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7章

仿佛好日子已經展現在面前,可柳鈞卻有點兒不敢相信。因為他看到遠在太平洋另一端的大名鼎鼎的雷曼兄弟公司繼貝爾斯登之後,轟然倒下。所有的報道都說,銀行將進一步抑制貸款沖動。一邊是國內忽然對中小企業放出信貸寬松信號,一邊是國外信貸收緊的信號,金融市場離柳鈞的行業是那麼遙遠,他不敢貿然做下決定。前車之鑒猶在眼前,曾經有一些人能那麼輕易地從各種渠道獲得貸款,那也是國傢允許的,可忽然有一天,銀行的窗口對他們關閉,柳鈞可以忽視其他所有的人,卻無法忽視剛剛發生在錢宏明身上的一切。餘痛未消,怎不令人對一忽兒冷一忽兒熱的貸款心有餘悸呢。

柳鈞更擔心的還有剛剛被他發掘出來的國外市場,他即使可以對美國接二連三的小銀行倒閉視而不見,可是他不能忽視雷曼兄弟與貝爾斯登這樣的巨人的倒下。國外銀行若是因此更加惜貸,對於他所聯絡的客戶會產生什麼影響,不言而喻,他的庫房裡還有幾臺付瞭預付款卻可能永遠不會有提貨人的F1壓庫呢。如果連雷曼兄弟那樣的公司都能倒,他的客戶又有幾成活命幾率,他是不是該在簽約前做更多合同調整?

早上,柳鈞送小碎花上學。小學的上學時間早,為照顧崔冰冰和淡淡的睡眠,自小學開學以來,柳鈞隻好自告奮勇擔負起叫小碎花起床穿衣吃飯送學等一系列的重任。因此上班時間總是特別早。不過他有一個同路人,那就是每天早上送兒子上學的梁思申。兩傢的孩子在一所小學讀書,兩人的車子經常前後腳地出現在學校大門口。今天很湊巧,兩人是一起到達,一起離開,柳鈞開著前面。但才剛出城,後面梁思申那漂亮的保時捷立刻“嗖”地竄上,超越柳鈞,卻又不仗著速度絕塵而去,壓在柳鈞車頭面前。柳鈞開著他的舊奧迪隻能無奈地跟著,滿心想念他那躺在典當行倉庫的保時捷。

一前一後到達研發中心,梁思申跳下車道:“剛聽說你把最值錢的車子當瞭,怎麼回事?”她暑假時候領著兩個兒子遊南美洲,緊趕慢趕回來,大兒子還拉瞭幾天課。如今她在傢做傢庭婦女,穿著隨意休閑瞭許多,白天也肯戴眼鏡出來見人。

“豈止當瞭車子,還當瞭房子,資金緊張得很。不過聽說放松銀根,貸款對中小企有傾斜,我得知消息就聯系瞭銀行,還得等等。正好想咨詢梁姐,我現在可以貸款嗎,可以貸多少。美國目前從次貸危機發展為金融危機,對我有什麼影響。”

“一般問這種大而無當問題的人,都是沒做好功課的人,但你顯然不應該是。還是……沒主意瞭?”

“這幾個月發生的那麼多事,讓我發現自己經濟知識的貧乏,不,連社會認知也貧乏。必須請教行傢。梁姐,什麼時候給我們開課,阿三一直也說要找你問問呢。”

“別灌迷魂湯,我早退出江湖,潛心科研。”梁思申微笑,不過到底還是認真瞭一下,“我這幾天正好好閱讀我旅遊時候拉下的新聞,等我看完,才看到八月底呢。”

“趕緊啊,我已經等不及瞭,外商終於獲得簽證要來考察簽合同,我跟銀行已經開始談貸款,所有的事都必須盡快做出決策,火燒眉毛。”

梁思申一拍腦袋,笑道:“你看我現在健忘的,我給你帶來幾本書,有關美國大蕭條的,有關日本那幾年的,你有空看看吧,借鑒一下也好。”她鉆進車子裡面找書,遞給柳鈞。“跟我說老實話,為什麼你資金會緊張,光是發發工資,應該難不倒你,你還算是有積累的,不是很沖的人。”

“下傢,關鍵還是被下傢拖死瞭。很多是拖後交貨期,這樣我的資金周轉節奏給打破瞭,許多資金就積壓在拖後周期內。也有的預付金讓我吃沒,貨也不要瞭,我倉庫裡現在不少這樣的存貨,這種市道下很難轉銷出去,也是嚴重侵蝕我的資金。沒辦法,大環境這樣,比我更慘的是我們一傢客戶,船廠,現在半價叫賣那種客戶不提貨的船都沒人要。這種情況下生意不好,尤其是後續生意接不上,做完舊訂單盼不來新訂單,我的資金鏈就岌岌可危瞭。工資算是最後一根稻草。所以我迫切需要貸款,要不然很可能下月工資要拖欠瞭。我面臨的問題是要不要貸,貸多少,是擴大輪休,還是暫停公司,還是不得已裁員,不是十拿九穩的合同還接不接。全需要視形勢發展而定。”

梁思申笑嘻嘻地聽柳鈞激動地長篇大論,耐心聽完,道:“我傢某人說,他經歷三次經濟低谷,總結出兩個字:活命。這回也是一樣,該借貸還是借貸,經濟總有高低輪回,等走出低谷,好好活著的人總能最快起跑,即使低谷時候背點兒債,你領跑時候也很容易還掉。我是理論王,沒企管經驗,我的意見是,危機時期也是各企業被動或主動清理庫存的時期,等庫存清理完,正常需求就體現出來瞭,這個時候市場又會冒出正常需求來。所以經濟總會在見底後回升的,想盡一切辦法熬過去,不要嚇死在子夜時分。”

柳鈞猶豫瞭一下,道:“我作為私企,與宋總的處境不一樣,我有顧慮。我嘗試用我朋友錢宏明的思維方式來考慮問題,看到前路卻不好走。首先是目前企業普遍經營情況不佳,包括紅火的房地產業今年也陷入困境,稅收一定受影響。聽說稅務局每年都有任務,我很擔心年底突擊檢查搞創收,也或者生出其他名目來,比較預繳什麼的,我如果勉強維持生存,受不受得瞭那麼一刀。”

“呵呵,知識分子這點最不好,事前就把所有的壞處全想足瞭,嚇得自己裹足不前。”

柳鈞一聽就笑瞭,“是的,哈哈,回過頭來再一想,既然目標是活命,還怕什麼,披荊斬棘也得上。對瞭,非知識分子楊巡最近也麻煩,問東東一開口就是借兩億。”

梁思申微微一笑,“你少幸災樂禍,他這個人能從體制內獲得幫助。東東不會借錢給他吧。”

“您是大仙,百發百中。”柳鈞轉瞭話題,“梁姐,你們組最近的研究,對不起,隻能停留在理論上瞭,我在一個月內暫時拿不出錢來做實驗,一個月後還得看天吃飯。”

梁思申笑笑,聳聳肩。忽然問瞭句:“真的一點兒閑錢都沒瞭?我看你樣子還蠻輕松的。”

“我要愁眉苦臉,公司氣場就得崩瞭。OK,我這就盯著銀行借錢去,能借多少就多少。前陣子銀行信貸員跟我說,今年獎金少得都快喝西北風,隻要銀行真的放開貸款,他們一定動力十足。”

兩人告辭。但柳鈞走出幾步,又折回來追上梁思申,“根據我朋友的思維方式,由於地方財政的一半來源是賣地。目前地方財政困局,會不會讓他們打房地產的主意。比如說,放開對房地產的信貸,收回年初的一些政策。”

“你管那麼多幹嘛?”

“我得預估市場發展啊,看看會不會有工程機械的出路。做工程機械的客戶今年業績快吃鴨蛋瞭,連累我E系列找不到出路。”

“我看來得找點兒內部數據研究瞭……回頭告訴你。不行,脫離社會太久,遲鈍瞭。”

梁思申嘀嘀咕咕地離開瞭。柳鈞與宋運輝的“活命”二字真經產生共振,決定無論如何要從銀行挖出錢來,搭乘信貸放寬的頭班車。隻要不是采用與嗑藥類似的借高利貸等手段,他決定使用寄出所有法寶,隻求活命。眼看美國那邊危機越燒越烈,連雷曼兄弟這樣的公司也能倒閉,可見危機不可能很快見底,危機涉及的范圍可能更廣,影響更大,活命很難很難,比他想象的更難。他不能再保守地采用常規措施瞭,就像走進叢林,為瞭活命,可以皺起眉頭閉上眼睛吃蚯蚓。即使,貸款發工資,貸款支付日常運行費用,貸款贖回他抵押出去的房產和車子,又如何。沒有規矩瞭。

但銀行還有點兒小心,給柳鈞開的是承兌。承兌與貸款對柳鈞而言並無不同,以前是拿支票出去購買原料,現在換成承兌,跟急於賣貨給他的供應商談價,隻給承兌不給現錢,不免又壓瞭一道價格。拿來錢,他趕緊將車子贖回來。最近經常有人問他車子去瞭哪兒,是不是抵押出去瞭,是不是手頭緊張,他終於體認錢宏明去年資金鏈繃緊卻反而買賓利的心態,越是沒錢,心裡越沒底氣。

有瞭錢,他徹底放手打起價格戰。以前他讓騰飛做一線品牌,讓騰達做二線品牌,放棄技術含量低的大路貨,可現在為瞭活命,他隻要價格吃得消,什麼都做。他在銷售例會上殺氣騰騰地說,搶到生意,就意味著在這脆弱的生存環境中消滅競爭對手,就意味著獲得更大市場占有率,就意味著活命。他則是聯合財務部門與生產部門,每三天給出一個新的價格底線,放手銷售部門憑此精確的價格底線與同行價格肉搏。

羅慶管理的市場部人員個個定期進行技術培訓,以確保推銷產品時候可以說到點上,讓客戶認識騰飛的產品究竟性價比好在哪兒,要保證可以面對客戶的工程師。因此對於柳鈞的決定,大傢當場哀聲一片,這價格肉搏太沒技術含量瞭。可是大難當頭,公司又能怎麼做呢。柳鈞也在會上直言不諱,他心裡也很矛盾,他從來堅持科技制勝,也一向以此理念來管理公司,不惜為此犧牲規模,可是面對世界性的危機,必須采取不同尋常的辦法以求活命。但科技制勝的理念依然是公司的靈魂,隻要公司存活下來,一切照舊。

說服瞭市場部人員,柳鈞自己心裡卻很不好受。為瞭活命,這個借口是不是真的如此理直氣壯。

申華東稍微得空,就將柳鈞一傢約出來,與陳其凡一起吃飯,以好友一傢的良性形象,來向陳其凡表明他也是個良人。因陳其凡說他劣跡斑斑,懶得跟他結婚,申華東相當焦慮。席間,申華東告訴柳鈞一個動向,他作為本市最大幾傢房地產開發商之一,剛受邀參加一場本市黨政頭面人物主持研討會。會議非常嚴肅,除瞭頭面人物,與會的還有相關部門主管官員,四大銀行主事,和各路專傢。會議商討的是如何救市。看得出,政府比他們開發商還著急房地產市場,當然間接著急的就是財政這隻米袋子。而且領導們還直接在會議上說,中央有救樓市的想法,股市倒瞭,樓市不能再倒。

柳鈞聽得咋舌,政府這一步一步,居然完全不出錢宏明所料,也完全符合他根據錢宏明思維方式推算出的決策可能。他不禁看看文靜地吃飯的小碎花,就隻差那麼幾個月,就是那麼短的三個月,要是熬過瞭,錢宏明的曙光就在前面瞭。可錢宏明雖然看到地平線上的微光,卻終於堅持不到這一天。時間,隻是因為時間。

《艱難的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