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越獄

旅順的街邊上佈滿瞭大大小小的樹。櫻花早已經開敗瞭,現在是紫薇花盛開的季節。本莊繁來中國已經多年,他先後任職於北平、上海、奉天,又作為張作霖的軍事顧問隨著奉軍打過直奉大戰,輾轉中國各地。比較起來,旅順是他最喜歡的地方,夏天不炎熱,冬天沒有嚴寒,一年四季海風清鮮,花團錦簇。

此刻,本莊繁在他的寓所裡等待著石原莞爾的出現,一旁的板垣征四郎見他面有不悅,小心翼翼地沒有說話。剛洗過澡的石原莞爾戎裝一新,腰裡挎一把長長的軍刀出現在走廊,整個人變得精神抖擻。進門之前,他看看表,晚上七點四十五分,比本莊繁約定的晚上八點匯報的時間早瞭十五分鐘。他猶豫瞭一下,最後還是輕輕叩門,道:“下官石原求見。”本莊繁的聲音嗡嗡地回復說:“進來。”

石原莞爾進入房間,敬瞭禮,說:“長官,我來早瞭十五分鐘,希望您不介意。”本莊繁有意怠慢石原,視線好半天才從桌子上的地圖移開,看一眼旁側的板垣征四郎,對石原道:“有人告訴我,你是當年帝國陸大最頑劣的畢業生,我甚至想不好,是你來適應我呢,還是我來適應你?”石原莞爾說:“真實的情況是,我是當年陸大第三十期的首席畢業生。”本莊繁“哦”瞭一聲,愛答不理。一旁的板垣征四郎也是陸大的,比石原早兩期,而且在武漢做間諜期間,他是石原的上司。但是他非常欽佩石原,可以說,他是石原的忠實崇拜者。見本莊繁因為石原洗澡而被怠慢的事兒動怒瞭,忙解釋說:“石原莞爾的首席畢業生確實是有檔案記錄的,隻是,在畢業典禮那天,石原君突然被校方降為次席生。”

對於這件事,石原莞爾至今都覺得莫名其妙,他想不起來到底幹過什麼事讓他的首席突然被降級。其實,起因是他畢業的前一年,即1918年,陸大特命檢閱的時候他做過的一件事。所謂特命檢閱就是每年由陸軍元帥或大將代表天皇到各地去檢閱部隊。和平時期,特命檢閱是日本陸軍最重要的事情。那年到陸軍大學來檢閱的是元帥梨本宮守正親王,梨本宮老遠就看著石原莞爾不對勁,石原穿的軍裝實在太寒酸瞭。日軍軍官有兩種軍服,一種是黃呢料子的,一種是卡其佈的。卡其佈的軍裝是平時的著裝,在這種正式的場合,應該穿黃呢料子的軍裝,掛出所有的勛章,顯示出尊重。所有其他人也都是這麼做的,就石原莞爾一個人穿的是卡其佈軍裝,在人群中就顯得格外紮眼。

守正親王特地走到瞭石原面前問他:“這就是你最好的軍裝嗎?”石原莞爾立正敬禮回答:“這就是下官最好的軍裝。”日本人在穿著上面非常講究,甚至可以說煩瑣。這種場合下穿著普通的卡其佈軍裝是一種失禮的行為。別人都有黃呢料子的軍裝,為什麼石原莞爾沒有?不可能的,他明顯是在撒謊。可是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守正親王想不出來,但是明白他是故意的。守正親王不好發作,隻好皺著眉頭不高興地走瞭。邊上的陸大校長河合操少將知道石原莞爾是故意找別扭,是在對他表示抗議,故意讓他難堪。石原為什麼和校長過不去呢?原來石原有個同鄉叫齋藤元宏,在陸軍士官學校高他一期,在陸軍大學還是高他一期,兩人關系相當好,在陸大也住在一起。齋藤和石原的性格也一樣,不喜歡在學校讀死書,喜歡到外面去亂逛,關心的也都是中國問題。但齋藤不像石原那麼有天賦,一亂逛,就落下瞭許多功課。在討論要不要對齋藤實行退學處分的會議上,同意和反對的票數一樣多,結果,校長河合操一票定勝負,齋藤被退回瞭原聯隊。石原對河合校長的這一票表示不滿,於是就找瞭這個特命檢閱的機會來找碴兒發泄。

作為陸大首席生是要接受天皇的接見的,校方上次特命檢閱的時候被石原捉弄過一回,這下不敢再冒險讓石原出現在天皇面前,怕他惹什麼禍丟瞭陸大的人,幹脆就把他降為次席。石原自己一直幹著各種各樣荒唐的事情,但他是不記得這些瞭。

見石原疑惑,本莊繁說:“我來告訴你謎底吧。天皇要出席那天的典禮,校方認為你桀驁不馴,很可能冒犯天皇,所以把你降為次席。”石原莞爾“哦”瞭一聲,說:“不少事情我都該反省。我此前的經歷中,包括去德國留學,很多同事都說我是異類。”本莊繁說:“你是異類啊!異類好啊,據說世上所有的天才,大都屬於異類。”

石原莞爾沾沾自喜。本莊繁表情突地變瞭,說道:“但是這不等於說,凡是異類都是天才。”石原莞爾一下子有點兒尷尬。本莊繁比石原年長十幾歲,又是陸軍大學的前輩、關東軍的總司令,自然要好好教訓一下眼前這個自命不凡的傢夥。他說:“我欣賞你的才華,可是隻要有我在,關東軍就不需要另一個‘大腦’。”

石原莞爾沉默瞭。見本莊繁如此嚴厲,板垣征四郎想緩和一下氣氛,於是小心翼翼地解釋說:“這個‘關東軍大腦’的稱呼,是外界的傳說,來源於下層軍官的阿諛奉承,石原君本人並沒有這樣炫耀過自己。而且,洗澡的事情,請司令官體諒,石原君一路上實在太過艱苦瞭,四十七天沒有洗過澡瞭。”板垣征四郎是深得本莊繁賞識的,所以他的話,本莊繁一般不會給予駁斥。本莊繁本人酷愛泡澡,聽到石原幾十天沒有洗過澡,覺得非常可怕,沉吟一會兒,不那麼生氣瞭,對石原說:“說說你那個《滿蒙生命線》吧,聽說日本正在熱銷這本書。”

不管外面的風雲如何變幻,柴河堡喬日成傢的磨坊一如既往。石磨轟響著,驢在前面拉,喬日成在後面推,一邊推磨一邊哼著小曲兒,其樂融融。吳霜在一旁端著盆往石磨上添泡好的豆子。圓形的磨道帶來平穩過日子的指望,是一種安全感,因為它看上去似乎永無盡頭。

吳霜說:“叔,驢都走不動瞭,你讓它歇一歇吧。”喬日成說:“也是啊。”他把驢卸瞭,把繩子套兒套在自己的脖子上,說:“驢能歇,我不能歇。”吳霜笑瞭,由衷地說:“叔,你可真勤快。”吳霜特別喜歡喬叔的勤勞勁兒。鄉下人可不是誰都勤儉,哪個地方都有懶漢,懶得都能出花兒,花樣百出。柴河堡的蔣大鼻涕就是。那懶得,連鼻涕都不常擦,所以得瞭這麼個外號。他不光是懶,還虛頭巴腦的。一到瞭飯口就挨傢串門兒,看人傢的飯桌上有點兒葷腥就挪不動腿兒,能蹭一頓就蹭一頓。

喬日成見沒過門兒的兒媳婦兒誇自己,美滋滋的,心想自己的那個癟犢子兒子從生下來就鬧人,到現在和爹還一見面就拔犟眼子尥蹶子,兒媳婦兒多會來事兒,多會說話,自己這個老公公當的,嗯,美!一高興,他樂呵呵地就吹上瞭:“哎呀,你知道叔的能耐,學問倒是有,南朝北國,唐詩宋詞,天上的事兒知道一半,地下的事兒全知道。”

吳霜有意哄喬日成高興,說:“那是那是。喬叔說書說得好,咱溝裡鎮上都有一號。話說‘說書唱戲勸人方’,那得有多大學問呢,這可不是一般人能行的。”喬日成雖說聽吳霜贊美自己,還是嘆口氣,說:“可要說真能換倆錢的,還得靠做豆腐。有詩為證:‘夜思千條路,早晨還得做豆腐。’”吳霜一聽就是喬叔臨時胡謅的,還是假裝驚奇地問:“這是誰的詩?”

喬日成說:“你叔的。”吳霜呵呵直樂。喬日成心說那個癟犢子命好,攤上吳霜這麼個好孩子,自己這個爹也跟著借光。要是兒媳婦兒也跟他一樣成天急赤白臉的,我喬大先生後半輩子可就褶子嘍。

吳霜說:“咱錢湊夠瞭嗎?”喬日成撇撇嘴,說:“不夠啊,還得再賣個十板八板吧。”吳霜擔心那個姓李的典獄長收瞭錢不辦事兒,那可咋整。喬日成心裡有數,好歹一趟溝住著,也托人接上捻瞭,七論八論,還能沾點親。吳霜心裡暗暗著急,琢磨著能掙錢的辦法,不過想也是白想,這眼下不年不節的,也沒人找她唱蹦子,哪兒來的錢呢。看著自己油亮烏黑的大辮子,盼著有收頭發的販子來,可是,看樣兒一時半會兒是指望不上瞭。吳霜感嘆喬叔的能耐,不過擔心,說:“喬叔,咱和人傢典獄長攀親戚,人傢能認親嗎?”喬日成才不較這個真兒,他說:“我不指望他認親,他認錢就行。他隻要是嘎巴溜脆把錢收瞭,事兒指定能辦,要是拿錢不辦事兒,整得禿嚕翻掌的,他不怕老傢的鄉親笑話啊?”

本莊繁寓所裡,石原莞爾從內衣口袋掏出裝訂成冊的《滿蒙問題結果案》,呈遞給本莊繁。他這次對滿洲的調查,已經是第四次瞭。

第一次是1929年7月“北滿參謀旅行”,由板垣征四郎和石原莞爾帶隊,隨員有五人,主要課題是研究日軍在哈爾濱附近地區進行攻防戰的問題,並且提出瞭就“有關統治占領地區問題研究”的研究課題。第二次是1929年10月組織的“南滿遼西參謀旅行”,也是他二人率隊。這次旅行的主要課題是,研究日軍在錦州地區進行作戰的問題。第三次是1931年7月進行的“北滿參謀旅行”,仍由板垣、石原二人帶隊。研究課題表面定為《對蘇作戰結局之研究》,實是為瞭對北滿地形進行實地軍事探測。

這次的第四次參謀“旅行”,他們對長春、哈爾濱、海拉爾、洮南、山海關、錦州等地的地形和中國軍隊的軍情進行瞭刺探,以此為基礎,制訂瞭侵略中國東北的作戰計劃。據他們估計,張學良的東北軍約有25萬,其中奉天附近有兩萬精銳部隊,擁有飛機、坦克、大炮等武器裝備,其實當時奉天附近的關東軍隻有1.09萬人,從數量上處於絕對劣勢。由於中東路事件東北軍戰敗,石原莞爾對戰勝東北軍是有足夠的把握的。這個《滿蒙問題結果案》寫下瞭所有重要的結論。

本莊繁隻粗略地翻瞭翻,神情驚愕而亢奮,突然站起,面朝窗外,久不發聲。沉浸在夜色中的旅順燈火幽明,海風徐徐襲來,讓石原莞爾感到很美妙。他靜靜地嗅著清鮮的大海的氣息,享受著即將到來的成功喜悅。板垣征四郎則默默地等待司令官的決定,鐘表滴答,四周安靜得可以隱約聽到哨兵換崗的聲音。

本莊繁算一算,今年是哪一年,板垣征四郎搶著回答道:“今年是昭和六年,也可以說是民國二十年。”本莊繁心說這個急性子,我當然知道。本莊繁其實問的是公歷。石原莞爾說:“公歷是1931年。”本莊繁沉吟半晌,說:“還是不敢想象,也看不出任何征兆,人類會在這一年發生石破天驚的事件。‘支那’有一句古話,叫作‘冒天下之大不韙’。”聽聞此言,石原和板垣互相交換一下眼色,暗自擔憂。

在滿蒙問題上,此二人的意見高度一致。近些年來,從日本政府人員開始,包括關東軍和大陸浪人都有一個共同的說法,要放棄所謂“滿蒙權益”。這個主意不是他們的良心發現,要把從中國掠奪來的東西還給中國。放棄“滿蒙權益”的含義在於“滿蒙權益”這個詞的存在就是在提醒著世人:不管是什麼來歷,日本也隻不過是在滿洲擁有一些“特殊的權益”而已,滿洲,不是日本人的。所以對於日本來說,進入20世紀30年代以後,已經是到瞭要消滅“滿蒙權益”這個詞的時候瞭,他們要直接占領滿洲和內蒙古,石原和板垣就是這群人的代表。

本莊繁重又翻開石原的小冊子,沉吟道:“怎麼才能讓我相信,你這個東西不是輕率的呢?”石原莞爾答:“說來慚愧,還是十三年前,我在士官學校念書的時候,就發出瞭這個宏願。”本莊繁暗自吃驚,冷笑道:“你是說,你在乳臭未幹的時候,就開始思考滿蒙問題?”本莊繁知道石原莞爾可能真是在少年時候就考慮過這個問題,他的博學,是公認的。

板垣征四郎也是陸軍大學畢業的,他第一次來中國是在士官學校畢業後,當時他直接參加瞭日俄戰爭,戰爭中負傷,差點兒丟瞭性命。日俄之戰結束後,板垣回國讀瞭陸軍大學。他見本莊繁不太信任石原,說:“我這個校友可以替石原君做個證明。石原君是這麼說的:‘為我帝國之正義而出師,我雖無才,但終得報國之志。’”石原莞爾聽罷,朝板垣鞠躬致謝,說:“以我當年十六歲的年齡,我對出師的目標隻能說有個輪廓,但這回清晰瞭。”

石原莞爾抓起教鞭在地圖上瀟灑地畫瞭個半圓,說:“無論對日本還是‘支那’,這都是宿命。浩瀚的太平洋阻斷瞭我們,日本要開疆拓土,隻能轉過頭來,向西向南向北。這個時候你會發現,‘支那’的滿洲簡直是上蒼為我們預留的,不是嗎?從日俄交戰開始,滿洲就成瞭日不落帝國嘴邊的肉,咽下它是遲早的事。”

本莊繁問他:“你想過嗎,隻要戰端一起,美國人、蘇聯人、英國人乃至法國人,都會卷進來,參與分肥倒沒什麼不好,怕就怕他們聯合起來,共同對付我們。”石原莞爾說:“這些我都替您想過瞭,您隻要看到第十五頁,就會相信我的判斷。當今世界尊奉的是海盜哲學,沒有誰願意因為‘支那’而惹火上身。”

本莊繁心事沉沉,心想這是一場豪賭啊,賭註太大瞭,再說日本內閣不會任由軍部蠻幹。石原莞爾看出他的心思,他覺得那是內閣那幫文官的愚蠢,不過技術上完全可以牽著他們的鼻子走。板垣征四郎則在一旁暗自慶幸內閣隻有募兵權,沒有統帥權,統帥權在軍部。本莊繁陷入沉思之中,久久沒有發話。

石原莞爾躬身道:“長官,為瞭這一宏願,我等瞭十幾年瞭。眼下是最好時機,如果不一舉解決滿蒙問題,我們將遺恨百年。”墻角的座鐘叮當報時。石原渴盼地看著本莊繁。本莊繁隻是說瞭句:“我該入睡瞭。”石原和板垣答是,躬身退出。

板垣征四郎回自己的寓所瞭,石原莞爾此刻倒不想歇息,他要去街上走走。巖谷川被安排在一間旅館裡,見石原心事重重,就去陪他。石原莞爾默默走著,巖谷川寸步不離地陪著。旅順的市街上除瞭他倆空無一人。石原和巖谷川在灑滿月光的馬路上慢慢走著,想著心事。夜晚的路面,月光如水銀瀉地,馬路一面傍山,一面臨海,空氣清新,令人神清氣爽。

巖谷川見石原眉頭緊鎖,看出來石原和司令官的會晤不是太愉快,小心地說:“您看上去心情很糟糕。”石原莞爾憤憤不平地說:“本莊的官僚氣味甚至比東京那些文官還濃,我非常厭惡!”巖谷川嚇瞭一跳,他知道石原一向隨心所欲無所顧忌,但是沒想到如此大膽。巖谷川小心翼翼地勸道:“恕我直言,即使在背後,您也該喊他長官,畢恭畢敬是陸大的傳統。”石原莞爾一愣,說:“陸大的傳統?這麼說你也是陸大的?”

巖谷川說:“陸大第三十八期,算您的小學友。”石原莞爾不以為然,說道:“聽著,陸大最好的不是這個畢恭畢敬,陸大的精華是使命感!是開疆拓土!”巖谷川一個立正,道:“是!”夜深瞭,四周很沉靜。石原莞爾憑欄眺望,遠山如黛,而他的心中卻是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巖谷川心裡倒是波瀾不驚,他已經聽說瞭花谷正酒後泄密說出的計劃,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花谷正、今田新太郎四個人密謀要炸掉東北軍大營和機場的設想。他相信有這四個人在,無論上方怎樣,事變一定會成功,所以他並不像石原那樣憂心。石原許久不說話,巖谷川問:“學長,您在想什麼?”石原莞爾說:“風光誘人哦……旅順這個地方,我們先人灑瞭太多的血,從19世紀末的中日海戰,到20世紀初的日俄海戰。我知道先人想的是什麼,作為後來者,我們不該辜負他們。”

巖谷川問:“那麼你想過‘支那人’的感受嗎?”石原莞爾不屑地回答:“‘支那人’渾渾噩噩,我用最好的詞形容他們,也隻是一群羊,而且是散羊。我們不必有罪惡感,提攜這個病夫走進東亞共榮圈是我們的責任。”石原撿起一個石子,使勁拋去海面。海面蕩起漣漪。

柴河堡,日子平靜。殘陽夕照,四圍漸有暮色。喬日成樂呵呵地哼著小曲兒,擔著挑子經過吳霜傢。吳霜正在院兒裡喂雞。喬日成吆喝道:“小霜——”吳霜看見喬叔,從院子裡跑出來,一看挑子,知道豆腐賣光瞭,怪不得喬叔樂呵呵的。喬日成心裡藏不住事兒,喜滋滋地說:“你瞅瞅,四板豆腐,全賣光瞭。”喬日成端起挑子上的瓦盆遞給吳霜,說:“這兩塊是留的,給你媽端傢去!”

吳霜欲掏錢,喬日成一撇嘴,不樂意瞭,說:“你喬叔我豆腐賣不出去瞭咋的?”吳霜說:“那也不能總白吃啊!”喬日成一瞪眼說:“少廢話!拿走拿走。自己傢的豆腐,啥錢不錢的,提錢都嫌砢磣。”吳霜心裡一熱,就算以前沒和喬力定親,喬叔傢的豆腐也沒少白吃。喬叔是個好心人,吳霜傢隻有娘倆,她媽眼睛不好,吳霜又是個女孩子,太重的活幹得吃力,喬叔沒少讓喬群來幫著出力。吳霜就接瞭瓦盆進傢。

喬日成到傢卸瞭挑子,把兩扇門合上,覺得不放心,又開門探頭看瞭看,確信院子裡沒人,才把木門咣地劃死,叫道:“渴呀!”喊瞭一嗓子,喬日成就仿佛站在瞭戲臺上,萬眾矚目一般。他去水缸裡舀瞭一瓢涼水,咕咚咕咚喝瞭幾口,而後把兜裡的散碎錢票放到鍋臺上,又去屋裡取瞭個佈袋出來,把裡面的散錢傾囊倒在鍋臺上。他坐在板凳上,在鍋臺上將散錢分開,紙幣放左邊,硬幣放右邊,然後用指頭戳點著數錢。

外面有人敲門。喬日成一驚,躡足到門前扒門縫看,見是吳霜。吳霜說:“叔,是我,還你瓦盆。”喬日成把門開瞭,呵呵笑瞭:“嚇我一跳,還以為讓胡子給瞄上瞭。”吳霜進屋,看見灶間鍋臺上的錢,問:“這是幹啥?”喬日成說:“你叔打小就坐下個毛病,沒事就愛數錢。”喬日成說著給錢扒堆:“這一堆呢,就是天塌瞭也不動,留著,把西屋侍弄瞭,給你們當新房。這一堆,給那個該死的典獄長,讓他吃瞭坐病。剩下這一堆……孩子,叔不好意思,少瞭點兒,你拿去置兩套新衣服,當一回新娘子,別讓人傢笑話咱。”喬日成往吳霜口袋裡裝錢,吳霜死活不要。

喬日成動情地說:“小霜啊,這錢是少瞭點兒,好歹是我的心意,你要瞧得起你叔就收下。”吳霜擺擺手,說:“我不是這個意思,我媽說……”喬日成到底還是覺得喬群押在大牢裡,確實配不上人傢吳霜,沒等吳霜把話說完,連忙說:“明白明白……啥也不說瞭,我知道。你是鮮花,我傢喬三本來就是大糞,這會兒又關進大牢,連大糞都不如。我要是你媽,我也犯合計。”

吳霜心說這不擰瞭嗎,我媽哪是這個意思啊,趕緊解釋說:“不是,我媽說,你掙點錢不容易,怎麼也得給你留個過河錢,萬一有個病瞭災瞭,日子也能挨下去。”喬日成一拍大腿,說:“這話嘮散瞭,等你倆結瞭婚,就算病瞭災瞭,還能不管我嗎?告訴你媽,我喬日成不敢稱鴻鵠之志,養傢糊口的本事還是有的。就算有一天不能賣豆腐瞭,我還可以賣字。”

吳霜心說哎呀媽呀,字還能賣?喬日成見吳霜有點兒不信,就開始吹上瞭:“我每年過春節寫對聯,都能換回仨倆豬頭。豬頭不是錢嗎?不過這是我的看傢本領,我輕易不能用它。”吳霜想樂,喬叔的字也就是幫誰傢寫個對聯,幾乎每年都一樣。“吉星高照旺丁旺財傢富貴,老少平安添福添壽宅榮華。”也就是幾句吉利話,就能換回仨倆豬頭?怎麼可能呢,頂多換一把帶殼兒的炒花生罷瞭。不過真樂出來就不好瞭。吳霜忍住笑意,轉瞭個話題,向喬叔請教治眼病的秘方。

這日喬日成覺得攢夠瞭錢,就去瞭奉天。在一個隻有四張桌子的小酒館裡,他坐瞭下來,要瞭一碟花生米。酒館裡生意冷清,最後隻剩下喬日成一個人。喬日成端著小碗,就著一碟花生米喝酒,目光迷離,自言自語地嘆息:“喬日成啊喬日成,人傢武松三碗酒能打死老虎,你這是第四碗瞭,怎麼腿還哆嗦?不就一個小小的典獄長嗎?別忘瞭,你爺爺的爺爺的爺爺……”

喬日成心虛,想到這兒猶豫瞭一下,心想一個自己編的玩意兒,怎麼自己都信瞭?轉念又一想,不對,還真得讓自己先信,自己信瞭,說出來的話才像真話,才有分量。喬日成挺胸,繼續道:“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前朝的禦前行走,官拜從四品,典獄長算個球啊!來來來,再碰一個……”他舉著酒碗,和對面想象中的喬日成碰杯,嘴裡砰然作聲。

小夥計見他自言自語說話,走過來,納悶地問:“沒喝多吧?你這是和誰呀?”喬日成擺擺手說:“你不懂,別打岔。”小夥計退到一邊,和另一個夥計耳語說:“這人魔障瞭。”喬日成舉著酒碗,壓低聲音道:“喬大先生,再敬你一杯。別怕,你兜裡不是揣著錢嘛。自古以來,官不打送禮的,你沒殺人沒放火,再怎麼,他也不能把你關起來,信不信,反正我信。”他一仰脖,喝瞭滿杯酒,之後把一枚“袁大頭”拍在桌子上。小夥計趕忙說:“這位爺,‘袁大頭’不靈瞭,我們隻認孫小頭。”喬日成掏兜,把印有孫中山頭像的十元紙幣拍在桌子上。小夥計故意為難地說:“沒零的嗎?”喬日成的酒喝到時候瞭,誰都不憷瞭,甩出一副財大氣粗的氣派,嚷道:“全是大票,找錢!”小夥計連忙稱是。小夥計勢利眼慣瞭,一看喬日成挺有錢,馬上恭敬地去櫃臺上找錢。

奉天監獄的典獄長李延慶傢是一幢老式的宅院。喬日成早認過門瞭,借著酒勁兒,壯著膽子拍門。李延慶叼著牙簽出來,見是陌生人,沒好氣兒地問:“誰呀你?”喬日成擠著笑臉,彎腰躬身,說:“典獄長吧?我是柴河堡的喬日成,咱們一趟溝的。”李延慶用鼻子“嗯”瞭一聲,說:“別套近乎,有事啊?”喬日成豎起無名指,說:“不是套近乎,真是不大點兒事……前幾天有沒有人到你傢來過,說起過喬大先生?”

李延慶漠然晃頭,想瞭想,說倒是有人提起過喬豆腐。喬日成趕緊接話說他有倆名,‘喬大先生’是說書時候叫的,‘喬豆腐’是平時大夥叫的。李延慶又重新打量一眼喬日成,漠然地讓喬日成進門。李延慶倒不是和喬日成客氣,他知道喬日成既然有求於自己,那自然是要送錢的,他總不能在大門口收錢讓別人看見吧。

喬日成進瞭門廊,繞過石板屏墻,看見裡面是個整齊的小院。酒勁兒沒過,喬日成壯瞭膽子,一屁股坐在石凳上,說:“我就不進屋瞭,你給大舅倒杯水。”李延慶奇怪地說:“啥?我哪來你這麼個大舅?”喬日成說:“別急啊,”他蹲到地上,撿起一根樹棍在地上給李延慶畫著,說,“一聽你就明白瞭。你大姐嫁給瞭平門老馬傢,馬傢三個兄弟,老二娶瞭柴河堡蔣大鼻涕的老丫頭……”李延慶打斷他讓他別說些沒用的。喬日成的狡猾勁兒上來瞭,問他有沒有這麼回事,李延慶不覺得這跟他喬豆腐有什麼關系。喬日成一撇嘴說:“關系大瞭。”

喬日成繼續在地上邊畫邊說:“這個是蔣大鼻涕。蔣大鼻涕下面有三支,其中一支是我們喬傢的女婿,這麼一來,我就成瞭……你大舅。哎,正兒八經的大舅!”李延慶看看,是有點兒能沾上邊兒。喬日成見對方稍有笑意,又回到石凳上坐下,挺瞭腰板叫喚道:“哎呀,大冷天,水不要瞭,要不還是進屋說吧。大老遠的,給大舅燙壺酒,炒兩個雞子,大舅和你細掰扯。”李延慶這下可變瞭臉色,倒背兩隻手,不耐煩地說:“起來起來,別跟我扯犢子!”

喬日成立馬變得忐忑,站起,躬身跟在李延慶後面。李延慶正面前行,喬日成側面跟進,在院子裡兜著圈子。李延慶看著是耗不過喬豆腐瞭,問他是不是為他兒子的事來的。喬日成趕緊稱是,說:“不大點兒事,對典獄長來說是舉手之勞。”李延慶說:“你應該有耳聞,我李延慶向來秉公辦事,你兒子獲罪服刑,理當遵守獄規……”

喬日成從腰間掏出錢口袋,故意晃出硬幣的響動。李延慶欲躲不躲,說:“你別扯這個,我奉廉潔為圭臬。”喬日成趕緊客氣地說:“別呀,頭一回認親,大舅能空手嗎?”喬日成把錢口袋揣進李延慶的口袋裡。錢入瞭口袋,李延慶的表情和口氣就有瞭改變,假惺惺地感嘆道:“都說鄉情難卻,畢竟是一趟溝的……”喬日成接上去說:“再說還有大舅這一層……”李延慶心說你老眉咔哧眼的還真能扯犢子,八竿子打不著的啥大舅啊,不耐煩地說:“大舅就免瞭。”喬日成附和:“是是,免瞭免瞭。”

李延慶說:“山不親水親,水不親人親,我怎麼也得罩著點,是吧?”喬日成跟著點頭哈腰說:“那是那是。”李延慶擺手送客道:“這樣吧,你回去聽信。”喬日成連忙躬身說:“大舅謝瞭。”說完就後悔瞭,這一聲大舅可別把典獄長惹惱瞭,那錢可就白花瞭。

奉天監獄放風哨子響瞭,犯人們蜂擁而動,喬群坐在一角一動不動。一個犯人給瞭喬群一腳,讓他痛快點倒屎盆子去。喬群回頭瞪瞭一眼。疤瘌此時已經戴上瞭手銬,在一旁偷看張之勇。張之勇發話瞭,說:“喊什麼喊?從今兒個起,屎尿歸你。”那個犯人換瞭笑臉,痛痛快快地答應說:“好嘞,老大。”喬群和張之勇眼神瞬間交會,又躲閃瞭。喬群無言地走出監舍大門。張之勇隨之跟出,沉聲說:“站住!你連舔巴我一句都不會嗎?”

喬群冷著臉揖禮道:“謝瞭,老大。”喬群轉身剛走,張之勇打瞭個響指,幾個犯人立刻來到他身邊。張之勇邊走邊壓低聲音道:“那小子眼裡沒我這個老大,給他來點兒陰的。”幾個犯人心領神會。

奉天監獄院內有幾百個犯人散在院子裡,亂哄哄一片。有的曬太陽,有的排隊上廁所,有的在院子裡跑步,有的聚堆私語。喬群一個人在人群裡發呆。疤瘌經過喬群身邊時,沒頭沒腦地小聲說瞭一句:“加點小心!”喬群愣瞭一下,轉身四望,這時背後有人突然躥上來,用破兜子套住他的頭,接著迎面一個犯人朝他心窩處使勁搗瞭一拳,喬群倒地痙攣。一幫犯人撲上來,一個人踩住他的脖子,其他人發狠地連踢帶踹。張之勇面無表情,在一邊看熱鬧。

哨音長鳴,放風時間結束瞭。在獄警們的吆喝下,犯人們紛紛回牢房。喬群掙紮著爬起來,正打算回牢房,見典獄長李延慶走過來。李延慶厲喝:“79!”喬群站住,緩緩轉身。李延慶說:“到瞭這種地方,你要懂規矩。要是當不瞭大爺,就要學會當孫子。”喬群挺直瞭身子,回答說:“明白。”李延慶打量著喬群,見喬群雖然臉上有傷,但是眉眼之間有一股過人的英氣,再回想喬豆腐那個臊眉耷眼的德行,不禁羨慕起喬豆腐,他怎麼養瞭這麼個頂天立地的大小子!吩咐道:“從明天起,你就是半個自由人瞭。這個院子歸你打掃,還有走廊、茅房、我的辦公室。”喬群鞠個躬,說:“謝典獄長恩典。”

奉天郊外,蔥綠的曠野上,數百日軍正在進行軍事演習。煙塵滾滾,吶喊如嘶,炮聲如鼓,子彈如螢。日軍某聯隊中佐軍官廣瀨植人立在稍遠一點的廢墟上,手持望遠鏡在觀看著演習。在他的周圍,是四五個年輕的日軍少壯派軍官,其中有護旗官巖谷川。巖谷川提醒廣瀨植人說:“隊長,前方的大壩是不可逾越的。”廣瀨植人心裡知道,還是問瞭一句:“為什麼?”巖谷川回答:“按約定,大壩是我們演習的邊界,越過瞭大壩,會引起東北軍的過激反應。”

廣瀨植人居心叵測地一笑,他就是想知道,東北軍到底會有什麼反應。他命令用軍旗發令。軍旗手登高,大幅度擺動軍旗。看到軍旗的日軍山呼海嘯般撲向曠野中的大壩。奉天郊外演習場很安靜。巖谷川覺得奇怪,對方什麼反應都沒有。廣瀨植人有點兒沮喪,五分鐘之前,他以為東北軍會鳴槍示警。三分鐘之前,他判斷對方會緊急出動,設圍堵截,可是什麼都沒發生。巖谷川也奇怪,仿佛日軍打出瞭一記空拳,對方沒有接招。廣瀨植人重又舉起望遠鏡觀察著,喃喃自語道:“那我太失望瞭。”

廣瀨植人話音剛落,奉天郊外演習場大壩的西邊有三騎兵飛奔而來,為首的是軍需官畢老六,他揮手一鞭,將已經沖上大壩的雄井的帽子抽飛瞭。接著又連揮幾鞭,日本兵哇哇叫,紛紛滾下坡底。另外兩個東北軍士兵從馬上滾下,一個舉槍朝天射擊,以示警告;另一個揮動三角小旗,用旗語示意,並高聲喊話:“小日本,這是第七旅的防區,你們不得越界!”

沖到大壩底下的日軍紛紛駐足。日軍軍官朝身邊的翻譯嘟囔瞭一句。日軍翻譯喊話道:“我們是例行軍事演習,你們不得阻攔!”畢老六罵道:“聽著,我們為你們劃定瞭演習邊界,越界就等於進犯中國領土。”日軍軍官揮舉軍刀大嚷:“滾開!大日本皇軍在滿洲不想受到任何限制。”數十日軍沖向壩頂。

畢老六在馬上單手揮槍,直指日軍:“你們別逼我,再逼就玩真的!”此時從大壩北方沖來一支隊伍,如汪洋洪水,另一支騎兵從壩西卷地而來,煙塵滾滾。日軍軍官哇啦叫瞭幾聲,日軍隊伍迅疾後撤。大壩後面觀戰的廣瀨植人一直盯著望遠鏡裡的一切,他默默計算著東北軍的反應速度,陷入沉思。

奉天監獄的院子裡殘留一抹夕陽。喬群掃完瞭院子,發瞭會兒呆,懶散地走去典獄長辦公室。這是一個獨棟的二層小樓,典獄長辦公室在二樓的一側。喬群提著掃帚拾級而上,樓梯是鐵板焊接的,發出空響。喬群挨個屋子探頭探腦。一個房門緊閉,裡面傳來犯人被毆打時發出的慘叫。另一個房門大開,幾個獄警在打撲克。喬群最後在典獄長辦公室門前站定,大聲說:“79號報告!”

李延慶正在看報紙,喬群一聲報告嚇瞭他一跳。他從報紙後面伸出腦袋,問:“來這兒幹什麼?”喬群回答:“你說瞭,你的辦公室也歸我打掃。”李延慶忽然想起似的“嗯”瞭一聲,看見喬群拎著掃帚,問:“用掃帚掃嗎?”喬群換瞭一把笤帚,開始默聲打掃。李延慶的視線一直在報紙上,顯然被報紙上的什麼消息吸引住瞭。他問喬群:“你見過少帥嗎?”喬群答:“見過。”

李延慶斜視著喬群,半信半疑,說:“你小子別跟我扔大個,你一個小兵崽子能見著張學良?”喬群說:“還真見過,他去講武堂視察,還問過我話。”李延慶“哦”瞭一聲,放下報紙,踱步去窗前,似自言自語:“哎呀,咱們這個少帥也是走鴻運瞭。在中原幫老蔣打瞭一仗,就封瞭個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喬群沒接話,開始抹桌子。桌子後面是一排鐵櫃,櫃門半開著,喬群瞥見櫃壁上掛著的一串串鑰匙,鑰匙上面有文字標註:彈藥庫、軍械庫、給養庫、監舍……喬群有一種莫名的緊張和亢奮,視線移開,倏忽間又瞥去一眼。

李延慶面對著窗外,掏出一盒煙,手去兜裡找火。喬群迅疾抓起桌子上的火柴,走過去給李延慶點煙。李延慶顯然滿意喬群的這個動作,誇道:“你小子還挺有眼神兒。”喬群回答說:“您教導過我。”李延慶抽瞭口煙,說:“你想明白瞭?記著,咱們中國人,都得從孫子當起。”喬群胡亂點頭。

窗外秋風蕭瑟,落葉紛紛。李延慶面對窗子感嘆:“亂事之秋啊!”喬群裝作沒聽見,用抹佈擦桌子,眼睛卻朝鐵櫃裡一瞥一瞥。李延慶說:“我在跟你說話。”喬群說:“哦,是,亂事之秋。”李延慶轉身,悠然踱步,念叨著:“報上說,少帥在北平金屋藏嬌。我就不明白瞭,那個趙四小姐哪兒好?再好也是肉,還能鑲金邊嗎?”喬群心不在焉,胡亂附和說:“是,鑲金邊。”李延慶從褲腰上拿下一串鑰匙,其中有一個銀色的耳勺,說:“來,幫我掏掏耳朵。”然後回到轉椅上坐好,閉瞭眼睛,擺出一個很舒服的姿勢。喬群小心地把耳勺探進李延慶耳孔。喬群加瞭十分的小心掏著李延慶的耳朵,李延慶瞇著眼睛,舒服得快睡著瞭。

奉天關東軍駐地密室裡,廣瀨植人帶著巖谷川,向在場的日軍高級參謀僚佐匯報演習情況。其中有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花谷正。石原莞爾問他:“你是想告訴我,東北軍戰鬥意志強悍,足可以和帝國皇軍抗衡的,是這樣嗎?”廣瀨植人回答說:“您如果不相信的話,可以聽聽巖谷川的看法。”巖谷川跨前一步,等待石原發話。石原莞爾表情略有改變,畢竟巖谷川護送他去過旅順,忠心耿耿,他還是更相信巖谷川的說法。他說:“你說吧,護旗官。”

巖谷川回答道:“有人說,東北軍對我們素無防范,錯瞭。下官以為,從張作霖起,東北軍就對帝國皇軍懷揣戒心。至於戰鬥力,以我的臨場判斷,東北軍絕對不可小視。”石原莞爾說:“你讓我失望,這不像護旗官的話。你真讓我太失望瞭。”巖谷川回答道:“我很敬仰您,這個無須懷疑。同樣無須懷疑的是,我對天皇的赤誠。”

板垣征四郎發話說:“你們可以走瞭。”廣瀨和巖谷敬禮出屋。石原莞爾看著滿屋的參謀們靜悄悄的,心想接下來的話題不能讓太多人知道,說:“散會吧。”參謀們大多數走瞭,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沒有走,留在會議室裡。會議室裡隻有他倆和石原瞭。石原關上會議室大門,問:“你們兩個人的意見呢?”

板垣征四郎的意思是他不像石原君那樣把事情想象得那麼樂觀。石原莞爾問他:“你,是動搖瞭嗎?”板垣征四郎回答說:“不是動搖,您的那個‘滿蒙生命線理論’,我板垣是最早的支持者和贊美者,隻是覺得時機也許還不到。”石原莞爾也在反復想是否時機真的還沒有成熟。他又重新分析自己的結論,沉默一會兒,還是認為時機已到。

板垣征四郎見他沉吟瞭半晌,忍不住說道:“且不說內閣有歧見,下層軍官也有抵觸,即使是軍部的精英們,也不全是我們的追隨者。”石原莞爾激動地說:“在陸大第二十八期學員中,你是最具影響力的,你為什麼不動用你的影響力呢?偉大的創見永遠屬於少數人,眾生隻是一群羊,隻要我們站出來,他們會歡呼、會跟從。”花谷正少佐狡黠一笑,俯身說:“兩位學長,我願意頭一個跟從你們,如果這樣說能滿足你們的領袖欲的話。”

石原欣慰地拍拍花谷正的肩說:“我們中不會孤單的,我們的身後是千千萬人。有頭腦的人都能感知,日不落帝國好比一座火山,已經滾動沸騰瞭,我們隻要為它找到一個出口,它馬上就會噴發。”板垣征四郎回答道:“我不能不說,這更像一場豪賭。”石原莞爾說:“這是陳詞濫調!豪賭又怎麼樣?生為軍人,我們不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天嗎?何況我們幾乎沒有什麼賭本。”板垣征四郎提醒他別忘瞭,《大日本帝國陸軍刑法》第35、37條規定,無故擅權命令軍隊進退者,處死刑或無期徒刑或七年以上有期徒刑。石原莞爾哈哈笑,自信地說:“除非我們失敗瞭,否則大日本律法從來不責難勝利者!”

板垣征四郎爭論道:“在結局到來之前,你憑什麼認定自己不是失敗者?我喜歡務實。張學良擁兵五十萬,武器裝備絲毫不比日軍遜色。對方如果奮起抵抗,以目前關東軍區區兩萬兵力,我們很難勝算。真到瞭局勢難以掌控的時候,我們甚至很難在滿洲立足。”

石原莞爾用陌生的眼光看板垣,說:“板垣君,你從前不是這樣子的。在武漢時,我倆曾經盟誓,為瞭日不落帝國,我們攜起手來,驀直前進。”板垣征四郎回答說:“我不會食言,隻是,我要把所有不利的因素都找出來,並且希望你能有力地反駁我。”石原莞爾“嘩”地拔出祖傳軍刀,說:“告訴你,我隻想說一句,對付張學良,我這把祖傳的寶刀派不上用場,隻要竹刀就夠瞭。”說完,石原莞爾轉身要走。

板垣征四郎說:“石原君請等等。”石原莞爾止步。板垣征四郎掏出一支鉛筆,豎在桌子上說:“這樣吧,我們玩個遊戲賭一把好嗎?如果向右倒,我們就動手;要是倒到左面,放棄。當然,放棄是暫時的。”

石原莞爾目光陰沉,說:“你不覺得荒唐嗎?”板垣征四郎回答說:“我的意思是讓天意裁決!”板垣征四郎把鉛筆豎在桌子上,撒手瞬間,鉛筆倒去左邊。石原莞爾神情極其不悅,他對石原莞爾說:“石原君,天意如此,我看還是保持一份耐心吧。”

板垣征四郎骨子裡狂熱地覬覦著滿蒙,他和石原已經制訂瞭一夜之間占領奉天的計劃,而且已經得到瞭陸軍部軍事課課長永田鐵山大佐、參謀本部岡村寧次大佐、東條英機大佐的支持。和石原一樣,他認為滿蒙具有特殊的地位,日本必須徹底確保擁有滿蒙。滿蒙的戰略地位太重要瞭,這裡可以作為日本帝國的第一道防線,退,可以控制朝鮮;進,可以抵禦蘇聯。戰略上,在對俄作戰中,滿蒙是主要戰場;在對美作戰中,滿蒙是補給的源泉。滿蒙的資源很豐富,有著作為國防資源所必需的所有資源,是日本帝國自給自足所絕對必要的地區。他的最終目標,是要把滿蒙變成日本的領土。他比石原更狂妄的是,他不僅滿足於滿蒙地區,還期待可以把滿蒙作為進占中國大陸的根據地。他對日本內閣的反對並不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張學良的東北軍到底會不會像石原分析的那樣不敢還擊,他對此沒有十分的把握。

石原莞爾喃喃地說道:“你若說天意,我無話可說。”但是石原莞爾堅信自己的分析和判斷,那就是張學良絕對不會還擊。此時花谷正“啪”地立正,高聲道:“兩位學長,你們倆要想繼續贏得我的尊敬,就把天意拋到一邊吧!”石原莞爾滿意瞭,他用縱容的眼神看著花谷正。板垣征四郎則沉聲喝道:“你隻是個少佐,不可以這樣和學長講話。”花谷正俯身一禮:“學弟無禮瞭。不過事關大日本的福祉,我願意一個人赴湯蹈火,打響滿洲第一槍。”三個人相互凝眸,半晌無語。

喬日成上山擔瞭些樹枝回來,此刻他在院子裡用一把長柄的大斧把樹枝劈成柴。蔣大鼻涕在院外趴在墻豁口,邊抽煙邊和喬日成搭話。蔣大鼻涕幸災樂禍滿臉笑意地說:“聽說你老小子讓人給扔到號子裡瞭?”喬日成抬頭看他一眼,心說蔣大鼻涕就是這麼硌硬人,誰煩什麼嗑,他就嘮什麼嗑。喬日成不應答,繼續劈柴火。蔣大鼻涕說:“哎呀,你也夠糟心瞭。剛埋瞭一個,這才幾天啊,老小子又給抓進去瞭。你說你也沒幹啥壞事啊,老天爺怎麼就看你不順眼呢?”

喬日成心說老天爺現在是迷糊著瞭,等老天爺迷糊夠瞭,睜開眼睛,我老喬傢的好日子就來瞭。別忘瞭我兒媳婦兒是吳霜,哼,你就眼饞吧。不過喬日成不愛得罪人,就順著蔣大鼻涕說瞭一句:“沒辦法呀,我是喝涼水都塞牙,算我倒黴。”蔣大鼻涕高興地笑瞭,掐瞭煙蒂,溜達進瞭院子,說:“看你,怎麼跟我似的,你就是個倒黴蛋。我倒黴,是我祖上沒積德,可你是貴族,祖上有個什麼行走……”喬日成說:“是禦前行走。”

蔣大鼻涕譏諷道:“別說行走,就是禦前跑跑又怎麼樣?你老小子不是照抓照關!”喬日成想起兒子的話,咱得倒驢不倒架,於是扔瞭長柄斧,從煙口袋裡掏出煙末,蹲在地上卷煙,小聲說:“不是跟你吹,我一句話,典獄長給足瞭我面子!”接著貼耳道來,“賞瞭他一個美差。這事你知道就行瞭。”蔣大鼻涕說:“你得瞭吧,監獄能有啥美差。”

喬日成一指院子裡的雞,說:“這你就不懂瞭吧,就跟溜達雞似的,整天拿把掃帚在院子裡晃悠,說是做雜役,閑得屁一串一串的。”蔣大鼻涕似信又疑地說:“事到如今,你還撐著?”喬日成說:“典獄長跟我傢沾親,不信你去問。”喬日成吹慣瞭,按他的吹法,他身上的虱子都是雙眼皮兒的。他一指院子裡的坯垛草垛,說:“瞅見沒?我料都備好瞭,過幾天就侍弄房子,等年根底我兒子出來瞭,我就張羅給他娶媳婦。”

蔣大鼻涕問傢裡還有沒有剩豆腐,喬日成心說你就舔著臉吧,見天兒管人張嘴要,也不嫌砢磣,喬日成心裡不太樂意,倒也不好回絕,回屋取瞭一塊豆腐,給瞭蔣大鼻涕,說:“你可是賒瞭我三年的賬瞭。”蔣大鼻涕尷尬地笑著說:“也是手不順,小半年瞭,坐到牌桌上就是個輸。”喬日成開始教訓蔣大鼻涕:“論嫖論賭,我不行;講過日子,談經論道,你指定不行。”

奉天監獄的監舍裡,鋪上的犯人多已入睡,隻有背靠背的張之勇和喬群在竊竊私語。張之勇打聽喬群上典獄長辦公室打掃衛生的細節,突然翻身:“等等,你剛才說什麼?”喬群有點兒困瞭,犯著迷糊說:“我說道典獄長問我趙四小姐是不是鑲金邊兒。”張之勇輕輕給瞭喬群一個嘴巴,喬群清醒瞭許多。張之勇說:“不是這句,你剛才說什麼?鑰匙?”喬群想起來瞭:“哦,鑰匙。鑰匙都鎖在他三號櫃子裡。”張之勇問:“你怎麼知道的?”喬群說:“櫃門開著,我看見瞭。”

張之勇一點兒困意都沒瞭,忙問:“有倉庫的鑰匙嗎?”喬群點頭打瞭個哈欠:“有,所有的鑰匙都有。”張之勇的眼睛在暗夜裡發出幽幽的綠光,半晌無語,見喬群欲睡,又把他捅醒瞭。張之勇說:“別睡,陪我嘮會兒小嗑。”喬群說:“我眼皮睜不開瞭。”轉身去睡。張之勇掐住喬群的頭發來回晃,說:“清醒清醒,有事兒,不能睡!”喬群晃晃腦袋,盡量清醒,問:“嘮啥?”

張之勇說:“我對不起我媽,她都七十多瞭,還有病,活不瞭幾年瞭。”喬群說:“我早就沒媽瞭,哥也死瞭,還有一個爸。”張之勇絕望地看著棚頂說:“你有盼頭,我是長刑,沒盼頭瞭。我再王八蛋,也得給我媽送個終吧!”末尾這句讓喬群心裡一動,但他沒有表現出來。張之勇摸摸索索,不知從哪兒摸出一支煙卷,折斷,另一半給瞭喬群。

喬群問:“有火嗎?”張之勇說:“鉆木取火。”張之勇先把煙灰撒在捻成絲的破棉絮上,然後用兩塊火石輕輕捻動,再輕輕地吹,居然把棉絮引燃瞭。兩個煙頭在暗淡的月光裡一明一滅。半晌,張之勇在黑暗中抓住喬群一隻手,用力搖瞭搖,說:“兄弟,求你個事兒。”喬群說:“你說。”張之勇欲說還休,撒開手說:“算瞭。”

喬群心裡透明,壓低聲音問:“你是不是要偷鑰匙?”張之勇撲騰一下坐起,把聲音壓到最低道:“算你腦袋瓜靈,偷瞭鑰匙,咱們倆沒準兒能溜達出去。”喬群指指炕上的疤瘌說:“何必偷呢,找他啊,他是鎖王。”張之勇說:“問過疤瘌瞭,他不想,他隻有三年刑。再說我也看不好他。幹這事,我要找個強手。”喬群說:“我更犯不上,我的刑期九個月,能熬過去。”

張之勇在黑暗中發狠說:“你熬不過去!我讓弟兄們天天折磨你,讓你度日如年,生不如死。”喬群說:“你威脅我?”張之勇帶著笑意:“不是威脅,是抬舉!我看好的人,不管男女,都跑不瞭。我吃人飯不拉人屎,不能得罪的。”

兩個人在黑暗中彼此凝視。張之勇突然從鋪下抽出一把刀,架在喬群的脖子上喝道:“給個痛快話!”不少犯人醒瞭,紛紛坐起,有幾個要過來當幫兇。張之勇見狀說:“都別過來,死覺!”喬群坐直瞭,讓喉結對著刀尖,一動不動地說:“你是不知道我的脾氣。我吧,吃軟不吃硬。你要想殺我,就試試。想求我,就對我好,來硬的,指定不行。”張之勇冷笑說:“在這個號子裡,我是王。我隻要一句話,大夥兒就能把你踹扁瞭。”

喬群“噓”瞭一聲,視線轉去門外,說:“狗子過來瞭。”趁張之勇轉頭之際,喬群迅疾出手,一個扳腕將對方的刀奪下。張之勇驚恐之際,喬群卻把刀重又塞進鋪底下。走廊裡真的傳來瞭腳步聲,接著牢門咣地開瞭,犯人們紛紛倒下裝睡覺。獄警打著手電筒進屋,光束從每人臉上劃過,最後槍口直指張之勇和喬群:“你倆咋回事?詐屍啊?”張之勇緊張地看著喬群。喬群說:“沒事兒,睡不著,我們哥倆嘮幾句小磕兒。”張之勇一臉歹相,笑著附和說:“我跟他講逛窯子的事兒呢。”獄警呵斥道:“睡覺!”

獄警出屋瞭,屋子裡復歸沉寂。張之勇挨著喬群躺下,將一支煙點著,塞進喬群嘴裡,說:“哎,你也知道我不是好鳥,我當過胡子,偷過,也搶過,我傢炕洞裡還藏有幾百塊大洋。”喬群一愣。張之勇狡黠地眨動著小眼,說:“嚇著你瞭吧?跟你說,要是出去瞭,我分你一半,咱倆到北市場,白天喝點兒小酒,晚上逛逛窯子。哎呀,那可是神仙過的日子。”喬群的心似有所動,依舊沒有吭聲。

張之勇轉而小聲地哀求說:“兄弟,算我求你瞭,看在我老媽的分上,她想我想得把眼睛都哭瞎瞭。我媽還能再活幾年呢,我怎麼也得給她送個終啊!兄弟我千錯萬錯,你就大人不記小人過,看在我那老媽的分上,幫兄弟一把吧!”喬群一邊聽張之勇哀求,一邊想著吳霜,吳霜她媽的眼睛也是哭壞的,想起爹,還有死瞭的二哥喬力,想起東北軍的學員把爹打倒在地上,一幕一幕,心裡翻江倒海,隻是沒有吭聲。

張之勇說:“我都求你半天瞭,你倒是放個屁啊!”喬群嘆口氣說:“聽村裡人說,我媽也為我哭瞎過眼睛。”張之勇說:“那咱倆就是一個藤上的瓜,我認你做兄弟行不?”不待喬群回答,張之勇拉起喬群,雙雙跪在鋪上,沖南磕瞭三個頭。接著,張之勇跳起,咳瞭幾聲,連踢帶踹,把犯人們都弄醒瞭。張之勇說:“都滾起來,滾起來!下地下地。”

一個犯人迷迷瞪瞪地問:“老大,大半夜的,你這是幹啥呀?”張之勇說:“改朝換代瞭!”張之勇把自己的行李從炕頭搬出,又把喬群的行李卷搬過去,說:“聽著,從今兒個起,我睡二鋪,他睡頭鋪。你們都過來,跟我拜老大!”一大幫人都跳下地。張之勇讓喬群端坐在鋪上,教他擺瞭姿勢,之後下地,撲騰跪下一條腿。一幫人也都單腿跪下。

喬群坐在鋪上,笑嘻嘻的。張之勇對眾人喝道:“三叩首!”大夥兒跟著磕頭。張之勇說:“你們以後學我,每天侍候我兄弟。”張之勇跳上板鋪,為喬群捶肩捏背,幾個犯人則紛紛給喬群按腿捏腳。喬群心裡說你們就這麼沒有脾氣啊,他讓幹啥就幹啥!

喬日成做好瞭豆腐,趕著馬車,到瞭奉天,經過日本關東軍駐地營區門口,剛好一輛吉普車駛來,從車上走下廣瀨植人和巖谷川。廣瀨植人示意馬車停下,掀去蓋佈,見是水嫩嫩的豆腐,用刀尖紮瞭一塊,品嘗瞭一會兒,豎起大拇指贊道:“這是我吃過的最好的豆腐!”廣瀨植人給瞭巖谷川一個眼神,掉頭去瞭營房。巖谷川說:“我們隊長誇你的豆腐呢。”喬日成心裡不屑,說:“還用他誇嗎,我的豆腐叫肉不換。”

巖谷川朝值勤的兩個日本兵招手,讓他們卸車。兩個日本兵沖上來卸豆腐。喬日成站到馬車上甩瞭個響鞭,喝道:“操,沒王法瞭,這是你們日本傢嗎?”兩個日本兵竟然沒敢動。巖谷川客氣地說:“掌櫃的,你誤會瞭,我出錢買。”喬日成說:“不賣,我這豆腐是送給奉天監獄的。”巖谷川說:“別開玩笑,中國監獄不會給犯人吃豆腐,我願意出高價。”

喬日成心活瞭,說:“我的豆腐跟肉價一般高,你幹嗎?”巖谷川說:“你憑什麼?”喬日成說:“我說瞭,我這豆腐叫肉不換!知道中國有句啥話不?‘想長壽,多吃豆腐少吃肉。’”巖谷川神情陰鬱地盯著喬日成,他聽懂瞭喬日成的話,點點頭。見他點頭瞭,喬日成擺擺手,讓日本兵卸車。

奉天日本關東軍二十九聯隊駐地營區,日本兵在院子裡緊急列隊,一個個神情肅穆,其中有雄井。稍遠處,一架留聲機正在播放日本歌曲。廣瀨植人手握一柄短刀來到隊伍前,問:“誰知道這個曲子的歌詞?”場上無人回答。

廣瀨用手一指雄井說:“你,回答!”雄井出列,大聲背誦歌詞:“人間五十年,與天相比,不過渺小一物;放眼天下,海天之間,豈有長生不滅者。看世事,夢幻如水,任人生一度,入滅隨即當前。”在雄井的吟誦中,兩個日本兵在地上鋪一塊墊佈。廣瀨植人眼睛微閉,陶醉在音樂之中。過瞭一會兒,廣瀨植人嘆息道:“這樣美妙的詞曲,用來做剖腹自殺的配樂是再好不過瞭。”說完,話鋒一轉,高聲道,“聽口令,跪下!”成百士兵紛紛跪下。

跟著搬運豆腐的喬日成到瞭夥房,從夥房看出去,見日本兵跪成一大片,一個個手裡握著木刀,驚詫地問:“這是幹什麼?”巖谷川說:“是剖腹訓練。”喬日成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朝自己肚子上比畫瞭一下:“怎麼,割肚子?”巖谷川點頭說:“割肚子不好聽,是剖腹。”喬日成感嘆:“哎呀,今天算開眼瞭,長這麼大,還沒見誰練習割肚子。沒事閑的嗎?”

巖谷川說:“你們‘支那人’不懂,這是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巖谷川把五塊大洋拍到喬日成手裡:“記住,我可是按肉價給的。”喬日成趕忙說:“謝謝皇軍。”喬日成剛要走,又被巖谷川喊住瞭。巖谷川問:“我怎麼找你?”喬日成奇怪:“你找我幹什麼?”巖谷川說:“我們隊長要是吃好瞭,會成為你的大主顧。”喬日成說:“好啊,我給你留個地址。”巖谷川掏出鋼筆,喬日成在卷煙紙上寫瞭地址,給瞭巖谷川。

營區裡的廣瀨植人突然從刀鞘裡拔出短刀,在隊伍中遊走。他訓斥道:“你們來到滿洲,都將成為武士,而剖腹是武士的必修課。關於這一點,你們誰還有疑問嗎?”雄井舉手問:“隊長,我不明白,有什麼理由一定要剖腹自殺呢?”廣瀨植人回答道:“按日本古老的說法,人的靈魂宿於肚腹之中,如果要展示你的靈魂,沒有比剖腹更好的方式瞭。懂我的意思嗎?”雄井回答:“還是不懂。靈魂難道不可以表白嗎?”廣瀨植人怒喝道:“你是豬!表白是女人的方式,武士隻能剖腹。”廣瀨轉而對眾人訓話道:“聽著,如果你丟失陣地,引咎自責,那你就剖腹吧;如果你不幸被擒,備感羞恥,那就剖腹吧;如果戰鬥失敗,你無法面對國人,那就剖腹吧;如果你的死能挽救同僚和上司,那就剖腹吧;如果主君必死無疑,你若對主君表示忠誠,那就先行一步,剖腹吧。聽懂瞭嗎?”士兵齊聲回答:“懂瞭。”

廣瀨植人回到墊佈上跪下。喬日成此刻從隊伍一側經過。他幾步一回頭,看廣瀨植人做著示范。廣瀨植人晃動手裡的匕首念道:“剖腹分一字、二字、三字和十字,最霸氣的是十字法。”廣瀨植人撩開衣襟,舉起匕首對準自己的左腹說:“十字法是這樣,”他指著自己的腹部,“在這兒,從左腹部一刀紮進去,橫著過來,劃向右面,再抽出刀來,從胸口的胸骨下端刺入,劃向下面,到下腹,這樣,形成一個十字,然後抽出刀來,對著自己喉嚨的方向刺進去。這個十字法主要是要剖開自己的肚子,讓大日本帝國看到你的一顆紅心。”

隊伍中的雄井閉瞭下眼睛,握刀的手有點兒發抖,身子也微微顫動。廣瀨植人發現瞭雄井的變化,訓斥道:“聽著,剖腹不能閉眼睛,這有礙武士的英雄氣概。”雄井睜開眼睛,強作鎮定。廣瀨植人繼續說道:“身子一旦倒下,隻能倒向正前方,這才叫優雅。假如你有足夠的勇氣,恰好敵人就在你面前,你還有一件事可做,那就是掏出你的腸子肚子,把它們拋向敵人。”雄井又閉瞭下眼睛,身子大幅度地抖動著。廣瀨植人站起走過去,雙手拎小雞一樣提著雄井的衣領。眾目睽睽之下,一縷尿液順著雄井的褲管流出來,濕瞭一地。隊伍中哄笑起來。廣瀨植人一聲喝:“像你這樣的懦夫,是不配剖腹的!來人!”幾個日本兵出列,將雄井一頓暴打。

看熱鬧的喬日成雖然不懂日本人說什麼,卻深受刺激。他倒是不害怕,就是覺得惡心,心裡說這叫什麼事兒啊,回去說給人聽,誰信呢?沒事兒練習切自己的肚子,這不是糟踐自己嗎?正琢磨呢,一個值勤哨兵跑來把他轟走瞭。雄井在地上滾動著,哀號著,尿液漸而細成一絲,直至無聲,身體癱成“大”字,絕望地想這是第四十八次挨打。他敢肯定,這不會是最後一次,不會。

奉天監獄典獄長李延慶辦公室裡,隻有李延慶和喬群兩個人。秋天的陽光透過窗戶,照得李延慶很愜意。他其實並不放松,面對窗子,看著院裡放風的犯人,倒背的手裡握著一張報紙。喬群幽靈一般地擦地,在經過洗手盆時,他動作極其敏捷地將一小塊肥皂塞進鞋幫裡,而後慢慢移向靠墻一側的櫃子。他盯著3號鐵櫃的鑰匙眼兒上掛著的一串鑰匙。

李延慶放下報紙,拿起望遠鏡,面對著窗子,看瞭一會兒,開口瞭,說:“那個張之勇怎麼樣?”喬群手拿抹佈剛伸進鐵櫃,聽此言微微一抖,轉身道:“人挺好的。”李延慶目光盯著窗外,發話道:“你給我盯著他,我得到密報,這傢夥想越獄。”

喬群大吃一驚,心裡說風聲這麼快就走漏瞭?他來到窗前,看見院子裡亂哄哄的,張之勇沿著院子的裡墻在跑步。喬群有些心虛,深吸幾口氣,定瞭定神,用餘光觀察著李延慶。李延慶嘴裡叼著煙,一隻腳蹬著窗臺,視線一直在院子裡梭掃。他舉起望遠鏡,長久註視著院裡的犯人。喬群心想看來要提醒張之勇提防他的弟兄們瞭,以後再做仔細打算。

監獄大門開瞭,一輛給養車駛進院子,停在監獄南角的倉庫前。跑動中的張之勇瞥瞭一眼汽車,心裡不停地盤算著。喬群也在李延慶身後看著汽車,和張之勇一樣,他也盤算著。他轉頭再看墻上的掛表,掛鐘的時針正指9點15分。李延慶說:“三年前,我破獲瞭一起越獄案。知道我是怎麼發現的嗎?”李延慶一拍手裡的望遠鏡,說,“我看見有兩個傢夥秘密傳字條,我把這個字條拿到瞭。”喬群心裡一驚,沒有答話。李延慶說:“哎,我在跟你說話。”喬群趕緊回答說:“我正聽著呢,您接著說。”在李延慶絮叨的時候,喬群在他身後三米遠的地方,摘下鐵櫃裡的鑰匙,迅疾地按在肥皂上,又把鑰匙掛回原處。

李延慶說:“我得到瞭那兩個犯人傳遞的字條,上面寫著‘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喬群說:“報告長官,好像是杜牧的一首詩。”李延慶略感意外地說:“哎呀,你也懂詩?”喬群說:“不敢不敢,我不過讀瞭四年私塾。”

李延慶得意地回憶著:“別人看,是詩;我看,是他們越獄的暗號。清明那天早上,我架起瞭五挺機槍,他們剛要舉事,被我一網打盡。”李延慶言罷死死盯著喬群。喬群不敢錯開對方的眼神,心裡說你看吧,老子從小跟我爹撒謊,謊話張嘴就來,你誑不出我什麼話來。喬群若無其事般穩穩當當地站著。

李延慶奸笑一聲說:“我還有密報,說你和張之勇關系不正常。”喬群說:“他打過我。”李延慶說:“可是最近他把牢頭讓給瞭你,憑什麼?”喬群說:“我也打過他,單挑,他不行。”李延慶說:“扯淡!那傢夥江湖上有一號的,沒見他怕過誰。”喬群說:“本來他不怕我,單挑他吃虧,完事兒他讓人黑我,半夜我趁他睡著瞭揍他,一來二去打個平手。後來他知道我有您罩著,他才讓我當牢頭。他怕的不是我,而是您!”李延慶聽罷,覺得是這個道理,得意地笑笑,說:“這就對瞭,你告訴他,別錯打主意,他再厲害也是個雛兒,可我,是打獵的。”

一個警察敲門進來:“報告典獄長,一個叫喬日成的要見您。”李延慶看瞭看喬群,說:“讓他進來。”警察出屋後,李延慶朝喬群一擺手,意思可以走瞭,碰到你爹不要廢話,我已經給足面子瞭。喬群道瞭謝,離開典獄長的辦公室。

監獄辦公區的走廊裡,喬群撞見瞭老爹,他打瞭個歡快的口哨,又做瞭個鬼臉,這讓喬日成既驚訝又興奮。喬日成小聲說:“你這是……”喬群小聲道:“托您的福,給典獄長打掃衛生。”喬群把老爹拉到緩步平臺,此處是一個死角。他把按瞭鑰匙印的一小塊肥皂塞進老爹口袋,小聲囑道:“肥皂上有鑰匙印,你到街上,照這個給我配把鑰匙,再買一罐大醬,把鑰匙藏到大醬裡,回頭交給門衛一個姓唐的警察。聽明白瞭?”喬日成警惕地說:“明白是明白瞭,你小子想幹什麼?”喬群說:“別問那麼多,這事成瞭,我會提前釋放。”喬日成說:“我還是不明白。”

樓道裡傳來腳步聲。喬群說:“明白就記住瞭,快去吧,咱倆別多說瞭,典獄長等你呢。”喬群往下沒走幾步,忽聽老爹“哎喲”一聲,他嚇瞭一跳,又折身跑上去問:“怎麼瞭?”喬日成手撫右眼:“我這個眼皮跳。”

喬群埋怨道:“你這一驚一乍的,嚇我一跳!這麼點兒事兒就大呼小叫的,也不看看是什麼地方?!”喬日成小聲說:“我這回可是嚇著瞭。我剛從小日本的兵營出來,你猜我看到什麼瞭?一大幫鬼子用刀練習割肚子。”喬群說:“割肚子幹啥?”喬日成說:“不是真割,是練習。”接著比畫一番,“當時我沒覺得害怕,就是惡心,這會兒是有後勁兒瞭,才覺得嚇人,完事兒我就眼皮跳。”喬群說:“小日本有毛病。”就下樓瞭。

喬日成找到瞭獄長辦公室,看見李延慶,喬日成探頭探腦地進來。李延慶說:“你看見你兒子瞭?”喬日成說:“在門外頭遇上瞭,您的大恩典啊,這回我放心瞭。”李延慶看他空著手,問:“你的豆腐呢?”喬日成心說我可不能承認把豆腐賣瞭,就說:“也是不巧,做瞭四板豆腐,讓小日本半道劫走瞭。”見李延慶不悅,喬日成從口袋裡掏出一個牛皮紙包,放到桌子上。喬日成四下看看,悄聲說:“這個比豆腐好。”

李延慶看看,捏一捏:“這是什麼?”喬日成壓低聲音,親昵地說:“大煙泡。”李延慶笑容綻放,心說你個老小子,知道老子有啥嗜好。見喬日成按著右眼,李延慶問他的眼睛怎麼瞭。喬日成說:“估計是嚇著瞭,眼皮跳。”喬日成比比畫畫地說一大幫小鬼子用刀練習割肚子。李延慶說:“這事兒啊,以前就聽說過,沒真見過。”

喬日成給李延慶送完瞭大煙泡,從監獄出來,走進一傢鎖店,摸出兒子給的肥皂片,配鑰匙。老板看一眼肥皂上的鑰匙印,用懷疑的眼神盯著喬日成,問是誰的鑰匙。喬日成說還能誰的,我的。老板嘀咕這樣大號的鑰匙,他還是頭一次見。喬日成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跟夥計絮絮叨叨說著剖腹的事兒。他連比畫帶說:“我也是頭一次見,一大幫小日本,跪在太陽底下,咔、咔、咔、咔……”老板說:“咔咔什麼?”喬日成說:“割肚子啊。看得我眼皮跳!左眼跳是財,右眼跳是禍啊。”真是像喬日成最初預計的一樣,這事兒說出去,誰也不信。小夥計在老板耳邊嘀咕說:“精神病。”

晚上,一個獄警站到牢門前喊:“79。”喬群站起應道:“到。”獄警遞進一個紫色的小壇給喬群,說:“你傢裡人怕你嘴裡沒味兒,給你送來一壇大醬。”喬群接瞭醬壇子,謝過。

入夜,牢舍裡一片鼾音。喬群輕輕翻身,將身邊的張之勇捅醒,問他有煙沒有。張之勇揉揉眼睛,跳下地,不知從什麼地方摸出半盒煙,抽出一支塞進喬群嘴裡。喬群將含在嘴裡的煙一翹一翹,管他要火。張之勇忙去找火石,好不容易才擦著,有點兒生氣,心裡罵你小子還蹬鼻子上臉瞭,不過盡量克制著,忙擠出笑臉給喬群點煙。喬群故意發感慨說:“還是當老大好啊!你還別說,我老大才當瞭不到三天,已經上癮瞭。”

張之勇把一口煙吐在喬群臉上,帶有挑釁意味地說:“你老大也不能白當,你當我真怕你?”喬群在黑暗中摸出一把鑰匙,在空中晃動,壓低聲音道:“瞧見沒有?這是什麼?這就是倉庫的鑰匙。”張之勇眼睛一亮,欲接鑰匙,喬群卻閃瞭,另一隻手舉著手槍對準張之勇的腦殼道:“以後對我說話客氣點兒。”張之勇傻眼瞭,立馬倒地磕頭,說:“你是老大,真的,你是老大,我張之勇服瞭。”

喬群收起槍說:“隻要我高興,明天咱倆就可以撒丫子。”張之勇到底在牢裡待瞭多年,經歷的事兒多,仔細一想,說:“完瞭,等不到明天瞭,李延慶今晚就會發現鑰匙丟瞭。”接著罵喬群說,“你他媽的這不是在找死嘛!”喬群說:“這你就不明白瞭吧,這是我托人在外面配的鑰匙,他李延慶累死都想不到。”張之勇呆瞭半晌,琢磨一番,覺得沒戲。牢門打不開,弄把倉庫鑰匙有個屁用?喬群不理他瞭,說:“你就別管瞭,我是老大,都聽我的吧。還有,除瞭你我,別讓任何人知道,走漏瞭風聲一切都完瞭。”張之勇想破瞭腦袋也沒想出來喬群有什麼主意,索性不想瞭,睡覺。

喬日成傢的院子裡,四五個農人正在幫喬日成修繕房子。一輛馬車停在院外,從車上跳下打扮一新的吳霜。騎在房脊上苫房的蔣大鼻涕喊:“小霜,紮鼓得這麼俏,去唱蹦子呀?”吳霜最煩他,假裝沒聽見,沒有答話,徑直進屋。喬日成在喬群的西屋裡,頭頂藍緞子瓜皮小帽,身著藍緞小褂,正在對著破鏡子左照右照。見吳霜進屋,喬日成問她:“看你喬叔這一身行不?”吳霜點頭稱贊道:“挺體面的,一點兒看不出是鄉下人。還有,馬車來瞭。”喬日成拎著包邊出屋邊嘀咕:“城裡人都是狗眼看人低,你不弄身行頭,他往你脖子上拉屎。”吳霜嫌惡這些詞兒,就撒嬌說:“叔,你別老這麼些屎尿屁的,整得惡心巴拉的,這哪像是有文化的人愛說的話?”喬日成說:“行行行,以後你喬叔註意。咱也是喬大先生,不整這些個直吧愣蹬、埋瞭咕汰的詞兒。”說罷,兩人出瞭房門。

喬傢房頂上有三五個農人在苫房。喬日成朝房上喊:“蔣大鼻涕,你幫我照看一下,明晚回來,我請你吃水豆腐。”蔣大鼻涕說:“你這是去哪兒浪啊?”喬日成說:“進城,看我老小子,順便給小霜買幾身新衣服。”蔣大鼻涕站在房上喊:“你那小子頭年兒能出來嗎?”喬日成心說你個癟犢子玩意兒,竟說些喪氣話。我兒子頭年兒出來那是一準兒的。我不跟你說瞭嗎,咱城裡有人。想瞭想,別和他說這些沒用的,他再出去傳點兒啥話,這事兒別整禿嚕瞭。喬日成讓吳霜先上馬車,吳霜坐穩瞭,他一屁股坐上馬車,他們催馬揚鞭,去瞭奉天。

奉天監獄的院子裡,正是放風時間,數百個犯人湧動在闊大的院子裡,如蟻攢動。在院落南角,喬群裝作打掃院子。他觀察獄警的視線,把晾衣繩上的一條床單調整瞭位置,以作遮擋,而後一隻手把自制的鑰匙插進倉庫的鎖頭。但是,足有一分鐘過去瞭,鎖頭還是不開。喬群急得額頭冒出瞭汗。恰在這時,晾衣繩被掀開瞭,露出疤瘌的臉。喬群驚瞭一下,疤瘌顯然明白喬群在幹什麼,迅疾放下床單。

疤瘌四下看看,見沒誰註意他,又轉身,從兩個床單的縫中鉆出,接過喬群的鑰匙說:“開鎖是巧勁兒,不能急。”疤瘌擺弄幾下,隻聽“咔嗒”一聲,鎖頭開瞭。喬群說:“好兄弟,一起跑吧。”疤瘌晃頭說:“我不想冒險。”喬群說:“你等等,再幫個忙。”喬群鉆進倉庫,一分鐘後張之勇也溜瞭進去。喬群從門縫朝疤瘌招手,疤瘌會意,輕輕掩門,把倉庫的鎖頭重又鎖上。喬群和張之勇躲到亂糟糟的給養物資後面,隻探出兩個頭。喬群把一根木棍立在箱子上面,從窗子裡投進的陽光將木棍的影子剪貼在墻上。張之勇不知作何用,問:“這是幹什麼?”喬群答道:“測算時間。”張之勇奇怪:“現在是幾點?”喬群看木棍的影子說:“九點過瞭。”張之勇說:“九點?每天這個時候,給養車已經進院瞭。”喬群說:“你還不笨。再過五分鐘不來,我們倆就會被發現。”張之勇摸出匕首說:“那就隻能玩命瞭,你那兒一把槍,我這兒一把刀。”喬群嬉皮笑臉地說:“我那是肥皂做的槍。”張之勇“啊”瞭一聲,一屁股坐在地上,一臉絕望:“完瞭,喬群,我以為你真有槍,這下你把我害慘瞭。我要知道是假槍,就不扯這個瞭。”喬群拽著張之勇的脖領子,惡狠狠地威脅他說:“想不扯都晚瞭,你給我起來。”

忽然一陣引擎響,兩人從庫門的縫隙中發現一輛軍用卡車闖進監獄大門,忙躲起來,之後是開鎖的聲音,汽車的後屁股倒進庫房。兩個押車獄警開始卸物資,桶裝的豆油、袋裝的玉米面,還有其他物品。然後開始回裝麻袋、箱子等一些物什。

此刻喬日成和吳霜從商店裡出來,回到停在巷子裡的馬車上。喬日成吩咐車夫說:“走,去西關大獄。”隨著一聲鞭響,馬車顛起來。吳霜掏出剛買的紅圍巾,圍在脖子上,又摸出小圓鏡暗自欣賞。

喬日成看見吳霜俊俏的樣子,心說那個癟犢子命真不錯,人傢那麼俊的閨女能看上他。喬日成總是忘不瞭誇自己,覺得這也是因為自己積瞭德。他的話,癟犢子隻當是耳旁風,吳霜的話指定管用。於是對吳霜囑咐道:“待一會兒你見到那個臭小子,囑咐他幾句,咱小命在人傢手裡掐著呢,咱就假裝一條狗,隻要冬至一過,刑期就滿瞭,日子也就出頭瞭。”

倉庫裡,卡車已經裝完瞭,押車的獄警跳上駕駛樓。就在車子啟動的瞬間,喬群一個手勢,他和張之勇兩人迅敏地從後面爬上卡車,鉆進麻袋堆裡。幾乎同時,院子響起瞭尖銳的哨音。十幾個獄警跑步集合。李延慶從樓上跑下來問:“都找過瞭嗎?”獄警回答:“犄角旮旯都翻瞭,沒有。”李延慶問:“什麼時候發現沒有的?”站出一個獄警:“報告典獄長,放風時還有人看見他們倆。”李延慶瞇縫著眼,左思右想,望著遠去的給養車,突發靈感,吼一聲:“給我追!”荷槍的獄警跳上汽車,沖出監獄大門。

奉天監獄附近有一段砂石路,這是奉天郊外一處丘陵地,砂石路逶迤其中。喬日成坐在馬車上半閉著眼睛,哼著小調:“送情郎送到大門外,緊緊拉住你的手,問一聲情郎哥多久能回來。送情郎送到大門東,老天爺下雨別刮風,留我的情郎多待幾分鐘……”

子彈呼嘯而過,喬日成“媽呀”一聲,慌忙趴在車轅板上。迎頭開來的一輛給養車飛馳而過。喬日成正要直起身,見遠遠的又一輛卡車開來,接著子彈又響瞭。喬日成尋思著這是咋回事兒啊,前面的卡車往前開,後面的卡車朝著前面的卡車開槍,慌忙說:“小霜啊,我怎麼覺得今天不對勁兒呢。”

奉天郊區的一個山坳處,給養車裡的人聽見槍響,而且是朝著自己來的,驟然停下來,從駕駛樓裡跳出一個押車的警察,下來觀察動靜。此時,路左面是石壁,路右面是溝壑。車一停,喬群搶先跳下車,先躲到車廂下。張之勇跟著他跳下車,還沒站穩,就被警察的槍口頂住瞭後腰。警察說:“別動!遇上我,算你倒黴瞭……”警察用一隻手搜身。喬群從車廂下躥出,從後面用一隻手勒住警察的脖子,用仿造的肥皂槍頂住對方腦殼:“遇上我,你也倒黴瞭……別過來!”喬群用假手槍指著從駕駛樓鉆出的另一個駕車的警察。警察嚇得說:“別開槍!咱都不容易……就當我們沒看見行不?”

喬群下瞭兩個警察的槍,喝道:“都滾回車上去!”兩個警察乖乖回到車上。後面槍聲漸密,追捕的警車從坡底駛來。喬群喊一聲:“快跑。”縱身一躍,跳下瞭路邊的溝底。張之勇也隨之跳下,兩人在灌木叢中穿行。後面幾十米遠的地方,十幾個警察一路狂追,槍聲如爆豆一般。

槍聲漸密,喬群和張之勇跑進一處集市,眼看追兵漸近,喬群揮動著搶來的長槍,朝天空一通亂射,集市頓時雞飛狗跳,人們奪路而逃。喬群把打光瞭子彈的槍隨手扔瞭,和張之勇趁亂翻墻跳進一傢醫院,鉆進瞭停屍房。

停屍房陰冷潮濕,二十幾架鐵床上躺著蒙著白床單的屍首。角落裡隻有一張閑床,喬群躺上去,把白床單蓋到身上。張之勇還在找床,不停地揭去床單,可每揭一條床單都是很失望的樣子。喬群說:“你找什麼?快呀!”張之勇又揭開一條床單,屍首的表情很恐怖,他嘟囔說:“這個是吊死鬼,舌頭還在外面。”喬群急瞭:“我說你磨嘰什麼?”張之勇說:“你急什麼!睡一個被窩,我總得找個順眼的啊!”又揭去一條床單,張之勇呸瞭一口罵道:“這個倒是女的,有八十瞭。“

外面有腳步聲,接著是開鎖聲。張之勇不再猶豫,掀開下一張床的床單,看都沒看就鉆進去。兩個交接班的看屍人走進來。其中之一道::“27個,你數數。”來接班的看屍人用指頭戳戳點點:“不對,二十八個。”交班的翻著手中的小本,再看看,說:“不可能。我本上記著呢。”接班的又數瞭一遍:“沒錯啊,是28個。”交班人說:“多瞭不怕,就怕少。你慢慢數吧,我得喂肚子去瞭。”鐵門哐當一聲響,交班人走瞭。

接班人又數,數著數著覺著不對勁,走過來一把揭去床單,“媽呀”一聲,自語道:“怎麼又多出來一個?”張之勇閉著眼睛默不作聲,盡力讓身體僵硬一些。接班人在他身上這兒摸摸那兒摸摸,“媽呀”一聲,道:“還有熱乎氣,這也沒死透啊。”張之勇閉眼小聲道:“是嗎?你一點不傻。”看屍體的人不怕死人,就怕死人出瞭活人聲,嚇得“媽呀、媽呀”地叫,退後兩步,差點兒跌倒。喬群從另一張床上坐起,笑嘻嘻地說:“我好像也沒死透。”接班的看屍人揉揉眼睛,倒地便磕頭:“兩位爺,別嚇唬我,你們是大仙顯靈嗎?”張之勇說:“聽清瞭,我們兩個是逃犯,沒聽見剛才槍響嗎?”看屍人驚呆瞭,重又磕頭。

張之勇一骨碌跳下地,說:“你就當我倆是死屍。”看屍人結巴地說:“不敢不敢。”張之勇說:“那就當你是啞巴。”看屍人很乖地說:“啞巴啞巴,我是啞巴,啥也不會說。”張之勇管他要煙,看屍人哆裡哆嗦遞上煙口袋,又遞上紙,沒忘瞭巴結,說:“我這個是‘蛤蟆頭’,勁大,辣嗓子。”喬群卷完瞭煙,點著,很香地噴出一口,說:“再給我們哥倆弄點吃的吧。”張之勇說:“最好弄點酒。”喬群想起來兩人都還穿著囚服,說:“別忘瞭,給我倆弄兩身衣裳。”

看屍人嘴裡應著往外走,忽然又站住瞭,說:“兩位爺,你們不怕我告密嗎?”張之勇冷笑道:“聽過歪子哥嗎?”看屍人說:“知道,不就砍小日本的那個嗎,聽說抓到局子裡瞭,就等著槍崩呢。”張之勇說:“我就是。”看屍人啞然。張之勇說:“你要敢告密,我追到你傢裡去。”喬群心說張之勇真笨,要是警察把你抓走,你上哪兒找人傢裡報仇啊,於是說:“看見我手裡的槍沒?”他晃晃手裡的假手槍,說,“你要是帶警察來,你在明處,我在暗處,我第一槍就先打死你。”看屍人嚇得渾身顫抖,連忙說:“那哪兒敢吶,我長幾個膽啊。”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