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瞭?”我的聲音已經不受控制瞭,聽上去無精打采,心不在焉。
傑薩敏盯著我。我的臉上仍然是那副茫然的神情,等在那兒。她的目光在亞奇和我的臉上掃來掃去,理不出個頭緒來……此刻我已能猜到亞奇看見瞭什麼。
一陣平靜安詳的氣氛包裹住我,這回我沒有抵抗,我可以利用這種氣氛來控制和穩定自己的情緒。
亞奇也緩過神來。他的表情也立馬恢復正常瞭。
“沒什麼。”他答道,他的聲音竟然如此平靜,而且令人信服,“還是之前的那間屋子。”他看著我,目光再次有瞭焦點,“你想吃早飯嗎?”
“我去機場吃。”我也異常平靜。就好像從傑薩敏那裡借瞭額外的感官能力一樣,我能感覺出亞奇正努力掩飾著想快點把我從這屋裡支開的迫切心情。如果我不在這裡,他就可以和傑薩敏單獨在一起,這樣他就可以告訴她他們在幹一件錯事,他們即將前功盡棄。
亞奇仍然把目光放在我身上。
“你母親還好嗎?”
我不得不默默咽下滿腹苦水,必須得照我之前計劃好的腳本演下去。
“媽媽很擔心。”我用單調乏味的聲音回復道,“她想趕回傢。不過沒關系。我已經勸她暫時待在佛羅裡達瞭。”
“那挺好。”
“是的。”我機械地表示贊同。
我轉身慢慢地走回臥室,我感覺到他們的目光一直在跟著我。我把身後的門關上瞭,接著做現在能做的事。洗瞭個澡,套上適合自己的衣服。我在行李袋裡掏來掏去,最終摸到一個裝滿錢的襪子——我把裡面的錢一股腦兒全塞進瞭兜裡。
我呆立瞭一分鐘,眼睛也不知道該往哪兒看。我努力想思考一下現在能想的事,突然想到一個主意。
我跪在小床頭櫃邊,打開頂層的抽屜,裡面放著一本免費的《聖經》,下面有信紙、信封,還有一支筆。我從中抽出一張紙和一個信封。
“伊迪斯。”我寫道。我的手在發抖,字寫得差點兒連自己都認不清瞭。
我愛你。
我真的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她挾持瞭我媽媽,我得試一試。我知道可能不管用,所以我非常、非常抱歉。
別生亞奇和傑薩敏的氣。如果我從他們身邊逃走瞭,那將是個奇跡。請替我謝謝他倆,特別是亞奇。
還請你千萬、千萬別追她瞭,那是她想要的。我不能忍受有人因為我而受到傷害,尤其是你。求你瞭,這是我現在唯一能求你的一件事情瞭。為瞭我。
我不後悔遇見你,也從不會後悔愛上你。
原諒我。
波
我仔細地將信折瞭三折,封在瞭信封裡。她最終會找到的,隻希望她能理解,希望她會原諒我。最重要的是,希望她就聽我這一次。
當我走出臥室進到客廳時,他們已經整裝待發瞭。
這回我一個人坐在轎車的後排座位上。趁我不註意,傑薩敏每隔幾秒鐘就會透過後視鏡朝我這個方向掃一眼。她能使我保持鎮定,這點我很感激。
亞奇靠著副駕駛的車門,臉朝著傑薩敏,但我知道他一直用眼角的餘光觀察著我。他看到多少?他等著我行動嗎?或者他隻是在留意跟蹤者的一舉一動?
“亞奇?”我叫瞭他一聲。
他很小心謹慎。“什麼事?”
“我給我媽媽寫瞭個便條。”我慢慢地說道,“你能幫我帶給她嗎?我的意思是,放在她房子裡。”
“當然可以,波。”他回答時的口氣就像和站在懸崖邊的人說話一樣,小心翼翼。他倆都看出我已幾近崩潰,我得更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緒。
我們很快就到瞭機場。傑薩敏把車停在停車樓四層的中間位置,陽光是沒辦法穿透鋼筋水泥照進來的。去航站樓的路上,我們用不著曬太陽。這是四號航站樓,是最大的一個,也最容易把人弄糊塗。或許這能給我點幫助。
這次由我帶路,這也是頭一次我比他們更熟悉道路。我們乘電梯下到第三層,這一層是旅客的候機廳。亞奇和傑薩敏花瞭很長時間看離港航班告示牌。我能聽見他們在討論紐約、亞特蘭大和芝加哥等各個城市的利弊。這些地方我從來沒去過,而且將來也去不瞭瞭。
我試著不再想我的逃跑計劃。我們在金屬探測器旁邊的長排椅子上坐下,我的膝蓋忍不住抖動起來,傑薩敏和亞奇假裝在張望著人群,實際上卻是在盯著我。我在座位上稍微動一動,他們眼角的餘光就會迅速地跟過來。真是毫無辦法。我是不是該跑呢?在這樣的公眾場合他們敢粗野地阻攔我,還是僅僅跟著我不放?
不管做什麼,我都得算準時機。要等到伊迪斯和卡琳快來的時候嗎?亞奇肯定會等她們來,是吧?但我不能再等瞭。我敢肯定伊迪斯一旦要來追趕我,是不會在乎周圍人的眼光的。
我身體的一部分還能這樣做著判斷,而另一部分已經隱約感覺到伊迪斯馬上就要到瞭。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似乎都在盼望著她的到來,這使得事情更加難辦。我發現自己在想著各種各樣的借口留下來,想見到她之後再逃。可我知道,等到那時,就連逃跑的機會也不會有瞭。
有幾次亞奇主動提出來要跟我一起去買早點。再等等吧,我跟他說,現在還不是時候。
我兩眼盯著到港航班告示牌,看到一個航班接著一個航班準時到港。西雅圖來的航班眼看就快爬到告示牌的頂端瞭。
這時,就在我隻有三十五分鐘準備逃跑的時候,數字變瞭。她的航班提前瞭十分鐘,我耽擱不得瞭。
我從兜裡掏出瞭那個上面什麼也沒寫的信封,遞給亞奇。
“你會把信轉交給她的,是吧?”
亞奇點點頭,接過信封,塞進自己的背包。
“我現在想吃點東西。”我說道。
亞奇站瞭起來。“我陪你去。”
“如果讓傑薩敏陪我去,你不會介意吧?”我問,“我感覺有點兒……”我沒把話說完。我的眼神很急切,足以傳達出我沒說出來的那半截話。
傑薩敏站瞭起來。亞奇的眼神有點兒困惑,不過,令我松瞭一口氣的是,我發現他隻是困惑而不是懷疑。他肯定是把自己所看到的變化歸咎到追蹤我們的那個人所耍的某個花招上去瞭,他不會想到我會背叛他們。他沒有看我,而是看著傑斯。
傑薩敏靜悄悄地走到我旁邊,她的手輕放在我背後,好像領路的樣子。我假裝對機場頭幾傢小餐館沒有興趣,腦袋卻在搜尋著我想要的東西,任何對我有幫助的東西。應該有扇窗子什麼的,應該有什麼我可以利用的機會。
我看到瞭前面的指示牌,有主意瞭。絕望之中,靈光一現。
有一個地方,是傑薩敏沒辦法跟著我的。
我行動必須要快,要趕在亞奇看到之前。
“你介意嗎?”我一邊問傑薩敏,一邊沖著前面的門揚揚頭,“一會兒就出來。”
“我就在這兒。”她說道。
一繞過入口,剛離開傑薩敏的視線,我就撒開腿跑起來瞭。
這辦法甚至比我之前想的還要妙,我加大瞭步子。
唯獨傑薩敏沒辦法跟著我的地方——就是男衛生間。這裡的衛生間大多都有兩個出口,但兩個出口通常離得很近。我起初計劃躲在別人後面溜掉,那肯定是行不通的。
但這個地方我以前來過。記得有一次,我曾在這個衛生間走丟過,因為它的另一個出口是和這個出口相對的。從那個出口出去,就到瞭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大廳,再沒有比這個更絕妙的計劃瞭。
此刻,我已經從另一個出口出來,朝電梯奔去。如果傑薩敏一直待在原地,那就絕對看不見我瞭。我跑的時候沒顧得上往後看,這是我唯一的機會,就算她看見瞭,我也得繼續跑。周圍的人們盯著我瞧,但也沒有顯得太驚訝,在機場裡狂奔的理由多著呢。
我朝電梯沖去,在一部下行的電梯就要關門的瞬間,我將手伸進去擋住門。我從惱羞成怒的乘客旁邊擠進瞭電梯,並看瞭看到一樓的按鈕是否已經有人按過瞭。燈已經亮瞭,門也關上瞭。
電梯門一開,我撒腿就跑,隻聽身後怨聲一片。從行李傳送帶旁邊的安檢人員身邊經過時,我放慢瞭速度,但一通過便接著又狂奔起來,因為出口已經近在咫尺瞭。我沒辦法知道傑薩敏是否已經開始找我瞭。要是她循著我的氣味追趕我的話,我將隻有幾秒的時間。我沖出瞭自動門,差點兒撞在玻璃上,因為它們開合的速度太慢。
擁擠的路邊沒看到一輛出租車。
沒有時間瞭。亞奇和傑薩敏現在就是還沒覺察到我逃跑瞭,也快要覺察到瞭。隻消一眨眼的工夫,他們就會找到我的。
離我身後幾英尺遠的地方,一輛開往凱悅酒店的短線接駁車剛剛關門。
“等一等!”我邊喊邊跑,還沖司機揮著手。
“這是到凱悅酒店的短線接駁車。”司機開瞭門,困惑地說道。
“對。”我喘著粗氣說道,“我就是要去那裡的。”我趕緊爬瞭上去。
他看我行李很少的樣子,揚瞭揚眉毛,隨後還是聳瞭聳肩,懶得追問我是怎麼回事。
車上大多數座位都是空著的,我挑瞭一個離其他旅客最遠的座位坐下,先是看瞭看窗外的人行道,繼而又看瞭看機場,它們慢慢地消失在車後。我禁不住想象伊迪斯循著氣味跟到這裡後,會站到路邊的什麼地方。
還不是喘息的時候,我告誡自己,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我的好運還在繼續。在凱悅酒店門口,一對樣子疲憊的夫婦正從出租車的後備廂往外拿他們最後一個小提箱。我跳下瞭短線接駁車,沖向出租車,溜到瞭司機後面的座位上。那對疲憊的夫婦和短線接駁車的司機都直愣愣地盯著我。
我把地址告訴瞭驚訝的出租車司機:“我要盡快趕去。”
“在斯科特斯戴爾呀。”她抱怨道。
我從座位上方扔過去四張二十美元的票子。
“夠嗎?”
“當然,孩子,沒問題。”
我背靠在座位上坐著,雙臂交叉抱在胸前。熟悉的城市漸漸展現在眼前,但是我沒有往窗外看,我盡力克制著自己。我不能在此時情緒失控,那對我沒有任何幫助。既然已經排除萬難逃瞭出來,我現在可以為媽媽做任何事瞭。路都鋪好瞭,現在隻需要走下去就行。
所以,我不再慌亂。剩下這二十分鐘,我閉上眼睛與伊迪斯一起度過。
我想象自己待在機場接到瞭伊迪斯,想象自己站在警戒線外,成為她走出大廳後見到的第一個人。她會以比任何人都快的腳步迅速地穿梭在人群中——周圍的人會盯著她看,因為她的步子是那麼優雅。然後就在離我隻有幾步遠的時候,她一個箭步沖過來——動作有些不像人類——一把摟住我的腰——我也顧不上小心瞭。
我不知道我們會去哪兒。或許是北方某個地方,這樣她白天就可以出來瞭。也許是個非常偏僻的去處,這樣我們又可以一起躺在陽光下。我想象著她在岸邊的樣子,她的皮膚像大海一樣閃光,無論我們要躲多久都沒關系。跟她困在一個旅館的房間裡,也如同在天堂一般。我還有那麼多想瞭解她的地方,我可以永遠聽她說個不停,永遠不睡覺,永遠不離開她。
此時,我可以非常清晰地看到她的臉……差不多聽得見她的聲音瞭。雖然經歷瞭這麼多曲折,這一瞬間我還是體味到瞭幸福的滋味。我完全沉浸在自己逃避現實的白日夢中,全然忘記瞭時間在飛逝。
“嘿,門牌號是多少?”
出租車司機這一問打碎瞭我的幻象,離開瞭一段時間的恐懼感再次襲來。
“5821。”我的聲音聽上去像被人掐住瞭脖子發出的。出租車司機看瞭我一眼,神情有些緊張,擔心我出什麼狀況。
“那麼,我們到瞭。”她急於讓我下車,可能還希望我不用讓她找零錢。
“謝謝。”我低聲說道。沒必要害怕,我提醒自己,房子裡面沒人。我得趕快,媽媽還等著我呢,她受瞭驚嚇,可能還已經受瞭傷,正在痛苦中,指望著我來救她呢。
我跑到門口,本能地把手伸到屋簷下去抓鑰匙。屋裡漆黑一團,空蕩蕩的,跟平常沒什麼兩樣。屋裡的味道是那麼熟悉,幾乎讓我放下瞭一切防備。好像我的母親就在這附近,就在隔壁房間,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
我朝電話跑去,途中打開瞭廚房的燈。白板上寫著一串數字,字體很小,但寫得很工整。我笨手笨腳地撥弄著數字鍵盤,撥錯瞭,隻好掛斷,再重撥。這一次,我註意力隻集中在按鍵上,仔細地依次按每一個鍵,成功瞭。我哆嗦著把電話拿到耳邊,隻響瞭一遍。
“喂,波。”那個溫和的聲音接瞭電話,“真快呀,我很感動。”
“我媽媽沒事吧?”
“她好極瞭。別擔心,波,我沒跟她過不去。當然嘍,除非你不是一個人來。”語氣很輕松,很開心。
“就我一個人。”我這一輩子還從來沒有這麼一個人過。
“很好。好啦,你知道那個芭蕾舞排練室嗎,在你傢附近的那個?”
“知道,我知道怎麼走。”
“那好,咱們很快就會見面瞭。”
我掛斷瞭電話。
放下聽筒,我拔腿就跑,沖出瞭門,外面驕陽似火,熱得跟蒸籠似的。
我眼角的餘光依稀可以看見母親站在那棵大桉樹的綠蔭下面,那是我小時候玩耍的地方。母親也可能跪在郵箱周圍那一小塊松土邊上,那是埋葬她曾經試種的所有花草的地方。這些記憶比我今天將要看到的任何現實都要美好,但我還是從它們身邊跑開瞭。
腳步真慢啊,我仿佛是在潮濕的沙子中奔跑——似乎在混凝土上找不到足夠的落腳點。我被絆倒瞭好幾次,一旦跌倒,便會雙手觸地,在人行道上擦出幾道傷口,然後踉踉蹌蹌地站起來接著往前沖。最後,我好不容易來到瞭拐角。再過一條街就到瞭。我跑啊跑,臉上的汗珠直往下淌,有些上氣不接下氣瞭。太陽火辣辣地曬著我的皮膚,白色的混凝土地面反射出的陽光太強瞭,晃得我眼睛什麼也看不見。
拐過最後一個路口,上瞭仙人掌街,我能看見排練室瞭,它看上去和我記憶中的一模一樣。前面的停車場空蕩蕩的,沒有停一輛車,所有窗戶上的豎式百葉窗全都拉得緊緊地。我再也跑不動瞭——上氣不接下氣的,幾乎要被恐懼打敗。但一想到母親,我的腳還在掙紮著一前一後地移動。
又近瞭一些,我看見瞭門裡邊的牌子。是手寫的,寫在一張亮粉色的紙上,上面說舞蹈排練教室因為放春假不開放。我握住把手,小心地拉瞭一下。門沒鎖。我掙紮著喘瞭口氣,然後打開門。
通道漆黑一片,空無一人,空調正呼呼作響,裡面很涼爽。塑料椅子沿著墻壁擺放著,地毯濕漉漉的。西側的舞池黑燈瞎火的,我可以透過開著的觀察窗看到那邊。東側的舞池,房間大一點,正是亞奇看到的那間屋子,裡面亮著燈,但窗戶上的百葉窗被拉上瞭。
強烈的恐懼感襲來,我真被嚇得魂不附體瞭。雙腳已經不聽使喚,挪不開腳步。
這時,我聽到瞭媽媽的呼喚聲。
“波?波?”歇斯底裡的驚恐語調和先前的一模一樣。我向門口沖去,奔向她聲音傳出的地方。
“波,你嚇死我瞭!千萬別再這樣瞭!”當我跑進那長長的、天花板高高的房間時,她的聲音還在繼續。
我環顧四周,想找到聲音的源頭。聽到她的笑聲,我迅速飛奔過去。
原來在那兒,電視屏幕上,她正胡亂撥弄著我的頭發,因為她那顆懸著的心總算放下瞭。記得那時是感恩節,我十二歲。我們到加利福尼亞看望外婆,那是外婆去世的前一年。那天,我們去瞭海邊,在棧橋上,我的身子過於向外傾斜失去瞭平衡。她看見我的腳在空中揮舞著,努力找回平衡。“波?波?”她驚恐地朝我喊道。
這時,電視藍屏瞭。
我慢慢轉過身。追蹤我的那人正悄無聲息地站在後面的出口,我一開始甚至都沒註意到。她手裡拿著一個遙控器,我們彼此盯著對方好一會兒,然後她露出瞭微笑。
她朝我走來,走到離我隻有幾英尺遠的地方,然後從我身旁經過並將遙控器放在瞭錄像機邊上。我小心地調整身體的角度,註視著她。
“我感到很抱歉,波,但你母親不用卷進來,不是更好嗎?”她的語氣很客氣,很友好。
我突然明白過來瞭,我母親是安全的,她還在佛羅裡達。她壓根兒就沒聽到我的留言,壓根兒就沒受到眼前這雙暗紅色眼睛的恐嚇。她沒有經歷痛苦,她很安全。
“是的。”我如釋重負地回答道。
“我欺騙瞭你,你聽起來好像並不生氣。”
“我不生氣。”突然的欣喜竟讓我勇敢起來。現在還有什麼關系呢?很快就會結束瞭。查理和媽媽將永遠不會受到傷害,我也將永遠不用擔驚受怕瞭。突然這麼松瞭口氣,我甚至有點兒飄飄然瞭。此刻我大腦中的理性部分正在警告我,說我緊繃的神經就快要斷瞭,此時精神崩潰是極合理的結果。
“真是奇怪,你說的都是實話。”她那雙紫紅色的眼睛饒有興致地上下打量著我。她眼睛的虹膜已經快要變黑瞭,隻有邊兒上還剩下一點兒深紅色,饑渴難耐的樣子。“我隻能為你那不可思議的幫會做這麼多瞭,你們人類有時候真的很有意思。我想我能領略在近處觀察你們的趣味,真是奇妙啊——你們當中有些人對自己的切身利益似乎沒有一點兒概念。”
她站在離我幾英尺遠的地方,抱著雙臂,好奇地看著我。從她的表情和姿態中並不能看出有什麼敵意。她相貌平平,面容和身體絲毫沒有引人註目之處,隻是膚色偏白,眼睛周圍有黑眼圈,這些我都已習以為常瞭。她穿著一件淡藍色的長袖襯衫和一條褪瞭色的藍牛仔褲。
“我猜你要告訴我你的朋友們會替你報仇吧?”她問道,在我看來她希望答案是肯定的。
“我叫他們不要這樣。”
“那你的小女朋友怎麼看?”
“我不知道。”跟她交談令我出奇地輕松,這感覺挺奇怪的,“我給她留瞭一封信。”
“多浪漫喲,最後一封信。你認為她會看重這封信嗎?”她的語氣此時稍微硬瞭一些,裡面藏著一絲挖苦的意思,給她禮貌的腔調增添瞭一些瑕疵。
“我希望會。”
“哼。好吧,看來咱倆的希望不一樣瞭。你瞧,這實在是有點兒太容易,太快瞭。實話跟你說吧,我很失望。我原來指望來一個更大的挑戰的。畢竟,我隻需要小小的一點運氣。”
我靜靜地等待著。
“維克托接近不瞭你父親,我就讓他多瞭解瞭解你。既然可以舒舒服服地坐在我挑選的地方等著你送上門來,那麼滿世界跑著追你就沒有任何意義瞭。所以,從維克托那裡拿到我想要的東西之後,我就決定到鳳凰城來拜訪一下你母親。我聽說你要回傢。一開始,我做夢都沒有想到你說的是真話,可後來我琢磨瞭一番。人類有時是很好預測的,他們喜歡去自己熟悉的地方。
“所以,去你躲藏時最後要去的地方——你說你會去的那個地方,豈不是一步完美的好棋嗎?
“當然啦,我也不是很有把握,隻是憑直覺。我通常對自己追蹤的獵物都有一種感覺,一種第六感,如果你願意這樣理解的話。我進到你母親的房子時聽見瞭你的留言,不過我自然不清楚你是從哪兒打來的。得到你的號碼非常有用,但你有可能在南極洲,誰知道呢,除非你在附近,否則這遊戲就玩不起來瞭。
“接著你的朋友們搭上瞭飛往鳳凰城的航班,維克托自然在替我監視著他們。在一場有這麼多玩傢的遊戲中,我哪能孤軍作戰呢?這樣一來,他們告訴我的正是我所企盼的——我已經憑直覺猜到瞭:你終究還是會來這兒。我也做好瞭準備。我已經把你們傢迷人的傢庭大片兒看瞭一遍。接下來就隻是唬人的問題瞭。
“非常簡單,你懂的,對我來說簡直就是小菜一碟。所以,你瞧,我希望你錯看瞭你那小女朋友。她叫什麼來著?伊迪斯,對吧?”
我沒有回答。我努力壯起的膽量也快要用盡瞭。我感覺到她幸災樂禍的獨白快要結束瞭,雖然到現在我還沒抓住這番話的重點。她為什麼要向我解釋呢?打敗我,一個脆弱的人,有什麼可以讓她引以為榮的呢?我可不覺得有必要對每個戰利品都喋喋不休一番。
“我給你的伊迪斯留幾句話,你不會太介意吧?”
她退後一步,碰瞭一下小心翼翼地擱在立體聲唱機上的一個手掌大小的數碼攝像機。一個紅色的小燈亮瞭,看來已經在拍瞭。她把攝像機調整瞭幾次,把取景框放大瞭。
“我覺得她看到這個之後,會忍不住來抓我的。”
原來這就是她如此幸災樂禍的原因。不是因為我。
我盯著鏡頭。
我的母親安全瞭,但是伊迪斯還沒有。我試圖想找個阻止她的辦法,想讓她放下手中的攝像機,但我知道我的速度沒那麼快,沒等我碰到攝像機,她就會制止我。
“不過我也有可能弄錯瞭,她或許興趣沒那麼大。”喬斯繼續說,“顯然,你還沒有重要到讓她來決定是否要留下你。所以……我得讓視頻真的激怒她,是不是?”她沖我微笑,繼而轉向攝像頭,面帶微笑。
她朝我走瞭過來。“在我們開始之前……”
我知道我正一步步走向死亡,我以為自己已經準備好瞭。我能想到的結局不過是這樣的版本——她殺掉我,喝我的血,然後就此結束。
沒想到,竟然還會有另外一個版本。
我木然地站著,像被凍住瞭一般。
“我給你講個故事,波。曾經,很久以前,我到手的獵物逃掉瞭。令人震驚吧,我就知道!這種事也就發生過一次,所以你應該可以想象得到它該有多麼困擾我,當時和現在的情況有很多相似之處。有這麼一個美味的人類男孩——聞上去甚至比你還香,我不是想冒犯你——但當時隻有一個吸血鬼護著他。本來這頓美味是很容易到手的,但是我低估瞭那個老吸血鬼。當那個傢夥知道我在追她的小夥伴時,她從自己工作的瘋人院把他偷出來——你能想象她已經墮落到什麼地步瞭嗎?為掙口飯吃而做人類的工作?”她不可思議地搖搖頭,“就像我說的那樣,她一把那男孩救出來,就把他安置到瞭一個安全的地方。對她來說,那男孩很重要,但之後,他不僅重要,而且特別。要是放到一百年前,他可能早就因為能看見幻象而被火刑處死瞭。但十九世紀二十年代實行的辦法是關進瘋人院,實施休克療法。可憐的小傢夥——他被改變時似乎連痛苦都沒有覺察到。等他睜開雙眼時,就仿佛以前從未見過太陽似的。那個老吸血鬼把他變成瞭一個強大的新生吸血鬼。既然沒有什麼美味鮮血好品嘗瞭,我也就沒有理由碰他瞭。”她嘆瞭一口氣,“我一氣之下把那個老傢夥給宰瞭。”
“亞奇!”我倒吸瞭一口涼氣。
“對,就是你的小夥伴。在森林的空曠地見到他時,我相當驚訝。所以我要給你講講這個故事,好讓他們得到點兒安慰。我得到瞭你,而他們得到瞭他。唯一從我手裡逃掉的獵物——實際上是一個很瞭不起的榮譽。
“我依然很遺憾沒能品嘗……”
她又朝我走近瞭一步,現在她離我隻有幾英寸遠瞭。她把臉湊近我,踮起腳,用她的鼻尖擦過我的喉嚨。她冰冷的皮膚讓我想蜷縮成一團,但我一動也不能動。
“我猜你的味道也不錯,”她說道,“不過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們先玩點有意思的,然後我給你的朋友們打電話,告訴他們到哪兒找你——還有到哪兒找我的留言。”
我仍然木訥地站著。唯一能感覺到的是我的胃,它翻騰著,一陣惡心。我盯著攝像機,就好像伊迪斯已經在看這一幕瞭一樣。
那獵人後退瞭幾步,開始漫不經心地轉圈,仿佛是在想更好地欣賞博物館裡的一尊雕塑似的。當她在考慮從什麼地方下手時,她臉上的表情依然很友好。接著,她愉快的笑臉開始慢慢地變大,大到最後都不成笑臉瞭,隻見一口猙獰的牙齒露在外面,寒光閃閃。然後她身子往前一彎,彎成瞭一個蹲伏的姿勢。
她的動作太快瞭,我都沒有看清她用哪個部位打瞭我,我就已經中招瞭。就隻見一個模糊的身影晃過,伴隨著咔嚓一聲脆響,我的胳膊突然就像沒有和手肘連在一起一般,懸空在那兒瞭。剛開始還沒覺得疼,但好幾秒鐘後,胳膊那裡就像被刀切開瞭一樣。
此刻,那獵人又開始打量我。她的面部表情還沒有恢復正常,仍然面目猙獰,露出滿口白牙。她等著痛苦在我身上蔓延,看著我大聲喘著粗氣,抱著斷臂蜷成一團的樣子。
還沒等我完全感受到所有蔓延開來的疼痛,又是一道模糊的身影,隨之而來一陣噼啪聲,我被重重地甩到墻上——我的背砸在把桿上,鏡子嘩啦啦全碎瞭。
一種奇怪的,像動物一般的哀號從我口裡發出。我想再吸一口氣,卻感覺像有十幾把刀子插進瞭肺部。
“效果真不錯,你覺得呢?”她說道,面容又變成友好的樣子。她摸瞭摸留在墻上的如蜘蛛網般的破鏡子的棱角。“我一來這裡就知道這是錄制我的錄像的好地方,會帶來視覺沖擊,角度也很多——我不想讓伊迪斯錯過任何一幕。”
還沒等我看見她移動,又聽到咔嚓一聲,接著我的左手食指開始一陣陣抽痛。
“他竟然還站著。”話音剛落,她哈哈大笑起來。
接下來是一聲更大的脆響——就像被悶住的爆炸聲。我感覺自己在往後飛,就像正往洞裡掉一樣。啪嚓一聲,我重重地落在地上,隨之而來的是劇烈的疼痛。
一聲尖叫幾乎就要破喉而出,我被嗆住瞭,努力抑制著湧上來的膽汁。完全喘不過氣,我根本感覺不到肺的存在。一陣奇怪的、悶悶的呻吟聲似乎是從我的身體中發出來的。
我不自覺地把嘔吐物咳瞭出來,我想要喘一口氣,但每吸一口氣,都會痛苦得像五臟六腑都被撕裂瞭一樣。現在,疼痛以腿為中心擴散,斷掉的胳膊在暗中發出一陣陣刺痛。我四仰八叉地躺在自己的一堆嘔吐物裡,完全動彈不得。
這時,她跪下來,對著我的腦袋,手上的攝像機發出一閃一閃的紅光。
“該來個特寫瞭,波。”
我又從喉嚨裡咳出一些酸水,喘著粗氣。
“這裡,我希望你收回之前的話。你能為我做到嗎?你幫我這個忙,我會幫你快點結束痛苦的。這個聽起來公平吧?”
我沒辦法把目光聚焦在她臉上——紅色的燈光一閃一閃,就像在霧氣中。
“你就告訴伊迪斯現在你有多痛苦。”她引誘道,“告訴她你想復仇——你值得的,是她把你卷進來的。從某種意義上說,現在傷害你的是她,試著說明這一點。”
我閉上瞭眼睛。
她竟然輕輕地抬起我的頭,但是我的身體每動一下,胳膊連帶著肋骨都痛苦萬分。
“波。”她輕聲說,好像想把我從睡夢中叫醒似的,“波?你可以做到。告訴伊迪斯來追我。”
她輕輕地晃晃我,我的肺部好像發出瞭一聲嘆息。
“親愛的波,你還剩下不少骨頭——那些大骨頭還有那麼多地方可以弄碎。請按我的要求做。”
我看著她那模糊不清的面龐。她並沒有給我討價還價的餘地。我現在說什麼都救不瞭我,而且還有很多人在危險中。
我小心地搖瞭一下頭,可能伊迪斯能明白我的意思。
“它不想破喉尖叫……”她用怪異的唱腔唱道,“我們是否要讓它尖叫?”
我等著另一聲脆響。
但她反倒溫柔地舉起我另一隻沒有斷的胳膊,把我的手放在她唇邊。這一痛苦和之後的痛苦比起來簡直算不得痛。她完全可以輕而易舉地卸下我的手指頭,但她隻是輕輕地咬瞭一下。她的牙甚至沒有咬得很深。
我差不多動也沒動,她倒是一躍而起,跑開瞭。
我的腦袋砰的一聲砸在地板上,斷裂的肋骨發出刺耳的聲音。我看到她奇怪地移動到屋子那頭,咆哮著,左右搖晃著腦袋。她把攝像機留在我的腦袋這邊,攝像功能仍然開著。
讓我明白她剛剛做的事的第一個兆頭是熱度——我的手指滾燙滾燙的。我很奇怪自己的身體雖然經受著巨大的疼痛,但仍然能感受到手指的熱度。不過我記得卡琳的故事。我知道現在開始瞭的是什麼。我沒有多少時間瞭。
她仍然在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鮮血,是問題所在。她嘴裡沾瞭我的血,但她現在還不想殺死我,所以她現在必須抑制住瘋狂。她的註意力被分散瞭,但是過不瞭多久,鮮血又會吸引她。
燒灼的感覺蔓延得很快。我試著不去註意灼燒感,不去註意胸膛的疼痛。我把手往前一伸,夠到瞭攝像機。我拼盡全力把它舉到盡可能高的地方,然後朝地板砸下來。
突然,我的整個身子朝後飛去,落在瞭一堆鏡子的碎片中。玻璃刺入瞭我的肩膀、頭皮。就好像骨頭又被重新敲碎瞭一遍。不過這並不是我尖叫的原因。
火,點燃瞭被咬的手指——火焰從掌心躥起,燒灼著手腕。這是火,好像又更猛於火——是疼痛,又更甚於疼痛。
與此相比,其他的痛感都不算什麼瞭。骨頭斷瞭也算不得痛,沒有什麼痛能比得上現在這種感覺。
尖叫聲好像是從我體外的某個地方發出的一樣——這是不間斷的哀號,就像動物咆哮一般。
我集中目光,盯著她,看到紅光在那獵人手裡一閃一閃的。她速度太快瞭,我失敗瞭。
不過我顧不上這些瞭。
鮮血順著我的胳膊流下來,在我的胳膊肘下匯成血泊。
獵人的鼻孔放大瞭,她眼神狂野,牙齒露出寒光。鮮血淌在地板上,但在尖叫聲中,我聽不到血滴下來的聲音。她現在無法克制自己,這是我最後的希望。她……終於……要殺瞭我。
她大張著嘴。
我等待著,尖叫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