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薩本以為自己已經為即將看到的任何事做好瞭準備,但他錯瞭。現在,他站在迦羅娜身邊,他正和其他人一起盯著下方遠處恐怖的情景。他感到震驚和惡心。
戰爭從來都不是整潔有序,勝負分明的。就算是策略逐一實現,勝利已確定無疑,真實的戰場從來都和萊恩的地圖沒有任何相似之處。而眼前的這一幕……
成千上萬的帳篷在地面上星羅棋佈,其間還點綴著一座座瞭望塔和更加高大的建築。這裡還有許多囚籠。也許不如洛薩起初所擔心的那樣多,但也足以讓他在憤怒中攥緊瞭拳頭。那些籠子裡擠滿瞭人類:男人,女人,甚至還有孩子。這就是他們的歸宿——他們的傢園被燒毀,他們卻像牲畜一樣被俘虜、運送到這個地方。
更遠處,洛薩能看見許多被開采出來的巨石由力量強悍的獸人拖拽過來,堆砌到一起,壘成一座平坦的基臺,似乎是某種建築物的地基。或者是某種可怕的建築。
“大門。”迦羅娜指著那些巖石說。
“為什麼他們需要這麼多俘虜?”洛薩問道。微風撥弄著迦羅娜的黑發,她的目光卻一直沒有離開那座可怕的建築。她的話讓洛薩的心沉瞭下去。
“就像為篝火準備木柴,”獸人女孩說,“綠色的魔法需要生命作為燃料,才能開啟那道門。”
洛薩的目光不可避免地被拽回到下方忙碌的獸人身上。“他們還計劃送過來多少獸人?”
迦羅娜的回答直接而冰冷。“所有獸人。”她向山下揮揮手,“這,隻是一支戰隊。當大門開啟的時候,古爾丹會帶來整個部落。”
洛薩全都明白瞭,盡管內心拼命想要拒絕承認,但他知道,這千百個帳篷其實還隻是開始……
整個部落。
“帶他們回暴風城,”他向卡洛斯命令道,同時向自己的馬跑去,“瓦利斯和我先回去。”
迦羅娜看著洛薩和瓦利斯縱馬疾馳而去。各種思緒紛紛鉆進她的腦海。她這樣做是對的嗎?為什麼她還要對獸人有任何忠誠?他們殺害瞭她的媽媽,隻是因為古爾丹的意志,她才沒有同樣被大火燒死。古爾丹教會瞭她閱讀和書寫,命令她學習其他種族的語言。但她一直都是一個奴隸,一直都被鐵鏈束縛,一直都在遭受冷笑和唾棄。
隻有幾個人是例外。每一次當她對她所謂的“族人”充滿恨意的時候,她都會想起杜隆坦。那名酋長不止一次代表他的族人發出瞭理性的聲音。還有他的妻子德拉卡,她能感受到那個女獸人的溫柔與關心。其他獸人會將病弱的孩子在出生時就淹死,隻有霜狼至少能給弱者一個機會,讓他們可以憑借自己的力量回到氏族。德拉卡就經歷過這樣的考驗,並成為酋長的妻子。
當杜隆坦斬斷她的鐵鏈,並向她伸出手的時候,迦羅娜曾經猶豫過。但她知道,如果自己跟著杜隆坦回去,古爾丹就會輕而易舉地重新占有她。在那個時刻,迦羅娜已經嘗到瞭自由的滋味,她知道,自己寧死也不會放棄它。
她又想到塔瑞亞王後。那名人類女性對待她甚至比德拉卡還要親切。當然,塔瑞亞想要從她身上得到一些東西,對此迦羅娜完全明白。但那位王後隻是想要拯救她的人民,獸人也是一樣——所以他們才會殺戮那些非獸人的種族。先是德萊尼,現在又是人類。迦羅娜想到瞭卡德加,那個小子,是那樣充滿熱情,又掌握著一種讓她感到敬畏,卻無法理解的力量。
還有……洛薩,他從那名發狂的霜狼獸人手中救瞭她的命。他並不像塔瑞亞那樣和善,但迦羅娜理解他的懷疑。這名獸人女孩對黑暗有著深刻的瞭解,知道接觸過黑暗的人會是什麼樣子,安杜因·洛薩肯定是一個與暗影同行的人。在不久前的戰鬥中,迦羅娜看到瞭他眼睛裡的痛楚——因為他的部下在他面前遭到殺戮。現在她又看見瞭他的恐懼——因為無辜的農夫被擄走,將會被作為魔法的燃料,為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獸人與毀滅。迦羅娜知道,洛薩……是一個好人。
同時洛薩也是一個幽默的人。迦羅娜回憶起他給卡德加起的外號:“書蟲”。獸人女孩微微一笑,轉頭去看年輕的法師……
一個獸人站在樹冠下的陰影中,一支手臂夾著卡德加,巨大的手掌捂在那個男孩的嘴上。年輕的法師用一雙充滿驚恐的大眼睛看著迦羅娜。就在數尺之外,卡洛斯躺在地上,失去瞭知覺,不過還活著。
“杜隆坦!”迦羅娜驚呼道。
杜隆坦哼瞭一聲,算作應答。“向北走,有一座高聳入雲的黑色石頭,我會在那裡與他們的首領見面。”
一絲恐懼刺穿瞭迦羅娜的心。“要向他挑戰嗎?”她驚訝地發現自己是多麼不希望萊恩被殺死……而且,她也真心不希望杜隆坦送命。
杜隆坦搖搖頭,“我看到瞭你帶領小牙齒來到我們的營地,”他一邊向迦羅娜靠近一步,一邊小心地繼續夾住卡德加,“那些小牙齒看見瞭獸人們在建造什麼,但隻有你知道古爾丹對獸人有什麼樣的計劃。”霜狼酋長的目光仿佛要刺穿迦羅娜,他說話的時候,卻又流露出一種心碎的感覺,“你警告過我們,迦羅娜。你告訴我們他是黑暗而且危險的。到最後,我還是來到這裡,因為我實在是別無選擇。”
迦羅娜知道。杜隆坦寧可去死也不會願意參與這樣的暴行,但他甚至沒有參與暴行的奢念。他是酋長,他要竭盡全力去照料他的氏族。
“那是死亡的魔法,”杜隆坦繼續說道,“是讓萬物死亡的魔法。必須阻止它。”
他已經明白瞭,已經知道瞭。他們的目光交匯在一起。杜隆坦點點頭。“告訴他,那塊黑石。當太陽升到最高點的時候。”
“我會的。”迦羅娜答應瞭他。
杜隆坦點點頭。他似乎並不知道他已經徹底讓迦羅娜相信,她終於有機會擺脫自己過去的奴隸生活瞭。如果古爾丹死瞭……
迦羅娜突然走到杜隆坦面前。“酋長!如果我回來瞭,你會接納我進入你的氏族嗎?”
杜隆坦的目光落在她的脖子、手腕上,那裡已經不再有沉重的鐵銬。“在這裡,和他們在一起,你會很安全。”
迦羅娜知道,杜隆坦是對的,希望泯滅瞭。她隻得點點頭。霜狼酋長若有所思地看著依然處於他控制中的男孩。年輕的法師仍然像死瞭一樣紋絲不動,隻是仰起頭,瞪著一雙眼睛,一眨不眨。杜隆坦放開他。卡德加沒有逃跑,也沒有念誦咒文。杜隆坦在他的胸膛上輕輕打瞭一拳——那代表著他們已經是同伴。然後,他又將手按在自己的胸膛上,向半血奴隸迦羅娜表示敬意和感激。緊接著他就退入瞭樹叢中斑駁的光影裡,消失不見瞭。
烏鴉飛翔在天空中,犀利的目光沒有放過下方的任何細節,那些情景撕裂瞭他的心。就算是目力最糟糕的人也能夠看到這數不清的毀滅景象,殘酷的暴行無所不在。健康的綠色林木中出現瞭一個個赤裸的潰瘍,灰色和黑色的燒灼創傷,荒涼而淒慘。一處,一處,又一處……
麥迪文癱倒在魔法源泉旁邊,差一點沒來得及將一隻手探進那股能夠讓他復原的力量源泉。能量註入他的身體,但速度比以前更慢,對他的滋潤也不再那樣徹底。每一次當他推動自己的時候,都感覺到自己被吸幹,卻又無法徹底復原。但他不得不如此。這是他的責任。
莫羅斯跪倒在他身旁,平靜、安寧,仿佛永遠都不會改變。這位管傢照料卡拉贊已經有很長很長時間,要比麥迪文的生命更加長久,甚至還要早過先代和更先代的守護者。莫羅斯以自己的方式成為卡拉贊的一部分,就像是這座高塔的馬廄、廚房,甚至是它的魔法源泉。
這位老人哀傷而又平靜地問道:“就像你擔心的那樣?”
麥迪文緊緊抿起嘴唇,點瞭點頭。他回答的時候,手臂一直浸沒在魔法源泉中,他的聲音虛弱而沙啞,“邪能,到處都是。”
“那麼你就絕不能再離開瞭。”莫羅斯嚴肅地說道。
“現在他們比以往任何時刻都更需要守護者的幫助。”麥迪文回答道。就算是在他自己的耳朵裡,他的聲音也是如此空洞,衰弱得如此可怕。
“也許那個男孩能夠幫上忙。”他的老友說道。
他可以嗎?卡德加顯示出瞭主動精神和勇氣。也許他可以。麥迪文疲憊地轉過頭看著莫羅斯,卻僵在原地。他的目光越過管傢的肩膀,死死盯住瞭一樣東西——它也許存在,也許並不存在,一個幽靈般的黑影,正直指著他。
“滾開!”麥迪文嘶聲說道。莫羅斯轉過頭,卻什麼都沒有看見。
萊恩坐在暴風城的大王座上,心中無比焦急。
一種兇猛殘暴的怪獸入侵瞭這個世界,決意要將整個世界收入囊中——隻是因為如此,這些外交傢才同意舉行這次會議。現在他們都在暴風城國王的面前愁眉不展,卻還是不願意聽聽別人在說些什麼。
塔瑞亞經常勸諫她的丈夫要保持冷靜的頭腦——如果換做是多年以前,萊恩的確是個容易頭腦發熱的年輕人。而現在,他要比這些大聲咆哮、相互吵鬧,甚至口出穢語的諸國代表冷靜多瞭。
庫爾提拉斯的代表正在長篇大論。他的國民剛剛承受瞭獸人的怒火,他決定不能讓萊恩忘記這一點,但卻似乎忘記瞭艾爾文森林才是首先遭受攻擊的地方。
“暴風城,高高在上,力量強大,總是自以為要高過我們。你早就知道我們會遭遇什麼樣的災難,卻隻是讓我們孤身作戰,承受犧牲。當我們的船隻被燒毀的時候,你們的軍隊在哪裡?”
“每一天,我的軍隊都會損失一個軍團。”萊恩回答道。他努力讓自己保持鎮定,卻還是難免繃緊瞭聲音。
“暴風城,庫爾提拉斯,洛丹倫,奎爾薩拉斯。矮人,人類和精靈。我們所有人都在面對巨大的危險,卻把寶貴的時間浪費在爭吵不休上。我們需要並肩作戰!”
洛丹倫的代表滿面陰雲,“我們需要的,”他高聲喝道,“是更多的武器!矮人鑄造廠必須全力工作。”他轉過身,帶著期待的神情看著麥格尼國王,仿佛矮人國王應該立刻為他吐出刀劍和戰斧來。
麥格尼早就怒火中燒瞭。當他終於調整好呼吸,便立刻有些結巴地吼出瞭一連串話語:“你待我們就像是對待狗一樣!甚至拒絕用我們為你們制造的武器保護我們!我們根本不應該給你們任何東西!”
萊恩跳起身,高聲喊道:“夠瞭!”平日裡溫和有禮的國王突然的怒喝讓整座大廳安靜下來——至少暫時是如此。所有人都將視線轉向瞭他。“你們所有人都曾經向暴風城求援。有時是請求軍隊,有時是為你們的沖突進行仲裁。如果我們不團結起來,與這股敵人全力作戰,我們就會被徹底毀滅。暴風城需要士兵,武器,馬匹……”
“哈!我們都有各自的國傢要照看!”麥格尼喊道。
“為你自己而戰吧!”洛丹倫代表也說道。
大廳的門被猛然推開。洛薩沖瞭進來,瓦利斯緊隨其後。所有人又將註意力轉移到他們身上。這兩個人都是風塵仆仆、滿身汗水。洛薩的藍眼睛裡燃燒著決絕的烈焰,萊恩認得這種眼神。無論他的將軍會說些什麼,那一定是很可怕的消息。
“獸人正在建造一座傳送門。”洛薩直接說道,“他們計劃要用那道門送來一支規模龐大的軍隊。如果我們不立刻阻止他們,我們也許就再沒有機會瞭。”
兩位老友的目光交匯在一起。精靈代表已經代大傢說出瞭心中的問題。
“他在哪裡?”精靈如同音樂般優美的聲音中同樣帶著怒意——也許還有恐懼。他轉向萊恩,身上的長袍如同和風般輕柔飛舞,“艾澤拉斯的保護人在哪裡?”
“是啊!”庫爾提拉斯的代表也附和道,“守護者在哪裡?”
塔瑞亞俯過身,在丈夫耳邊悄聲問道:“麥迪文在哪裡?”萊恩緊咬牙關,深吸瞭一口氣,強迫自己鎮定下來,看著與會眾人。
“我提議暫時休會……”
“願意休多久就休多久吧,”洛丹倫代表和他的隨從都站瞭起來。“我們已經沒什麼可說瞭。”一名信使從退場的洛丹倫人中間穿過來,遞給瓦利斯一份文件。瓦利斯打開文件迅速看瞭一遍,走到洛薩身邊。
“指揮官,”瓦利斯低聲說道,“第四軍團的殘部從石堡撤退瞭。”
“殘部?”洛薩問道。他滿是汗水和塵泥的臉變得煞白。
瓦利斯猶豫瞭一下,又說道,“凱蘭在傷員中。”
萊恩聽到瞭。盡管災難接踵而至,但他沒有絲毫猶豫地下達瞭命令:“立刻準備好獅鷲。出發!”
洛薩拉開臨時戰地醫院帳篷的帆佈門,徑直走向單獨躺在病床上的那個少年。他的孩子閉著眼睛,但仿佛是感覺到瞭父親的到來,凱蘭轉過頭,努力撐起瞭上半身。
他的孩子,他和凱麗的孩子。
聖光在上,這個孩子看上去真像他的母親。每次看到他,洛薩都會想起凱麗——沙褐色的頭發和榛子色的眼眸。看見病床上的凱蘭,洛薩回想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他的妻子。那張他珍愛備至的臉就像牛奶一樣白,疼痛造成的陰影如同淤傷一樣墜在她的眼睛下面。他的小凱麗一直都是那樣脆弱,實在是太脆弱瞭。
他兒子的身上沒有纏裹繃帶,沒有被紅色浸透的地方。洛薩還記得那天,到處都是紅色的血跡,他們流的血太多瞭。凱蘭隻是在額頭上有一道傷口,看上去還不算嚴重,但洛薩還是捧住兒子的頭看瞭又看。凱蘭隻是柔順地看著父親,用他母親的那雙榛子色的眼睛。
“爸爸,”他說道,“我沒事,沒事的。”
洛薩勉強露出微笑。這雙眼睛裡沒有丁點來自洛薩,完全是屬於她的。
“你讓我很擔心。”洛薩承認。隨後是一陣有些尷尬的沉默,洛薩想讓氣氛變得輕松一些,便又說道,“你應該做一名烘焙師,就像我說的那樣。”
“太危險瞭,”凱蘭面無表情地說,“所有烤爐都能燒死人。”
洛薩發覺自己在笑。凱蘭在很小的時候就說過想要成為一名軍人。那時洛薩問他:“難道你不想成為一名烘焙師嗎?想想你可以吃各種各樣的蛋糕!”凱蘭對此思考瞭一段時間——他歪著頭想事情的樣子是那麼像凱麗,讓洛薩的心感到沉甸甸的。然後那個孩子回答說:“我打賭,許多人都願意為士兵烤蛋糕,因為他們是那樣勇敢。”洛薩帶著玩笑的語氣抱怨說,那為什麼沒有人為他這個軍人烤蛋糕?凱蘭建議洛薩不如自己做一名烘焙師。
凱蘭也記得那次對話,這讓洛薩既驚訝又感動。他揉瞭揉兒子的頭發——這樣的動作對他而言還是太生疏瞭。他向周圍看瞭一眼,才發現自己的註意力一直都在兒子身上,卻沒有意識到凱蘭是這傢醫院中唯一的傷員。一陣寒意湧過他的全身。
“你的其他戰友呢?”聽到父親的問話,凱蘭隻是搖搖頭。“他們不可能都死瞭!”
“我們之中的大部分人都被俘虜瞭,”凱蘭回答,“他們……人們都說,他們會吃掉我們……”
“可怕的雜種。”洛薩說道。實際上,那些俘虜要面對的結局可能會更恐怖。父親嚴厲的聲音讓凱蘭微微瑟縮瞭一下。洛薩讓聲音柔和下來,“在每一場戰爭中,對於每一種敵人,你都會聽到同樣的謠傳。不必擔心,兒子。我們會把他們救回來。”凱蘭立刻坐起身,仿佛現在就要開始行動。洛薩將一隻手放在他的胸前,“不必這麼著急。”他又整瞭整凱蘭身上被揉皺的制服,就像是為許多年以前那個叫凱蘭的男孩整理外衣,“我隻有你瞭。”將軍輕聲說道。
凱蘭遲疑瞭片刻,然後按瞭按父親的手臂——是在向他表示感激,也是在拒絕他。洛薩抽回瞭手。
凱蘭的臉上有瞭一種讓洛薩感到陌生的蒼老。隻有見過太多東西的人才會有這樣的表情。“父親,我可以戰鬥,我是一名士兵。”
洛薩想到瞭獸人在戰場上的兇猛和恐怖,又想象他這個溫柔、有時甚至還會有些害羞的兒子竟然要與那些如同巨巖的怪物戰鬥,要在他們的刀斧下保護自己的生命——那些怪物不僅強壯得令人膽寒,速度也快得不可思議。
告訴他,洛薩心中想,告訴他,他很勇敢,也許比你在這個年紀的時候更勇敢。告訴他你愛他,你為他感到驕傲。
告訴他……這不是他的錯。
洛薩隻是點點頭,就轉身離開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