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1】

網魚這幾日,全傢都盡早歇困得早,七、八點不到,一個個都上瞭床。

貞觀和銀蟾姐妹,一向跟著祖母睡的;這一晚,都九點半瞭,三人還在床上問“周成過臺灣”、“詹典嫂告禦狀”……

她阿嬤嘴內的故事,是永遠說不完的:“詹典出外做生意,賺瞭大錢回來,他的丈人見財起貪,設計將他害死,還逼自己女兒再嫁——詹典嫂又是節婦又是孝女,這樣的苦情下,不得已,寫瞭狀紙,控告生身之父——”

“周成到臺灣來做生意,新娶細姨阿面;留在故鄉的妻子月女等他不回,亦自福建過海來尋夫——阿面假裝好意款待,暗中以豬肚蓮子所忌的白喬木劈柴燒,將伊毒死……半夜——”

貞觀又要懼怕又要聽;從前怕虎姑婆,現在怕詹典和月女的鬼魂。

阿嬤一說完,銀蟾二人有本事倒頭就睡,貞觀卻在那裡直翻身;看看老人傢也閉起眼,沒辦法,隻好去碰伊的手肘:“阿嬤,你困沒?”

“唔——”

“阿嬤——鬼如果來呢?”

老人傢開眼笑道:“真戇,你怎麼不想:明日早起,有好魚好肉可吃?”

這一說,貞觀果然覺得自己是戇呆;每天有那麼多事情可想,她為什麼隻鉆這一點轉呢?

想明白以後,心被撫平瞭;貞觀打起呵欠,正要入眠,卻又記起什麼事來:“阿嬤,你一點時,叫我起來好嗎?”

她阿嬤笑道:“三更半夜的,你要偷捉雞嗎?”

貞觀亦笑道:“才不是,人傢要跟阿舅眾人去魚塭!”

老人傢似醒非醒的“唔”瞭一聲,沒多久,便睡著瞭。

到得下半夜,貞觀在睡夢中,被一陣刀砧聲吵醒,傾身起來,隻見後院落一片燈火;是女眷們在廚房準備食物、點心,要給男人帶去魚塭寮餓時好吃。

銀蟾二人還在睡,卻沒看到她外婆的人。

貞觀揉揉雙眼,端瞭木架上的面盆來換洗臉水,才出庭前,迎面即遇著大信、銀山等人……

……

“早啊——”

“早——”

眾人都好說話,獨有銀城不饒她:“哈,你也知道起來啊?!連著四、五日,我們清晨提瞭魚和網具回來時,你還在做夢呢!好意思說要跟去捉魚?”

“……”

“——照你起身的時辰算來,魚市場大概下午和晚上才有魚賣——”

“……”

貞觀飛快走到水缸旁,也不應銀城半句;其實,如果不是人客在旁,她一定拿水瓢的水甩他……

那缸是石砌的水泥缸,正中放在廚房的半墻下,一半在內,供灶下一切用水,另半則露出外來,大傢取用也方便。

貞觀彎身欲拿水瓢,手在大缸內摸瞭個空,隻抓瞭把夜深露重的子夜空氣。

再探頭看時,原來呢——銀城早搶先一步;他由廚房進去,自裡面拿瞭正著。

貞觀取不到水,隻好一旁站著等,她這才看清楚,缸裡白茫茫一片的,原來是月光。

月娘已經斜過“五間房”的屋簷線,冷冷照進缸底;水缸有月,貞觀從不曾這樣近身相看,隻覺自己的人,也清澈起來。

洗過臉,大傢又多少吃瞭點心,待要出發時,銀月、銀桂才趕到:“阿貞觀,等我們——”

魚販仔和工人,還有舅舅等,都已動身;貞觀看看銀山他們,說是:“你們先走吧!我們壓後!”

銀山不放心:“要等大傢等,你們兩個手腳快一點——”

姊妹二個這才放心去洗面、漱口;臨去,貞觀還加瞭一句:“可以不必吃——銀城手上有提盒!”

前後也不過十分鐘,當六人來到門口,原先的大隊人馬已不知去向;這下,十二隻腳齊齊趕起路來;風吹甚涼,貞觀差些忘記這是七月天。

月光自頭頂灑下,沿途的街燈更是伸展無止盡……貞觀放眼前程,心中隻是亮晃晃、明凈凈。

出瞭莊外,再往右彎,進入小路,小路幾丈遠,接下去的是羊腸道一般的堤岸;岸下八、九十甲魚塭,畦畦相連。

六人成一縱隊,起步行來;女生膽小,銀山讓她們走前頭,分別是:銀月、銀桂、貞觀,然後是大信、銀城,銀山自己是鎮後大將軍。

貞觀每跨一步,心上就想:

太祖公那輩份的人,在此建業立傢,既開拓這麼大片土地,怎麼築這樣窄的壟堤——沿途,銀山要說給臺北人客聽:“這一帶,近百甲的魚塭,因連接外海的虎尾溪,鎮上的人將這兒叫做‘虎尾寮’……虎尾漁燈乃是佈袋港八景之一——”

銀城則是每經一處,便要做介紹:“這畦是五叔公的,五叔公一房不住傢鄉,魚池托給大傢照看。這畦是三叔公傢的,就是會講單雄信那個——這是李傢——黃傢……阿貞觀她傢的,還要往北再過去,就是現在你看到的掛漁燈那邊——”

銀城不隻嘴裡說,他是手腳都要比,弄得提盒的湯潑出來:“你是怎樣瞭?”

銀月一面說,一面接瞭提盒去看,見潑出去的不多,到底還是不放心,便自己換瞭位置,和貞觀一前、一後拉著。

沿岸走來,貞觀倒是一顆心都在水池裡:這漁塘月色;一水一月,千水即是千月——世上原來有這等光景……再看遠方、近處,各各漁傢草寮掛出來的燈火,隱約銜散在涼冽的夜空。

“虎尾漁燈”當然要成為佈袋港的八景之首;它們點綴得這天地,如此動容、壯觀!

銀城還不知在說些什麼,銀月便說他:“你再講不停,大傢看你跌落魚塭底!”

銀城駁道:“那裡就掉下去呢?!阿公、阿叔他們,連路都不用看,跑都可以跑呢!”

話未說完,忽見橫岸那邊,走來一個巡更的;那人一近前,以手電筒照一下銀山、銀月的臉,因分辨出是誰傢的孩子、孫兒,馬上走開去。

就在這一刻時,貞觀忽然希望自己會在聯招考試裡落敗,她不要讀省女瞭。

在剛才的一瞬間,她才真正感受到自己與這一片土地的那種情親:故鄉即是這樣,每個人真正是息息相關,再不相幹的人,即使叫不出對方姓名,到底心裡清楚:你是哪鄰哪裡、哪姓哪傢的兒子、女兒!

她才不要離開這樣溫暖的地方,她若到嘉義去,一定會日日想傢夜夜哭——這一轉思,貞觀的步子一下輕快起來,話亦脫口而出:“別說外公他們瞭,這路連我閉著眼睛都能走——”

她一走快,銀月不能平衡,大概手也酸瞭,於是提盒又交回銀城手裡,銀城邊接邊笑:“哈!學人傢!”

貞觀停腳問:“笑什麼?沒頭沒尾的,我學誰瞭?”

銀山笑道:“這句話是大信講的;他傢住臺北西門町,他說西門町他閉著眼睛也會走!”

鬧鬧吵吵,居然很快到瞭目的地;魚塭四圍,盡是人班,貞觀看母舅們一下跳入塭裡幫忙拖魚網,一下又躍上岸來指揮起落,自己這樣一滴汗不流的站著看,實在不好,便拉瞭銀桂坐到草寮來。

岸邊、地下,雖有二、三十個人手,少算也有一、廿支電石火和手電筒,然而貞觀坐到魚寮來時,才發現真正使得四周明亮的,還是那月光。

它不僅照見寮前地上的瓦礫堪數,照見不遠處大信站立的身影,甚至照得風清雲明,照得連貞觀都以為自己穿瞭一件月白色的衣衫。

頭次網起的魚兒最肥,魚販仔一拉平魚網,魚們就在半空掙跳、竄躍,等跌回網上,論千算萬的魚身相互堆棧時,就又彼此推擠,那在最底層的,因為較瘦小,竟可以再從網眼溜掉,回到熟絡的池水裡;魚們不想離開魚塭,也許就像貞觀自己不欲離開傢鄉一樣?!貞觀不禁彎下頭低瞭身來看,也有那麼二、三尾,魚頭已過,隻因魚身大些,竟夾在網中不上不下……

貞觀將身一仰,往後躺在木板釘成的草鋪床上,心裡竟是在替魚難過。

她閉起眼,裝睡,誰知弄假不成,真的睡著瞭;等銀月推她時,貞觀一睜眼,先看到的是天蒼茫,野遼闊,帶濕的空氣,霧白的四周,一切竟回到初開天地時的氣象。在這黎明破曉之時,天和地收瞭遮幕,變成新生的嬰兒;貞觀有幸,得以生做海港女兒,當第一陣海風吹向她時,她心內的那種感覺,竟是不能與人去說。

【2】

連著吃瞭好幾日的虱目魚,飯桌上天天擺的盡是它們變出來的花樣,魚粥、魚松、清湯、紅燒、煎的、煨的。受益最多的是大信,據貞觀看來:城市人自然少有這樣的時候,然而受害最大的,卻也是他,陸續被魚刺紮瞭幾遍。

前幾回,都被她三妗拿筷子挾走,這一次魚刺進瞭肉裡面,紮著會痛,就是找不到頭,筷子和飯丸都無用,一個大男生,坐在正廳中,眼紅淚流的,別說大人忙亂,連她看瞭都難過。

貞觀想著自小吃魚的經驗,倒給她想出個方兒來,便三、兩步,走回自己傢裡,她母親看瞭她,笑瞇瞇道:“成績單才寄來,怎麼你就知道回傢拿瞭?”

說著開瞭衣櫥,取給她看,又說:“明日的報紙就有瞭呢!你快去學校與先生說一聲,他也歡喜!”

貞觀看瞭看分數,卻說:“我先去跟重義嬸討麥芽,四妗的侄子被魚刺紮到咽喉。”

說著,走到後院來開門,後面小巷,有傢做餅的鋪子,裡面堆著一鉛桶、一鉛桶的麥芽糖。

麥芽討到瞭,是一小隻竹棒子,粘著軟軟的一團,貞觀怕它流掉到地上,也不走回傢,直接從小巷口穿出大街,回到外公這兒。

這邊傢裡,大人還在焦急呢!烏鴉鴉一堆人圍著大信,大概計窮瞭。

貞觀不敢明伸出手,趁亂將它塞給銀安,果然大信吞後一分鐘,便站起身叫好瞭。

事後問起來,居然沒人知道是誰討來的麥芽,大信說是銀安叫他吞的,銀安則想不起到底誰人遞給他,到被問急瞭,居然瞪眼叫道:“好瞭便好瞭,管它是天上落下來!”

這次以後,大信再不敢多吃魚瞭,隻對無骨無刺的蛤、蚌感興趣,每天帶著竹簍,和銀川他們去魚塭摸“赤嘴”。赤嘴是粉蛤的另一種,肉較厚,殼反而薄,喜歡做穴在魚塭四周靠堤岸的濕土裡,黃昏時,就跑出洞來吃水瞭。

十天過去,大信的臉也曬黑瞭,卻給他摸出一套找赤嘴的訣竅來:靠岸邊的土上,若有一個像鎖匙孔的小洞,伸手進去,一定會摸到一隻。

正當他熱著摸赤嘴時,他母親已收拾好行李要走;傢下眾人,一口一聲的挽留道:“妗仔若不棄嫌這裡,就多住幾日才好,一過八、九月,海邊、塭內,都出毛蟹,‘十月惜,蜞較碇石’小小一隻,裡面全是蟹黃!”

他母親道:“到十月,還要二個月呢!已經住瞭個餘月,他父親會說我……”

“至少也等過瞭中秋再走,中秋這裡還算鬧熱,碼頭全部的船隻,都自動載人到外海賞月。”

大信的樣子有些動心,他母親卻說:“哪裡行呢!他父親信上直催,大信的學校,也快要開學瞭!”

貞觀的外婆又說:“大信就叫他姑丈先送他回去,妗仔你難得來一趟,還是多住些時。”

“下次吧!下次再來……親傢、親傢母,大傢有閑也去臺北走走!”

當下看好時間,母子二人決定坐明日的早班車回去;貞觀以為吃過晚飯,他們就會趁早歇困,誰知晚來她外公在天井講“薛仁貴征西”,貞觀才找到座位坐下,一抬頭,赫然發現大信就在前座。

“鬼頭飛刀蘇寶同,移山倒海樊梨花……”故事正說得熱鬧,大信忽回頭與銀安說:“明晚的故事,我就聽不到瞭。”

她四妗照例來分愛玉,貞觀才接過碗,聽他這一說,差些失手打翻掉;她是同時想起今早自己接到的那紙註冊通知。

《千江有水千江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