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指的標本 第六章

冬天很快到來。也許是因為天氣寒冷,309室的老太太幾乎不再彈鋼琴瞭,223室的老太太則送給我一條親手織的花朵圖案的馬海毛披肩。

某個清晨,氣溫突然降瞭很多,我剛到接待室,223室的老太太就來找我。

“離上班還有點時間吧?能來一下我房間嗎?”

這是我第一次跨入223室,由於沒有鋼琴,所以它比309室要寬敞一些。而且也比較整潔,隨處可見手工藝品的點綴——門把手上裹著毛線套,暖爐上鋪著百衲毯,墻上掛著刺繡風景畫,衣櫃上放著一隻佈玩偶貓。

“如果你不嫌棄,這個就拿去用吧。樓下的管理室會有賊風吹進來,挺冷的。”

說著,223室老太太拿出一條披肩。我感謝她的好意,收下瞭披肩。然後,她開始為我熱蔬菜湯,據說那是早飯剩下的。

“你在這裡工作多久瞭?”

老太太問。

“一年零四個月瞭。”

我停下拿著湯匙的手,回答道。

“哦,那算很久瞭。”

“是嗎?”

“嗯。這裡成為標本室已經很久瞭,大多數女孩子在這裡做不到一年就辭職瞭。唔,能不能叫辭職呢,我也不知道。”

她微微地把頭偏向右側。

“怎麼一回事?”

“好幾個女孩子突然就不來上班。就好像融化在空氣裡一樣,消失不見瞭,連聲招呼都不打。當然,也有人是以正常理由辭職的,像是結婚啦,回老傢啦,工作太無聊提不起興趣啦。總之,各種理由都有。”

雖然她的聲音沙啞,但仍然保留著當時做話務員小姐時的語氣和力道。

“融化在空氣裡……”我在心裡反復默念這句話,又不禁回想起那個燒傷少女的事情。在我的殘留印象中,她的疤痕淡而細膩,十分美麗。我用湯匙把蔬菜湯裡的胡蘿卜片戳到碗底。

“在我之前的那個事務員,是個什麼樣的人?”

“一個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姑娘。我對她的印象特別深刻,因為就在她消失的前一晚,我偶然碰到過她。當時我正打算出門去買刺繡用的線,剛好在走廊上看到她。那是傍晚時候,天色比較昏暗,她好像沒有註意到我,低垂著頭,但不像是遇到瞭麻煩或困擾。怎麼說呢,就是一種寂靜的感覺。當時,她的腳步聲令我印象深刻。我以前是話務員,對聲音很敏感的嘛。那腳步聲是一種讓人無法忽略、包含某種特殊意味的聲音。倒不是說聲音有多大,而是它近似呢喃低語或是竊竊私語。除此之外,當時再沒有別的聲音。隻有鞋底發出的‘篤、篤、篤’聲,它有規律地筆直向前。我還是頭一次被腳步聲這樣吸引呢。”

她一邊說,一邊撫摸著百衲毯的接縫。

“就在第二天,她消失瞭。”

“您還記得她穿著什麼樣的鞋子嗎?”

我已經顧不上喝湯,直直地握著湯匙問道。

“不記得瞭。當時天已經暗瞭,看不清楚。再說啊,那會兒的註意力全集中到耳朵上瞭。”

“這樣哦……”

我低頭看著蔬菜湯。

“她當時是走去哪裡呢?”

“地下室啊。”

223室老太太幹脆地答道。

“說起來,那個叫弟子丸的人也挺神秘的。是因為整天關在地下室裡做標本,才會變成那個樣子的嗎?我說,你可別再突然消失瞭,要常來玩啊,我教你做裁縫。”

老太太露出善意而純真的笑容。

“好的,謝謝您送我這麼好看的披肩。”

“地下室”這三個字、被火燒傷的臉頰、走廊上的腳步聲,這三樣東西糾結成旋渦,在我的心裡不停地翻滾。

北風勁吹,天空開始飄雪。在這樣的嚴冬裡,上門的委托人又開始減少。也許是因為天氣太冷,想要封存的過去也都被凍結住,就沒有必要再做成標本瞭吧。

就在這樣的某一天,309室老太太突然去世瞭。那天午後,223室老太太帶著橘子去309室串門,發現309室老太太躺在床上,已經停止瞭呼吸。聽到223室老太太的尖叫聲,我和弟子丸先生趕緊跑上樓,看到房間地上滾落瞭好幾隻橘子。

309室的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身體直挺挺的,毛毯一直蓋到肩膀。她閉著眼睛,安詳平靜,沒有一絲痛苦的表情,仿佛是在睡夢中。周圍的時間都靜止瞭,她毫無痛苦地走到瞭生命的盡頭。床頭的桌子上還放著昨晚吃過的藥粉,杯子裡還剩著一點水。鋼琴的琴蓋仍舊開著。

我把坐在地上發抖的223室老太太扶起來,撿起地上的橘子,放回她提著的藤籃裡。弟子丸先生把毛毯的四角拉好,合上鋼琴蓋。

為瞭舉辦葬禮,我們把女性單身公寓時代遊戲室裡的臺球桌搬瞭出去,騰出地方。309室老太太沒有親人,所以隻有223室老太太、弟子丸先生和我在這裡默默地送她最後一程。那雙曾經彈奏過無數樂曲的手此刻靜靜地交握在胸前,一頭白發被環繞在鮮花之中。

老太太的遺物該如何處理,我們為此大費腦筋。雖然沒有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房間裡著實擺瞭各種各樣不少的小東西,讓人不得不感嘆如此小的房間居然裝得下這麼多東西。

最後,我們決定協力處理她的遺物。首先,三個人把還有利用價值的東西分瞭(話雖如此,其實對我和弟子丸先生來說幾乎沒有用得上的東西),衣服和化妝品之類的東西幾乎都留給瞭223室老太太,鋼琴則擺放到門廳,其餘的東西全部丟掉。不過,十多件她生前特別珍視的物品——包括照片、節拍器和鋼琴套等,我們決定把它們做成標本保存下來。我有想過我們是否有權幫她做這個重大決定,但223室的老太太表示贊成,說:“畢竟這裡是標本室,就給她做幾個標本吧。”弟子丸先生也沒有明確反對的意思。於是,我們決定制作這批沒有委托人的標本。

其他清理手續都順利完成,309室被徹底清空,我們給房間掛上瞭鎖。想必等到它被改作標本保管室的那天,才會再次被打開吧。

隻不過是少瞭一個人,還是個彈鋼琴的老人,標本室就變得越發安靜瞭。223室老太太還是一如既往地做她的手工,幾乎不發出一點兒聲音。位於地下室的標本技術室則由厚重的門隔絕,讓人完全聽不到裡面的動靜。我一個人在接待室裡等待委托人上門的時候,感覺自己快要被吸進靜謐的旋渦,有時會不由得心下一驚。

那一天從早上開始就沒有任何動靜,既沒有人敲門,也沒有人打電話來咨詢,感覺格外地寂寞冷清。最近委托人的數量減少,要做成標本的物品應該已經沒有瞭,但弟子丸先生還是將自己整天關在標本技術室裡。我給打字機上油,削鉛筆,整理名片和信紙,用去污粉刷洗玻璃杯,想盡各種辦法消磨時間。最後,隻能聽著暖爐工作的聲音發呆。

過瞭下午四點,我徹底厭煩瞭這種無聊的狀態,動身出門散步。雖然這樣做不太好,但是在這個寒風凜冽的陰沉的傍晚,根本不可能會有委托人上門的。而且,我實在是想出去透口氣。

風很大,馬路上開始堵車。車子一輛一輛開始亮起大燈,落葉在人行道上飛舞打轉。行人都縮著脖子低著頭,腳步匆匆。

正如文鳥老伯之前所說,黑色的皮鞋幾乎已經和我的雙腳融為一體瞭。篤,篤,篤,踏在人行道上的腳步聲在腳後跟的骨髓中回響。

現在每次回傢後,我在玄關脫鞋子總是需要一點勇氣才行。因為過於疼痛,就像要把皮膚從腳上生生剝離一樣。

灰色的雲向西湧動,不時有一陣寒冷的狂風吹過,吹亂瞭我的頭發和裙子。我系緊脖子上的馬海毛披肩。

大約走瞭一刻鐘,來到三丁目的十字路口。四周矗立著辦公樓、派出所和書店,所以這個路口的人流量非常大。我走到瞭人行天橋的下面。

“您好。”

文鳥老伯穿著上次見面時的那套工作服,正坐著抽煙。

“啊,這不是標本室的事務員小姐嗎?太意外瞭!”

老伯趕忙把煙頭扔進腳邊的空罐頭裡。

“上次您說要用特制的鞋油幫我擦鞋,我就真來瞭。”

“是嘛,特意來的啊,來來來,坐這兒。”

我在老舊的鋼管椅上坐下。

“文鳥標本現在怎麼樣瞭?”

老伯一邊做著準備工作,一邊問我。

“好好地保存在303室呢。骨頭似乎是一種很適合做成標本的材料,存放在保存液裡看上去更加潔白和光滑。您隨時都可以來看看。”

“嗯,謝謝你啦。”

雖然是自己提起的話頭,但他看起來似乎對標本沒有太大的興趣,把註意力集中到擦鞋這件事上。

“唔,果然跟我想的一樣。”

老伯看著我踩在臺子上的腳說道。

“這不是一雙普通的鞋子,鞋子侵蝕腳的情況比上次更嚴重瞭。”

“真的嗎?”

“不會錯的。小姐,你的腳馬上就要被鞋子吞噬瞭。跟我在四十二年前遇到過的那個士兵的情況,的確是一樣的。能夠再次遇到這樣的鞋,對一個擦鞋匠來說是件幸運的事。不多說瞭,讓我幫你擦鞋子吧!”

老伯開始動手擦鞋。

他的兩側放著類似顏料箱的木箱子,裡面密密麻麻地擺放著榔頭、羊角錘、鞋拔、各式各樣的鞋油罐、刷子以及其他大大小小的工具。每一樣工具看上去都已經用瞭很久。

除瞭擦鞋工具,他身邊還放著一個像玩具一樣的小收音機。從裡面傳來法國的通俗歌曲,偶爾會被汽車往來的聲音淹沒。

雖然人行天橋可以擋風,但透過水泥地傳來的寒氣依舊逼人。有人上下樓梯時,頭頂就會響起一陣腳步聲。一輛沒瞭坐凳的自行車倒在角落裡。

老伯先用刷子拂去鞋面上的灰塵,然後用掛在腰間的佈沾上透明的鞋油,開始擦鞋。佈滿老年斑的手指一來一回,動作利落到位,溫和地護理著我的鞋子。就連撫摸鞋尖和拎起蝴蝶結的小動作,都充滿瞭溫情和用心。透過鞋子,我的腳可以清清楚楚地感覺到老伯雙手的觸感。

“這就是特制的鞋油嗎?”

我問老伯。

“不,這隻是去污的準備工作。不過,這鞋子擦起來可真舒服。隻要我向它表現出誠意,它就會回報給我誠意。”

“鞋子也會有誠意嗎?”

“當然嘍。不但有誠意,還會有惡意。小姐你是做標本的,應該知道這一點吧,就是人和物品之間的交流這回事嘛。”

“嗯。”

我點點頭。其間,老伯手上的活兒一刻都沒有停下。他聚精會神地用手裡柔軟的佈來回撫摸著鞋子,任何一個小污垢都不放過,還不時地停下來加點鞋油,或者把擦鞋佈重新疊好。

“不過,小姐你打算就這樣繼續下去嗎?”

老伯換瞭個語氣問道。

“什麼意思?”

“如果你想脫掉這雙鞋子,就趕緊趁現在。”

老伯抬瞭抬下巴,指指鞋子。收音機裡的歌曲隨風顫動。

“脫掉比較好嗎?”

“本來嘛,這事我不該多嘴的。不過還是要提醒你,趁早自己做個決定,不然就為時太晚瞭。”

“是啊……”

我吞吞吐吐的,低頭看著已經被擦得幹幹凈凈的鞋子。

“喏,這才是特制的鞋油。可以防雨、防塵、防劃傷,讓鞋子散發出黑寶石般的光芒。”

老伯從工具箱的角落裡拿出一個扁平的銀色罐子,用篦子啟開蓋子。雖然罐子的外殼由於尾氣和濕氣而腐蝕生銹,可是裡面的鞋油卻散發著濕潤的光澤。老伯小心地把鞋油均勻地塗抹在鞋面上。

“這雙鞋是別人送你的吧?”

“嗯,沒錯。您怎麼知道的呢?”

“這麼多年瞭,我擦過的鞋子數都數不清,這點事情還是看得出來的嘛。那……你喜歡那個人嗎?”

我一時語塞,低頭擺弄著披肩的一角。特制鞋油擦遍鞋子的每一個角落,深深地滲入皮革裡面。雖然我覺得身上很冷,但多虧瞭老伯的手掌和鞋油,雙腳還是很溫暖的。

“這個……怎麼說呢。至今為止,我還沒有正經交過一個男朋友,所以完全搞不清楚。我隻知道自己已經無法離開他瞭。並不是想待在他身邊這麼簡單,我是在更根本、更徹底的意義上被他捆綁住瞭。”

“哦?復雜的事情我是不懂的。不過,我想都是因為這雙鞋子的緣故。鞋子對腳的侵蝕也就是他對你的侵蝕。總之,我能說的就是趕緊把鞋子脫掉,否則就再也無法逃脫瞭。這雙鞋子,絕對會讓小姐你的雙腳失去自由的。”

隨著老伯的手上下來回地擦拭,皮鞋變得光可鑒人。我的雙腳完全可以感受到他手指的動作。暮色降臨,街燈漸漸亮起,一輛救護車從路口呼嘯而過。不知不覺間,收音機裡傳出的音樂已經換成瞭鋼琴協奏曲。

“我要多嘴問一句,把這雙鞋子做成標本怎麼樣?”老伯說,“這鞋子可比我的文鳥骨頭更值得做成標本。而且,做成標本的意義不就是把東西永遠地鎖在自己心裡嗎?上次在標本室的時候,你就是這麼跟我說的吧?”

我點點頭。

“這樣一來,你的腳就能恢復自由啦,而這雙鞋子也就徹底地屬於你瞭。”

老伯留著小平頭,頭發花白。他俯下身子說話的時候,頭在我的膝蓋邊上晃動。我們沉默許久,隻聽見擦鞋佈在鞋面上來回摩擦的聲音。很多穿著鞋子的人從天橋旁邊經過,但沒有一個人註意到我們,沒有一個人多看我們一眼。

“可是,這雙鞋,我打算繼續穿下去。”

我小聲地打破瞭沉默。

“我不要什麼自由,我隻想穿著這雙鞋子在標本室裡被他封存。”

“這樣啊,原來你已經打定主意瞭,那我就不多說廢話瞭。”

老伯的聲音很溫柔。

“唔,擦完瞭。大功告成!”

最後,老伯幫我重新把蝴蝶結系好,用關節粗大的手指愛憐地包住鞋子。在昏暗的天橋底下,工具箱、水泥地、工作服等一切都是灰暗的,隻有我的雙腳自豪地閃閃發亮。

“您這麼用心地幫我擦鞋,真是太感謝瞭。”

“哪裡哪裡。啊,你可別付錢,能擦到這樣的鞋,是我的榮幸。”

我正要從口袋裡掏出錢包付錢,老伯趕緊阻止瞭我。

“真是太感謝您瞭。”

“你真的要回到標本室去嗎?”

“是的。”

“是嗎?那我們再也見不到面瞭,你多保重。”

“您也是。”

“好。”

“再見瞭。”

我幾步一回頭,跟老伯揮手道別。不知不覺中,視野中的天橋已經被人流淹沒。隻有老伯手掌的溫度一直停留在腳上。

回到標本室時,已經是傍晚五點多。弟子丸先生還沒有從地下室上來,接待室裡一片漆黑,氣溫很低。我打開電燈和暖爐,脫掉披肩。筆、記錄簿和打字機都維持著我出去前的樣子。我還是不放心,拉開抽屜檢查,不過裡面並沒有多出新的物品。

我拿出記錄簿翻開,在新的一頁填上必填事項:日期、姓名、出生年月、住址、電話號碼、職業以及標本的類型。登記手續簡單得簡直讓人失望:每次都要向委托人做關於標本意義、形態和管理的說明,輪到自己時則完全沒瞭必要;聽取關於委托物品的回憶,輪到自己時也完全沒瞭必要。這個標本室,我已經理解得十分透徹瞭。

接著,我坐到打字機面前,打出一張貼在試管上的標簽。由於不確定到底需要用到多大的試管,我隻好選瞭一張常規大小的標簽紙。

鉛字在簽字盒裡排列得整整齊齊,上次散落一地的情形簡直就像是一場夢。我握住把手猛烈晃動,每個字都乖乖地在自己的格子裡搖晃。

首先,打出登記編號——26GF30999。

然後,打出標本名稱——無名指。

我拿著標簽,踏上長長的走廊,走向標本技術室的大門。天花板上傳來腳步聲的回聲。中途我停下腳步,把左手無名指舉到燈下仔細觀察。指尖依舊缺瞭一塊,像是櫻花貝橫截面的形狀。

我希望,當隔著試管玻璃看到這根手指時,它可以變得更加漂亮、優美。

保存液裡應該是溫暖、安靜的吧。不會像汽水那樣冰冷,也不會有氣泡迸裂的吱吱聲。從指尖到指紋的溝壑,保存液將會寸寸包裹。試管口的軟木塞會阻斷外界的灰塵和噪音。而且最重要的是,標本技術室的門又厚又重,在裡面,我可以完全放心地把自己交給他。

弟子丸先生會好好照顧我的標本嗎?我希望他能夠經常拿起試管,看一看漂浮在保存液裡的無名指。到時候,我就能盡情沐浴在他視線的愛撫之中瞭。透過保存液,相信他的眼瞳會顯得分外澄明清澈。

我蜷曲無名指,輕輕握起左手,敲響瞭標本技術室的大門。

《無名指的標本(無名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