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訪過信息技術的犯罪活動之後,我渴望重新回到街頭。天遂人願,2003年8月1日上午9點55分,我穿著在“西服工廠”定做的新西服出現在東京都警視廳的門前。門口的警員狐疑地盯著我的身份證看瞭半天,才揮手讓我過去瞭。記者俱樂部沒有太大的變化——東西還是那樣雜亂無章,人們還是那樣認真、勤奮,也還是那樣身心疲乏。唯一不同的就是人員有瞭一些變動。
大久保先生——他長著一張娃娃臉,戴著一副圓眼鏡,所以又被大傢叫作“哈利·波特”——攤開身子躺在沙發上。他揮手跟我打瞭招呼,坐起身來,叫瞭一個資歷淺的記者去自動販賣機給我們買罐裝咖啡。
“歡迎回來,傑克。很高興看到你完好無損地進來瞭。警衛沒有把你這個老外攔下來?”
我笑瞭:“沒有,但我經過那兒時心裡沒底。”
“我們也在擔心哦,不過我們認為沒有什麼攔得住你,”他也對我笑道,“好瞭,你以後跟這兒的‘咯咯笑’一起工作。她負責采訪社會安全局,你做她的後援,另外再負責一部分有組織犯罪管制局的采訪工作。等她回來瞭,她會給你介紹一下當前的情況。”
“好的,知道瞭。我的辦公桌在哪兒?”
他做瞭個哈利·波特式的鬼臉。“真的很遺憾,傑克,這兒沒有你的辦公桌。不過你肯定可以睡到下鋪,”他指著靠墻的那張床說道,“東京都警視廳重組,建立瞭有組織犯罪管制局,我們的確需要一名額外的記者,但沒有額外的空間。就請忍耐一下吧。”作為一名忠實的日本職員,我別無選擇。
我很高興自己曾經跟“咯咯笑”的雅美合作過,她其實姓村井。
她是個能吃苦耐勞的記者,也富有幽默感——這兩種品格都很可貴。她嗓音沙啞,口齒稍稍有點不清,笑的時候隔著整個棒球場都能聽到。這女子可一點都不懦弱。
我們兩年前合作過一次。當時我被派到石川縣寫一篇有關在山坡的梯田上收割水稻的“樂趣”的報道。“咯咯笑”那時還在當地新聞組工作,我問她敢不敢跟我一起到山坡上去割稻子,她答應在她的休息日接受我的挑戰;結果我發現她的本領比我強多瞭。作為記者,我也不是她的對手。
她跟我打招呼的時候,一副很高興見到我的樣子,然而又顯得有些別扭。每個不入流的日本研究傢都會告訴你,日本是個垂直社會。在公司的等級制度下,憑借我的資歷,我的等級原則上是比她高的,但在東京都警視廳記者俱樂部的小世界裡,她是頭號人物。這種差別雖然微妙,卻很重要;而且由於她又是警方采訪隊伍中的唯一女性,這種差別就更明顯瞭。
在交談中,她會叫我“傑克桑”以示尊重,過一會兒又不知不覺變成瞭“傑克君”,讓人聯想到平等、親密或輕蔑,似乎她在處理我和她的等級關系上拿不定主意。但我一直稱呼她為“小咯咯笑”,這是一種讓人感到親切的敬稱,盡管別人可能認為我大膽無恥。最後我說:“還是叫我傑克吧。大傢都這麼叫。”
“不過我那麼叫就失禮瞭。”
“我並不那麼認為啊。”
“好吧,傑克桑。”
“好的。現在就請帶我四處轉轉吧。”
我上崗的第二天就值瞭夜班。凌晨兩點,我真想打一會兒盹,但那顯然是個不可能實現的夢想。上午10點左右有東京都警視廳的一個新聞發佈會,即將宣佈一項逮捕令——逮捕一個把魔爪伸向日本全國的高利貸犯罪團夥的頭目。
現在,我對這種犯罪行為有瞭一定的瞭解,也有瞭興趣;這也是“咯咯笑”的報道任務,她已經調查這個團夥好幾個月瞭;不過她外出瞭,我得替她盡可能多地收集情報。有兩件事給我的印象很深:首先,這個放高利貸的是山口組的一個要人,說來也怪,卻出現在涉嫌違反投資、存款和利率管制法的通緝名單裡;其次,處理這個案件的是社會經濟安全科,而不是有組織犯罪管制局。
我前面提到過,山口組是日本三個主要壓酷砸團體中的老大。在股市滲透和高級籌資方面,山口組也是最極端和最活躍的。這就要求有極端的忠誠——告發老板的人一旦被逮住,就可能被砍斷肢體,甚至被謀殺。就擴張的程度和手法而論,這可以看成是沃爾瑪式的有組織犯罪——有自身的財務部門,跟政治傢(包括前首相)保持著穩固的關系。
梶山進就是高利貸王國的帝王,是主犯。梶山是山口組的分支五菱會的一個結義兄弟,他從2000年起在全國各地建立瞭近千傢高利貸業務網點,形成瞭一個網絡。
他大肆買進債臺高築者的數據庫,那些人信用極差,再也無法從消費信貸公司貸到款瞭;他還設計出當今流行的高利貸戰略——通過個人電話和電子郵件來吸引顧客。他成立瞭各種公司——有的提供接待顧客的店面,有的處理業務,有的負責洗錢。你隨便走進這些公司的一傢店,會覺得它跟合法的消費信貸店沒有什麼不同。接待處的嫵媚女郎讓你覺得挺自在的,你可以貸到一筆別人不會貸給你的款項——雖然利率可能高一點,也就是法律允許利率的10到1 250倍吧。
不過,你一旦拖欠瞭還款,梶山的討債人就會找上門來,嘴上說著放債人那套標準而微妙的臺詞:“你找死啊?”“你這蠢貨,是想把你一傢子都搭上啊?”“非得我親自上門,打到你交出錢為止?”
在大多數情況下,討債人並不會兌現他們的恐嚇。他們不必那麼做,然而他們如此執著——恫嚇債務人,糾纏債務人的妻子,給債務人的雇主打電話——以至於很多債務人都被逼得去自殺瞭。
我心裡很清楚,梶山就是個壓酷砸,不過,我向東京都警視廳局長詢問這個情況是否屬實的時候,他哼哼哈哈的,並沒有給出明確的答復。他隻是說,《打擊有組織犯罪法》生效之後,大部分壓酷砸已經不在名片上寫自己的壓酷砸會籍瞭。我知道這種說法聽起來很怪,不過,真是這樣的話,要確認誰是壓酷砸就更不容易瞭。
不管他是不是壓酷砸,梶山的行為倒循規蹈矩。他住的公寓是租來的,每個月的租金是90萬日元(約合9 000美元)。盡管他在警方包圍公寓的時候潛逃瞭,公寓裡空無一人,但租金並沒有因此拖欠過。
就在召開新聞發佈會的同時,東京都警視廳還在遍佈日本各地的梶山的數個事務所和店裡收集著證據。就調查本身而言已經是一個很大的飛躍瞭。
“咯咯笑”回來之後,就派我到新宿的一間事務所去瞭,警方正在那兒展開突擊搜查,她想要拍幾張照片。於是我動身去瞭新宿。
我在現場拍到瞭幾張模糊不清的照片:11個表情嚴肅的便衣警察正捧著裝有文件的紙箱子從大樓裡出來。
我的立場挺不錯。我是“咯咯笑”的後援,做好瞭能得到獎賞,沒做好也不必擔責任。然而我故態復萌——梶山引起瞭我的興趣,我想進一步瞭解這個男人的所作所為。他是個建立起一個王國的精明罪犯,他的事情可以拍成一部電視劇瞭。
我打電話給野矢——一位退休警察,我以前幫過他一個大忙——提議哪天晚上出去喝一盅。野矢是有組織犯罪管制局的一名老將,我估計,即使他對梶山的情況不太瞭解,找一個讓他動心的漂亮歐洲女子做誘餌,他就會先去做足功課的。
我沒有猜錯。
愛沙尼亞女孩莉莉坐在野矢的膝蓋上,啜飲著香檳,等這個讓他分心的女孩一走開,他就開口瞭:“梶山進,職業壓酷砸,70年代加入的,有12次逮捕記錄。1974年3月在靜岡縣第一次被捕,罪名是人身侵犯和人身傷害。但沒有服刑——交5萬日元(約合500美元)罰款就完事瞭。
“兩年後第二次被捕,敲詐勒索——在監獄裡待瞭一年。1979年到1983年,他因冰毒又進瞭監獄——我忘瞭是吸食還是販賣瞭。他一出獄就搬到東京來瞭。我猜他是在為後藤組效勞。”
後藤組——實際上這是我第一次註意到這個名稱。當然,我當時對它略有所知,隻是沒有想到,它後來竟成瞭我一生中津津樂道的一個話題。
“梶山和後藤之間有什麼聯系嗎?”我問。
野矢不能確定這一點,但有他自己的猜疑:“後藤組為山口組打入東京掃清瞭道路,奠定瞭基礎——建立瞭基層組織。如果梶山1983年是在東京工作的話,十有八九他是後藤的一條走狗。
“還是回到梶山的被捕記錄吧。1984年10月,他因涉嫌敲詐未遂被捕。1985年,因持有或供應大麻被捕。1989年,再次因人身侵犯被捕。但在1990年,他因違反投資法受到查處,被罰款約400萬日元(約合4萬美元),受到瞭沉重的打擊。1992年,他因人身侵犯被捕,但隻被罰瞭款。1994年,他再次因違反投資法被捕,還是隻被罰瞭款,500萬日元(約合5萬美元)。看出來瞭吧,你打聽的這小子變聰明瞭,再也不做毒品交易和敲詐勒索瞭,那種生意回報太低。投資和金融——那才是賺大錢的生意。
“他告訴警察,他不再是個壓酷砸瞭。結果,我們寫關於他的材料的時候不得不用‘前壓酷砸’這個詞。
“那簡直就是胡扯。他是山口組五菱會的二把手,1984年以來一直是組織的一分子。1985年的一次歃血為盟儀式的視頻裡就有他。他被逮捕瞭12次,定罪瞭12次,還跟其他大量的調查有瓜葛。前壓酷砸?扯淡。”
“是啊,所以我要來問你嘛。”
“他們的做法是這樣的。隻要有同道被捕,他們就把他開除掉,而且會發一份函宣佈這件事。他們認為這樣做瞭警察就不會來找他們的麻煩。他們的觀念是,如果是小阿飛的擅自行動,組織上是沒有責任的。‘他是個壞蛋,所以我們開除瞭他。’從法律上講,這種做法很聰明,因為法院說過,壓酷砸老大要為自己的手下造成的損害承擔責任。沒有哪個老大想要受到打擾。”
“不過,梶山是五菱會的,對不?”
“嗯,原則上不是。去年,有人看到他進出尾內組——五菱會的前身。他代表那裡老大的親民的一面,是個出頭露面的傢夥。他很有魅力,看上去有點像羅伯特·米徹姆(1)。”
“還有別的什麼情況嗎?”
“嗯……喜歡旅遊。他曾經去過幾次美國。在有後藤戶頭的同一個賭場裡賭博。這是我認為他曾經為後藤賣命的另一個原因。”
“是哪傢賭場?”
“愷撒皇宮和夢幻金殿。也許兩個都有。”
“梶山就是到那兩傢去賭博的?”
“不,那兩傢是後藤賭博的地方。梶山隻在夢幻金殿賭,他在那兒就像個大亨。我猜就是後藤讓他在那兒受到那種待遇的。”
“他是怎麼進入美國的?”
“他是日本人,你認為會有人做記錄麼?日本警視廳是不會把壓酷砸的名單交給美國的,所以,你們的人很難跟蹤他們。”
“他們為什麼不讓美國知道?”
“這得去問日本警視廳的某個笨蛋瞭。我可不知道為什麼。”
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可以向我提供梶山的背景資料,但那幾個月我都沒有抽出時間去問,現在回想起來,要是我一直沒有時間去問他就好瞭。
我把野矢告訴我的如實向“咯咯笑”匯報瞭,不過沒有提梶山去拉斯維加斯的事情,這個消息雖然引起瞭我的註意,但現在說瞭似乎也沒什麼用處。盡管如此,我還是送瞭一份有關梶山的備忘錄和一些報道給美國大使館的美國移民與海關執法局(ICE)專員傑裡·河合特工。(河合和邁克·考克斯這兩位特工發起瞭一項針對梶山的調查,結果查獲瞭梶山在美國的50萬美元以上的錢財。他們還確保這一大筆查獲的錢財返還到瞭梶山在日本的受害者手中。有一點是一點嘛。)
8月11日,東京都警視廳突擊搜查瞭靜岡縣境內的五菱會總部。
《讀賣新聞》事先得到瞭這次行動的消息,等我那天早上10點來上班的時候,“咯咯笑”已經在做報道的收尾工作瞭。問題在於警方沒有想到會遇上交通堵塞的情況,定好的時間都過瞭很久瞭,突擊搜查還沒有開始。結果,編輯不停地打電話來催,說報道怎麼還沒有準備好。世事難料嘛。
搜查行動到瞭午間才鳴鑼開始。《讀賣新聞》靜岡新聞組的記者在現場拍瞭照,給他們的編輯做瞭現場報道,然後,所有這些資料都要送到東京事務所去匯編。那些照片很常見——身著深色西服、相貌駭人的壓酷砸退到兩旁,防暴警察來回巡視,面無表情的便衣警察進出大樓,搬出一個個可能裝有文件的紙板箱。
令人感到滑稽可笑的是,大傢事先都知道瞭警方的突擊搜查行動——記者知道,壓酷砸竟然也知道!即使壓酷砸不知道,警察也會通知他們,突擊搜查即將開始瞭。這樣,一切都會進行得很順利,也沒有人會受到傷害。不過可想而知,這樣的突擊搜查能找得到什麼有用的東西瞭。
突擊搜查的當晚,梶山在律師的陪同下到警視廳自首去瞭。他應該說瞭一些體現搜查效果的話吧,比如說,他“不想給任何人帶來更多的麻煩”……嗯,表現得不錯,一個被繩之以法的壓酷砸——但記者還不能把梶山叫作壓酷砸,因為警方還沒有正式確定他是壓酷砸。
這得歸功於律師。山口組有很多這樣的律師,他們隨時準備代表他們的老板提出訴訟。這是日本有組織犯罪的另一個問題——辦事效率太高,組織性太好瞭。據稱(我們永遠無法確切知道),有幾傢民間信用評級公司竟敢把壓酷砸的一樁買賣稱作幌子公司,結果壓酷砸起訴瞭那幾傢公司,而這幾起訴訟案都被悄然調停瞭。
梶山和警方的較量在進行著。帝王被放出來,警方再次將他逮進去,帝王被放出來,警方用其他的指控又將他逮進去。但每次他什麼都不招。
大謎團(真正的問題)是:所有的錢都到哪兒去瞭?帝王的大量利潤一定是去瞭山口組,可他把那筆錢藏到哪兒去瞭呢?日本的哪傢銀行裡都沒有它的蹤影,到底是怎麼洗掉的呢?有6萬以上的受害者支付瞭既非法又高得離譜的利息,那筆錢照理說應該是個天文數字。按照警方的估計,集團總收入達數十億美元。隻要能追到那筆錢,這起案件就水落石出瞭。
“咯咯笑”要我去查出這個帝國的幌子公司。
8月20日凌晨3點,我被兇殺案采訪組的三把手叫醒瞭。《朝日新聞》刊登瞭一篇報道,說是在梶山手下的公司在職人員名單裡發現瞭兩個壓酷砸的名字,文章指出,這是那傢夥跟壓酷砸有瓜葛的又一證據。哦,我說,這不像是新聞啊。這件事早就有人報道過瞭,但我們根本沒拿它當一回事。我讓他這樣告訴“咯咯笑”。他回答說找不到她。
於是,我在上班前先去敲瞭幾個警察的傢門,試圖確認一下這件事。跟平常一樣,除瞭得到一聲招呼和一顆探出門外的腦袋以外,我一無所獲。
到瞭辦公室,“哈利·波特”提到周日的《每日新聞》刊登瞭一篇報道說,一個佛教團體的女領袖認為,她在自己不知情的情況下成瞭梶山的房地產的抵押擔保人,她正在考慮報警。
我們有梶山的所有房地產的契據,我從頭到尾翻瞭一遍,也沒有找到跟報道中提到的房地產相近的物件。我曾想去搞一份他在港區的那套一個月租金90萬日元的公寓的契據,但那套公寓是租的,什麼資料也找不到。
我確實寫過一篇文章,談到在梶山的老板晉升為五菱會(山口組的第二梯隊)的會長之前,梶山的名字是怎樣出現在陣內組的花名冊上的。換句話說,到一年前為止,梶山一直是山口組犯罪集團的註冊成員。
我所做的這一切目的何在呢?我想用我自己的方式來證明,這個帝王是個壓酷砸,他的整個帝國做的就是壓酷砸的一種買賣。如果我能夠證明這一點,這起案件就會有進展,我就會得到獨傢新聞。
“哈利·波特”認可我所做的努力,但他對這個案子的看法是這樣的:“它可以成為一篇報道,但並不是一篇有分量的報道。我覺得真正應該報道的是,幾百個不是壓酷砸的人怎麼會對從事高利貸行業的工作一點都沒有感到良心上的不安。這是這個報道裡還沒有人寫過的一個側面。我們認為壓酷砸才會去做卑鄙的事情,才會去剝削人並從中漁利。可那麼多不是壓酷砸的人願意成為壓酷砸的幫兇,這就非同尋常瞭。”
他說得對。梶山絕對是個壓酷砸,但他能讓“平民”拼命地為他效勞。
有瞭有組織的犯罪行為之後才有瞭“有組織犯罪”這個詞。這傢夥實際上就是當代的莫裡亞蒂教授(2)。梶山帝國就是一大串幌子公司:一傢房地產代理機構,一傢建築公司,一個碼頭的股權……這傢夥不單單是個放高利貸的,而且是個開連鎖店的。他開瞭一傢妓院,強迫他的員工成為那兒的常客,但店裡的姑娘長得實在讓人提不起興趣來,那些員工往往付瞭錢就走掉瞭,什麼服務也沒要;這樣,他就達到瞭洗錢的目的。他在北海道創辦瞭一個宗教法人機構,然後就強迫員工捐款。員工們被各種機構的管理人員叫去出席在東京的一傢飯店裡召開的各種會議。這些捐款本該由各高利貸店的利潤來支付。
他的大部分幌子公司的名稱裡都帶SK(梶山進的首字母):SK置業公司,SK融資公司等等。容我在此囉唆幾句,免得看不清這樁買賣的全貌:所有高利貸店的員工都不得不從SK食品公司購買午餐;管理人員不得不用各店鋪的利潤在一傢韓國燒烤店用餐,而這傢飯店碰巧又是梶山的一個同夥開的;這樣,他就把錢洗瞭。管理人員和員工都不得不在指定的溫泉和海灘度假勝地休假,交通和住宿都是安排好瞭的,這樣,他就把更多的錢洗瞭。這是一種新型的壓酷砸,他就是未來。這就是一個知道怎樣欺騙大眾的傢夥,他這個帝王的稱號不白給。
店面在新宿的SK融資公司看起來非常像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的消費信貸公司邦民公司(3)的一個分店——藍底白字的“SK融資”牌匾。這傢公司已經獲得東京都政府的許可,可以開展消費貸款的業務瞭,店裡展示的許可證證明瞭公司的合法性。SK融資公司已經獲得瞭評定這類機構的“東一”(“東”表示“東京”,“一”表示“一等”)等級。換句話說,大多數這類公司在毫無實際背景調查的情況下就已經獲得瞭經營許可。
SK融資公司還是一傢房地產公司——許可證就是證據。對梶山這夥人來說,這真是一樁一本萬利的買賣。房地產可以當作貸款的抵押品,如果債務人違約,房地產就會被沒收並拍賣掉,所有這些業務都沒有討厭的中間人參與,也就不存在利潤分成的必要瞭。當然,這傢公司也經營日常的房地產出租及租賃業務。
我想搞到一張梶山的照片,便去瞭SK置業公司的一傢支店,這傢分店也在新宿,不過好像已經歇業瞭。我去瞭他的另一傢在車站附近的房地產中介公司,讓我驚訝的是,那裡的工作人員非常主動,即使看到我是外國人也沒有退避,他們沒過幾分鐘就找到瞭一間非常寬敞的公寓,是在一傢非常好找的大眾賭場“扒金庫店”的上面。我表示會認真考慮。而我的目的是搞到一本帶梶山的照片的公司宣傳冊,看來沒有這樣的東西。
有個剛過30歲的員工正在打掃店鋪,捆紙箱子,他留著染成焦金黃色的短平頭,穿著廉價的灰色西服和運動鞋,表情有點淒涼。我向他介紹瞭自己是《讀賣新聞》的記者,問他是否願意回答幾個問題。他一臉不耐煩地看瞭我一眼,然後拿起一箱辦公用品,塞進我的懷裡,說道:“如果你想談,就幫我把這箱破爛搬到樓下去。”我怎麼拒絕得瞭?
我們把那些紙箱子(看樣子警方已經拿走瞭一切有新聞價值的東西)堆起來的時候,我問道:“你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在為壓酷砸打工嗎?”
他聳瞭聳肩:“我可以告訴你的是,這隻是一傢房地產中介。我是通過那些招工雜志裡的一則廣告找到的,我到底該怎麼去瞭解?我可從沒見過缺根手指和滿身刺青的人。”
“你一直在這個店裡上班麼?”
“不,我以前在一傢SK貸款店上班。那兒對我也不錯。”
“你不覺得利率高瞭一點?”
“我隻負責安排顧客,不做任何交易。是啊,興許利率是高瞭一點,但我覺得不足為怪。我過去在‘愛福’(4)幹過,那傢公司應該是合法的吧。你以為‘愛福’收取的就是法定利率嗎?我們收取的是不會受罰的利率。借錢的人總是虧的。就我所知,這裡做的業務都是一樣的,隻是公司不同而已。”
“這麼說,你既不知道SK公司是壓酷砸的幌子公司,也不知道這傢消費信貸公司其實是做高利貸業務的?”
“你把‘消費信貸’和‘高利貸’說得好像是兩碼事似的。”
“難道是一回事?”
“一個傢夥進來要求一次性貸款,我們按離譜的利率收取費用,以後的幾個月甚至幾年之內他一直在還貸款。等到貸款還完的時候,他支付瞭也許是本金的5倍、10倍的金額。這種工作不太體面,但也是工作啊。而你呢,應該去看看《讀賣新聞》,那上面到處充斥著‘愛福’‘邦民’‘武富士’(5)和天下所有的消費信貸公司的廣告。你們這些傢夥都擁護高利貸行業嘛。”
“那你一點都不知道?”
“我是過瞭一段時間才知道的,大傢都是這樣,但為時已晚瞭。你進來瞭,錢不少掙。你隻不過擔心如果離開這兒自己到底會發生什麼事情——如果他們讓你離開的話。”
“那你對非法活動怎麼看?你不擔心自己被捕?”
“會啊,但他們告訴我們,最多就是罰款,他們會支付罰款,會花錢請律師,會負責為我們處理好的。我相信他們。況且,錢不少掙。老板們還會做些瘋狂的事情來鼓舞士氣。去年4月,他們租下東京巨蛋,舉行瞭一場自己的棒球賽。整個東京巨蛋裡都是我們自己的人。那種感覺真棒。”
這正是讀賣新聞社在我當上記者的第一年裡幹過的事情啊。我當然沒有提。讀賣新聞社那樣做就是為瞭使全國各地的記者一體同心,也許還有培養員工對公司的忠誠度的目的。梶山想的是一樣的事情,他一點都不傻。
而且,那個員工說得沒錯。在日本,《讀賣新聞》和所有其他報紙都通過刊登各種消費信貸公司的廣告得到瞭巨額的收入。
我們的常駐金融記者溝口準備做一個有關高利貸對日本社會造成的損害的專題系列報道,為瞭得到批準,他不得不遊說瞭好幾個月。這是個過於親民的主題,而且許多消費信貸公司都在收取非法利率的事實也浮出瞭水面,要發這類報道就需要有相當強的說服力。不過,和《讀賣新聞》往常的情況一樣,報道最後還是戰勝瞭企業的利益。起瞭決定性作用的事件是2003年6月在大阪發生的三起自殺事件——一對夫妻和他們的一個兄弟全部臥軌自殺瞭。那名女子留下瞭一份遺書,裡面說到她獲得的一筆貸款如滾雪球一般,成瞭永遠無法償還的債務,說到討債人是怎樣威脅她,威脅她的鄰居,毀瞭她的生活,還說到警方是怎樣地無能,根本幫不瞭她。
3個人被討債人逼得自殺瞭,人們才開始關註這個問題。隱藏在這些死亡事件背後的正是梶山這樣的犯罪分子。有時候,作為記者,你會忘瞭那些受害者。你會逐漸對人們犯罪的才能和無情的效率產生一種欽佩之情,你忘瞭,犯罪帝國是建立在人類的苦難之上的。
梶山是個連鎖經營天才,他所實施的高利貸運作方法是周密而全面的,他要求跟蹤有不良信用歷史的人,這種做法奏效瞭。正如他自己所說的:“放貸的最佳人選就是已經負債的人。他們太絕望瞭,隻要能馬上得到現金,你提出什麼樣的利率他們都會答應的。他們一旦從我們這兒借瞭錢,就永遠也別想還清。這樣,他們就屬於我們的瞭。”他雇瞭一個電腦極客,把那個人叫作秋葉君(照東京的電器街“秋葉原”取的),讓那個人創建瞭一個顧客數據庫。這樣,每個顧客都有瞭債務和還款的記錄、警方或律師的聯絡方式以及詳細的個人信息——包括監護人、傢庭成員甚至情婦。
發現有個顧客明顯變得越來越絕望的時候,梶山會讓另一傢店帶著貸款提議去跟他接洽——通常利率會更高。換句話說,梶山會以不同的方式多次掠食同一個借款人。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引起當局的註意,但他的業務量已經龐大到無法不被察覺的地步瞭。
2003年,警方開始突擊搜查梶山的公司指揮中心,他們發現辦公室裡擺放著一排排電腦終端。梶山在信息技術的基礎設施上比警方的超前瞭好多年。
靜岡縣境內的五菱會用梶山悄悄送回來的錢建瞭一棟三層樓高的總部,牌匾是用石頭雕刻後澆鑄金子做成的。其他資金則用來買通日本的政治傢。這個帝王在數年間向原自民黨政治傢和要人龜井靜香(6)捐贈瞭相當於400萬日元(約合4萬美元)的資金,而那還隻是有案可查的數目。
到瞭2004年10月23日,東京都警視廳已經掌握瞭把梶山的業務和山口組聯系起來的證據,可以對神戶的山口組總部進行合法的突擊搜查瞭。這一次,大傢——警察、罪犯和記者——還是在突擊搜查行動的前一天就知道瞭消息。山口組甚至已經向警方發出瞭一份正式問詢書,索要突擊搜查的日期和時間,以便有所準備。不過,鑒於兵庫縣警方的聲譽問題,這種問詢書很可能是反過來進行的。我自己預料到瞭這次事件的發生,一直在和一些現壓酷砸和前壓酷砸談論著這方面的問題。沒承想在一次記者的社交晚會上,共同社的資深記者無意間跟“咯咯笑”提到他們準備加大賭註,“在突擊搜查行動開始之前”刊登有關突擊搜查的報道的事情。
突然,所有在場的記者都陷入瞭恐慌。“咯咯笑”把所有競爭對手的記者召集起來,邀請大傢進行一次新聞操縱:每個人都同意刊登這個報道,這樣就沒有人需要獨自承擔全部責任瞭。因此,《讀賣新聞》也在突擊搜查行動當天的早刊上刊登瞭一大版的報道,公佈瞭即將來臨的突擊搜查行動。
這次突擊搜查行動不到20分鐘就結束瞭。警察穿著類似日本短褂的鮮紅夾克,給這次行動增添瞭喜慶的氣氛。他們氣勢洶洶地沖進山口組總部——“神戶堡壘”——的時候,在離這座巨大堡壘很遠的地方都能聽見壓酷砸那種特有的叫罵聲。
“25分鐘?這不是突擊搜查——是茶話會,”“哈利·波特”冷笑著說,“他們大概先花上10分鐘交換名片。我敢打賭證據已經裝好放在那裡,就等他們來拿走瞭。”
“他們可能還會扔一支槍進去當紀念品吧。”我冷嘲熱諷瞭一句。
“壓酷砸頭子這時搞不好正在把內幕透露給一個小流氓:‘為瞭讓警方挽回面子,你看來得去班房待上幾年瞭。’”
當天晚上,我完成瞭關於山口組另一樁高利貸業務的大塊頭文章。這篇報道專註於看起來像錄像帶出租店的店面。跟我交談過的有組織犯罪調查三科的警察向我描述瞭這個情況,他把山口組的業務比喻成一個龐然大物偷偷開著一傢鄰裡街坊常見的夫妻店。
有組織犯罪特別小組裡的消息人士補充說:“迄今為止,壓酷砸的高利貸業務還是小規模的犯罪,很難提起公訴,隻能算是對罪犯輕微處罰一下。說到這種事情我就覺得慚愧,但我們又不能在這上面費工夫。”這大概就是社會安全局正在采取措施予以打擊的原因。
弄完瞭報道,我準備趕快離開辦公室。我跟“咯咯笑”開玩笑說,如果不馬上離開,很可能會被抓差趕往某個可怕的犯罪現場。果然不出所料,一個半小時之後,我正跟妻女一起在傢裡準備放松一下自己的時候,組長打電話來說,有人在三鷹站前被捅死瞭。
我又亢奮瞭起來:打電話給當地的警察、醫院、各行各業和攝影師。願意合作的人不太多,但我們還是設法拼湊瞭一篇報道文章。
凌晨兩點,我出門去瞭六本木。
我已經建立起一個由脫衣舞娘、妓女、女招待、掮客和街頭攤販組成的小小的消息網絡。因此,我知道誰在買賣,誰在供給,我在適當的地方還有一個預警系統,會通知我什麼時候哪個俱樂部會有一次大搜查。毒品稽查隻有抓住瞭名人才能成為新聞,但你必須知道稽查的消息才能展開調查。
我在“傳道”酒吧見到瞭我很喜歡的智利籍掮客;他說有消息要告訴我。跟日本的出租車司機結瞭婚的泰國籍脫衣舞娘奈美給我們端來瞭各種各樣的飲料。他們都不知道——沒有人知道——我是記者,都以為我是保險調查員。我覺得這樣既談得深入,又不會產生我是否在打探什麼的疑惑。
我在“傳道”店裡已經喝醉瞭,但就像沒事一樣又去瞭“追求”店,這是一傢舞蹈俱樂部,裡面那個轉輪盤賭的轉盤的傢夥就在桌子下面做著毒品交易。(這傢俱樂部的日本老板幾年後被人用刀刺死瞭,沒有人知道是誰幹的。)
在“追求”店門前的臺階上,我點著瞭一根煙,避開瞭聚集在公共廁所附近的哥倫比亞籍變性妓女們模仿著雞叫的挑逗。一個身著宴會服裝的金發女孩走到我跟前來問路,我對她說我正準備去新宿,就讓她搭瞭我的車。在出租車上,她跟我說瞭她的故事:她是從以色列來的,在東京當女招待謀生,但她討厭這個職業。要是日本顧客知道這些女性對他們有多厭惡就好瞭。
我到歌舞伎町的那傢不大的女招待酒吧的時候,已經是清晨4點瞭,我要在這裡跟我的線人見面。我想進一步瞭解梶山的情況,這傢夥應該知道。我叫他“獨眼龍”。(其實“一字眉”這個綽號應該更貼切,他長著一張扁平的圓臉,兩道濃密的眉毛在鷹鉤鼻梁上連在瞭一起,不管他的綽號是什麼,他的相貌著實嚇人。)
我在埼玉的時候就認識瞭“獨眼龍”。他是有著朝鮮血統(原籍是朝鮮,在韓國有親戚)的日本人,也是山口組的成員,對黑社會的事情瞭如指掌。他是個出色的線人,但我對他沒有好感。我相信他的情報,但決不信任他的動機。他還有嚴重的冰毒癮,會表現出反復無常的行為、極端的情緒波動和癮君子特有的多疑。誰把他惹惱瞭,他會暴跳如雷。
我是通過“獨眼龍”的父親認識他的,他父親曾辛辛苦苦地投資瞭一傢韓國人開的信用組合(銀行),但這傢銀行最終不得不在日本政府的幫助下擺脫瞭困境。據另一個壓酷砸消息人士說,銀行倒閉的原因是企業的瀆職和借貸給稻川會犯罪集團的不良貸款。我和另外兩名記者一起花瞭將近一年的時間調查這個事件,最終得到瞭一些可以登報的消息。我們的調查報道取得瞭可喜的成果——激勵埼玉縣警方逮捕瞭對銀行倒閉負有責任的人。
沒有哪個投資者能收回自己的錢,但韓國人社群很高興看到正義得到瞭伸張。在調查這個事件的時候,我已經跟他們當中的許多人交上瞭朋友。我在那些傢夥身上感到瞭某種親和力,就像當年在石橋小學找到瞭另一個猶太人一樣。也就是在這個時候,“獨眼龍”的父親把我介紹給瞭他的兒子。
“獨眼龍”性情固執,整天纏著我問那篇文章何時見報。當時難得在報紙上找到銀行破產的消息——部分原因在於,報道破產瞭的金融機構所產生的影響是巨大的;部分原因在於,沒有人真正在乎一個大傢(錯誤地)認為是朝鮮人的問題的事;部分原因在於,有個牽涉進不良貸款的宗教組織在施加壓力,想讓各方保持沉默。哦,對瞭,還有一部分原因在於,有個重要的政治傢也摻和進瞭這件事。我設法搞到瞭一份埼玉縣政府對這傢銀行的內部審查報告的復印件之後,這篇報道才得以登報。現實是冷酷的。
我曾答應“獨眼龍”和他的父親,這篇報道不發表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在“獨眼龍”看來,我遵守瞭我的諾言。當時我並不十分瞭解山口組,它在日本東部的影響微不足道,我覺得沒有必要作進一步的瞭解。不過,韓國人喜歡橫向溝通、交談,不管他們屬不屬於同一個有組織犯罪團體,“獨眼龍”總是在極道世界的一個橫截面上遊刃有餘。他會信口談論住吉會和稻川會的八卦,而我從來沒有問過他有關他的組織的事情。我想,現在是開口的時候瞭。
很難把“獨眼龍”叫到東京來,埼玉是他的地盤,他在那兒才有安全感。不過,他還是如約而來,坐在一傢典型的歌舞伎町陪酒屋的絲絨沙發上等著我瞭。店裡有一個吧臺,一臺卡拉OK機,一盞俗氣的吊燈,靠墻擺著一排沙發,沙發前面擺著大理石的桌子。每張桌子上都擺著一瓶威士忌、一個裝冰塊的玻璃桶、一個裝水的玻璃壺和幾隻玻璃杯。玻璃碗裡盛著花生、魷魚片及其他零食。一個女孩在恭順地為他調著一杯兌水威士忌。
“獨眼龍”示意我拉開他對面的椅子。他讓那個女孩也為我調瞭一杯(我禮貌地接受瞭),我們端起酒杯,用韓語說瞭句“幹杯”。除瞭詢問衛生間在哪裡的韓語之外,我隻知道這一句。
“傑克先生,你想知道些什麼?”
“你知道,東京都警視廳今天突擊搜查瞭山口組的總部。”
“大傢兩周前就知道瞭吧。”
“我是一周前才知道的。我想知道的是,梶山賺的錢到底到哪兒去瞭?”
“嗯……你為什麼想知道這件事?”
“因為可以寫一篇不錯的報道。”
“就算你寫瞭那篇報道,又會改變什麼呢?”
“什麼也改變不瞭。”
“那有什麼意義呢?”
“這是我的工作。我查明別人沒有的消息,為公眾的知情權服務。”
“他們有權知道梶山把錢藏在哪裡嗎?”
“受害者有權知道。”
“受害者。有趣的措辭。難道有人拿槍指著他們的頭,逼著他們以他們無法償還的利率去借錢嗎?或者逼著他們借錢去買他們買不起的東西嗎?難道有人這樣做嗎?”
“沒有,不過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會陷進去,有些人在簽訂合同的時候被騙瞭。他們難道不是這樣成為受害者的?”
“你的日語真爛啊。這個詞不是‘受害者’——是‘傻蛋’。”
“這麼說,投資埼玉商銀信用組合的人也是傻蛋瞭?他們很貪婪?他們想要得到過高的回報?他們應該投資股市?受害者?還是傻蛋?”
“獨眼龍”一言不發地待瞭一會兒。他在思考這個問題,但他顯然對得出的結論不太滿意,皺起瞭眉頭。他咬瞭一下嘴唇,又放開瞭,他拍瞭拍煙盒,讓自己的情緒穩定下來。
“你想要內情,我就給你內情。錢在拉斯維加斯。”
“拉斯維加斯?”
“梶山在拉斯維加斯的米高梅大酒店賭掉瞭幾百萬美元。他賭輸瞭,但也許你可以把那種賭博叫作洗錢。他在美國待瞭很長一段時間。他把現金放在這兒的銀行保險箱裡,到瞭那邊就把錢取出來。他還有一些海外銀行賬戶。”
他用鍍金的登喜路打火機點瞭一根雲雀牌香煙,吸瞭一口,吐瞭出來。這種打火機顯然是壓酷砸必不可少的時尚配飾。
“警察知道這件事嗎?”我問他。
“啊,我想他們知道吧。他們現在可能已經扣押瞭那筆錢,或者很快就要這樣做瞭。梶山是那傢大酒店的貴賓。在愷撒皇宮也豪賭過。”
“像梶山這樣的傢夥怎麼會成為米高梅大酒店或愷撒皇宮的貴賓的?”
“後藤。是後藤介紹的。後藤喜歡那些地方,他過去經常去。”
“過去經常去?”
“自從他做瞭肝臟移植手術以後,就去不瞭美國瞭。聽說他是用一個賭場的賬戶支付瞭他的醫療費用。”
“後藤在美國做瞭肝臟移植手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我想你是對梶山感興趣吧?”
“是啊,不過,後藤,這個日本犯罪集團的教父,在美國做肝臟移植手術。這可真夠荒唐的。在哪裡做的?”
“洛杉磯,一所大學醫院。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在杜蒙特。”
“杜蒙特。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我知道瞭。”
“是嗎?那就好。總之,順著拉斯維加斯這個藤摸瓜,應該能找到好東西。興許你還可以因此免費去一趟拉斯維加斯呢。”
“梶山肯定還在組織裡,對不?”
“你看到有除名信在流傳嗎?隻要你沒被組織開除,你就還在組織裡。這就是規則。所以,他現在是一隻信天翁,給組織上帶來瞭很大的輿論壓力。大傢都知道會發生這樣的事情,正因為如此,他們在兩年前就開始把他的名字從名冊中拿掉瞭。沒有人想有記錄在案的證據。”
“梶山在賭場裡有多少錢?”
“兩個賭場加在一起,大約400萬美元吧,很可能還有100萬美元在美國銀行賬戶裡。他有200萬美元的現金存在這兒的米高梅大酒店辦事處裡。不錯吧,嗯?”
“在日本到底怎樣才能弄到200萬美元的現鈔啊?”
“隻要有一大堆走狗和一大堆時間就成。總之,如果你想追到錢,就查一查你老傢吧,傑克先生。”
我感到脊梁骨一寒,這聽起來像是一大獨傢新聞啊。一定是的,它一定會改變我的生活。
我們又聊瞭一個小時。我詢問瞭他父母的情況,他詢問瞭我的傢庭情況。我給他看瞭幾張照片。不過,我問到山口組在梶山的業務中扮演什麼角色時,他就再也不透露什麼消息瞭。
我清晨5點回到傢裡,勉強睡瞭一個小時左右,貝尼就醒瞭。她爬瞭過來,把手指插進瞭我的鼻子裡……我一整天都待在傢裡享受著天倫之樂,就像度假一樣。
周二,我還沒有把消息告訴他人,而是打瞭個電話給一個朋友——華盛頓特區的美國聯邦調查局裡一個我可以信任的人,他證實瞭“獨眼龍”說的情況。他說,東京都警視廳已經到拉斯維加斯去過瞭,而且在東京的米高梅大酒店辦事處裡查獲瞭200萬美元的現金。“獨眼龍”給我的數字是精確的。雖然他沒有告訴我其他任何事情,但有瞭這個數字,我就可以去找“咯咯笑”和“哈利·波特”瞭。
“咯咯笑”聽瞭大吃一驚:“你不是在開玩笑吧?從哪裡弄來的消息?”
我想最好還是不要提我在山口組裡的熟人,說出來對我的線人和我自己都沒什麼好處。所以我告訴她,消息是從美國聯邦調查局那裡弄來的,這話也不假。她想把這篇報道立即寫出來,我建議還是先找“哈利·波特”談一談。
我和“咯咯笑”走到“哈利·波特”跟前的時候,他正舒展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想要裁開《周刊現代》中間的折頁(7);他聽著聽著,表情慢慢顯得激動起來,他一定覺得這有可能成為一個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小獨傢新聞——特別是因為警方已經扣押瞭那筆現金。接著,他做瞭一個他少有的動作:摘下眼鏡,擦拭著鏡片,然後笑瞭起來。他笑得很燦爛,把牙齒都露瞭出來。真不可思議,他的兩顆門牙之間有條缺縫,看上去很像阿爾弗雷德·紐曼(8)。
“傑克,你可能並不像我們想的那麼差勁啊。”他說道。這真是個莫大的褒揚,我相信自己一定容光煥發(或者說是臉紅)瞭。他叫來瞭他的二把手,我們四個人一起出去,到一傢中國餐館的包房裡邊吃午飯邊討論戰略。“哈利·波特”讓我盡量去收集美國聯邦調查局方面的消息,“哈利·波特”和他的二把手試著到東京都警視廳的要人那裡去確認一下,“咯咯笑”得到的指令是暫時按兵不動。她是我們最後的王牌,準備跟東京都警視廳局長交涉,爭取得到這個獨傢新聞。為瞭讓她和局長保持良好的關系,她無疑是最自由的——可以隨便指責不當的調查,還可以隨便得罪我。
“哈利·波特”說道:“告訴他,傑克是從美國中央情報局打聽到的,反正大傢都認為他是特務。告訴他,傑克失控瞭,根本不理解警方和警方記者之間的微妙關系。讓他相信,如果我們得不到這個獨傢新聞,傑克就會在沒有你監督的情況下把報道寫出來,到那個時候,鬼知道他可能會披露什麼樣的材料來破壞調查行動。這應該會引起他的註意。”
“傑克,這樣做對不起你瞭,不成問題吧?”“哈利·波特”轉過頭來對我說道,“頭兒會生氣,但他反正不是你非得一起共事的人。也許有些要人會責怪你搞得他們手忙腳亂——這種事情對東京都警視廳來說可能早已司空見慣瞭——別理它就是瞭。”
“我不會在乎的。”
“再說,你是個猶太人。我相信你已經習慣瞭別人把什麼都歸咎於你瞭吧。”
我們在兩三天內掌握瞭我們所要的一切。我跟拉斯維加斯當地的一個記者做瞭一筆交易,我給他提供消息,作為交換,他為我做一些現場采訪。我先在日本把報道寫出來,然後他在拉斯維加斯得到獨傢新聞。這種約定的成立得歸功於時差和一億美國人裡隻有一個人閱讀日本報紙的事實。
梶山是一頭“鯨”——在拉斯維加斯用來稱呼一擲千金的貴賓(貴賓就像一頭鯨,是一種消費力超群的罕見物種)。他這十幾年來一直光顧拉斯維加斯,在賭場以及加利福尼亞的一傢銀行裡都有賬戶,而且一直在美國取錢。東京都警視廳接到美國當局透露的消息後,從夏天開始就一直在派人去調查他在拉斯維加斯的交易。美國國土安全部、內華達州博彩委員會和美國聯邦調查局也都在調查他是否違反瞭美國的反洗錢法,米高梅大酒店象征性地積極配合著調查。
“咯咯笑”跟警察局長達成瞭協議。我們的有關梶山和拉斯維加斯的獨傢新聞先見報,然後東京都警視廳就公佈它在東京扣押瞭梶山的200萬美元以上的現金——這很可能是他的高利貸店的非法營利。我們會得到那方面的獨傢新聞。東京都警視廳接著準備以違反日本反洗錢法的罪名重新逮捕梶山,與此同時,我們會得到美國聯邦調查局在美國調查梶山的洗錢案的獨傢新聞。
用“一頭名叫梶山的鯨”做文章標題的想法把“哈利·波特”逗得直樂。其實,為瞭趕這篇報道,我們一直忙到瞭凌晨3點,想法就開始顯得越來越好笑瞭。這就是睡眠不足的結果。
11月中旬,好戲開場瞭:“從高利貸帝王的保險箱裡繳獲200萬美元”這個大標題後面緊跟著披露美國聯邦調查局的調查和梶山怎樣在拉斯維加斯花錢的文章。我們連續發瞭三篇獨傢新聞,競爭對手亂瞭陣腳(小心眼瞭吧,我知道,但這就是警方采訪的巨大樂趣啊)。東京都警視廳非常小心地讓各媒體保持勢均力敵,要脫穎而出非常困難。
我跟拉斯維加斯的記者通話的時候,他告訴我說,內華達州博彩委員會已經將這起案件公之於眾瞭;聽到這個消息,我感到瞭莫大的安慰。作為一個日本記者,無論你核實瞭多少次內容,如果手頭沒有官方發佈的消息,發表一篇報道是要擔很大風險的。發一篇獨傢新聞的獎賞抵不上發錯一篇報道的處罰。後來,警察逮捕瞭梶山的一個心腹——他從梶山的賬戶中提取瞭100多萬美元,並多次攜帶裝滿現金的公文箱往來美國,聽說瞭這件事時我開始有點沾沾自喜瞭。
為瞭慶祝勝利,我在12分鐘內跑瞭2 500米,這可是頭一回。我還做瞭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提早回傢。我到幼兒園把女兒接回傢,我們三個人——貝尼、阿德爾斯坦太太和我——共進瞭晚餐。這是件很難得的事情。
幾個星期之後,我們的風頭被搶走瞭一些——據曝光,梶山在瑞士瑞信銀行裡的一個日本籍員工的幫助下,在一傢瑞士銀行的賬戶裡藏匿瞭5 000多萬美元。5 000多萬美元可是個大數目,幾百萬美元未免相形見絀。瑞士方面凍結瞭他的賬戶。
壓酷砸喜歡外國銀行,發現它們非常有用。瑞信銀行並不是第一傢長期被用來洗錢的外國金融機構。花旗銀行於2004年9月失去瞭它在日本的私人銀行業務許可,據稱部分原因就是被壓酷砸利用來洗錢。一位熟悉調查情況的執法人員說,日本花旗銀行的最大客戶之一是竹下三郎,他就是後藤忠政本人的社團兄弟。另一位線人聲稱,還有一個山口組的要人在花旗銀行裡也有一個賬戶——而且是以他自己的名字開的。即使是現在,我還能記得那幾傢跟壓酷砸沆瀣一氣的外國投資公司,但我沒有足夠的錢來冒險提它們的名字。(順便說一下,花旗銀行並沒有吸取教訓,日本政府於2009年6月再次因類似的問題處罰瞭他們。)
不管怎麼說,犯罪地點轉到瞭瑞士,“咯咯笑”和“哈利·波特”的二把手接管瞭報道事宜。洗錢不是我這個小腦瓜力所能及的范疇,而我也有自己想追的其他報道——特別是後藤忠政和他那神秘的肝臟移植手術。
梶山存在美國賭場的東京事務所裡的錢並沒有被全部扣押。就在梶山被捕前後,梶山的一個心腹打電話給愷撒皇宮的駐東京代表,讓他們帶100萬美元現金過來給他。這筆錢被送到瞭東京市中心的一個停車場裡。瞧,這就是服務。
梶山毫無屈服之意。最後,他在2005年2月9日被判處7年勞役,而東京法院一開始就決定不罰他50億日元(約合5 000萬美元,等於他從人們手中竊取的金額總數)。我們感到很失望,誰說犯罪是得不償失的?這個帝王很可能還有錢財藏匿在沒人知道的地方。他刑滿出獄還是個非常富有的人。
在法庭上,他並沒有表現出多大的風度,但你還會感覺到他的一些個人魅力。他相貌堂堂,可以說非常迷人,他的幾個情婦可以佐證這一點。她們也許正在等著他,當然也在等著他的錢。
梶山被判刑之後,樹倒猢猻散,他的心腹跑光瞭,五菱會這個名稱也就不復存在瞭。他的一些弟子用精心策劃的“是我”騙局繼續行騙。這種騙局有時很復雜——犯罪分子在電話裡冒充詐騙目標的兒子或孫子,讓詐騙目標確信他們遇到麻煩瞭,需要立即匯錢給他們。這些不辭辛勞的傢夥顯然沒有在這個新行當上弄到多少錢——不過,這起碼是一種不誠實的生計啊。
另外,依照梶山的有罪判決,日本貸款法也進行瞭修訂,對高利貸的處罰條款變得嚴厲多瞭,還設定瞭非常明確的利率上限,即使是合法的消費信貸公司也隻能按這個上限收取。我們隻能期望日本人能夠向他們的美國難兄難弟學習,發現信用卡債務的樂趣。如果這種期望成為現實,我們就可以期待山口組的維薩卡或萬事達卡的登場瞭。下一步必然是這樣的。
(1) 美國著名演員,代表作為《戰爭與回憶》。——譯註
(2) 福爾摩斯探案小說中的反派人物,是倫敦“犯罪界的拿破侖”,福爾摩斯曾稱他“像是一隻位於網中的蜘蛛,任何一絲牽動都逃不過他的眼睛”。——譯註
(3) 邦民(Promise)公司是日本第二大消費信貸公司。2011年,作為後盾的三井住友金融集團旗下的三井住友銀行宣佈將通過股票公開收購(TOB)的方式取得其全部股票,成為日本三大銀行中首傢將消費者金融業者作為其完全子公司的銀行。——譯註
(4) 愛福(Aiful)公司是日本第三大消費信貸公司,其後盾是住友信托銀行。2009年,愛福公司陷入困境,創始人兼總裁福田吉孝將自己與親屬的500億日元(合4.6億美元)投入公司運營,才贏得瞭債權人對債務重組計劃的批準,從而避免瞭申請破產保護的命運。——譯註
(5) 武富士(Takefuji)公司1998年在東京證券交易所上市後成為日本最大的消費信貸公司,2000年發生瞭被稱為金融界“水門事件”的醜聞後,把頭把交椅拱手讓給瞭以三菱日聯金融集團為後盾的阿康姆(Acom)公司。2010年,排名跌至第四位的武富士公司終於申請瞭破產保護,成為日本首個大型消費信貸公司破產保護案。倫敦證交所、東京證交所對武富士公司進行瞭摘牌退市處理。武富士公司是這四巨頭中唯一沒有大財團做後盾的消費信貸公司。——譯註
(6) 日本自民黨原重要領導人,進入政界前為警察官員。2005年因與小泉純一郎鬧翻,退出自民黨另立瞭“國民新黨”。2009年,國民新黨與民主黨及社民黨聯合贏得選舉組成瞭聯合政府。2012年,又退出瞭國民新黨。——譯註
(7) 日本的這類周刊雜志的折頁內一般都是裸體照片,必須用刀裁開才能觀賞。——譯註
(8) 美國諷刺雜志《瘋狂》的封面男孩——圓臉,招風耳,大嘴,門牙間有條缺縫。——譯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