柔和的天色最終把我叫醒瞭，又是一個灰蒙蒙的陰天。我躺在床上，一隻胳膊擋著眼睛，昏昏沉沉。有東西希望被人記住，那是個夢，它在我的記憶中漸漸地清晰起來。我呻吟著翻瞭個身，希望睡意再度襲來。這時，昨天發生的一切如洪水般在我的腦子裡翻騰起來。
“哦！”我從床上坐起來，動作太快，頭都暈瞭。
“你的頭發也有一種藐視引力的能力。”從角落那邊的一張搖椅裡傳來瞭她頑皮的聲音，“它好像是你自己的超能力。”
我條件反射般地舉起手把頭發往下按。
她盤腿坐在搖椅裡，完美的臉上露出一個完美的笑容。
“你留下來瞭。”我感覺從來就沒睡醒過。
“當然。那是你想要的啊，對嗎？”
我點瞭點頭。
她的笑容蕩漾開來。“這也是我想要的。”
我搖搖晃晃地起床，不確定我要去哪兒，隻知道我需要離她更近一些。她等待著我，我跪在她面前時她的臉上並沒有露出驚訝的表情。我慢慢地伸出手，用手掌撫摸著她的臉龐。她緊貼著我的手，慢慢地閉上瞭眼睛。
“查理呢？”我問道。我們倆說話的音量都很正常。
“他一個小時前就走瞭，裝備齊全得令人驚嘆。”
他要出去一整天。那麼就隻剩下我和伊迪斯，在一個空蕩蕩的房子裡，哪兒都不用去。那麼多時間。我感覺自己就像個瘋狂的老守財奴，貪婪地看著幾堆金幣，隻不過現在不是金幣，並且我隻花瞭幾秒鐘就積累起來瞭這種“財富”。
直到這一刻我才意識到她換瞭衣服。她換下瞭薄條紋吊帶衫，穿上瞭一件桃色毛衣。
“你離開過？”我問道。
她睜開眼睛笑瞭，舉起一隻手，跟我撫摸著她臉的那隻手合在一起。“我總不能穿著昨天來時的那套衣服離開吧——鄰居們看見瞭會怎麼想？我隻離開瞭幾分鐘，那時你睡得很沉，所以，我什麼都沒錯過。”
我不無抱怨地問：“我說過什麼瞭？”
她的眼睛睜得大瞭一些，表情更加脆弱。“你說你愛我。”她輕聲說道。
“你已經知道瞭。”
“聽到這句話，感覺大不一樣。”
我凝視著她的雙眼，深情地說道：“我愛你。”
她彎下腰來，小心翼翼地用額頭頂著我的額頭。“現在你是我的生命。”
我們就這樣坐瞭很久，直到我的肚子終於忍不住咕嚕咕嚕地叫瞭起來。她大笑著站起來。
“人性就是如此被高估的。”我抱怨道。
“我們是不是該先吃早餐呢？”
我用空閑的那隻手卡住自己的脖子，眼裡流露出狂野的目光。
她退縮瞭，然後瞇起眼睛慍怒地看著我。
我大笑起來。“別這樣，你知道我是逗你玩兒的。”
她仍然皺著眉頭。“我不同意。我該換句話再說一次嗎？人類該吃早餐瞭？”
“好吧。我還需要幾分鐘的人類時間，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當然不介意。”
“等著我喲。”
她笑瞭笑。
我又刷瞭兩次牙，然後急匆匆地沖瞭個澡，接著用梳子梳瞭梳頭發，盡量使它們服帖一些，但它們完全不理會我的努力。接著我撞到瞭墻上，而且我發現自己忘記隨手帶衣服進來瞭。
猶豫瞭一會兒，但我太急不可耐，沒心情驚慌太久，驚慌也無濟於事。我把浴巾牢牢地裹在腰上，然後走進過道，臉上燒得火辣辣的。更要命的是，我胸脯上的紅斑也暴露無遺瞭。除此以外，我還一頭撞在瞭門框的邊緣上。
“呃……”
她還坐在搖椅裡，看到我的表情後大笑起來。
“那麼，我們在廚房見？”
“是的，謝謝。”
她從我身邊經過，留下一陣涼風，一眨眼的工夫就到瞭樓下。我幾乎跟不上她的動作——她身後隻留下一道蒼白的顏色，然後我就什麼都看不見瞭。
“謝謝。”我在她身後喊道，然後匆忙地跑到梳妝臺邊。
我知道我可能應該考慮一下自己的衣著，但我著急下樓。我確實想到拿一件套頭衫的，這樣她就不會擔心我感冒瞭。
我用手指扒瞭扒頭發，讓自己再次平靜下來，然後跑下樓。
她斜倚在灶臺上，看起來非常怡然自得。
“早餐吃什麼？”我問道。
那讓她驚呆瞭片刻，她的眉毛擰在一起。“我不確定……你想吃什麼？”
我笑瞭起來。“沒事，我一向善於保護自己。你可以看著我捕獵。”
我找到瞭一隻碗和一盒燕麥片。她則坐回昨天晚上她坐過的那把椅子上，看著我倒牛奶，拿勺子。我把食物放在桌上，然後停住瞭。她面前的桌子上什麼都沒有，這讓我覺得很無禮。
“呃，我能……給你來點什麼呢？”
她轉瞭轉眼珠說：“隻管吃你的，波。”
我在桌子旁坐瞭下來，一邊看著她，一邊吃起來。她正盯著我看，研究我的每一個動作，弄得我很不好意思。為瞭轉移她的註意力，我囫圇吞棗地咽瞭下去，以便能說話。
“今天有什麼安排？”
“或許吧，”她說道，“這取決於你是否贊同我的想法。”
“我會喜歡的。”我吃第二口的時候保證道。
她嘟起嘴巴。“去見見我的傢人，你說怎麼樣？”
我一下被燕麥片噎住瞭。
她跳瞭起來，無助地向我伸出一隻手，可能是在考慮如果她試著對我進行呼吸道堵塞急救的話怎樣才不會壓碎我的肺。我一邊將牛奶從氣管裡咳出來，一邊搖頭，示意她坐下。
“我沒事，我沒事。”我能說話後告訴她。
“請你別再這樣對我瞭，波。”
“對不起。”
“或許我們應該等你吃完後再討論這些。”
“好的。”不管怎樣，我需要一點兒時間。
她顯然很認真，並且我猜我已經見過亞奇，情況並沒有那麼糟。另外，我還見過卡倫醫生，但那是在我知道卡倫醫生是吸血鬼以前的事情，現在情況變瞭。盡管我已經知道自己跟亞奇見面會是怎樣，但我不知道他是否知道我知道的一切，而這在我看來好像是某種很重要的區別。而且，據伊迪斯所言，亞奇是最支持她的。
其他人顯然並沒有那麼慷慨。
“我終於做到瞭。”我咽下最後一口燕麥片，把碗推開後，她咕噥道。
“你做什麼瞭？”
“嚇到瞭你啊。”
我考慮瞭片刻，然後舉起手來，手指張開，從一邊揮到另一邊，這是表示“是的，有一點兒”的國際通用手勢。
“我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你的。”她讓我放心。
但正是這點才讓我更擔心有人——像羅伊爾那樣的——想要傷害我，而她為瞭救我會夾在中間為難。我不在乎她說過自己可以保持不敗並且不會公平對決，但這個想法真的讓我很害怕。
“沒有人會嘗試的，波，那隻是個玩笑而已。”
“我不想給你帶來任何麻煩，他們是不是已經知道我知道瞭？”
她轉瞭轉眼珠。“哦，他們的消息非常靈通。在我傢裡真的不太可能保密，這是我們的客廳小把戲。亞奇已經預見你有可能順道來訪。”
我感覺到自己的臉上閃過各種表情，但我不能自已。亞奇看見什麼瞭？昨天……昨天晚上……我的臉開始發燙。
我看見她的眼睛瞇瞭起來，她想讀懂我的心思時就會這樣。
“隻是在想亞奇可能看見瞭什麼。”我沒等她問就解釋道。
她點點頭。“這可能會讓人覺得有侵犯隱私之嫌，但他並不是故意的。而且他看見那麼多不同的可能性……他不知道哪一種會發生。例如，他看見昨天有上百種事情可能會發生，在各種情景中你幸存的可能性隻有大約百分之七十五。”她說到最後時語氣很嚴肅，姿勢也變得很脆弱，“他們還打賭呢，你知道，打賭我會不會殺死你。”
“哦。”
她的表情還是很僵硬。“你想知道他們每個人的立場是什麼嗎？”
“呃，還是算瞭吧。我見到他們之後再告訴我吧，我不想一開始就有偏見。”
驚訝掃去瞭她臉上的憤怒。“哦。那麼你會去嘍？”
“好像……這樣做比較尊重他們。我不想他們認為我鬼鬼祟祟的。”
她聲如洪鐘地大笑瞭很久，我禁不住也笑瞭。
“那是不是意味著我也要見查理呢？”她急切地問，“他已經起疑心瞭，我也不願意鬼鬼祟祟的。”
“我的意思是，當然可以，但我們該告訴他什麼呢？我的意思是，我怎麼解釋……”
她聳瞭聳肩。“我懷疑你有女朋友的想法會讓他覺得太不可思議瞭。我得承認，‘女孩’隻是泛泛而論。”
“女朋友，”我咕噥瞭一聲，“聽起來……還不夠。”大多數情況下，這個詞都有種過渡的意味，好像隻是不會持久的那種。
她用一根手指順著我側臉的輪廓滑下來。“好吧，我也不知道我們是否需要告訴他那些駭人聽聞的細節，可我們需要向他解釋為什麼我那麼頻繁地出現在這裡。我可不想讓斯旺警長給我下一道禁令，不讓我來。”
“你真的會來這裡嗎？”我一邊問，一邊突然憂心忡忡起來。一切感覺美好得不真實，隻有傻瓜才會相信這樣的事會發生。
“隻要你想要我來。”
“我永遠都會想要你來，”我提醒她，“我現在討論的是永遠。”
她用手指捂住我的嘴唇，然後閉上瞭眼睛，就像她似乎並不希望我這樣說似的。
“是不是讓你……傷心瞭？”我問道，試圖形容她臉上的表情，“傷心”似乎最接近。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沒有回答，隻是久久地凝視著我的雙眼。最後她嘆瞭口氣。
“我們會嗎？”
我不由自主地瞟瞭一眼微波爐上的時鐘。“是不是有些太早……忘記我問過這件事吧。”
“忘記瞭。”
“這樣行嗎？”我指著自己的衣服不無懷疑地問道。我是不是該穿得更正式些？
“你看起來……”酒窩又在她的臉上蕩漾開來，“秀色可餐。”
“那麼你是說我該換一身衣服嘍？”
她笑瞭笑，然後搖瞭搖頭。“別換，波。”
然後她站起來，朝我走瞭一步，這樣她的膝蓋就能壓在我的膝蓋上面瞭。她用雙手捧著我的臉，低下頭直到我倆的臉隻有咫尺之遙。
“小心一些。”她提醒我。
她把頭歪向一邊，我倆之間此刻全無距離瞭。她的嘴唇輕得不能再輕地觸碰我的嘴唇。
小心！我在頭腦中大聲呼喊。隻是別動。我的手握成拳，我知道她能感覺到血沖到瞭我的臉上。
她的唇在我的唇上面緩緩移動。隨著她對自己變得更加確信，她的吻也變得更加堅定。我感到它們稍稍張開瞭一些，一股涼爽的氣息吹進我的嘴巴，我沒有吸氣。我知道她的氣息會使我做出怎樣的蠢事來。
她的手指從我的太陽穴一直撫摸到我的下巴，然後鉤住我的下巴，更緊地吻住瞭我的唇。
小心！我對自己大叫著。
就在那時，不知從何處傳來一陣令人眩暈而空洞的嗡嗡聲，開始在我耳邊回響。起初，我隻是註意不到她的唇，但就在那時我開始墜入隧道，她的唇離我越來越遠。
“波？波？”
“嘿。”我試著說話。
“發生瞭什麼事？你還好吧？”她焦急的語氣使我回過神來。我並沒有完全失去意識，所以這還算相當容易。我深深地吸瞭兩口氣，睜開眼睛。
“我很好。”我告訴她。她正抽開身體，但她的胳膊向我伸過來。一隻手放在我的額頭上，像冰一樣，另一隻手托著我的後脖頸。她的臉色比平時更蒼白。“隻是……有一會兒，我忘記呼吸瞭。對不起。”我又深深地吸瞭一口氣。
她懷疑地看著我。“你忘記呼吸瞭？”
“我是想小心一些。”
她突然生氣瞭。“你叫我拿你如何是好呢，波？昨天，我吻你，你打我！今天，你竟然暈過去瞭！”
“對不起。”
她深深地嘆息起來，然後突然小跑過來吻瞭吻我的額頭。“我在生理上不可能犯心臟病真是好事一樁。”她嘟囔道。
“那是很好。”我同意道。
“你這個樣子，我哪兒都不能帶你去瞭。”
“不要，我沒事，真的。完全恢復正常瞭。此外，反正你的傢人也會認為我瘋瞭，既然如此，如果我有些情況不穩定又有什麼關系呢？”
她皺起眉頭。“你的意思是比平時還不穩定？”
“當然啦。瞧，我正盡量不去想我們現在要幹什麼。如果我們要去的話，這樣還會有些幫助。”
她搖瞭搖頭，不過還是拉著我的手，讓我從椅子上站瞭起來。
這一次，她問都沒問我就徑直向我的皮卡的駕駛座那邊走去。我想經歷瞭剛才那令人尷尬的一幕之後跟她爭論誰來駕駛也沒有意義，再說我也不知道她住在哪裡。
她開車時彬彬有禮，沒有抱怨皮卡的性能不好。她載著我駛出瞭小鎮，越過卡拉瓦河上的那座橋，公路一直蜿蜒向北，直到我們把這些房子全拋在瞭身後，在一片霧蒙蒙的樹林裡奔馳。我正想問她我們還要開多遠時，她猛地將車拐到瞭一條土路上，這條路不太明顯，幾乎完全掩映在蕨類植物之中。土路一直逶迤向前，兩旁的樹木向路中央傾斜，擋住瞭視線，隻能看見幾米遠。
沿著這條路開瞭幾英裡之後（大多數時候都是向東而行的），我試著在腦海中的那幅地圖上找出這條路的位置，印象很模糊，所以這一次腦海中的搜索並沒有很成功。樹林漸漸稀疏起來瞭，我們開進瞭一片草地……或許是一塊草坪？不過，森林裡幽暗的光線並沒有更明亮，因為那裡生長著六棵巨大的雪松——這或許是我見過的最大的樹——它們枝繁葉茂，遮天蔽日，足足有一英畝的地方都處於樹蔭之下。樹蔭籠罩的范圍一直延伸到瞭聳立在樹叢中的那棟房子，而且還將房子遮蔽瞭起來。
我說不上來自己原先的期待瞭，但肯定和眼前所看到的不同。這棟房子可能有上百年的歷史瞭，三層高，有種……優雅的感覺，如果這個詞能用來形容房子的話。房子外面塗著柔和的淺白色塗料，門窗可能是原來的，如果是這樣的話，它們看上去保養得非常好。除瞭我的皮卡之外，周圍沒有其他車輛，伊迪斯關掉引擎時，我能聽見附近河裡傳來潺潺的流水聲。
“哇！”
“喜歡嗎？”
“這裡……真不賴！”
突然，她出現在我的車門外。我慢慢地打開門，開始感覺到我一直努力想要抑制住的那種緊張感。
“準備好瞭嗎？”
“沒有，我們還是去面對吧。”
她大笑起來，我也想笑，可笑聲卡在喉嚨裡瞭，沒笑出來。我緊張地捋瞭捋自己的頭發。
“你看上去很棒。”她說著並輕松自如地挽起瞭我的手，好像已經不再需要想一下瞭。這不是什麼大事，但這讓我很分心——使我的驚慌減少瞭一些。
我們穿過厚厚的樹蔭來到門廊前。我知道她能察覺出我很緊張。她把那隻空閑的手伸過來摸瞭摸我的前臂，然後打開大門，走瞭進去，把我拖在身後。
室內比室外更令人驚訝，更出乎意料，非常明亮、寬敞。原來肯定有好幾間屋子，但是一樓房間之間的隔墻都被打通瞭，形成一個寬闊的空間。朝南的後墻全部換成瞭玻璃，墻外雪松成蔭，再遠處是一片草坪，一直延伸到那條寬寬的河邊。巨大的旋轉樓梯占去瞭屋子西側的大半空間。屋子的四壁、高高的天花板、木地板，還有厚厚的地毯，全都是白色，隻是深淺略有差異而已。
伊迪斯的父母在等我們。他們站在大門左側邊的一塊平臺上，平臺後面擺放著一架豪華大鋼琴。鋼琴也是白色的。
當然瞭，我以前見過卡倫醫生，可我還是禁不住驚嘆她原來那麼年輕貌美，那麼美麗絕倫。她握著歐內斯特的手，我猜想是他——在這一傢人中隻有他一個人我還沒見過。他看起來和卡倫醫生年齡相仿，或許還大幾歲，和其他成員一樣，他也有著同樣蒼白而又完美的外表。他那淡褐色的卷發比我的稍微長幾英寸。他臉上真的有種……善良的神態，但我說不清楚是什麼讓我這麼認為的。他倆都穿得很休閑，一身淺色，與室內的色調很協調。
他倆笑瞭笑，表示歡迎，但沒有迎上來，我猜是不想嚇著我。
“卡琳，歐內斯特，這是波。”伊迪斯把我介紹給他們。
“非常歡迎，波。”卡琳慢慢地，小心翼翼地邁著步子朝我走瞭過來，猶豫地抬起瞭手，我主動迎上前去和她握手，我有些吃驚地發現原來這麼做竟然那麼自然，或許是因為她在很多方面都讓我想起伊迪斯吧。
“很高興再次見到您，卡倫醫生。”
“請叫我卡琳好瞭。”
我朝她笑瞭笑，沒想到自己突然有瞭自信。“卡琳。”我重復道。伊迪斯輕輕地捏瞭捏我的手。
歐內斯特也笑著走上前來，朝我伸出瞭手，如我所料，他的手像石頭般冰冷。
“很高興認識你。”他真誠地說。
“謝謝，見到您我也很高興。”我說的是真心話，感覺一切都很妥當。這是伊迪斯的傢，她的傢人。這種成為其中一員的感覺很好。
“亞奇和傑斯去哪兒瞭？”伊迪斯問道。
誰也沒有回答，因為他倆剛好出現在樓梯的頂端。
“嘿，伊迪斯回來瞭！”亞奇叫瞭一聲，他跑下樓梯，隻見蒼白的身影一晃而過，突然在我們前面停瞭下來。我看見卡琳和歐內斯特掃瞭他一眼，示意他當心一點兒，可我並不在意，反倒很喜歡他這樣，因為對他來說，這顯得非常自然——不必擔心陌生人旁觀時他們就是這樣活動的。
“你好，波！”他跟我打招呼，好像我們是老朋友似的。他伸出一隻手，我走過去跟他握手時，他卻一把拉住我像兄弟似的跟我抱瞭抱，用大拇指按瞭按我的後背。
“嘿，亞奇。”我說道，聲音突然有些喘。我很震驚，也有些高興，看起來他真的很支持我們——遠非如此，好像他已經對我頗有好感瞭。
他往後退瞭一步，我看見自己並非唯一感到震驚的人。卡琳和歐內斯特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像他們正等著我轉身逃跑似的。伊迪斯繃緊下巴，但我說不準她是擔心還是生氣。
“你身上的氣味的確好聞，以前我從來沒有註意到。”他評論道。我的臉變得滾燙，然後當我想到他們肯定會怎麼想的時候，我的臉變得更燙瞭，大傢都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好。
這時，傑薩敏出現瞭。伊迪斯把自己比作捕獵的獅子，我很難想象那幅圖景，但我一下子就能將之與傑薩敏聯系在一起。現在，她身上有種獅子般的感覺，哪怕隻是站在那裡。不過，盡管如此，我突然又完全放松下來，感覺就像在自己傢裡一般，好像周圍都是我非常瞭解的一群人，輕松自如——有點兒像朱爾斯在我身邊的感覺。在這裡有這樣的感覺很奇怪，接著我又想起瞭伊迪斯告訴過我傑薩敏力量超群。面對著她，又想到這些很奇怪。我沒感覺到有人在我身上施加魔法之類的東西。
“你好，波。”傑薩敏和我打瞭招呼。她沒有主動上前和我握手，不過我也沒覺得別扭。
“你好，傑薩敏。”我沖她笑瞭笑，然後對著大傢說，“很高興認識你們——你們傢非常美。”我又客套地補充瞭一句。
“謝謝，”歐內斯特說道，“你能來，我們也很高興。”他說話時好像動瞭感情，我想他一定認為我很勇敢吧。
我意識到羅伊爾和埃麗諾不在，盡管我感到如釋重負，但也有些失望。傑薩敏在這裡讓我感覺如果自己在鎮定自若的時候跟他們見面會更好。
卡琳意味深長地看著伊迪斯，臉上露出非常緊張的神情。我用眼角的餘光瞥見伊迪斯點瞭一下頭。
我感覺自己好像在偷聽似的，所以轉過頭去以示禮貌。我的眼睛情不自禁地落在那架美麗的鋼琴上。我突然想起小時候我曾有個夢想，等我長大成人後變成百萬富翁的話，一定要給我媽媽買一架大鋼琴。她的鋼琴其實彈得並不好——她隻是在我們二手的立式鋼琴上自娛自樂地彈一彈罷瞭——但我喜歡看她彈琴的樣子。她彈得很開心，很投入——那個時候，她在我心目中是個新奇、神秘的人物，一點兒也不像“媽媽”的角色。後來，她又讓我學，可沒過多久，和大多數孩子一樣，我也吵著鬧著直到她答應我放棄。
歐內斯特似乎看出瞭我的心思。
“你會彈琴嗎？”他問道。
我搖搖頭。“一點兒也不會。這架鋼琴真的很漂亮，是您的嗎？”
“不是的，”他笑著說，“難道伊迪斯沒告訴你她喜歡音樂嗎？”
“呃，她沒提過。不過我想我早該知道的，對吧？”
歐內斯特抬起他的眉毛，有些不解。
“有沒有她不擅長的事情呢？”我反問道。
傑薩敏哈哈大笑起來，亞奇轉瞭轉眼珠，歐內斯特充滿父愛地看瞭伊迪斯一眼，這真令人印象深刻，因為他看起來還那麼年輕。
“我希望你沒有到處炫耀自己，”他說道，“這很失禮。”
“隻是一點點嘛。”伊迪斯大笑起來——這個聲音很有感染力，大傢都笑瞭，我也笑瞭。不過，歐內斯特笑得最開心，他和伊迪斯匆匆交換瞭一下眼色。
“伊迪斯，你應該彈給他聽。”歐內斯特說道。
“你剛才說過炫耀很失禮。”
“破例彈一次。”他笑著對我說，“我是假公濟私。她彈得不夠多，我很喜歡聽她彈琴。”
“我也很想聽你彈。”我告訴她。
她惱怒地看瞭歐內斯特許久，然後又用同樣的目光看著我。看完我倆之後，她松開我的手，走過去坐在琴凳上。她拍瞭拍身旁的座位，然後回頭看著我。
“哦。”我輕聲說道，走過去坐在她身邊。
我一坐下，她的手指便在琴鍵上行雲流水般地飛舞起來，頓時整個房間回響起瞭優美的琴聲，曲調多變、復雜，真的很難相信這隻是用一雙手彈出來的。我覺得自己驚訝得都目瞪口呆瞭，隻聽見身後傳來瞭輕輕的笑聲，那是沖著我的反應來的。
伊迪斯不經意地看著我，音樂卻仍然一刻不停地在我們身邊流動。“你喜歡這首曲子嗎？”
我馬上心領神會。當然瞭。“你寫的？”
她點瞭點頭。“這是歐內斯特最喜愛的一首。”
我嘆瞭口氣。
“怎麼啦？”
“噢，我隻是覺得自己有些微不足道。”
她想瞭片刻，隨後音樂的節奏漸漸地緩慢下來，變得很柔和……變成瞭我很熟悉的旋律。是她給我哼過的那首搖籃曲，隻不過要復雜多變上千倍。
“看著你睡覺的時候，”她輕輕地說，“我想到瞭這一首，這是屬於你的旋律。”
此時，旋律變得格外溫柔甜美。我無言以對。
然後，她的語氣又變得很正常瞭。“你知道，他們都很喜歡你，特別是歐內斯特。”
我回頭看瞭看，突然發現整個房間已經空無一人。
“他們去哪兒瞭？”
“我想他們是故意讓我們單獨在一起待一會兒。很善解人意，是不是？”
我大笑起來，然後皺起眉頭。“他們喜歡我真好，我也喜歡他們。可是羅伊爾和埃麗諾……”
她的神情緊張起來。“別擔心羅伊爾，他總是最後出現的。”
“那埃麗諾呢？”
她語氣尖刻地笑瞭笑。“艾爾覺得我是個瘋子，真的，可她對你沒意見。她現在正設法說服羅伊爾。”
“我做什麼惹他不高興瞭？”我不得不問清楚，“我的意思是，我從來沒跟他說……”
“老實說，你沒做錯任何事，波。羅伊爾可能是我們中間最不敢面對我們身份的一個。他不想讓任何外人知道真相，當然，他也有點兒吃醋。”
“哈！”
她聳瞭聳肩。“你是人類，他希望自己也是人類。”
這個回答讓我錯愕。“噢。”
我聆聽著音樂——給我的音樂。節奏不斷地在變化演進，但旋律還是那樣優美。我不確定她是怎麼彈出來的，她似乎並不太註意自己的手勢。
“傑薩敏擅長的事情感覺真的……不是奇怪，我猜想。隻是有點兒不可思議。”
她笑瞭起來。“語言無法準確地描述，對嗎？”
“對。不過……她喜歡我嗎？她似乎……”
“那確實是我的錯。我告訴過你，她是最後一個嘗試我們這樣的生活方式的。我警告過她，要她離你遠點兒。”
“哦。”
“確實。”
我盡力繃住讓自己別打寒戰。
“卡琳和歐內斯特覺得你很棒。”她告訴我。
“哈。我真的沒有做什麼令人非常興奮的事情，隻是握瞭握手而已。”
“我高興，他們就很高興。其實，歐內斯特才不管你有沒有第三隻眼和腳蹼呢。這段時間裡，他一直在為我擔心，怕我的根本天性有所缺失，畢竟當時我還很小，卡琳就把我變成瞭……他現在放心瞭。每當我觸碰到你時，他實際上都想要鼓掌慶祝。”
“亞奇很熱情。”
她做瞭個鬼臉。“亞奇自有一套看待事物的方式。”
我看瞭她一會兒，斟酌著她的表情。
“怎麼啦？”她問道。
“你沒打算解釋一下剛才說的話，是嗎？”
她瞇起眼睛回望著我，一切盡在不言中——就像我之前看見她和卡琳之間的交流那般，隻不過沒有讀心術的幫助。我知道她沒有告訴我有關亞奇的事情，這跟她對他的態度有關，很長時間以來她一直有所暗示。她也意識到我知道她有事瞞著我，但她不打算透露隻言片語。起碼眼下不會。
“好吧。”我說道，好像我們一直在大聲說話似的。
“嗯。”她回應瞭下。
因為我剛剛想到瞭……“卡琳剛才跟你說什麼來著？”
她現在看著琴鍵瞭。“你註意到瞭，是嗎？”
我聳瞭聳肩。“當然啦。”
她若有所思地看瞭我一會兒，說：“她想告訴我一個消息——她不知道我會不會把這個消息再告訴你。”
“你會嗎？”
“我必須告訴你，因為在今後的幾天裡——或者幾個星期裡，我的行為可能會有些……古怪，有些瘋狂。所以，我最好事先解釋一番。”
“出什麼事啦？”
“確切地說，沒出什麼事。隻是亞奇預見到快來客人瞭，他們知道我們在這兒，而且很好奇。”
“客人？”
“對……嗯，跟我們一樣，但又不同。我指的是他們的捕獵習慣跟我們不同。他們沒準兒根本不會來到鎮上，不過在他們離開之前，我決不會讓你離開我半步。”
“哇。難道我們不應該……我的意思是，有沒有辦法提醒大傢？”
她的臉色嚴肅而悲傷。“卡琳會要他們別在附近捕獵，出於禮貌，他們很可能不會對此提出異議。但我們由於種種原因隻能做到這些。”她嘆息道，“他們不會在這裡捕獵，但他們會在其他地方捕獵。與惡魔生活在一個世界裡就是這個樣子。”
我不寒而栗。
“終於見到瞭一個理性的反應！”她喃喃道，“我剛剛還以為你一點自我保護的意識都沒有呢。”
這次我沒有回答，而是轉過頭去，目光又一次漫無目的地在寬敞的房間裡掃來掃去。
“不是你所期待的，對吧？”她問道，又是那種很得意的語氣。
“對。”我承認。
“沒有棺材，屋角裡沒有堆積如山的骷髏，這裡甚至連蜘蛛網都沒有……這肯定令你失望極瞭。”
我沒有理會她這種揶揄的口吻。“色調這麼淡雅，這麼……開放，這是我沒料想到的。”
她的語氣比剛才嚴肅瞭。“這是我們無須躲藏的一個地方。”
給我的曲子慢慢地臨近終瞭，調子突然變得憂傷起來，最後一個音符久久不曾散去，那個音符的聲音給人一種悲愴的感覺，我不禁喉嚨一緊。
我清瞭清嗓子，然後說道：“謝謝你。”
音樂似乎也感染瞭她，她帶著探尋的目光久久地註視著我，然後搖瞭搖頭，接著嘆息起來。
“你想看看房子裡的其他地方嗎？”她問道。
“任何角落都沒有堆起來的骷髏吧？”
“很抱歉讓你失望瞭喲。”
“哦，好吧，不過我現在的期望值已經非常低瞭。”
我們順著寬敞的樓梯走瞭上去，我一邊走，一邊用手摸著綢緞般光滑的扶手。樓上過道兩邊鑲嵌著淺色的護墻板，和地板的顏色一致。
每走過一道門，她便會指給我看那是什麼地方。“這是羅伊爾和埃麗諾的房間……這是卡琳的辦公室……這是亞奇的臥室。”
如果不是我在過道的盡頭停下，她可能會一直不停地介紹下去。我揚起眉毛，直勾勾地盯著懸掛在我頭頂上方的一個裝飾物——十字架。看到我一臉疑惑，伊迪斯笑瞭起來。
“很諷刺，我知道。”她說道。
“肯定很古老。”我猜。我有點兒想摸一下，想看看這深色的銅銹是不是也像看上去的那樣絲滑，不過我看得出它非常貴重。
她聳瞭聳肩。“大概是十七世紀三十年代早期的吧。”
我的目光從十字架上移開，轉而盯著她。
“為什麼掛在這兒？”
“是懷舊吧。是卡琳的父親傳下來的。”
“她收藏古董？”
“不。是他自己刻的，掛在聖壇上方的墻壁上，他在聖壇所在的那座教堂裡佈道。”
我一邊心算一邊將目光移回到十字架上。這個十字架已經有三百七十多年的歷史瞭。沉默還在延續，我則絞盡腦汁地琢磨這麼多年是什麼概念。
“你沒事吧？”她問道。
“卡琳有多大年紀瞭？”我悄聲問道，眼睛依然盯著上面。
“她剛過完三百六十二歲生日。”伊迪斯說。她一邊端詳著我的表情，一邊繼續說著，我則努力保持鎮靜。“卡琳十七世紀四十年代出生於倫敦，她自己是這樣認為的，反正當時對普通百姓而言，計時不怎麼精確。不過，應該是在克倫威爾上臺之前。”
這個名字讓我在腦海裡拼湊起幾個毫無關聯的事實，還是去年我在世界歷史課上學到的。我本該更用心些的。
“卡琳是一個英格蘭教會牧師的獨生女，她母親生她時難產去世瞭。她父親是個……堅強的人。他特別堅信邪惡的存在，帶頭去搜捕巫婆、狼人……還有吸血鬼。”
這個詞奇怪地改變瞭氣氛，使這個故事聽起來不那麼像歷史課瞭。
“他們燒死瞭許多無辜的人——當然啦，他真正想要找的那些人並不那麼容易被抓到。
“卡琳做瞭自己所能做的一切來保護那些無辜的人。她一直是科學方法的信奉者，她努力使自己的父親相信，要看透迷信之外的真實證據。他不鼓勵她參與。他確實很愛她，而為惡魔辯護的那些人往往擋在他們之間。
“她的父親非常執著……並且很癡迷。盡管困難重重，他還是追蹤到瞭真正的惡魔的蛛絲馬跡。卡琳請求他小心謹慎，他在一定程度上還是聽瞭她的建議。他並沒有盲目地沖上去，而是等待觀察瞭很長時間。他窺探到一群真正的吸血鬼，他們躲藏在城市的下水道裡，隻在夜間出來覓食。那個時候，妖魔鬼怪並非什麼天方夜譚，很多人就是這樣生活的。
“人們拿起鐵叉、火炬，當然啦，”她陰鬱地笑瞭一下，“在牧師見到怪物溜進街道的地方等候。那兒有兩個出入口，牧師和他手下的幾個人把一大缸滾燙的瀝青倒進一個出入口裡，而其他人則在另一個出入口旁邊等待著惡魔出現。”
我意識到自己又屏住呼吸瞭，然後迫使自己呼瞭一口氣。
“什麼都沒發生。他們等待瞭很長時間，然後失望地離開瞭。牧師很生氣——肯定還有其他出口，吸血鬼很顯然是出於害怕而逃跑瞭。當然瞭，拿著粗糙的長矛和斧頭的人根本不可能對吸血鬼構成任何威脅，但他不知道。既然他們受到瞭警告，他又怎能再找到這些惡魔呢？”
她的聲音變得很輕。“這並不難。他肯定會讓他們感到惱火。吸血鬼承受不起臭名昭著的罪名，否則這些人很可能會對他們整個族群趕盡殺絕。相反，他們其中一個跟蹤他回瞭傢。
“卡琳清楚地記得那一夜——作為人類的記憶，是一種會永遠在你的腦海裡定格且揮之不去的記憶。她父親非常晚才回傢，準確地說是非常早（應該已經到瞭第二天一早——編者註）。卡琳一直等著他，很擔心。他狂怒不已，因為錯失良機而大聲謾罵、咆哮。卡琳試著讓他冷靜下來，但他沒理睬她。就在那時，一個人出現在瞭他們那小小的房間裡。
“卡琳說他衣衫襤褸，穿得像個乞丐，但他的臉很美，還說拉丁語。因為她父親的職業和個人的好奇心，卡琳接受的教育對於那個時代的女性而言是相當不同尋常的——她明白瞭那個人的意思。他指責她父親是個傻瓜，他要為他造成的損失付出代價。牧師跳到女兒的前面保護她……
“我常常對那一刻感到好奇。如果牧師不曾暴露自己最愛的人是卡琳，我們所有人的故事是否會發生改變呢？”
她想瞭一會兒，然後繼續娓娓道來。“吸血鬼笑瞭。他告訴牧師：‘到地獄去明白這一點吧——你所摯愛的將變成你所憎恨的。’
“他將牧師推到一邊，一把抓住卡琳……”
她似乎陷入對故事的回憶之中，但此刻她突然停瞭下來。她的目光回到現在，看著我，好像覺得自己說錯瞭什麼似的。或許她認為是自己讓我難過瞭。
“發生瞭什麼？”我輕聲問。
她開始說話時，好像是在斟酌下面該怎麼說，刪掉不想讓我知道的內容。“他確保牧師知道卡琳會遭遇什麼，然後慢慢地殺死牧師，而卡琳則在一旁看著，在痛苦和恐懼中掙紮。”
我後退瞭一步。她同情地點瞭點頭。
“吸血鬼走瞭，卡琳知道如果有人發現這種情況自己必死無疑。凡是讓怪物傷瞭的人必須一律毀滅。卡琳出於本能采取瞭行動，想保住自己的命。盡管很痛苦，但她還是爬進瞭地窖，然後在一堆腐爛的土豆裡藏瞭三天。她能一聲不吭，沒讓人發現，真是個奇跡。
“等一切都過去瞭，她才意識到自己已經變成瞭什麼。”
我不知道自己臉上的表情是什麼樣的，隻是她突然又停瞭下來。
“你怎麼樣？”她問。
“我很好——接下來發生瞭什麼？”
她似笑非笑地看著我緊張的表情，然後拉起我的手，開始沿著過道往回走。
“那好，跟我來吧，”她說道，“我帶你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