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但柳鈞沒把宋運輝的這個提醒太往心裡去,他都已經憑良心拿德國的那套排放標準嚴要求瞭,工業區應該樹他為標桿,他才不需要擔心。他跟宋運輝詳細介紹他的鑄造車間配置的環保措施,相比之下,東海集團的環保那是一個處的工作量和復雜度,宋運輝當然聽得懂柳鈞在做些什麼。但宋運輝奇怪地看到柳鈞鉆進車子裡掏摸什麼,這輛GOLF是雙門,拿後車座上面的東西很費勁。於是宋引就看著她爸爸詭笑,大膽但輕聲在她爸爸耳邊揭發:“又是送禮?”

柳鈞將辛苦摸出來的一張光面CD雙手遞給宋運輝,“我在專業錄音棚裡錄制的鋼琴獨奏,制作不算差,彈得就馬馬虎虎啦,哈哈,宋總請聽著玩兒。”

宋運輝一聽笑瞭,“有才華啊,這個我喜歡。”他將CD交給女兒,讓去車上放起來,“周末不休息?”

“最近一直時間緊張,抽不出時間。東東剛才還打電話來刺激我,他開著我改裝成小鋼炮的沙灘摩托玩沖浪,電話裡傳出好幾次高分貝尖叫。”

宋引一聽,就拉著宋運輝的手臂喊“爸爸爸爸”,宋運輝隻得無奈地再看一眼還沒搞清楚具體分佈的研發中心工地,問清申華東玩沙灘摩托的地址,領兒女玩兒去。柳鈞驚訝地看著宋運輝做五好爸爸的態度,覺得異常有趣。臨上車,柳鈞問起梁思申今天怎麼沒出來玩,宋運輝說梁思申被好友任遐邇請去助陣,女人天□管傢長裡短。

於是,柳鈞心中有關楊巡離婚事件的拼圖又多一塊內容,人總是不知不覺地關心心目中的敵人。

新上任的市委曹書記果然如宋運輝所言,是個很有想法的人,一上任不是先燒三把火,而是密集下基層走訪調研,獲取一手資料。柳鈞很快就被不知哪個部門垂青,安排接待曹書記調研。工業區管委會主任立馬親自上門與柳鈞對口徑,希望柳鈞多談重點談工業區對企業的幫扶,如何使騰飛公司在短短四年時間裡實現真正的騰飛。柳鈞討厭接駕,可是那種接駕工作由不得他,他門禁森嚴的企業在官員眼裡大門洞開,人傢肯上門還是給騰飛的絕大面子,正如當年的李大人。可他不能白接駕,趁機趕緊找出新工地總被有關部門拖拉的幾份報批材料,希望管委會主任真正幫扶一把,將那些該死的章敲出來。

於是,曹書記的調研還沒成行,已經被下面的執行者轉變成一場小小的交易。而即使工業區管委會主任不提前下來打招呼,柳鈞而今不復當年,也不會真的傻不啦嘰地逮住好不容易下凡的曹書記告禦狀,讓曹書記上演一出現場辦公好戲。因為柳鈞當年吃過苦頭,第一年參加外商投資企業協會的會議,那時他不懂輕重,聽臺上領導慷慨激昂地一煽動,他信以為真,於是指名道姓地點出進衙門辦事時遇到的不合理程序和執行人。很快,柳鈞便吃到苦頭。那些白紙黑字有規定的,被他指名道姓過的人冷漠地給他辦理。但是大多數的事在白紙黑字上找不到,柳鈞於是領略到世上最高超的傳球技藝。當他如永動機般從一個辦公室被踢皮球到另一個辦公室,反復不休的時候,柳鈞領悟到三條真理,一是官員臺面上說的話不能當真;二是永遠不要公開指責官員;三是中國足球的精英深藏於機關。

曹書記在連著晴瞭兩星期的下午來到騰飛公司調研。柳鈞原以為照著李大人的先例,曹書記總得午睡後才能啟程,最起碼三四點鐘才能到騰飛一遊。不料不到下午一點,有人便通知柳鈞準備,曹書記一行抵達工業區內其他公司,下一站便是騰飛。柳鈞正在車間,趕緊通知下去,讓大夥兒安心工作,不必驚惶,有問必答便是。然後走出車間,看到爬山虎圍繞的行政樓門口已經掛起大紅條幅,他莞爾一笑,去門口迎候。不管心裡怎麼想,腔調需要做足。很快看見一行人頂著下午的烈日指指點點迤邐而來,並未讓柳鈞久等。柳鈞心裡不禁又想到宋運輝的評語,這曹書記是個很有想法的人。

曹書記進門就握著柳鈞的手連聲說“別有洞天”,柳鈞一看可不,公司無論是圍墻還是車間的墻壁上全都爬滿蒼翠青藤,四年下來已經平均長到兩米高,即使路邊行道樹還小,樹桿不足兒臂,撐不起綠蔭,可進門放眼一看,滿眼濃綠,屋頂如浮在綠色汪洋中的島嶼,與墻外的炎夏果真別有洞天。既然見面需要客套,柳鈞就一個馬屁送過去,“我每天看著習慣瞭,被書記一提醒才覺得還真看著清涼。”

曹書記微笑道:“若是下一場透雨,看著就更綠瞭。”

柳鈞剛想呼應,卻見工業區管委會主任臉容僵硬,他才想到整個工業區的樹葉幾個晴天下來,全部罩著薄薄一層灰,騰飛裡面也不例外,明眼人一看便知,這個區域空氣中的顆粒物含量太高瞭。他立即觀棋不語真君子,縣官不如現管呢。

但就工廠方面,曹書記顯然是外行,問出來的問題無邊無際的宏觀,柳鈞經常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幸好總是有書記的隨從一起應答,場面熱熱鬧鬧。一圈兒看下來,曹書記顯然是比較滿意,好好鼓勵瞭柳鈞幾句,乘上門口等候半天的車子走瞭。

夕陽西下,柳鈞看看還在揮著手卻目光沉重的管委會主任,等車隊拐彎,主任忽然轉身,走到圍墻邊抓一把樹葉一搓,汗濕的掌心當即臟得一塌糊塗。“眼睛真尖。”主任輕輕嘀咕。但主任抬頭一見身邊有人,立即換上柳鈞常見的威嚴微笑,仿佛恍然大悟地攤開兩隻手給柳鈞看,道:“你看,你看,書記真是目光如炬,我每天走來走去都沒留意,書記這一來就給發現個大紕漏。你說這是什麼灰呢,幾天不下雨,樹葉臟成這樣。”

柳鈞嘆為觀止,曹書記都走得沒影兒瞭,這位主任還在那兒諂媚呢,可真體現那句老話:官大一級壓死人。他一臉認真地道:“工業區貨運車多,沒辦法。主任請裡面喝茶坐會兒?”

“對,對,到處是貨車,貨車燒什麼的?柴油!那還不是烏煙瘴氣。”但主任的眼睛卻瞭然地看著不遠處一傢因為書記來訪暫時偃旗息鼓的鑄造廠,誰也不是傻子,即使外行,也能從樹葉上看出門道。

嘉麗經過反復推敲,終於和柳鈞約下時間,討論園林設計方案。柳鈞依約上門,卻是大忙人錢宏明給他開的門。他奇道:“你今天竟然休息?難得。”

錢宏明的左手習慣性地在嘴角碰瞭碰,又立刻拿開,笑道:“嘉麗生日,你說我該在嗎?”

“噯,我不該來,不,我不該空手來。”

“呵呵,嘉麗在生日這一天展示這幾天的工作成果,那麼你隻能說好不許說壞嘍。”

柳鈞本來就沒指望嘉麗能幫到什麼,當然一口答應,“那當然,嘉麗做的方案還用說嗎。”

兩人對視一笑,錢宏明這才讓開身。柳鈞走進玄關,當即驚住,滿滿一地的圖紙,而嘉麗則是抱著小碎花驕傲地跪坐在圖紙中間,對著柳鈞微笑。“我把你拿來的三個方案大致吃透瞭,綜合造價和美觀,我有個新提議。”

“怎麼樣。”錢宏明在柳鈞身邊輕輕地問。

“想不到。”

“所以你還有必要替她擔心嗎?嘉麗的內心不知多豐富。”

“楊巡的太太任遐邇據說十項全能,帶著孩子去美國受教育離開丈夫一年多,提出離婚瞭,楊巡急死。婚姻中距離不會產生美,距離就是單純的距離。”

錢宏明笑瞭笑,推柳鈞進去,而不接腔。進去才對嘉麗道:“你看,兄弟見面總是說不完的話。”

柳鈞也笑嘻嘻地道:“我揭發,剛才宏明跟我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看見手足別樣親。”

嘉麗隻是笑,反而是錢宏明指著圖板上的一張水粉畫,道:“柳鈞,你看看嘉麗草草趕出來的效果圖,大致是這個樣子。我們不專業,你隻要能看明白就行。”

錢宏明驚訝,他最近幾乎每天跑工地,對新研發中心的佈局瞭若指掌,一看效果圖就知道這是尺寸按比例縮小,雖是經過藝術加工的水粉畫,方位卻是精確,一草一木也描得清清楚楚,方便計算造價。等嘉麗對比著園林公司提出的方案圖紙說明她的草案,柳鈞輕而易舉地聽懂,而且很容易接受瞭這個造價更低,效果更無匠氣的方案。期間,最多不過是根據他的要求,局部做一些修改,嘉麗拿著畫筆刷白後添彩,很快完成。柳鈞非常欣賞嘉麗對每一塊園景配上的說明,比如有些來自唐詩宋詞,有些取材自經典文章的某一段,古今中外被嘉麗涉獵瞭個遍,有這些說明打底,柳鈞覺得研發中心的綠化似乎成為瞭一種文化。他讓嘉麗索性好事做到底,把每一幢樓的名字也擬瞭,省得他們這一幫工科生在大好園景中從一號樓竄到二號樓,大煞風景。

錢宏明以好丈夫模式,一直耐心陪在一邊兒,隨時給嘉麗恰到好處的幫腔,也將小碎花照顧得妥帖,任誰見瞭都會以為這是一個極致完美的傢庭。可柳鈞正是因為已經知道,才覺得錢宏明的舉止是那麼的假,假到滿是蛛絲馬跡……可能錢宏明自己也不清楚,他不時將左手背舉到嘴角邊,頻率高得異乎尋常。他作為錢宏明的兄弟看得明白,那麼嘉麗作為錢宏明的太太,不是更應該看得清楚嗎。何況嘉麗是這麼個聰明善感的人。

柳鈞將圖紙收拾起來,笑道:“我明天與園林公司談,一定大力推薦嘉麗。”

嘉麗抿嘴微笑,錢宏明則道:“別給她找事,她最近醉心大乘經中的華嚴經,為此還學習梵文,弄懂那些般若啊菠蘿啊究竟有什麼本意,若不是你的事,理都不理。”

柳鈞驚得彈眼落睛,即使讓他猜一百次,他都猜不到嘉麗在忙著這些。他在錢傢吃瞭一頓生日宴,出來後立刻大嘴告訴崔冰冰今晚發生的一切。當然,他沒忘記在錢傢樓下他得意的鋼琴獨奏CD。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