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

柳鈞一笑,將“宏明的想法”五個字吞進肚子裡。他當初無法反駁錢宏明,現在,在機關工作過的羅慶也承認錢宏明說得對。可見,錢宏明比他們都更早一步認清瞭現實。隻是……眼下正舉國歡騰呢……其餘大鬼小鬼被肅靜回避,讓出道兒來。

“可是……”羅慶猶豫瞭一下,才又繼續道:“一個月後可能出來的新政策,可能不是哪兒有危險救哪兒,而是哪兒與自身最要命利益攸關而救哪兒。我看柳總最好不要對政策寄予太多期望。”

“這還需要可能嗎。可即使救最不遭人待見的房地產,好歹也能帶動工程機械的銷售,給我們送來生意。我們還是別指望政策專門對我們網開一面瞭。”柳鈞幾乎是自言自語,“若幹個月之前,我還在天真地想象有些人能從去年的亂象和美國的次貸危機中汲取教訓。可說到底,誰都是無利不起早,誰都會在這種環境下肆無忌憚。一旦看明白,社會也就是這樣瞭。不指望。”

“孫工難得來這兒嘛,看來研發中心坐不住瞭,輪休的工人都埋怨研發中心是燒錢的主兒,最應該關他們的門。”羅慶坐窗邊,正好看見孫工的車子進門。“柳總,裁員的問題,我建議你還是有必要擺到議事日程。現在是材料價格下行期,原料進門,經過一段加工周期,等出廠時候,原料價格下跌就得吃掉一部分利潤,我們接下來的日子不好過,一方面是需求減少,不得不壓價競爭吃掉利潤,另一方面是原材料下行周期吃掉利潤,再如果加上我們不肯裁員人工費用吃掉利潤……”羅慶攤開手,一個鬼臉。

“裁員是實在混不下去時候才能出的下策。這會兒我更需要做的是壓孫工提高設備的國產化率。你也最好找一些定制產品的合同,比如F1系列的。我們兩個月前簽的F1合同,那時候運費和材料費都高,我們根據那時候的價格報價,現在降下來的材料費和運費就是我們額外的利潤瞭。沒辦法,這種時候隻能隨時調整策略啦。說句心裡話,看到原油價格雪崩一樣的往下竄,其他大宗商品的價格也一路向下,還有房地產商哭爹喊娘,我是喘一口氣的,總算這個社會正常瞭,我們可以安心掙合理的利潤。”

孫工進來,替換走瞭羅慶。但羅慶俯身笑嘻嘻地對孫工道:“沒錢。”

在場三個人誰都清楚羅慶的意思,孫工一臉尷尬地對柳鈞道:“怎麼辦呢,都眼看隻差臨門一腳瞭。”

“我把太太的車子當掉,三十萬。”

這個項目原計劃還差一百來萬研究經費,孫工前天開會一看老板當車,工人輪休,唯獨便宜研發中心,當然心中有數,回去就召集全體研發人員開會兩個小時,幾乎是錙銖必較地挖潛,才將計劃用資金壓縮到七十萬左右。可是老板卻一口喊出個攔腰價,孫工都不知道該如何挖潛瞭,卻又無法力爭,因為這是老板當傢當的錢。

柳鈞繞過桌子,從鬱悶的孫工手裡挖出經費預算。最近忙著討錢算錢算計人,沒時間關心研發中心幾個項目的進度,看到經費預算,腦袋裡得好好轉個彎才想到進度到瞭哪一階段,想不到比預定時間大大提前。這邊孫工嘀咕道:“沒水分,一個H2O分子都不會有。全部隻有原料成本,沒有其他費用,所有跟人工有關的全部刪除。”

柳鈞仔仔細細看完,果真如此,連加班夜餐費都沒有,交通費更是不用說。中心的人員如此犧牲個人利益,讓他好生感動。“孫工,謝謝你們。錢……我先給你十萬,後續會跟上,你就照預算來做。”頓瞭頓,又道:“夜宵的費用還是打上去吧,總不能餓著肚子等數據,這筆錢沒多少。我大意瞭,沒把中心的預算考慮進去,想不到你們進度這麼快。這個月的費用我要想想辦法瞭。”

“大傢知道最近生意不好,都想著早日將主要部件國產化瞭,可以大大降低成本,跟人打價格戰去。加班加點是必然的,公司好,大傢才不會沒飯碗。我開會說瞭,養兵千日,用在一時,工廠每天背後罵我們燒錢,搶他們獎金,我們不能當沒聽見,這種緊要關頭大傢自己看著辦。後續的錢,柳總是不是又得掏自己口袋?”

“我看不止你們這兒七十萬,跟生產一起考慮的話,生產那邊還得相應準備一筆,合計得三百萬吧。換作年初,還真沒把三百萬當回事,現在不一樣。孫工,別這麼看著我。”柳鈞佯笑,“無論如何,壓縮成本是我們必須走的路,遲早的事,好在中心有孫工領著替我考慮,合力斷金,公司的困難肯定是暫時的。”

“可這回是全世界出問題……”

“孫工不用擔心,我會解決。三百萬靠賣車都不夠啦。”

可是,等孫工一走,柳鈞就抓破瞭頭皮,錢呢,錢呢。他不用查帳,早在月初已經把每一筆錢都算計遍瞭,算上五天後的進賬,起碼還有兩百萬的缺口,這下弄假成真,真的要當車到死當瞭。借錢,當然可以,但是這一筆借款借期不短,眼下私人借貸的利率相當高,他借得到,卻用不起,這會兒他哪兒有利潤來支付高額借貸利息。

讓崔冰冰賣掉銀行原始股來支助他,顯然他說不出口,婚前他們簽瞭經濟分立的協議,雖然婚後兩人的錢早混得不分彼此,可股權卻是明明白白歸屬崔冰冰,而今股指又那麼低,賣就是虧,他還不到最後階段呢,怎好意思提起。他爸的錢,還不夠。目前他自己手頭可以動用的,除瞭車子,就隻剩……錢宏明賣給他的那些房子瞭。賣,顯然不可能,這是宏明對他的托付啊,怎麼可能賣。他打算將房子保留到嘉麗能正常思想瞭,問問嘉麗準備怎麼處理。眼下唯一出路隻有房屋抵押貸款。可是,抵押錢宏明托付給他的房產,即使他全價付款,房主已經是他,柳鈞將房產證交給崔冰冰去辦理的時候,心裡依然有點兒不是滋味。

而好歹,過瞭眼下這一關。

整個八月,工人輪休,柳鈞忙得不可開交,他追著研發中心趕緊拿出產品,投入試用。同時跟客戶聯絡重新報價。有些交定金預定的客戶,則與客戶協商換掉原來進口部件,采用更高性價比國產件,同時壓低價格,彼此合算。那些預定客戶想不到還有這等好事,自然是歡喜不已。雖然,合同價格是降瞭,但是因為采用瞭自主研發的主要部件,降低瞭成本,最終產品的毛利反而上升。這算是冬天裡的一縷陽光。

而更多的關註點,柳鈞則是放到國外,以他的個人優勢尋找國外客商。這方面,羅慶努力不上,負責國外業務的員工不夠活絡,再壓任務也壓不出花頭,他隻有自己多多關註,與留學時候的同學老師等聯系,要求介紹同業公司,也跟過去的同行聯系,要求幫忙。可惜,大傢都告訴他,德國的出口也很受打擊,需求可能不行。柳鈞不肯放棄,仗著語言優勢,一傢介紹一傢的聯絡開去,聯絡關系幾乎可以畫成一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一星期下來,電信就打電話來問這個電話是不是被盜打瞭。

功夫不負有心人,撒開大網,總有小魚上鉤。由於波羅的海指數暴跌至今,已經幾乎跌掉一半,國際貨運價格跳水,運費成本顯而易見地下降,所以有些國外用戶又想到來中國做加工。尤其是有些跨國公司為應對危機大幅裁員,有的是一個工廠一個車間地裁,那麼那些被裁工廠車間的出品就需要尋找替代。可眼下都是生存不易,又加一傢生意百傢搶,個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價格,必然成瞭敏感指標。以往,有些毛利菲薄的生意柳鈞一概拒絕,可現在,即使面對美國次貸危機越演越烈,各界紛紛預言美元肯定貶值,等產品交付時候可能虧本,他還是咬牙第一次做出削價競爭的舉動。工人輪休,拿基本工資,這筆支出算起來是巨大的費用;為籌建熱處理分廠所做借貸的利息也是無論刮風下雨都會照常產生的費用;公司運作所需最低辦公費用,等等,許多費用口子每天嗷嗷地吞錢。有生意,即使毛利再薄,好歹可以分攤不少費用,但有比沒有強。起碼,他預測原材料價格還將下降呢,他可以從這種下降中獲得利潤。

幾乎每一筆生意的洽談,都是需要精確到一分一厘的成本計算,最忙的也就是這個工作瞭。在各種價格充滿變數的時期,成本會計做不瞭這種包含多種變量的計算,都得柳鈞自己用紮實的數學功底和對行業數據的熟知來建立公式。

可是回傢,柳鈞再累也得檢查小碎花每天的補習進度,詳細詢問小碎花在柳石堂那兒與性格開朗的大學生補習老師相處得如何,好在小碎花雖然鬱鬱寡歡,學習成績倒是很好,接受能力很強,與她爸一脈相承。因為柳鈞給小碎花報的是小學二年級,那麼他就得在暑假這段時間裡,把一年級的所有功課都灌輸給小碎花,還得把小碎花在澳大利亞接受的幾個月英文教育轉成中文。強度看似很大,但對小碎花不是問題,柳鈞發現小碎花其實已經認識很多中文字,可以初步閱讀不算很難的中文書籍,會100以內的加減運算。他懷疑是嘉麗每天悶在傢裡教育的小碎花。

柳鈞不禁看看他自己的女兒,九月要上幼兒園瞭,可是從一數到十都還數不全,每天隻知道嘻嘻哈哈沒心沒肺地玩,用崔冰冰的話說,淡淡基因優質,智商沒問題,讓淡淡盡情玩到初中再抓學習也來得及。不知道小孩子的教育是哪種更正確一點兒。想到小碎花的乖巧,柳鈞忍不住抓淡淡過來,硬是教她寫自己的名字。淡淡煩得直叫喚,坐在小凳子上花樣百出,一會兒耳朵痛,一會兒背脊癢,最終還是小碎花耐心地抓著淡淡的手教會瞭她。柳鈞看到小碎花教淡淡的時候話特別多,神情特別開朗,就放手瞭。

到月底時候,談成第一筆出口生意的意向。這讓柳鈞心裡有點兒得意。生意雖然不大,可是,他在接洽過程中看到市場潛力。最頭痛的是,老外想來考察的簽證很麻煩,因此其他生意很談瞭一個開始,就無法繼續。

可即使這麼忙,再攤上崔冰冰出差的日子,他真的要喊老天救命瞭。工作的忙,又怎麼比得瞭兩個小孩子層出不窮的麻煩,早上起來一個人收拾兩個孩子像打仗。幸好崔冰冰體諒他,出差能趕著回來就早回來。

八月底崔冰冰出差回來,帶來一個小道消息,國傢有給銀根松綁的打算。雖然崔冰冰讓別透露出去,不過柳鈞還是跟處於水深火熱之中的申華東通瞭一下氣,這個年頭,誰都需要點兒安慰。不料申華東也剛剛獲知這個消息,跟柳鈞道:“董秘來電鬼鬼祟祟跟我說,我本來有點兒不信,通脹還這麼高,這時候放松銀根會出問題。既然阿三也這麼說,可能性就比較大一點兒。看起來奧運一結束,決策也回到軌道瞭。”

“通脹,我一直懷疑統計數據有問題,估計造假的時候忘瞭跟上飛快轉變的時勢瞭。隻要它貸款放松,我就貸款,我已經接近變賣傢財瞭。幸虧阿三在銀行做,要不然我連抵押傢產換點兒錢都會被拒。”

申華東卻嘿嘿一笑,“我倒是不希望銀根立刻放松,我下面兩種實業的競爭都很惡性,不怕你生氣,我還希望多緊幾天,再倒閉幾傢,倒到死翹翹為止,我以後日子就輕松瞭。我有錢,我是本市典型的大到不能倒的企業。連楊巡都乖巧地跟我商量借錢。”

“楊巡?借多少?他應該是炒得最熱時候吃進,現在資源價格跳水,他麻煩大瞭。”

“他一開口就是兩億。我讓他找礦區政府解決,他說那邊政府窮得寅吃卯糧。他開的條件非常優越,高利息,包括給我股份,不過他這個人的股份我不敢要,有名氣的不講規矩,見利忘義,我爸替我拒絕瞭,我爸說拿不住這個人的,不能跟這個人談錢。我看他現在想脫手礦山,不過沒人接手。鎳價繼續跌的話,他死定瞭。他要是賣酒店的話,我倒是有興趣。”

“嚯嚯。可以找本市政府啊,他也算是大到不能倒的公司瞭吧。”

“他算什麼大,倒瞭也沒多少社會影響力。再說他那礦山不在本地,利稅上繳別人的,本市政府怎麼肯伸手。喂,我爸一直想請阿三爸吃飯,你就撮合一下嘛,阿三爸太清高瞭,我爸都不知道怎麼謝他。”

“很容易,借給阿三爸女婿一千萬,就結瞭。阿三爸會自己跳出來請你爸表示感謝,哈哈。還以為你沒錢呢,前兒放過你。”

“錢當然是緊張的,你又不是沒看見社會上的傳說。不過你要真是火燒屁股需要救急,可以打電話給我。可你借錢如果是拿來救病,我建議你別借,利息吃不消,還不如量入為出,耐心熬過這陣子為好。看起來貸款應該很快就放松瞭。”

“對的。”柳鈞其實也是這個意思,不過他有一點兒還意猶未盡。“我很想知道楊巡現在精神狀況怎麼樣。”

“你倒是直接。楊巡不好,一看上去就是壓力很大的樣子,這個人尋常有點兒壓力是顯露不出來的,我看他是真麻煩瞭。你盡管欣災樂禍,不會笑錯。”

“嚯嚯,嚯嚯。對瞭,告訴你一個好消息,我這兒又出一項跨越性研究成果,全國獨傢,你知道我現在賣的D系列機子成本比全國同類的低多少嗎?下個月起,國內D系列的產品,我傢就是獨傢瞭。再加上原來獨傢的F1。”

“恭喜。問題是你的產品都是精度太高,國內市場需求不大啊。”

“媽的,別揭穿我,我這幾天忙得腳跟不著地,就是在開發國際市場。我不信瞭,我打價格戰打不過歐洲國傢和日本的。”

“再澆你一盆冷水,據我觀察,目前國際市場對低檔貨的需求反而下降較少,對高檔貨的需求萎縮更快。符合我的預測,現在市場需求趨向基本面,少瞭點兒個性追求。這世道啊,我叫你傢阿三破壞我跟陳其凡的好事。”

“這世道啊,果然是我傢A系列和B系列的最有人問津,真是……真是……”

可即使冷水澆頭,這一天柳鈞依然忙碌得非常愉快。他承認自己小人,即使楊巡後來跟他有千絲萬縷的關系,可聽到楊巡遭難的消息他就是高興。

忙碌之中,九月的發薪日到來。柳鈞將他爸現在住的房子也抵押瞭,他幾乎山窮水盡,不知道接下來還能抵押什麼。但發薪日才過不久,降息瞭,準備金也減瞭1%。另有消息放出來,國傢要求銀行加強對中小企業的貸款。前者倒也罷瞭,降息的呼聲早已聽瞭很久,隻是後者,一年前他還沒被錢宏明教育的時候,他看到這條消息還會覺得理所當然,國傢當然得重視解決大部分就業的中小企業。但現在,不知為什麼,他看著這條消息卻是懷疑,銀行有動力嗎,誰給銀行做風險保障。而最大的懷疑卻是,中小企業普遍是私企,這回卻首當其沖地被關懷瞭,他真有點兒不適應,這是真的嗎。似乎太不符合錢宏明原則。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