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煩

我倆一起朝實驗課的座位上走去時,大傢都在看我們。這一次,她沒有把椅子轉過去,盡可能地遠離我坐到課桌的另一頭。相反,她坐得離我很近,我們的胳膊都快碰到一塊兒瞭。她的頭發摩挲著我的皮膚。

這時,班納夫人倒退著走進瞭教室,她拉著一個裝著輪子的高大金屬架,上面放著一臺老式電視機和錄像機。教室裡的每個人似乎都不約而同地放松下來。我也舒瞭一口氣。我知道今天我不能專心聽講。我腦袋裡已經有太多東西要整理瞭。

班納夫人把老式錄像帶塞進錄像機,然後走到墻邊把燈關掉。這時,教室裡一片漆黑,一切變得詭異起來。

我超級敏銳地覺察到伊迪斯就在我身邊,僅有咫尺之遙,情況就是這樣。我沒想到自己還能比先前更強烈地感覺到她的存在。在黑暗中,不知怎麼回事……一陣電流正通過她的身體傳到我身上,就像那些在帶電電路上跳躍的袖珍電光球在我們之間這小小的縫隙裡上躥下跳一樣。她的頭發碰到我的胳膊,幾乎有種疼痛的感覺。

我心中突然湧起一股強烈而瘋狂的沖動——想要趁黑伸手去摸摸她,摸摸她那完美無瑕的臉龐——這種沖動差點兒將我淹沒。我怎麼瞭?你可不能因為燈滅瞭就走過去摸別人。我緊緊地將雙臂抱在胸前,雙手都攥成瞭拳頭。

錄像片頭字幕開始瞭,房間裡有瞭一點微弱的亮光。我情不自禁地偷偷看著她。

她也保持著和我一樣的坐姿——抱著胳膊,雙手攥成拳頭,剛剛向我瞟瞭一眼。看見我也在看她,她笑瞭,差不多像是很尷尬的那種笑。即使周遭一片黑暗,她的眼睛仍然在發光。我連忙把眼睛挪開,在做蠢事之前——這種事絕不會符合她對“小心”的定義。

這一個小時過得很慢。我無法聚精會神地看錄像,甚至不知道裡面講瞭些什麼。我試圖表現正常,讓肌肉放松,但電流從沒停止過。時不時地,我會縱容自己朝她的方向快速地看一眼,不過她似乎也沒放松過。我心裡那股無法抗拒地想要撫摸一下她的臉的渴望也依然沒有減弱,我緊緊地把拳頭壓在自己的肋骨上,直到手指因為太用力而開始疼瞭起來。

直到下課時,班納夫人把燈重新打開,我才長舒瞭一口氣,在身體兩側往下伸瞭伸胳膊,活動瞭一下已經僵硬的手指。伊迪斯大笑瞭一聲。

“嗯,那……挺有意思的。”她小聲說道。她的聲音很小,眼睛裡寫滿謹慎。

“嗯。”這是我唯一能夠做出的回答。

“我們走吧?”她問道,動作優雅地站瞭起來。她用一根手指挑起瞭自己的包。

我小心地站起身,生怕在這一切之後我沒法挺直身體走路。

她一言不發地陪著我走到體育館,在門口停下。我低頭看著她準備說再見,話卻堵在嗓子眼兒裡說不出口。她的臉色——左右為難,幾乎是那種痛苦的表情,並且漂亮得讓人難以承受,看著她這樣,我心裡想要去撫摸她的疼痛又燃燒起來,比先前還要熱烈。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凝視著她。

她抬起一隻手,有點猶豫,滿眼帶著矛盾的神情,然後用手指頭很快地拂過我下巴的輪廓。她的手指還是那樣冰涼,可她觸摸過的地方卻是火熱的,使我的皮膚有種被火燒卻還沒有轉變成疼痛的灼熱感。

她沒說一句話,然後轉過身大步流星地走瞭。

我搖搖晃晃地走進體育館,有點頭暈,站得不太穩。我跟著大傢走進更衣室,神情恍惚地換衣服,隻模模糊糊地感到周圍還有別人。直到有人遞給我一隻球拍,我才完全回到現實中來。

球拍不重,但我知道這無關緊要,可拿在我手裡就有種很不安全的感覺。我看到課堂上其他學生中有幾個在偷偷地看我和球拍。然後克拉普教練命令我們選擇自己的搭檔,我猜我會是靠在墻邊的最後那個。

但我低估瞭麥凱拉的忠誠,她立刻走過來和我站在瞭一起。

“你知道,你不用這麼做的。”我告訴她。

她露齒一笑,說:“別擔心,我不會影響你的。”

有時候,要喜歡上麥凱拉真的很容易。

練習進行得不算順利。我在揮拍子的時候不知怎的打中瞭自己的腦袋,同時也打到瞭麥凱拉的肩膀。這節課接下來的時間裡,我就站在球場後面的角落裡,手中穩穩地握著球拍,把它背在身後。雖然麥凱拉被我拖瞭後腿,但她的表現還是很棒:她單槍匹馬,居然打瞭個四場三勝。最後,教練吹哨下課時,她還跟我擊掌,一起慶祝這個我不勞而獲的好成績。

“那麼……”我們走下球場時她對我說道。

“那麼什麼?”

“你和伊迪斯·卡倫,哈?”她的語氣中帶著一些敵意。

“是的,我和伊迪斯·卡倫。”我回答道。我確信她聽出瞭我聲音中驚嘆的意味。

“我不喜歡。”她還是小聲說道。

“哦,其實你不必這麼想。”

“那麼,她可以對你呼之即來揮之即去嗎?”

“我猜是這樣。”

她惱火地看著我,我轉過身背對著她走開瞭。我知道明天我會是靠著墻的最後一個,但我不在乎。我還沒換好衣服就已經完全把麥凱拉拋到九霄雲外去瞭。我不知道伊迪斯是不是在外邊等我,還是我應該到她的車旁邊去等她?要是她的傢人也在那裡該怎麼辦?她把車停在羅伊爾的車旁邊。一想到在餐廳時羅伊爾的臉色就讓我不禁懷疑我是不是該走回傢。她已經告訴他們我知道瞭嗎?我該知道他們知道我知道瞭嗎?吸血鬼相互承認的禮儀是什麼?點個頭就可以瞭嗎?

當我走出體育館時,伊迪斯已經在那兒等我瞭。盡管雲還是很黑,她仍然站在體育館的陰影裡,雙手交叉放在面前。現在她的臉色很平靜,嘴角隻掛著一個若隱若現的微笑。薄薄的毛衣看起來似乎不夠暖和,盡管我知道這種想法很愚蠢,但我還是想脫下夾克把她裹住。我走到她身邊,感到一種莫名的和諧感——好像隻要我在她身邊,世界上的一切就都步入正軌瞭似的。

我感到一陣真正的恐懼湧上心頭。他們會知道我已經知道瞭嗎?我應不應該表現出我知道他們知道我已經知道真相瞭的樣子來?

“嗨!”我可以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掛著一個傻呵呵的笑容。

“你好。”她回給我一個迷人的微笑,“體育課上得怎麼樣?”

我突然懷疑起來。“挺好的。”

“真的嗎?”她的眉毛挑起來瞭,“你的頭沒事吧?”

“你不會去瞭體育館吧?”

她開始慢慢地走向停車場,我則不由自主地跟上她的步伐。

“是你說過我從沒見過你在體育館時的樣子——你的話勾起瞭我的好奇心。”

“好極瞭,”我說道,“精彩極瞭。好吧,對此我很抱歉。我不介意走回傢,如果你介意別人看見你和我在一起的話。”

她大笑起來,聲音像音樂般好聽。“非常有意思。不過,要是你拍那個女孩時再用力些的話,我也不會介意的。”

“什麼?”

她朝我們身後看瞭一眼,嘴唇抿成瞭一條直線。我轉過身去看她正在看什麼——麥凱拉走開的時候,金色的頭發在跳躍。

“除瞭我傢人以外,很久都沒人用那樣的詞來形容我瞭。我想我並不喜歡這樣。”

我突然為麥凱拉擔心起來。

伊迪斯讀懂瞭我的表情,又大笑起來。“別擔心,我不會傷害你的朋友。如果我這麼做的話,還有誰願意做你的羽毛球搭檔呢?”

這很難理解。伊迪斯隻是那麼……纖弱。當她說這些話的時候,顯然對自己的能力胸有成竹。如果她希望麥凱拉——或者任何人——受傷,對那個人來說可不是鬧著玩兒的。她很危險,我知道這一點,但試著相信這一點時又一直會撞墻,於是,我換瞭個話題。

“你的傢人會用什麼樣的詞語來形容你呢?”

她搖瞭搖頭。“評判別人的想法是不公平的。那些應該是隱私。隻有行為才算數。”

“我不知道……如果你知道有人聽得到別人的想法,難道那跟大聲說出來不是一回事嗎?”

“說得容易。”她露齒一笑,“控制思想非常困難。羅伊爾和我頭碰頭的時候,我會想到他不好的地方,我確實會大聲說出來。”她又大笑起來,聲音像銀鈴般動聽。

我沒註意我們正往哪裡走,所以我吃驚地發現一群孩子擋住瞭伊迪斯的汽車,我們不得不放慢腳步。羅伊爾的紅色敞篷跑車被人圍瞭裡外兩圈,大多數是男生,有些人真可謂垂涎欲滴。她的傢人沒一個在旁邊,我想知道她是否說過讓他們給她一點兒空間。

我從他們旁邊擠過去拉開伊迪斯的車門時,這些車迷沒有一個人抬頭看一眼。

“太招搖瞭。”她從我身邊滑進車座時小聲說道。

我趕緊繞到副駕駛座,鉆進車裡。

“那是輛什麼車?”

“M3。”她一邊說,一邊努力在不撞到那群車迷的情況下把車倒出去。

“呃,我不懂《名車志》上面的術語。”

她小心翼翼地把車倒出來瞭。“是一輛寶馬。”

“好吧,我聽說過那種車。”

我們開出學校,隻有我們倆,這種私密性讓人如獲自由一般。這裡沒人觀看,也沒人聆聽。

“已經晚瞭嗎?”我問她。

她沒會錯我的意。

她皺起眉頭。“我猜晚瞭。”

我不動聲色,等待著她來解釋。她註視著前方的路,裝出一副有必要這麼做的樣子,而我則看著她的臉。不同的神情在她臉上一閃而過,但變化得太快瞭,我根本來不及讀懂。我開始好奇她停車的時候是不是打算忽略我的問題。我抬起頭一看,驚呆瞭。我們已經來到查理的房子前,就停在我的皮卡後面。我肯定在結束之前不看她的話,搭她的便車會更容易一些。

我再看著她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似乎是在用眼睛打量我。

“你想知道為什麼你不能看著我狩獵嗎?”她問道。她的語氣很嚴肅,盡管也有流露出一些被逗樂的表情,但根本不像早些時候在餐廳的情形。

“是啊。為什麼我問你的時候,你看起來那麼……生氣?”

她揚起眉毛。“我嚇到你瞭嗎?”她滿心希望地問道。

“你想嚇到我嗎?”

她把頭歪向一邊。“或許我是這麼想的。”

“好吧,那麼,當然瞭,我嚇壞瞭。”

她微微一笑,搖搖頭,然後臉色又變嚴肅瞭。“我為那樣的反應道歉。隻是一想到我們在狩獵……而你就在旁邊……”她的下巴繃得很緊。

“那樣很糟糕?”

她輕輕地回答道:“極為糟糕。”

“因為……”

她深深地吸瞭口氣,眼睛透過擋風玻璃盯著天邊厚厚的、翻滾著的雲朵,它們似乎要壓下來,並且差點兒就觸手可及瞭。

“我們捕獵的時候,”她緩緩地、極不情願地說道,“我們會全憑感覺,尤其是靠我們的嗅覺……很少受意識的支配。當我像那樣失去控制的時候,如果你在我身邊的任何地方……”她搖瞭搖頭,依然沉著臉盯著厚厚的雲朵。

我一直保持著空洞的表情,期盼她的目光迅速地掃過來判斷我隨之表現出的反應。我們就這樣相互凝視著,沉默越來越凝重——然後變化發生瞭。她凝視著卻沒有看我的眼睛,今天下午我感覺到的那種電流開始在車裡蔓延開來。直到我的頭開始眩暈我才意識到自己一直沒有呼吸。當我起伏不定地吸瞭長長的一口氣打破沉默的氣氛時,她閉上瞭眼睛。

“波,我想你現在應該進去瞭。”她的聲音並沒有很平穩——現在聽起來像生絲那樣生硬——她的眼睛又盯著那些烏雲瞭。

我打開車門,突然湧進車內的冰冷氣流讓我的腦袋清醒瞭一些。我有些擔心在這種昏昏沉沉的狀態下自己有可能會跌倒,於是我小心翼翼地下瞭車,隨手關上車門,沒有回頭。自動車窗搖下來的呼呼聲使我轉過身來。

“哦,波?”她在我身後喊道。她朝敞開的車窗那邊傾斜過來,嘴角掛著一絲淺淺的笑容。

“怎麼瞭?”

“明天輪到我瞭。”

“輪到你做什麼?”

她笑得更燦爛瞭,露出閃閃發光的牙齒。“問問題。”

我還沒整理好思緒,她就走瞭,汽車加速開上馬路,消失在街角。我微笑著走向房子。很顯然,她計劃明天見我——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那個晚上和平常一樣,伊迪斯依然是我夢裡的主角。然而,在我的潛意識裡,氣氛發生瞭變化。那股電瞭我一下午的電流讓我的夢也跟著興奮得顫抖起來,我在床上翻來覆去,不時地醒過來。直到凌晨時分,我才疲倦地睡瞭過去,沒再做夢。

鬧鐘響起時,我仍然沒有睡醒,但同時又很不安。我沖好澡以後,梳理瞭一下濕漉漉的頭發,趁機看著浴室鏡子中的自己。我看起來還是老樣子,然而又有些不同。我的頭發很黑,太濃密瞭,我的皮膚太蒼白,骨骼的輪廓還是那樣,沒有改變。我的眼睛還是那種淡藍色,我盯著自己……但我意識到它們才是問題所在。我一直以為是顏色使它們——乃至於我的整張臉——看起來那麼不確定。不過,盡管眼睛的顏色沒有改變,卻不像以前那樣猶豫不決。今天回看著我的那個男孩很堅定,確定他要走的路。我不知道這是何時發生的,不過,我想我可能猜得到。

早餐與我預料的一樣,平常而安靜。查理給自己煎瞭蛋,而我吃瞭一碗燕麥粥。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忘記這個星期六的事情瞭。

“關於這個星期六……”他開口道,好像他能讀懂我的心思一樣。我真的有些懷疑這種特別的關心瞭。

“怎麼瞭,爸爸?”

他走到廚房那邊,打開水龍頭。“你還是決定去西雅圖嗎?”

“這是計劃。”我皺起眉頭,希望他沒提起這件事,這樣我就沒必要杜撰半真半假的理由瞭。

他往盤子上擠瞭一些洗滌劑,用刷子抹開。“你確定來不及趕回來參加舞會?”

“我不去舞會,爸爸。”

“難道沒有人邀請你嗎?”他問道,眼睛盯著盤子。

“這不是我擅長的事。”我提醒他。

“哦。”他擦幹盤子時皺起瞭眉頭。

我懷疑他是擔心我被社會排斥。或許我本該告訴他好幾個人邀請我瞭,但那顯然隻會適得其反。要是他知道我婉言謝絕瞭所有人,肯定不會很高興。然後我就不得不告訴他有個女孩……沒有邀請我……顯然我不想談到這些。

這讓我想起班級舞會,泰勒和她已經準備好的裙子,還有洛根對我的態度以及整個爛攤子。我不確定我該怎麼辦。在任何世界裡,我都不會參加舞會。在伊迪斯·卡倫存在的世界裡,我不會對別的女孩感興趣。我的心意不在於此,就這樣附和泰勒的計劃不公平。問題是弄清楚怎樣……

然後查理出門瞭,他揮瞭揮手跟我道別,我則跑到樓上刷牙,收拾好書。聽到巡邏車開走後,我隻等瞭幾秒鐘就跑到窗戶邊去張望瞭。銀色的車已經到瞭,就等在查理停車的車道上。我三步並作兩步,不一會兒就出瞭門。我不知道這種奇怪的常規活動會持續多久,但我永遠也不希望它結束。

她在車裡等我,似乎也沒看到我隻是隨手關上傢門,甚至顧不上鎖定插銷,就朝車子走去。我遲疑瞭片刻,然後才打開車門爬瞭進去。她在微笑,很放松——和平常一樣,完美得讓人感到痛苦。

“早上好。你今天感覺怎麼樣?”她的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似乎這個問題不僅僅是一句簡單的禮貌問候。

“很好,謝謝。”我總是感覺很好——好得不能再好瞭——隻要是和她在一起。

她註視的眼神停留在瞭我眼睛下邊的黑眼圈上。“你看起來很疲倦。”

“我睡不著。”我承認道。

她大笑起來。“我也睡不著。”

引擎靜靜地啟動瞭,我正逐漸習慣這個聲音。下次我開自己的皮卡時它發出的轟隆聲很可能會嚇到我。

“我猜也是,”我說道,“我可能確實比你睡得多一些。”

“我敢打賭你確實比我睡得多。”

“那麼,你昨晚都幹什麼瞭?”我問道。

她大笑起來。“你沒機會,今天輪到我問問題瞭。”

“哦,對喲。”我的眉頭皺瞭起來。我實在想不出自己能有什麼事情讓她感興趣的。“你想知道什麼?”

“你最喜歡什麼顏色?”她十分認真地問道。

我聳瞭聳肩。“總是在變。”

“今天是什麼顏色?”

“呃,很可能是……金色,我猜。”

“你的選擇背後有什麼依據嗎?或者隻是隨機的?”

我不好意思地清瞭清嗓子。“今天你的眼睛就是這種顏色。如果在一周以後你問我的話,我很可能會說是黑色。”

她看瞭我一眼,我沒完全理解個中含義,但我還沒來得及回答,她就接著問下一個問題瞭。

“現在你的CD機上播放的是什麼音樂?”

這個問題我得想一想,我總算想起來上次我聽過的是菲爾送給我的CD。我說出樂隊的名字時,她笑瞭,然後打開車載CD播放器下方的翻蓋盒子,這個小小的空間裡放著十幾張CD,她從中拿出一張遞給我,跟我的CD一模一樣。

“德彪西專輯?”她挑起眉毛問道。

這一天剩下的時間裡一直都是這樣。我們一起走進不同的課堂,然後一起吃午飯,她不停地問我問題,她想知道我生活中每一個無足輕重的細節。我喜歡和不喜歡的電影,我曾去過的少數幾個地方,我想去的許多地方,還有讀的書——那麼多關於書的問題。

我記不起來上次有人問我這麼多問題是什麼時候瞭。我一直都很難為情,因為我知道自己可能會讓她感到很無趣,但她似乎總是坐在自己座位的邊緣,迫不及待地等待著我的回答,而且她總是有後續的問題,總是希望知道更多。既然她好像很關心這些問題,我就隻好一直依著她做這樣的心理分析。

第一聲鈴聲響起,我深深地呼瞭一口氣,時間到瞭。“還有個問題你沒問我呢。”

“實際上,不止一個,不過你想說的具體是哪個問題?”

“我曾經做過的最尷尬的事情。”

她露齒一笑。“是個令人驚嘆的故事嗎?”

“我還不知道,五分鐘後我告訴你。”

我推開餐桌起身離開,她的眼睛裡閃爍著好奇的光芒。

在我平常吃飯的那張餐桌上,我的朋友們剛剛站起來。我朝他們走過去。

我的臉頰上出現瞭一塊塊紅暈,但那可能沒關系,我本該看起來更加沖動才對。不管怎樣,我媽媽以前常看的情景肥皂劇,劇中那個帥哥這麼做的時候看起來真的是情緒非常激動。多虧瞭他,我至少給自己的腳本找到瞭大綱,並且用我曾經想到伊迪斯時的那些話潤色瞭一番,我希望使整件事充滿溢美之詞。

傑裡米第一個註意到我正朝他們走過來,他露出揣摩的眼神。他看瞭看我紅色的臉,又看瞭看伊迪斯所在的地方,然後又看著我。

“泰勒,我能跟你說會兒話嗎?”我一邊朝她走過去,一邊說。我說話的聲音可不小。

她正好在人群中間。洛根轉過身,用他那魚眼般的綠色眼睛憤怒地看著我。

“當然啦,波。”泰勒說道,滿臉困惑。

“瞧,”我說道,“我再也不能這麼做瞭。”

每個人都突然沉默下來。傑裡米瞪大雙眼,埃倫看起來很尷尬。麥凱拉用犀利的目光掃瞭我一眼,仿佛她無法相信我竟然會這麼做一樣,但她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幹什麼,或者我為什麼需要這樣的觀眾。

泰勒震驚瞭。“什麼?”

我沉下臉。這很容易——我現在非常生氣,我都沒有彩排過,一時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瞭,但現在已經來不及改進瞭。

“我厭倦瞭當你遊戲中的小兵,泰勒。你是否曾經想過我也有自己的情感?現在,我隻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利用我使別人嫉妒。”我的眼神飛快地跳到洛根身上,他都驚得下巴要掉下來瞭,然後又看著泰勒。“你不在乎自己在這個過程中是否會傷我的心,是因為天生麗質才使你那麼殘忍嗎?”

泰勒瞪大眼睛,她的嘴巴張成O形。

“我不打算再演戲瞭。這整出班級舞會遊戲——我放棄瞭。跟你真正想在一起的人去吧。”這一次我憤怒地盯著洛根看瞭更久。

然後,我大步流星地走開瞭,砰的一聲甩上餐廳的門,我希望能加強一下戲劇效果。

我永遠都不會忘記這一刻。

至少我自由瞭,很可能這樣做還是很值得的。

突然,伊迪斯來到我身邊,跟著我的步伐,好像我們一直都是這樣肩並肩地走著似的。

“那真是令人驚嘆。”她說道。

我深深地吸瞭一口氣。“或許有些過頭瞭。有用嗎?”

“像魔法一般。泰勒覺得自己是絕色美女,她甚至還不知道為什麼。到星期一,如果洛根沒邀請她參加班級舞會的話,我會很驚訝。”

“好極瞭。”我哼道。

“現在,回到你的問題……”

伊迪斯一直問我問題,直到我們上生物學課,班納夫人又拖著那臺視頻架子進瞭教室。她做完準備工作後,轉身走向電燈開關,我註意到伊迪斯把自己的椅子稍稍挪開瞭一點。這也沒有用。教室裡一暗下來,我又感覺到那股同樣的電流,心裡湧起瞭同樣的渴望,想要把手伸過這小小的空間撫摸她冰冷光滑的皮膚,完全和昨天一樣。

這就像搔癢一樣,隻是越來越強烈。我註意不瞭其他的事情。希望不管我們要看的是什麼錄像片,都別有內容出現在期末考試裡。

過瞭一會兒,大概十五分鐘吧——或許隻有一兩分鐘,但這股電流卻使之變得格外漫長——我挪瞭挪椅子,慢慢地靠在邊上,直到我的胳膊剛剛能夠碰到她的肩膀。她沒有挪開。

我以為這個小小的觸碰會有所幫助,會帶走那種使人不得安寧的渴望,但這卻像擦槍走火,適得其反。那股電流的顫抖越來越強烈,變成瞭更大的電火花。我突然迫切希望用胳膊摟住她,將她攬入懷中,緊緊地擁著她。我想用手指摩挲她的頭發,把臉埋在她的頭發裡。我想用手指勾出她嘴唇的形狀,顴骨的輪廓,喉嚨的線條……

這一切在坐滿人的教室裡都太不合時宜瞭。

我身體前傾靠在桌子上,抱著胳膊放在上面,暗地裡用手指緊緊地抓住桌子邊緣,盡力讓自己保持鎮靜,抑制住心中那股躁動不安的欲望。我沒有看她,擔心要是她也在看我,隻會更難控制自己。我努力強迫自己看著錄像片,但一塊塊的色塊根本沒法形成連貫的圖像。

班納夫人打開燈時,我如釋重負一般又松瞭一口氣,終於瞥瞭伊迪斯一眼,她也在看我,眼神有點搖擺不定。

我們一言不發地向體育館走去,像昨天一樣。同樣,像昨天一樣,她沒說一句話,摸瞭一下我的臉——這次用的是她冰涼的手背,從太陽穴一直摸到下巴——然後轉身走開瞭。

體育課過得很快。為瞭節約時間,克拉普教練要我們別換搭檔,所以麥凱拉被迫又當上瞭我的隊友。我看著麥凱拉進行女子羽毛球單打,沒有參與——為瞭我倆的安全。她今天沒有和我說一句話,還在生氣,要麼是因為餐廳裡的那一幕,要麼是因為我們昨天的爭論,或者是因為我臉上空洞的表情,我不得而知。在我內心的某個角落,我對此感覺很不好,但我還是無法把註意力集中到她身上,這種感覺不亞於我無法看明白生物學課上的錄像片。

我走出體育館的大門,看見伊迪斯站在體育館的陰影中,又體會到那種和諧感。這一切在我的世界裡都是那麼美好,一個燦爛的笑容不由自主地在我臉上蕩漾開來。她也對我笑瞭笑,然後又開啟瞭另一輪詢問。

不過,接下來她的問題有點不同瞭,不是那麼容易回答。她想知道我想念傢裡的什麼東西,堅持要我描述任何她不熟悉的東西。我們在查理的房前坐瞭好幾個小時,天色暗瞭,雨點突然間傾瀉下來,打在我們周圍。

我努力地描述著一些不可能形容的東西,比如像雜酚的氣味——有點刺鼻,帶點樹脂味,不過還是很好聞——七月間知瞭高亢而有點刺耳的叫聲,長著羽毛一樣的不結果子的樹,遼闊的天空,天際之間的顏色從白色漸變到藍色。最難解釋的就是為什麼我覺得那很漂亮——要說出一種東西漂亮的理由,而這種漂亮和那些經常看起來半死不活的、稀稀疏疏的、渾身是刺的植物沒有多大關系,而和裸露的大地的形狀,和陡峭如削的山間狹窄的谷地,還有這些谷地牢牢地守住太陽的方式有著更大的關聯。我發現自己向她描述時,不得不開始借助手勢瞭。

她那些平靜的、刨根問底的問題讓我無拘無束地說著,渾然不覺整個談話都是我一個人在滔滔不絕,也忘記瞭要為此感到尷尬。最後,當我仔細地描述完自己老傢的房間時,她打住瞭,沒有再提出新的問題。

“你問完瞭嗎?”我如釋重負地問道。

“早著呢,不過你爸快要回來瞭。”

“多晚瞭?”我瞟瞭一眼時鐘大聲地問出來,看到時間令我大吃一驚。

“已經是傍晚瞭。”伊迪斯小聲道,看著西邊的天際,烏雲密佈,一片朦朧。她的聲音裡還帶著沉思的味道,仿佛她的思緒還在很遠的某個地方。我看著她,而她正透過擋風玻璃盯著外面。

我還在盯著她看,這時她的眼神突然收瞭回來,看著我。

“這是一天中對我們而言最安全的時刻,”她說道,回答瞭我眼中還沒說出來的疑問,“最輕松的時刻。在某種程度上,卻也是最傷感的……一天又結束瞭,夜晚回歸大地。黑暗總是如期而至,你不這樣覺得嗎?”她憂鬱地笑道。

“我喜歡夜晚。沒有黑夜,我們就永遠看不見星星。”我皺瞭一下眉頭,“但並不等於在這兒能經常見到。”

她笑瞭,心情一下子好瞭起來。

“再過幾分鐘查理就要到瞭。那麼,除非你想要告訴他星期六你會和我在一起……”她滿懷希望地看著我。

“謝謝,不過,還是不,謝謝。”我收起書本,才發現自己因為一動不動地坐瞭這麼久,身子有點僵,“那明天輪到我瞭吧?”

“當然不是!”她假裝一臉的憤憤不平,“我告訴過你我還沒問完,不是嗎?”

“還有什麼問題?”

她又露出酒窩。“明天你就知道瞭。”

我凝視著她,和往常一樣有點兒眩暈。

我一直以為我其實並不喜歡某種類型的女孩。我以前在老傢的朋友都有自己的癖好——有的喜歡金發美女,有的隻在乎腿形,有的則隻喜歡藍眼睛。我以為自己沒那麼挑剔,漂亮女孩就是漂亮女孩而已,但我現在明白瞭我肯定是他們當中最難取悅的人。顯然,我喜歡的類型極為特別——因為我壓根兒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最喜歡的頭發顏色是這種帶有金屬光澤的古銅色,因為我以前從來沒有見過。我不知道我在尋找一雙蜂蜜色的雙眸,因為我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眼睛。我不知道女孩子的嘴唇能有這樣的弧度,並且她的顴骨在長長的黑睫毛下面會顯得那麼高。一直以來,原來隻有一種形狀,一張臉龐會打動我。

像個傻瓜一樣,我遺忘瞭警告,伸手去摸她的臉,身體也向她靠近。

她退縮瞭。

“對……”我放下手開始說。

可是,她朝前甩瞭下頭,又盯著雨看瞭。

“哦,不好。”她小聲說道。

“怎麼瞭?”

她下巴繃得很緊,眉毛緊蹙在一起,在眼睛上方形成一條線。她飛快地看瞭我一眼。

“又一個麻煩。”她悶悶不樂地告訴我。

她從我面前斜過身體,猛地一下把門打開——她離我那麼近,令我的心臟怦怦直跳,像小鹿亂撞一樣——然後幾乎是往後縮瞭回去。

大雨中一束車燈的亮光照瞭過來。我抬頭去看,以為是查理和接下來的一堆理由,但那卻是一輛我不認識的黑色轎車。

“快點兒。”她催促道。

她憤怒地透過瓢潑大雨盯著另一輛車。

我忙跳下車,盡管我還不明白。大雨拍打著我的臉,我拉上帽兜兒。

我想看清楚那輛車的前座上坐著的是誰,可是天太黑瞭。我能看到新來的那輛車的燈光照到瞭伊迪斯。她還在盯著前面,眼睛定在瞭某個我看不見的物體或者人的身上。臉上帶著一種奇怪的神情,夾雜著沮喪和蔑視。

然後她發動瞭引擎,輪胎在打濕瞭的人行道上擦出一陣尖叫。很快,沃爾沃就消失得無影無蹤瞭。

“嘿,波。”一個熟悉而又沙啞的聲音從那輛黑色小汽車的駕駛員位置傳瞭過來。

“朱爾斯?”我問道,瞇著眼睛透過暴雨看著那邊。就在這時,查理的巡邏車也從街角拐瞭過來,車燈照在瞭我前面這輛車裡坐著的人身上。

朱爾斯這時已經下來瞭,雖然天色很黑,可還是看得見她臉上燦爛的笑容。在副駕駛的位置上坐著一個年紀大得多的女人,她氣場強大,長著一張讓人過目難忘的臉——臉色嚴肅而清心寡欲,黃褐色的皮膚上滿是皺紋,像一件舊皮夾克一般。一雙令人驚訝的熟悉的眼睛,深陷在濃密的眉毛下方,那雙黑色的眼睛相對於這張臉龐來說顯得既年輕又古老。朱爾斯的母親,邦妮·佈萊克。我立刻認出瞭她,雖然有五年多沒見過她瞭,而且我到這裡的第一天查理提到她的時候,我還忘瞭她的名字。她正盯著我,眼睛在我臉上掃來掃去,於是我試探性地沖她笑瞭笑。然後我又打量瞭一番——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很驚訝或者是害怕一樣,鼻孔也向外張開——我的笑容慢慢消失瞭。

又一個麻煩,伊迪斯說過。

邦妮依然看著我,目光強烈同時又透著擔心。邦妮那麼輕易地就認出瞭伊迪斯嗎?她是否真的相信她女兒不屑一顧的那些不可能的傳說呢?

答案清楚地寫在邦妮的眼睛裡。是的。是的,她認出來瞭。

《暮光之城:暮色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