢吃不飽。當然,地域最近的那個別傢必定受影響最大。那就是市一機。市一機三月遭遇倒春寒,銷售業績飛流直下。董其揚作為市場方面的高手,當然知道如何應對。但是董其揚高超的市場駕馭,遭遇的卻是柳石堂為自傢事業的嘔心瀝血,效果便先打瞭折扣。而董其揚無能為力的是技術,是質量,是精確的生產安排,是最少的庫存和最快的資金周轉頻率,因為他不懂生產,而偏偏市一機的工人大爺卻又是最擅長糊弄的。

於是市一機的產值滑向低谷,利潤顯著下降。但是產值下滑到一定地步,便停滯瞭。以董其揚的經驗,這應該是反彈的前兆。董其揚若是知道柳鈞隻得到三百萬貸款,若是知道柳鈞將這三百萬貸款合著高利貸錙銖必較地滾動使用,依然無法避免捉襟見肘,不得不就著產能安排銷售,董其揚若是知道他的產值是因此而停止下降,那麼他此時應該調轉槍口,專註開發其他產品,避開騰飛的鋒芒。但是董其揚輕信瞭他的經驗。他也降價,指望以微薄利潤傾銷市場,奪回市場份額。

同時,董其揚也想到,雞蛋不能放在同一隻籃子裡。於是他向董事會提出,要麼下撥一筆資金搞新產品研發,要麼下撥一筆資金買適用於市場的專利,市一機務必擴大產品種類,不能如此單一下去瞭。董其揚提出的發展方向,依然是他來市一機時提出的成套設備。但彼時楊巡領導著市一機歡歡兒地模仿著柳鈞研發出來的產品,好好地賺著快錢,因此楊巡押後瞭董其揚的建議。但這回真李逵勢不可擋,導致市一機的假李逵節節收縮戰場,影響利潤,申寶田和楊巡兩個大忙人不得不湊一個時間坐到市一機的辦公室進行討論。

但是楊巡一聽董其揚提出兩種方案所需的金額,大大地不以為然,技術部坐著那麼多工程師,每人拿的是副科級以上工資,他接手至今,光是這些人的工資獎金已經發瞭上百萬,養那麼多年難道是白養?讓技術部的人一個月內拿出圖紙。叫人去技術部坐鎮,人盯人地幹活。

董其揚的方案預算並不是拍腦袋而來,而是與各部門協調商量之後才寫出,其中有楊邐的功勞。但他不是工程技術人員,他尚且對如此大筆的研發預算究竟用在哪兒,怎麼用,還心存疑問,當然對楊巡的反對無強有力的辯駁。他隻能解釋,一套成套設備的研發需要一個個零件地研制,研制過程中必然有廢品……但董其揚的解釋立即觸動楊巡的神經,楊巡馬上想到前年通過攝像頭看到柳鈞將好好的鐵一堆一堆地試廢瞭,全不知心疼。那麼若是研制成套設備,成百上千個零件都這麼試驗下來,那些技術員又試驗的不是他們自己錢,自然比柳鈞更不懂得心疼,他楊巡還不給搞破產。比如以前他曾當機立斷叫停已經耗資五十萬的研發,因為他看出那研發很可能是無底洞。楊巡將問題拋給制造行業出身的申寶田。

申寶田的態度很明確,一傢企業想立足,必須擁有屬於自己的優勢。作為制造企業,這種優勢就體現在強大的自主研發隊伍上。眼下銷售市場的困局正是因為市一機拿不出叫得響的拳頭產品,買圖紙的產品畢竟我能買別人也能買,形不成優勢。目前市場已經發出警訊,這是好事,提醒市一機應該慎重思考未來的路該怎麼走,走向哪兒。從長遠來看,有必要從現在起培植並善用自己的研發隊伍。申寶田否定買圖紙的方案,堅決支持自主研發,掌握核心技能,當然可以花錢橫向引進技術,提高研發效率。

楊巡反對,但此時大股東的贊成票讓楊巡的反對無效。申寶田在會上當場拍板,就照研發的方案做。

楊邐作為董事之一與會,但基本上除瞭解釋方案,沒有她的發言權。她心裡很矛盾,方案是她與技術部討論出來的,她也早等著自主研發的一天。但大哥的不支持,讓她的態度有點兒模糊。她總不能站在大哥的對立面上說話吧。她唯有沉默。她看看比他更沉默的申華東,心理稍平衡。她不知道申華東看著他爸心裡在想,高,實在是高,薑還是老的辣。消耗申楊共有的市一機的現金流,提升公司最核心的技術研發隊伍水準,又用漫長的研發來拖延市一機產品轉型的時間,人為耽誤稍縱即逝的翻身時機,達到造成並擴大虧損,卻不損核心的目的。比他尋求外援柳鈞的主意好多瞭,主動權完全掌握在自己手裡,還肥水不落外人田。

柳鈞不明白董其揚這樣的聰明人為何面對危局,卻不采取快速見效的行動。他直接打電話問,董其揚悶悶不樂地告訴他,兩大股東之間搞不定。柳鈞立刻想到,肯定是申華東出手瞭。他頓時很同情被蒙在鼓裡的董其揚的處境,這種時候,任董其揚有三頭六臂,也無法施展,隻能莫名其妙地鬱悶。

柳鈞隔岸觀火,他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呢。年初,許多事。最重要的是地稅有匯算清繳做年報,工商局有年檢。至於還有其他部門的這個檢那個檢,基本上都是錢交章敲,並無懸念。地稅有關年報的說明中,有要求到指定稅務師事務所審計的條文。行政經理拿到說明一看就知道柳鈞那兒通不過,他便讓財務去地稅咨詢,在其他會計師事務所做出的由註冊稅務師簽名的審計報告算不算。財務回來說,地稅窗口人員面色黑黑,不過還是點頭放行。

但工商局的年檢,就沒那麼容易說話瞭。工商給出的年檢辦法裡,也提出審計,是資金審計,也給瞭一傢指定會計師事務所。辦公室文員前去一打聽,工商卻沒地稅好說話,工商局窗口人員態度堅決,非這傢會計師事務所做出來的審計報告不可。文員辦事仔細,又拐去隔壁會計師事務所臨時辦公室一問,被審計費嚇瞭回來,連忙報告行政經理,人傢根據騰飛規模,開價8000元。人傢還不冷不熱一點兒不愁生意地說,一年審計一次好啊,也是幫老板總結回顧一年的資金走向。

行政經理熟知柳鈞的脾氣,知道柳鈞保證不肯額外交這筆冤枉錢,可是一年一度工商年檢的那個貼花不能不貼,不貼就等於自動瞭結公司經營。有規定營業執照必須在公司顯眼處懸掛,以便來往客商確認公司的存在是否合法。年檢之重要,便在於此。工商局一年鬧一個花樣,行政經理很能理解,他以前在私營企業做事,要不乖乖交錢加入私營企業協會,工商局的就不給敲章年檢。所謂加入私營企業協會,交瞭會費拿一件小紀念品,整一年都沒協會什麼事兒。這種貓膩兒,他以前的老板肯認,他相信柳鈞不可能認賬。而且這審計要八千塊。

果然,行政經理跟柳鈞一說,柳鈞一口否定。可是又想不重復審計,又必須參加並通過年檢,該怎麼辦?兩人都看不出眼前還有其他的道路,工商窗口人員已經一錘定音瞭。議論的時候柳鈞又想起,去年已經審計瞭一回,說是新開辦企業才必須審計,當時還說第二次年檢就不用審計瞭。那麼為什麼今年又提?柳鈞打電話給市工商局咨詢,市工商局說沒這回事,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柳鈞而今已無拍案而起的性格,他以務實的態度問市局能否下去調查,收回原辦法,下發新辦法。市局的在電話裡說要匯報領導。

柳鈞記下接電話官員姓氏,第二天再問,該官員又改口鼓勵柳鈞理直氣壯地與本區工商局交涉瞭。柳鈞便知本系統投訴無用,便照著報紙上刊登過的紀檢舉報電話打過去。這個電話,若是行政經理在場,一定費盡口舌阻止。

舉報電話接線人員的聲音和藹得與紀檢一貫給人的嚴肅影響很不符,這種態度,鼓勵柳鈞敘述時候毫不保留。接線人員記錄之後還復述一遍,又態度可親地讓柳鈞傳真工商年檢辦法過去,半天內等回復。這回可不是柳鈞在電話裡追著問對方貴姓,什麼時候可以知道消息。柳鈞很驚訝紀檢的態度,也很期待半天內的回復究竟是什麼。

結果不到一個小時,換瞭一位官員來聯系柳鈞。該官員應該是個中年男性,態度很職業,開口便自述他姓什麼,怎麼聯系,甚至還告訴柳鈞手機號碼。然後該官員開始耐心詳細詢問事由。在這麼良好的氣氛下,柳鈞也很坦白地說,他雖然舉報,可不敢不匿名,他怕未來遭到打擊報復。官員竟然表示理解。柳鈞結束通話後有點兒不相信,這是傳說中的機關工作作風嗎?

柳鈞聽其言觀其行,按兵不動瞭三天,眼看年檢大限日子一天天臨近,他還是等。第三天的時候,中年紀檢官員來電,告知處理結果,不合理的審計取消。官員還友情提示柳鈞,企業對本地政府工作有什麼不滿,以後可以直接找他。柳鈞將結果告訴行政經理的時候,行政經理瞪著眼睛不敢相信。柳鈞心說他也不敢相信,他當時打舉報電話,抱的是死馬當作活馬醫的心態,而且若對方是地稅,而非不怎麼要緊的工商,柳鈞一準兒認命數出審計費瞭。誰敢得罪地稅啊。以前他還教育爸爸做賬不老實,才會看見稅務老爺猶如老鼠看見貓,等他兩年親手操練下來,他早已心知肚明,即使他將財務外包給專業的會計師事務所,這個得罪與不得罪之間的區別也可大瞭。

為求穩妥,行政經理不敢第二天就去辦理年檢,以免被工商火眼金睛識別他們騰飛便是那位匿名舉報人。直等到年檢大限,又探聽得本區其他外資企業還真免瞭那殺千刀的年審,行政經理才親自出馬去區工商局。所有的步驟都很順利,等最後從檔案室調取檔案對照時,窗口人員冷冷地說,檔案袋裡的登記申請資料有缺失,不符合要求,不予年檢。

行政經理唯有打電話詢問當初辦理工商登記的當事人柳鈞,記不記得當年有這麼一張資料沒有提交,如今被不予年檢,而且還要給追究虛假登記責任。時隔兩年,柳鈞當然記不清瞭,尤其當時辦理登記全是那位熱情的招商人員前後奔走,他隻要簽字畫押交錢。但去年年檢沒有查出這個問題,今年怎麼忽然有什麼資料缺失瞭呢?柳鈞一愣之下,問行政經理,是不是白匿名瞭。行政經理說可能性很大。柳鈞痛罵一聲“靠”,飛車趕去工商局。

在窗口大廳,窗口人員依然是眼皮子都不抬地冷冷告訴柳鈞,某某手續缺失。柳鈞於是問:“我當時全套辦理,如果資料缺失,當時怎麼可能辦出來?”

窗口人員不陰不陽地說:“很多人辦理登記註冊的時候不走正路,你們好好回憶一下當年是怎麼辦手續的?”

柳鈞想到這倒是他的小辮子,當初招商人員正是拿著申請資料到處走直路,窗口人員業務精通,一抓就準。可柳鈞當然不認賬:“那麼你的意思是你們中的一員當年沒把關,你現在火眼金睛把那位營私舞弊的經手人做的好事揪出來瞭,是不是?請問當年是誰經手,我倒要問問我在他面前走瞭什麼歪路。檔案就在你手裡,你請查究竟當年是誰簽的名,誰是當年那個不負責任的具體經手人。”

窗口人員頓時臉色通紅,大約是想不到還有屬下企業如此不要命,敢當面氣勢洶洶地拍案,而且矛頭反至他們自己。“沒有就是沒有,你再吵鬧也沒用。這裡是機關……”

“對,我知道你這裡是機關,所以我認定你的每一句話代表政府。那麼請你告訴我,我的推理正確不正確,那位當年具體經手人究竟是誰,你請回答,很簡單,請回答。”

窗口人員轉過身去不理,祭出一貫晾著辦事人的高招。柳鈞就在大廳拍案要求說法,揚言魚死網破,舉報當年具體經手人。終於有人悄悄陪著笑臉走出來,勸柳鈞息怒,拉柳鈞去隔壁房間喝茶解決問題。又有人出來將窗口人員拉開。過後沒多久,就有人拿著紙進來,解釋說局裡去年底搬瞭一次檔案室,可能有一些資料遺失,本局當然不可能企業資料不全就放註冊登記過關。讓柳鈞這就補簽一份便可。

一番折騰出來,早已過瞭下班時間。行政經理走到外面才笑道:“柳總剛才很有氣勢啊。”

“什麼啊,幸好眼下空窗期,要不然給丈母娘知道我這德性,立馬吹燈拔蠟。贏得太沒尊嚴瞭,做一下午潑婦。”

“不知道他們以後還會不會玩出其他陰招來。”

“不怕,我今天算明白瞭,比賤,比無賴,鬧影響,就行。不過我再明白也不敢鬧稅務。”

柳鈞吵架吵得亢奮,梗著脖子開瞭一路的車,到公司,依然眼球充血,渾身緊繃。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