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型

我暈暈乎乎地去上英語課,就連自己走進教室時已經開始上課瞭都沒註意到。

梅森女士不耐煩的語氣是我察覺到的第一個蛛絲馬跡。“感謝你加入我們,斯旺先生。”

我的臉漲得通紅,趕緊走到自己的座位上。

直到下瞭課我才意識到,麥凱拉沒有像往常一樣坐在我旁邊的座位上,我想是自己傷害瞭她的感情。不過,她和艾麗卡都在門口等我,所以,我希望那意味著她們最終會原諒我。我們走路的時候,麥凱拉的情緒似乎恢復瞭正常,她說起這個周末的天氣預報時,更加眉飛色舞瞭。天氣預報說雨可能會停幾天,所以她的海灘之行能實現瞭。我努力表現出跟她一樣的熱情,以彌補昨天令她失望所造成的傷害,但也看得出我糊弄不瞭她們中的任何一個。不管下不下雨,隻要氣溫接近五十華氏度,我們都會很走運。我可不敢茍同海灘度假的事情。

這天上午剩下的時間一眨眼就過去瞭。很難相信我不是在想象——伊迪斯真的說瞭那番話,她說那些話的時候眼神裡充滿瞭誠意。她身上有種東西混淆瞭我對現實的看法。首先,我以為自己看見她徒手頂住瞭一輛客貨兩用車,然後是現在這件事——我在某種程度上吸引著她,但我倒覺得原先的幻象好像比這件事更有可能是真的。但現在我在這裡,睜大雙眼走進這個幻境裡,甚至不在乎是否會有好笑的事情就要發生瞭。一想起她凝重的眼神,再回味著她之後的笑容,此刻似乎一切都是值得的。

終於熬到瞭午餐時間,來到餐廳時,我心裡既焦躁又緊張。她會像平時那樣對我熟視無睹嗎?她身上會有任何跡象表明今天早上的談話實際上真的發生過嗎?我心不在焉地聽著傑裡米說話。麥凱拉邀請他參加春季舞會瞭,他們要和其他幾個人一起去——埃倫和艾麗卡,洛根和泰勒。我想我隨聲附和的時機還算正確,因為他似乎沒註意到我壓根兒沒怎麼聽他講話。

我一穿過餐廳的門,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望向瞭她所在的餐桌,接著心中湧起一陣失望,就像被人狠狠地朝肚子揍瞭一拳似的。那裡隻有四個人,伊迪斯不在。她是不是打算每次重要的事情發生時都消失啊?

當然,今天早上的談話隻對我意義重大,我很確信這一點。

我一下子沒瞭胃口。我拿起一瓶檸檬水,好讓自己的手裡有東西可拿,像個機器人似的跟著傑裡米穿過排隊的人群,希望自己是能夠早回傢的那種人,是不需要擔心也不用找借口就曠課和留堂以及令父母失望的那種人。

“伊迪斯·卡倫又在盯著你瞭。”傑裡米說道。他一說出她的名字,我就百分百地集中起自己全部的註意力。“不知道她今天怎麼一個人坐在一邊瞭。”

我猛地抬起頭,快速地順著他的視線看去。伊迪斯正坐在餐廳那頭的一張空桌子邊,正對著她平時坐的那張桌子。看到我註視的目光後,她立即露出瞭迷人的酒窩。她舉起一隻手,動瞭動食指示意我跟她坐一起。我盯著她看,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眨瞭眨眼,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難道她是讓過去?”傑裡米問道,驚訝的語氣中帶著侮辱的味道,但我才不在乎呢。

“呃,也許她需要人幫忙做生物學課的作業,”我低聲咕噥道,“我猜我應該過去看看是什麼情況。”

我感覺到我走過去的時候,傑裡米一直盯著我的背影。我也感覺得到脖子上又泛起瞭醜陋的紅斑,所以,我努力讓自己鎮靜下來。

到瞭她的桌子跟前,我站在她對面的椅子後面,感覺很尷尬。

“你今天為什麼不跟我坐一塊兒呢?”她大笑著建議道。

我機械地坐瞭下來,註視著她的表情。這就是玩笑結束的方式嗎?她仍然在笑。我發現自己還是不在乎。隻要讓我有更多的時間像這樣靠近她,不管付出什麼代價我都願意。

她也盯著我,仍然在微笑。她希望我說些什麼嗎?

“這……呃,不一樣。”我好不容易說出瞭這麼一句。

“哦……”她說道,然後頓瞭一下。我看得出還有很多話要說,於是我就等著。接下來,她的話一下子湧瞭出來,每個詞連在一起都難以區分,我過瞭好一會兒才明白她的意思。“我想好瞭,反正是下地獄,還不如來它個一不做二不休。”

我一直等著,心想她會解釋一下,但她沒有。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沉默越發讓人感到不安。

“你知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對吧?”我問道。

“我也是這麼想的,”她說道,眼睛專註地看著我身後,“我想我把你偷瞭過來,你的朋友很生氣。”

突然之間,我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全都盯著我的脊梁骨。隻此一次,這件事一點兒也沒讓我心煩。

“他們活得下去的。”

她露齒一笑。“不過,我也許不會把你還回去。”

我驚訝得倒吸瞭一口氣,她大笑起來。

“你看起來很焦慮。”她說道。

“沒有,”我又停下來吸氣瞭,也聽見自己的聲音有些不連貫,“不過這確實讓人很驚訝,是的。這又是為什麼?”我指向她和其餘的空桌子。

“我跟你說過,我已經跟你保持距離瞭,所以我放棄瞭。”她的笑容慢慢消失,到最後眼神變得嚴肅起來。

“放棄?”我重復道。

“對,放棄努力做個好人。現在我隻是在做我想做的事情,不管後果如何。”她的笑容完全消失瞭,如絲般的聲音漸漸變得生硬起來。

“你又讓我聽不明白瞭。”

看起來她覺得這樣很有趣。“我跟你說話的時候總是話太多——這就是其中的一個問題。”

“別擔心,你說的話我都沒怎麼聽懂。”

“正如我說過的,我也是這麼想的。”

我們靜靜地註視著彼此,但這一次的沉默並不尷尬。有股電流更加……強烈瞭。我的臉又開始發燙瞭。

“那麼,”我說著看向一邊,這樣我才能喘口氣,“明說吧,我們倆現在是朋友嗎?”

“朋友……”她咕噥道。這聽起來不像是她最喜歡的詞。

“還不是?”我主動提出來。

“好吧,我們可以努力,我想。不過我要警告你的是,對你來說,我不是一個好朋友。”現在她笑得很無力,但警告卻是認真的。

“你已經說過好多遍瞭。”有趣的是我的胃開始咕嚕咕嚕地叫瞭。這是因為我本來就很餓嗎?因為她在對我微笑?還是因為我突然之間差點兒就相信她瞭?我看得出她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

“我是說過很多次,因為你不聽。我依然在等你聽懂我的意思。你要是聰明的話,就應該躲著我。”

接著,我不得不笑瞭,我看著她本能地笑得更加燦爛以示回應。“我以為我們已經得出結論,我是個傻瓜,或者很荒謬之類的瞭。”

“至少,我確實道過歉——為第二個結論。你會原諒我下的第一個結論嗎?我說話時沒經過大腦。”

“是的,當然,你沒必要向我道歉。”

她感嘆道:“是嗎?”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不過這聽起來像個反問句。我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握著檸檬水瓶子,不知道該怎麼辦。和她一起坐在這裡讓人感覺那麼奇怪,就像正常人一樣。我確定我們當中還有一個是正常人。

“你在想什麼?”她問道。

我抬頭看著她。她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金色的眼睛充滿好奇。而且,就像我第一次見到她的感覺一樣——很挫敗。再一次,我不假思索地說出瞭心裡的想法,沒有經過適當的過濾。

“我在想你是什麼。”

她的笑容繃緊瞭,牙齒好像突然咬在一起似的,但她小心翼翼地保持著鎮靜。

“那你有沒有碰到一點兒運氣呢?”她的語氣裡透著漫不經心,好像她壓根兒不在乎我的回答似的。

我的脖子發燙——我猜——紅斑塊,一點兒也不好看。過去這個月我仔細思考瞭一番,不過,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簡直荒誕不經。就像超人克拉克·肯特和蜘蛛俠彼得·帕克那個水平的胡編亂造一樣。

她偏著頭,目不轉睛地看著我的眼睛,仿佛她想過我的眼睛看清我大腦裡在想什麼一樣。她笑瞭——這一次很吸引人,我根本無法抗拒。

“難道你不想告訴我?”

不過我得努力抗拒。她已經認為我是傻瓜瞭。我搖瞭搖頭。“太難為情瞭。”

“這真是令人沮喪。”她抱怨道。

“真的嗎?”我挑起眉毛,“就像……有人拒絕告訴你她心裡的想法,一直在賣關子,說些含義隱晦的話,專門讓你夜裡琢磨得睡不著覺……像那樣令人沮喪嗎?”

她皺著眉頭,嘟起嘴巴,讓人難以集中註意力。我掙紮著把持住,以免分心。

“或者這樣說吧,比如,她還做瞭一堆稀奇古怪的事情,比如某一天在不可能的情況下救瞭你的命,接著又像對待棄兒那般對待你——而且還從來不解釋原因,哪怕是她曾經親口答應過會解釋。像那樣令人沮喪嗎?”

她的眉毛猛地一拉,接著皺緊瞭眉頭。“你對那件事還真打算揪著不放瞭嗎?”

“還沒。”

“再道一次歉有用嗎?”

“解釋會更好。”

她嘟起嘴巴,瞟瞭一眼我的左胳膊,然後大笑起來。

“怎麼啦?”

“你的女朋友認為我對你太刻薄瞭,她正在糾結要不要過來勸架呢。”

“我沒有女朋友,你在轉移話題。”

她沒有理會我的後半句。“你可能不這麼想,但她可是這麼想的喲。”

“那不可能是真的。”

“是真的。我跟你說過瞭,大多數人的心思都非常容易讀懂。”

“除瞭我。”

“是的,除瞭你。”她的雙眸轉移到我身上來,更加專註瞭,正深深地凝視著我的雙眼,“我很納悶那是為什麼。”

“你笑什麼?”

我不得不把頭扭向一邊,把註意力都放到瞭擰開檸檬水的瓶蓋兒上。我喝瞭一大口,眼睛雖然盯著桌子,卻連桌子是什麼樣都沒看見。

“難道你不餓嗎?”她問道。

我如釋重負地看到她現在的眼神不那麼具有穿透力瞭。“不餓。”我認為沒必要提到我的胃還沒好透,沒有食欲。“你呢?”我看著她面前的空桌子。

“不,我不餓。”她笑瞭,好像我沒聽懂某個知情人才聽得懂的笑話。

“你能幫我一個忙嗎?”我問道,這些話脫口而出,我根本來不及思量該不該說。

她突然嚴肅起來瞭。“那得看是什麼忙。”

“不是太大的忙。”我保證。

她等著下文,戒備的同時又很好奇。

“你能事先提醒我嗎?下一次你決定不理我之前?不管是為瞭我好,還是其他任何原因。這樣我才好有個心理準備。”我邊說邊看著檸檬水瓶子,用小指摸著瓶口的紋路。

“這聽起來合情合理。”

我抬頭看的時候發現她好像正忍住笑呢。

“那麼作為回報,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呢?”她問。

“當然。”輪到我很好奇瞭。她想要我幫什麼忙呢?

“告訴我你的一個假設。”

“不可能。”

“你答應幫我個忙的。”

“你自己還不是食言過。”我提醒她。

“就一個假設……我不會笑的。”

“不,你會笑的。”對此我毫不懷疑。

她垂下瞭頭,然後透過她那又長又黑的睫毛往上瞥瞭一眼,金色的大眼睛發出瞭灼人的光芒。

“求你瞭。”她低聲說道,身子朝我這邊斜過來。沒等她同意,我的身子也不由自主地向她靠近,直到我們的臉相隔不到一英尺,仿佛她是一塊吸鐵石而我是一個鐵片一樣。我的腦海一片空白。

我搖瞭搖頭,想要保持清醒,強迫自己坐回去。“呃……什麼?”

“就一個小假設嘛,”她噘著嘴說,“求你瞭?”

“好吧,呃,被一隻放射性的蜘蛛叮過?”莫非她也是個催眠師?還是我是個一下子就能被說服的那種人,而且輕而易舉到瞭不可救藥的地步?

她轉瞭轉眼珠子。“這不是很有創意。”

“很抱歉,這就是我所想到的。”

“你連邊兒都沒沾著。”

“與蜘蛛無關?”

“與蜘蛛無關。”

“與放射性也沒關系?”

“一點兒關系也沒有。”

“哈。”我咕噥道。

她輕聲笑瞭起來。“超人懼怕的氪也奈何不瞭我。”

“你不應該笑的,記得嗎?”

她閉緊嘴唇,不過肩膀卻因為要忍住大笑而顫抖起來。

“我最終會弄明白的。”我低聲說。

她的幽默感像啪地關掉開關似的消失瞭。“我希望你別費心。”

“我怎能不想呢?我的意思是……你那麼不可思議。”我並沒有批評的意思,隻不過是陳述事實。你簡直令人不可思議,你超越可能的一切

她理解。“要是我不是超級英雄呢?要是我是個大壞蛋呢?”她說這話的時候在微笑,還很頑皮,但她的眼中有種我想象不到的沉重負擔。

“噢。”我說道,很驚訝。她暗示過的好幾件事情相互聯系起來,終於使我恍然大悟。

“哦,好吧。”

她等待著,突然緊張得身體僵硬起來。頃刻間,她構築的心理防線似乎坍塌不見瞭。

“‘好吧’確切地說是什麼意思?”她問的時候聲音很輕,輕得就像耳語一般。

我試著理清思路,但她的焦慮促使我更快地給出瞭答案。我毫無準備地就說出瞭這些話。

“你很危險?”這句話說出來的時候像個問題,我的語氣中夾雜著懷疑。她個子比我小,年紀不比我大,而且身材很嬌弱。在正常情況下,使用“危險”這個詞來形容她會讓我感到好笑,但她不正常,世界上沒有像她那樣的人。我記得第一次看到她眼中帶著憎恨憤怒地盯著我的情形,我真的感到很害怕,盡管我那時候並不理解那種反應,而且稍後還覺得那種反應很傻。現在我明白瞭。由於心存懷疑,盡管用“危險”來形容她那苗條完美的身軀讓人覺得很不靠譜,但我能感受到這一推斷背後的真實性。危險是真實存在的,雖然依靠邏輯推理我還搞不清楚是怎麼回事。她一直都在嘗試警告我。

“危險。”我又低聲說道,想要使這個詞語適合我面前坐著的這個人。她那瓷一般的臉龐仍然吹彈可破,沒有心理防線,也沒有秘密。現在她的眼睛瞪得很大,揣測著我的反應。她似乎正努力使自己鎮靜自若以達到某種效果。“不過不是大壞蛋,”我低語道,“不,我不相信是那樣。”

“你錯瞭。”她的聲音幾乎聽不見。她低下頭,伸手把我的瓶蓋兒摸走瞭,接著用手指一捏,使它像陀螺似的旋轉起來。我趁她不註意想多看她幾眼。她說的是真話——這很明顯。她希望我害怕她。

我感到最強烈的是……著迷。當然,離她那麼近也需要一些膽量。害怕自己出洋相,但我想要的全部就是:在這裡靜靜地坐著直到永遠,傾聽她的聲音,註視著她臉上變化不定的表情。它們變化得如此之快,快得令我來不及讀懂,但就在這時我才註意到餐廳裡幾乎沒有人瞭。

我把椅子推離餐桌,她抬頭看著我。她似乎……很傷心。不過,似乎也放棄瞭,仿佛我這種反應正是她一直在等待的。

“咱們要遲到瞭。”我告訴她,踉踉蹌蹌地站起身。

她驚訝瞭片刻,然後那種熟悉的興致又回來瞭。

“我今天不去上課。”她手裡飛快地轉著瓶蓋兒,快得都看不清瞭。

“為什麼不去?”

她仰起頭面帶微笑地看著我,不過她並沒有完全掩飾自己的眼神。我仍然能看透她表情背後的緊張。

“偶爾逃逃課有好處啊。”她說道。

“哦。好吧,我猜……我該走瞭。”還有其他的選擇嗎?我不是很喜歡逃課,不過要是她要我……

她的註意力又回到臨時弄到手的陀螺上。“那麼,待會兒見。”

這聽起來像讓我離開,我並不全然反對她讓我離開。有那麼多事情需要思考,有她在身邊我沒辦法好好想清楚。第一陣鈴聲響起,我趕緊朝門口跑去。出門前我又回頭瞥瞭她一眼,隻見她紋絲未動,瓶蓋兒還在繞著小小的圈兒旋轉著,好像永遠也不會停歇似的。

我一路小跑著去上課,腦袋轉得跟那個瓶蓋兒一樣快。其實幾乎沒有幾個問題能得到回答——我想清楚之後才明白過來實際上沒有解決問題——倒是又冒出瞭這麼多的新問題。

運氣真好。我滿臉滾燙地跑到教室時已經遲到瞭,但老師還沒來。埃倫和麥凱拉都盯著我——埃倫臉上一臉驚訝,甚至還有些敬畏,而麥凱拉則一臉憎恨。

這時班納夫人進瞭教室,讓大傢安靜,她手裡抱著一些紙盒子,險些失去平衡。她把盒子放在瞭麥凱拉的桌上,讓她傳給全班同學。

“好啦,同學們,我希望你們大傢從每個盒子裡拿一樣東西出來。”她一邊說,一邊從實驗室工作服的口袋裡掏出一副橡膠手套戴在瞭手上。手套戴上時發出的摩擦聲仿佛是某種奇怪的噩兆。“第一樣應該是一張指示卡,”她手裡抓起一張索引卡大小的白色卡片,展示給我們看並繼續說道,“第二樣是一個四齒塗抹器……”她舉起那個東西,它看上去好像跟幾乎沒有齒的直板梳一模一樣。“第三樣是一把消過毒的小柳葉刀。”她向我們展示瞭一小塊藍色塑料袋,然後把它撕開瞭。從我所在的位置看不見撕開後留下的不規則的邊兒,但我的胃還是咯噔地翻騰瞭一下。

“我會用滴管依次往你們的指示卡上滴水,所以請等我來到你們旁邊之後再開始……”她又從麥凱拉的桌子開始,小心翼翼地朝麥凱拉的指示卡上的四個方塊兒上各滴瞭一滴水。

“然後我希望你們用柳葉刀小心地紮一下自己的指頭……”她抓起麥凱拉的手,把刀尖紮進瞭麥凱拉中指的指尖。

“哎喲。”麥凱拉抱怨道。

我的額頭上冒出瞭黏糊糊的冷汗,耳鼓開始嗡嗡作響,一陣眩暈。

“往每個齒上滴一滴血……”班納夫人一邊講一邊示范,她擠壓著麥凱拉的指頭直到血流出來。我不由自主地咽瞭咽口水,胃裡一陣翻湧,隻想吐。

“然後再把它塗到指示卡上。”她說完,舉起那張滴著鮮血的卡片讓我們看。我閉上瞭眼睛,想克服嗡嗡的耳鳴聲帶來的幹擾,努力去聽老師在說什麼。

“紅十字會下周末將在天使港搞一個獻血活動,所以我想你們都應該知道自己的血型。”她說話的語氣聽上去好像很自豪,“你們當中還沒滿十八歲的同學,需要征得傢長的同意——我桌上準備瞭紙條。”

她拿著滴管繼續在教室裡走來走去,我把臉貼在瞭冰涼的黑色桌面上,竭力讓自己保持清醒,而周遭的一切似乎離我越來越遠,仿佛正慢慢地滑進一條漆黑的隧道。我的同學戳自己的手指頭時發出各種尖叫聲、抱怨聲和咯咯的笑聲,但這些聲音聽起來離我那麼遙遠。我張開嘴巴,緩慢地一進一出地呼吸著。

“波,你還好吧?”班納夫人問。她的聲音其實就在我耳邊響起,但聽上去還是那麼遙遠,而且好像還很警覺。

“我已經知道我的血型瞭,班納夫人。我是O型陰性。”

“你是不是覺得頭暈?”

“是的,老師。”我喃喃道,真恨不得踢自己幾腳,明明有機會逃課卻沒逃。

“有誰能陪波到衛生室嗎?”她喊道。

“我願意。”即使聲音從很遠的地方傳來,我還是辨認出來那是麥凱拉。

“你能走嗎?”班納夫人問我。

“能。”我輕聲說道。隻要讓我從這裡出去,我心想,我爬都要爬出去

我感到麥凱拉一把抓住我的手——我確信我的手黏糊糊的,還很粗糙,但我還沒工夫在乎這個——她使勁兒把我拉起來的時候,我費力地睜開眼睛。在一切變得完全漆黑前我隻想離開教室。我踉踉蹌蹌地朝門口走去,麥凱拉趕緊用胳膊摟住我的腰,努力使我保持平衡。我把胳膊放在她的肩膀上,但她個子太矮瞭,實在沒辦法幫助我站穩。我盡可能地依靠自己支撐住身體的重量。

麥凱拉攙扶著我緩慢地橫穿過校園。我們快到餐廳邊上的時候,已經看不到四號樓瞭,就算班納夫人想看也看不見瞭,於是我停下來不再硬撐著。

“請你讓我坐一會兒行嗎?”我問道。

麥凱拉看著我笨拙地在人行道的邊緣上坐定,終於呼出一口如釋重負的嘆息。

“還有,不管你做什麼,請你把手放在你的口袋裡。”我說。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旋轉,我感到頭昏眼花,就連閉上眼睛之後也是這樣。我無力地歪向一側,把臉貼在人行道冰冷潮濕的水泥地上,這似乎有點兒管用。

“哇,你臉色發青瞭,波。”麥凱拉緊張地說道。

“讓我……歇……一會兒……”

“波?”遠處傳來瞭一個不一樣的聲音。

哦,千萬別!千萬別是這樣!但願那熟悉得可怕的聲音是我想象出來的。

“怎麼啦,他受傷瞭?”這個聲音近多瞭,而且她的語氣聽上去激動得有些古怪。我不是在想象。我緊緊閉住雙眼,希望一死瞭之。或者至少,別嘔吐出來。

麥凱拉的語氣也很緊張。“我想他暈過去瞭。我不知道是怎麼瞭,他連手指頭都還沒紮呢。”

“波,你能聽見我說話嗎?”伊迪斯的聲音現在就在我耳邊,聽得出來,此時她的心已經平靜下來瞭。

“聽不見。”我呻吟道。

她大笑起來。

“我本來要帶他去衛生室的,”麥凱拉帶著一絲辯護的口吻解釋道,“可他走不動瞭。”

“我來帶他去,”伊迪斯說,聲音裡依然含著笑意,“你可以回去上課去瞭。”

“什麼?不,我應該……”

接著,一隻纖細強壯的胳膊托住我的兩隻胳膊,我還沒弄明白怎麼回事就已經站起來瞭。那隻強壯的胳膊就像人行道一樣冰冷,緊緊地支撐著我靠在她那消瘦的身體上,感覺就和一根拐杖差不多。我驚訝地睜開瞭眼睛,卻隻看見她那凌亂的古銅色頭發頂著我的胸脯。她開始朝前走,我的腳一深一淺地踩在地上,努力跟著她的步伐。我以為要摔倒瞭,結果不知為何她卻能讓我一直保持直立。我身體的全部重量猛拖著我們前行時,她的腳下並沒有不穩。

話又說回來,我並沒有客貨兩用車那麼重啊。

“我好瞭,我發誓。”我咕噥道。千萬別讓我吐在她身上。

“嘿。”麥凱拉在我們身後喊道,已經在我們身後十步開外瞭。

伊迪斯沒有理睬她。“你臉色真嚇人。”她告訴我。我能聽見她說話時含著笑意。

“把我放回人行道上去,”我呻吟道,“我過幾分鐘就沒事瞭。”

她支撐著我們倆快速地朝前走,而我則努力使自己的步伐跟上她的速度。有幾次,我的腳實際上都是在地上拖著的,這一點我可以發誓,不過,轉念一想,我根本就感覺不到它們,所以,我不是很確定。

“這麼說,你看到血就發暈?”她問道。顯然這令她捧腹大笑。

我沒有回答,又閉上瞭雙眼,咬緊雙唇,拼命地抑制住惡心的感覺。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別吐在她身上,至於其他的一切我都能忍受。

“就連看見你自己的血也暈!”她大笑道,大得像響鈴那般。

“我的血管迷走神經系統很弱,”我低聲說道,“隻是神經系統引起的暈厥。”

她又大笑起來。顯然,用我記下來的這些專業詞語來解釋目前這種狀況,不會像預期的那樣令她印象深刻。

我不確定她拖著我的時候怎麼把門打開的——可是,突然暖和起來瞭——到處都很暖和,除瞭支撐我的她的身體。我真希望自己的感官能正常工作,這樣就能更好地欣賞這一刻——她的身體觸碰我的身體的感覺。我知道在正常情況下我會很享受這種肌膚相親的感覺。

“哦,天哪。”一個男性的聲音驚呼道。

“他這是血管迷走神經性暈厥。”伊迪斯爽朗地解釋道。

我睜開雙眼,看見自己在辦公室裡,伊迪斯正拖著我穿過前臺朝房間後面的門口走去。柯普先生,那個禿頂的接待員,搶在她前面把門推開瞭。他聽到這個令人恐怖的診斷時回應的聲音也發顫瞭。

“我該打911嗎?”他驚恐地問道。

“隻是輕微有點兒暈。”我咕噥道。

校醫——一位爺爺般的老人——正在看小說,他抬起頭來一臉震驚地看著我們——伊迪斯拖著我走進瞭房間。他註意到伊迪斯使我靠在小床上的時候幾乎是半抱著我上去的嗎?她用一隻胳膊頂住我的胸口將我推倒,接著轉過身把我的腳抬到聚苯乙烯泡沫床墊上,鋪在上面的那層易碎的紙咔嚓作響。

這使我想起上次她甩動我的腳將我推離客貨兩用車的情景,想到這兒更是令我眩暈瞭。

“他們上生物學課時在做血型檢驗。”伊迪斯對護士解釋道。

我看著那位老人頗有見識地點瞭點頭。“總有那麼一個。”

伊迪斯捂住嘴巴,假裝自己是在咳嗽而不是大笑。她已經站到房間對面離我較遠的地方去瞭。她的眼睛炯炯有神,流露出興奮的神情。

“好好躺一會兒,孩子,”老護士告訴我,“一會兒就沒事瞭。”

“我知道。”我低聲說道。實際上,眩暈的感覺已經開始消退。不用多久,一切聽起來都會恢復正常瞭。

“這種情況經常發生嗎?”他問。

我嘆氣道:“我的血管迷走神經系統很弱。”

護士一臉茫然。

“隻是有時候吧。”我告訴他。

伊迪斯又大笑起來,這一次還懶得去掩飾瞭。

“你現在可以回去上課去瞭。”護士對她說。

“我得陪著他。”伊迪斯答道。她說這話的時候底氣十足——盡管護士噘起瞭嘴巴——卻沒再跟她理論。

“我去找點兒冰塊來敷敷你的額頭。”他對我說道,然後就拖著腳步走出房間瞭。

我任由自己再次閉上眼瞼。“你說得對。”

“通常我都不會錯啦——不過,這一次具體跟什麼事有關呢?”

“逃課有好處的。”我努力均勻地吸氣呼氣。

“那會兒你可把我嚇壞瞭。”她停頓片刻後承認道。她說這些話的語氣讓人聽起來好像是在承認某個弱點,或者是某種讓她覺得羞恥的事情。“我還以為那個叫牛頓的女孩給你下毒瞭呢。”

“太滑稽瞭。”我的眼睛依然閉著,不過,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感覺也跟著在好轉。

“老實說,”她說道,“我見過臉色更好看的屍體。我當時還滿心以為可能不得不為你的死復仇呢。”

“我打賭麥凱拉肯定很惱火。”

“她絕對恨死我瞭。”伊迪斯興致勃勃地說。

“你才不知道呢。”我反駁道,但接著我又懷疑……

“我本該看看她的臉色的。太明顯瞭。”

“你究竟是怎麼看見我們的?我還以為你在逃課呢。”

我此刻差不多已經好瞭,不過要是我午飯吃過一些東西的話,可能會好得更快。但另一方面,我的胃裡什麼也沒有反而是件好事。

“我在車裡,聽CD。”如此正常的一個回答——讓我感到意外。

我聽見開門的聲音,睜開眼睛,隻見護士手裡拿著一塊冷敷袋。

“拿到瞭,孩子。”他把冷敷袋放在我的額頭上。“你臉色好一些瞭。”他補充道。

“我想我沒事瞭。”我說著坐瞭起來。隻是還有點兒耳鳴,頭不暈,目不眩,薄荷綠的墻壁該在哪兒就在哪兒。

我看得出來,他打算讓我躺回去,可就在這時,門開瞭,柯普先生的頭探進來。

“又來瞭一個。”他通報說。

我猛地一躥,跳瞭下來,把小床騰給新來的病號,並把冷敷袋還給瞭護士。“給,我不需要這個瞭。”

這時,麥凱拉搖搖晃晃地進瞭門,這次她攙著的是裡恩·斯蒂芬斯,是我們生物學課上的一個女生。她現在臉色蠟黃,毫無血色。伊迪斯和我緊靠著墻壁給她們騰地方。

“哦,別,”伊迪斯喃喃道,“到外面辦公室去,波。”

我低頭看瞭看她,一臉困惑。

“相信我,快去。”

我轉身抓住還沒來得及關上的門,沖出瞭衛生室。我感覺到伊迪斯緊緊地跟在我後面。

“你這次真的聽進去我說的話瞭。”她說道,而且似乎感到很驚訝。

“我聞到瞭血的氣味瞭。”裡恩不隻是因為看到別人而病倒的,沒我那麼難堪,我心想。

“人聞不到血的氣味。”她反駁道。

“我聞得到——所以才感到惡心。血聞起來就像銹……和鹽。”

她用一種警覺的表情盯著我。

“怎麼啦?”我問。

“沒什麼。”

這時麥凱拉從門裡出來瞭,來回打量著伊迪斯和我。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伊迪斯。”她說道。果然如伊迪斯所言,她那甜得讓人難受的語氣正好說明她確實很討厭伊迪斯。“要不是你幫忙的話,我不知道波這會兒怎麼樣。”

“別客氣。”伊迪斯饒有興致地笑著答道。

臉色好些瞭,”麥凱拉用同樣的語氣對我說,“我好開心。”

“請把你的手放在口袋裡。”我又提醒瞭她一次。

“已經沒血瞭,”她告訴我,語氣又恢復瞭正常,“你回去上課嗎?”

“不去瞭,謝謝。我恐怕隻得轉個身又回來。”

“是的,我猜也是……那麼,這個周末你去嗎?海灘?”她說這話的時候,又瞪瞭伊迪斯一眼,而伊迪斯此時正靠著亂哄哄的臺子站著,像尊雕塑似的,一動不動,兩眼凝視著空中。

我不想再讓她難過。“當然,我說過算我一個的。”

“我們十點鐘在我爸媽的商店門口集合。”她又瞟瞭一眼伊迪斯,擔心自己是不是透露瞭太多的信息。她的肢體語言表明這次海灘之行不是誰都能受到邀請的。

“我會去的。”我保證道。

“那麼,體育館見。”說著,她猶猶豫豫地朝門口走去。

“回見。”我回答道。

她又看瞭我一眼,圓乎乎的臉稍微有些繃緊,接著她從門裡走瞭出去,肩膀也無力地松弛下來。和昨天一樣,一股內疚之情從我的心底油然而生。我想傷害她的感情,但好像這樣的事情一直在發生。我想到整節體育課都要看著她失望的臉。

“呃,體育館。”我含糊地說道。

“我可以搞定。”我沒聽見伊迪斯走過來的聲音,但此刻她就在我身邊對我說話,嚇瞭我一跳。“往地上一坐,假裝臉色蒼白。”她在我耳邊低聲教導。

那不是什麼難事,我一直就很蒼白,何況剛才的暈厥又在我的臉上留下瞭淡淡的一層汗水。我坐在一把嘎嘎作響的折疊椅上,四目緊閉地把頭靠在墻上,暈厥搞得我筋疲力盡。

我聽見伊迪斯在臺子前輕聲說話。

“柯普先生?”

我沒聽見柯普先生已經回到瞭自己的辦公桌旁,不過他答道:“什麼事?”

“波下節課是體育課,我認為他恢復得還不夠好。實際上,我在想我應該送他回傢去。您能不能批準他休息一節課?”她的聲音甜得跟熔化瞭的蜂蜜似的。我可以想象出她的眼神會有多麼讓人無法抗拒。

“你也需要準假嗎,伊迪斯?”柯普先生的聲音都變瞭。

“不用,我上高夫先生的課,”伊迪斯說道,“他不會介意的。”

“好啦,一切都辦妥瞭。快點兒好起來,波。”柯普先生喊著對我說。我有氣無力地點瞭點頭,演得稍微有點兒過火瞭。

“你能走嗎?還是要我再攙扶著你?”她背對著接待員,臉色變成瞭挖苦的表情。

“我寧願自己走。”

我小心地站瞭起來,感覺還好。她替我撐著門,臉上的微笑還算禮貌,但目光裡卻滿是嘲弄。我覺得很蠢,走出門,走進冷冷的蒙蒙細雨之中,才剛剛開始下雨,但給人的感覺很好——這是我第一次享受這自天而降的綿綿細雨——它將我臉上黏糊糊的汗水沖洗得幹幹凈凈瞭。

“謝謝你的幫助,”她跟著我出來時,我說道,“能逃過體育課,生一場病也值得。”

“隨時效勞。”她承諾道,兩眼直視前方,看著細雨。

“你去嗎?這個周六——去海灘?”我希望她會去,盡管可能性似乎不大。我想象不出她跟學校其他同學擠在一輛車上的情形。她跟他們完全不是一類人。然而,僅僅隻是希望她去就使我對這次郊遊的期待中多瞭一些熱情的悸動,而這還是頭一遭。

“你們都要去哪兒呀?”她依然看著前方,臉上沒有任何表情,但她的問題點燃瞭我心中的希望,我希望她正在考慮。

“去拉普什,去第一海灘。”

我註視著她的臉,想讀懂她的心思。我想我看見她的眼睛稍微瞇瞭一點點。

她終於抬起頭看著我,然後笑道:“我認為我真的沒有受到邀請啊。”

“可我剛剛才邀請瞭你呀。”

“你我這個星期就別再與可憐的麥凱拉為敵瞭,我們可都不希望她兔子急瞭就咬人。”她的目光跳躍著,仿佛她正陶醉於自己的這個想法,雖然這樣想不太厚道。

“好吧,隨便你。”我嘟囔著抱怨道,滿腦想的都是她剛才說“你我”的情形。很喜歡這種說法,盡管不該這樣想入非非。

現在我們已經來到停車場瞭,所以我轉身朝我的皮卡走去。什麼東西鉤住瞭我的夾克衫,把我往回拽瞭半步。

“你要去哪裡?”她驚訝地問道。她的小手正抓著我的夾克衫。看樣子她好像都沒站穩。好一會兒,我無法回答。她否認自己是超級英雄,但我的大腦似乎沒有辦法想出其他的情形,此刻給人的感覺就像超級女俠把披風落在傢裡那樣。

我不知道她比我強壯那麼多是否理應讓我感到心煩,但我很久都不再為這樣的事情感到心煩意亂瞭。自從我的個子長得比常常欺負我的那些人還高以後,我一直都很知足。當然瞭,我也想協調性更好一些,但不擅長運動這點也沒讓我感到煩惱。反正我也沒有時間運動,這件事總讓我覺得有些孩子氣。為什麼一群人要那麼大費周章地追著球到處跑呢?我身體強壯到足以讓別人別來煩我,而我想要的就是這樣。

然而,這個小個子女孩比我強壯。強壯多瞭。我願意打賭她比我認識的其他人都要強壯,不管是小孩還是大人。她可以在施瓦辛格最輝煌的時候打敗他。我沒法為此競爭,也沒必要競爭。她是特別的。

“波?”她問道,我意識到自己還沒回答她的問題。

“呃,什麼?”

“我問你你要去哪裡。”

“回傢,還是不回傢?”她的表情讓我很不解。

“你沒聽見我答應要把你安全送到傢嗎?你以為你這個樣子我會讓你開車嗎?”

“什麼樣子?”

“我討厭當噩耗信使,不過你的迷走神經系統很弱。”

“我想我會幸存下來的。”我說道。我試圖朝我的皮卡再邁一步,但她的手沒有松開我的夾克衫。

我停下來,又低頭看著她。“好吧,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希望我做什麼呢?”

她笑得更燦爛瞭。“言之有理。我要你上我的車,我會開車送你回傢。”

“對此我有兩個問題。第一,這沒必要;第二,我的皮卡怎麼辦?”

“第一,‘必要’是個很主觀的詞語;第二,我會讓亞奇放學後開過來。”

我的註意力一下子分散瞭,她不經意地提到她的兄弟姐妹們——奇怪、蒼白而美麗的兄弟姐妹。特別的兄弟姐妹?像她一樣特別?

“你打算吵架嗎?”看我沒說話,她問道。

“抗拒有意義嗎?”

我試圖解開她微笑上面的層層密碼,但還沒走幾步就卡殼瞭。“看見你學得那麼快,我這顆冰冷的心感到很溫暖。這邊走。”

她松開抓住我的夾克衫的手,然後轉身走瞭,我心甘情願地跟在她身後。她臀部流暢的擺幅和她的眼睛一樣具有催眠效果,而且跟她有更多的時間相處並沒有什麼副作用。

沃爾沃的內部和外面一樣一塵不染。裡面沒有汽油和香煙的味道,隻有一股隱約可辨的香水味。那種味道似曾相識,但我說不清楚。不管那是什麼,味道都棒極瞭。

引擎呼呼一響輕輕地發動瞭,她轉瞭幾個表盤,打開暖氣,調低音樂的音量。

“《月光》?”我問道。

她瞟瞭我一眼,驚訝地問道:“你喜歡德彪西?”

我聳瞭聳肩。“我媽媽在傢裡放瞭很多古典音樂之類的東西,我隻知道我最喜歡的一些。”

“這首也是我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好吧,想一想,”我說道,“我們竟然有相同點。”

我本以為她會大笑的,但她隻是目不轉睛地盯著外面的雨。

我放松地靠在淺灰色座椅上,不由自主地回應著這熟悉的旋律。因為我幾乎是用眼角的餘光註視著她的,雨水將窗外的一切都變成瞭灰一塊綠一塊的煙霧。我過瞭一會兒才意識到我們的車速非常快,而且車子跑得如此平穩,甚至讓我根本沒感覺到車開得有多快。隻有那一閃而過的城鎮泄露瞭這個秘密。

“你母親是個什麼樣的人?”她突然問我。

我回答的時候,她那奶油糖果般的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我。

“她長得很像我——眼睛一模一樣,頭發的顏色也一模一樣——但她個子很矮。個性外向,非常勇敢。她也稍微有些古怪,有一點點缺乏責任感,而且做飯也很不靠譜。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停瞭下來。談論她的時候要用過去式,這讓我感到很沮喪。

“你多大瞭,波?”她的語氣聽起來很挫敗,是什麼原因我想象不出來。

車停瞭下來,我才意識到我們已經到查理的傢瞭。雨勢確實變得越來越大瞭,我勉勉強強才能看到一點兒房子的影子,仿佛車淹沒在一條垂直的河流之中瞭一般。

“我十七歲。”我說道,她的語氣使我感到迷惑不解。

“你看著可不像十七歲。”她說道,語氣中還有點兒責備的味道。

我大笑起來。

“怎麼啦?”她追問。

“我媽媽老說我生下來就三十五歲瞭,而且每年都在往中年靠近。”我又大笑瞭一聲,接著又嘆息道,“唉,總得有人是大人啊。”我停頓瞭片刻,“你看上去也不大像高二的學生。”

她做瞭一個鬼臉,換瞭個話題。

“那你母親為什麼要嫁給菲爾?”

我很驚訝她居然記得這個名字。我確信我隻提到過一次,差不多是兩個月前的事瞭。我想瞭一會兒才回答。

“我母親……她很顯年輕,我想菲爾讓她感覺自己更年輕瞭。不管怎樣,她對他很著迷。”就我個人而言,我沒覺得他那麼有吸引力,但又有誰曾經想過有人會好到配得上自己的母親呢?

“你同意嗎?”她問。

我聳瞭聳肩。“我希望她幸福……而他是她想要的人。”

“真是很慷慨……我想……”

“想什麼?”

“你認為她會對你投桃報李嗎?無論你選擇的是誰?”她突然目光專註地察看起我的眼色來。

“我……我認為會的,”我結結巴巴地說道,“不過她畢竟是大人——至少在法律上是的。和別人相比,她還是有點兒區別的。”

她的神情松弛下來。“那麼,沒有人會太嚇人囉。”她打趣道。

我咧著嘴笑瞭。“你所說的嚇人指的什麼?是指滿臉紮洞和遍體文身嗎?”

“我想,那是一種解釋。”

“那你的解釋呢?”

她沒理睬我的問題,反而問瞭我另一個問題。“你認為會很可怕嗎?”她挑起一根眉毛。

我假裝仔細地看瞭看她的臉,隻不過是找借口註視她罷瞭,這是我最喜歡做的事情。

她的臉部細節那麼精致,整體又那麼對稱。她的臉會讓任何人駐足觀看,但絕不會讓人轉身逃跑。事實與此恰恰相反。

“那種情形有點兒難以想象。”我承認道。

她自顧自地皺起瞭眉頭。

“不過,我的意思是,我確定你能做到,如果你想的話。”

她歪著腦袋,朝我惱怒地笑瞭笑,但沒有說話。

“那麼,你打算跟我說說你的傢人嗎?”我問道,“肯定比我的傢庭情況有趣多瞭。”

她立刻變得謹慎起來。“你想知道什麼?”

“卡倫夫婦收養瞭你?”

“對。”

我猶豫瞭一會兒。“你父母發生瞭什麼事?”

“他們很多年前就去世瞭。”她的語調很平淡。

“對不起。”

“我真的記不太清楚他們瞭。卡琳和歐內斯特已經做我的父母好久瞭。”

“你很愛他們。”我不是在問她。她說到他們名字時的口吻再明顯不過瞭。

“對。”她笑瞭,“我想象不出比他倆更好的兩個人瞭。”

“那麼,你非常幸運。”

“我知道。”

她瞟瞭一眼儀表盤上的鐘。

“說起傑薩敏和羅伊爾,我的哥哥和妹妹,他倆會很不高興的,要是讓他們在雨中等我的話。”

“哎呀,對不起,我猜你得走瞭。”

這樣很傻,可我不想下車。

“你大概希望見到你的車在斯旺警長到傢之前開回來吧,否則你還得跟他解釋一下暈血的事。”

“我肯定他已經聽說瞭。在福克斯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秘密可言。”我嘟囔道。

顯然,我說瞭些可笑的事情,但我猜不出是什麼,或者猜不透她的笑聲為什麼那麼尖銳。

“海灘之行玩得愉快,”她笑完後說道,“天氣晴朗,能曬日光浴。”她指瞭指外面的瓢潑大雨。

“明天我見不到你嗎?”

“見不到,埃麗諾和我打算提前過周末。”

“你們打算幹什麼?”朋友之間問這個沒問題,對吧?我希望她聽不出我失望的語氣。

“我們打算去山羊巖荒野保護區徒步旅行,就在雷尼爾山南邊。”

“哦,聽起來很有意思。”

她笑瞭。“這個周末你願意幫我個忙嗎?”她轉過頭直視著我的雙眼,眼神熾烈,就像在催眠我一般。

我無助地點瞭點頭。什麼都行,我本來要這麼說的,而且這本來就是真的。

“你可別不高興,我覺得你似乎是那種對事故特別有吸引力的人,就像磁鐵一樣。盡量別掉到海裡去瞭,或者別被什麼東西碾壓到,好嗎?”

她沖我莞爾一笑,露出酒窩,這讓她那種責備我無能的語氣柔和瞭許多。

“我看看自己可以做些什麼。”我保證道。

說完,我就跳進遍地橫流的雨水中,朝門廊跑去。我還沒來得及轉身,沃爾沃就已經消失不見瞭。

“哦!”我抓住自己的夾克口袋,才想起來我忘記給她鑰匙瞭。

但口袋裡是空的。

《暮光之城:暮色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