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混入北大營

喬日成坐著馬車領著吳霜去奉天監獄探監,還沒到監獄門口,就聽見警報聲嗚哇嗚哇不斷地鳴叫,大群警察正在監獄外跑步集結。一輛卡車從遠處沖過來,到監獄大門外戛然而止,幾個警察牽著幾條大狼狗從卡車上跳下來。吳霜一見那大狼狗大舌頭伸著,十分害怕,說:“喬叔,咱等一會兒再上前吧,離那些大狼狗遠一點兒,那大舌頭伸得,太嚇人瞭。”喬日成也看見瞭,他上山打過獵,不怕野物,說:“沒事兒,那不是一般的狗,狗眼看人低的狗,見著要飯的就咬。那幾條大狗是警犬,不用害怕,警犬受過專門訓練,不隨便咬人。”

警察牽著警犬進瞭監獄的大門,大門隨即關上瞭。喬日成讓車夫把馬車拴在附近的一棵樹上,拎著打算送給典獄長李延慶的豆腐,和吳霜朝著監獄大門走去。頭幾次來,監獄大門上的小門都是開著的,這一次來,小門關上瞭。喬日成拍拍小門,熱情地說:“大兄弟,開開門,我來看你們典獄長李延慶。”小門開瞭個縫兒,一個喬日成見過的獄警探出頭來,說:“你趕緊走。”喬日成心裡說你個犢子玩意兒,我上回給你一包香煙,你他媽白拿瞭,還叫我趕緊走,你不知道我和典獄長沾親啊。心裡說歸心裡說,喬日成還是賠著笑臉,說:“那什麼,我是你們典獄長他大舅,你忘瞭?”獄警把小門打開,喬日成剛想進去,獄警一把推開他,說:“你別囉唆,趕緊滾吧。”說完把監獄的小門“嘩啦”一聲關上瞭。

喬日成心說這都什麼王八犢子,還動上手瞭。他氣得在外面用手擂,用腳踹監獄鐵門,一邊直嚷嚷:“你把門打開,我要見我兒子!”折騰半天,鐵門上面的小門終於開瞭,一支槍口伸出來,獄警說:“你兒子今天越獄逃跑瞭,知道不?別瞎說你是我們典獄長他大舅,別害人,聽見沒?你要是再敢胡鬧,就把你抓起來頂數。”喬日成愣怔瞭一會兒,蔫瞭。吳霜心裡“咯噔”一下,心說這下完瞭,從大獄逃跑,抓回來,那還不得槍斃啊。一害怕,心就咚咚地跳,頓時臉色發白,嘴唇發紫,強忍瞭忍,鎮定一下,拉住喬叔的胳膊,說:“叔,咱們走吧。”

兩人回到停在路邊的馬車上,吳霜坐在馬車上,才發現膝蓋冷,一摸,涼冰冰的,原來這就是受驚嚇的滋味兒啊。吳霜想起她媽說過喬群會惹禍,而且惹大禍,心想我媽真像大仙兒,還真就是讓她給說著瞭,喬群真惹瞭大禍瞭。

馬車軲轆軋地的聲音充斥在靜謐的黃昏。走出幾十米遠,喬日成回望一眼監獄,嘆道:“奇瞭怪瞭,幾丈高的墻,墻上有崗樓,地上有哨兵,你說他會飛嗎?癟犢子越獄跑瞭,說出鬼叫來我都不信。”吳霜信,她相信喬群啥事兒都能幹出來。喬日成忽然一拍大腿,說:“壞啦!”

吳霜嚇一跳,說:“怎麼啦?”喬日成說還是他幫喬群配的鑰匙。喬群讓他給配鑰匙,說有件事兒要是成瞭,就能提前釋放。配鑰匙的老板還問,是誰的鑰匙,喬日成說是自己的,老板說他還沒見過那麼大號的鑰匙。喬日成琢磨當時他怎麼就沒往這上面想呢。他心裡這個後悔呀,心說我怎麼能這麼點兒心眼兒都不長呢。我這是咋整的,尋思啥呢,佯愣二怔的,他讓我別打聽配鑰匙的事兒我就不打聽,我咋那麼聽他的話呢,當時怎麼瞭?唉。

喬日成唉聲嘆氣,吳霜的心也沉沉的,琢磨著喬群能往哪兒跑。吳霜說:“叔,你說喬群能往傢跑嗎?”喬日成說:“鳥急投林,人急投親,這個癟犢子肯定得回趟傢,啥時候回,不好說。要是早回傢,就完瞭,沒個跑兒,警察指定在咱傢跟前兒等著堵他呢。”

吳霜心想喬群能跑多遠呢,狗鼻子多靈啊,那幾條大狼狗要是經過訓練的話,鼻子是不是就更靈瞭?要是讓狗鼻子聞著喬群鋪蓋上的味兒,狗就能聞著喬群身上的味兒,那不抓瞎瞭。轉念又想,也許沒事兒,喬群命硬,一般人不能怎麼著他。喬日成卻在想,兒子這是糊塗啊,整個東北都是人傢老張傢的地盤,往哪兒跑啊,再說還有幾個月就到刑期瞭,你跑幹啥啊?真叫老話給說著瞭,“是蛇一身冷,是狼一身腥”,喬群這個癟犢子天生不是個省油的燈,就他那個野性子,就不是個能安安穩穩、老老實實蹲完大獄的料。仨兒子,就剩這一個瞭,老天爺真就這麼不開眼?不能。再者說,這個小子命大。喬日成安慰自己,啥也別尋思瞭,得瞭,回傢聽命吧。

醫院停屍房裡,喬群和張之勇換上瞭看屍人帶來的衣裳,在看屍人值班的小屋裡大吃大喝,喝幹瞭瓶子裡最後一滴酒,之後找瞭一條佈帶子,把看屍人的兩隻手反綁在床腿上。喬群一邊綁一邊說:“委屈你瞭。”張之勇把一根啃剩下的雞腿塞進看屍人的嘴裡,說:“你嘗嘗吧,味道還行。”喬群問他街上有警察嗎,看屍人因為嘴裡有東西,含混不清地說:“不瞞兩位爺,這一帶到處都是警察。”喬群待看屍人啃完雞骨頭,從床底找出一隻破襪子,塞進看屍人嘴裡,之後兩人溜出門去。

奉天郊區曠野上,依稀聽得見卡車駛過的聲響。喬群和張之勇躲在曠野的矮樹叢裡,緊張觀察前面的公路。眼見兩輛載滿警察的汽車飛速駛過,此時喬群意識到問題地嚴重瞭,說:“我是小魚串大串,跟你倒大黴瞭。”張之勇說:“你啥意思?”喬群說:“你是重犯,警察局會拉大網搜查,把奉天翻個底兒朝上。”張之勇心裡想他倆要是真被抓住瞭,喬群會判重刑,自己的小命也就沒瞭,對越獄出來之事,多少有點兒後悔。

喬群不言語,望著馬路對面一座營盤,久不作聲。張之勇叫:“老大……”喬群說:“你現在知道叫我老大瞭?”張之勇說:“你倒是放個屁呀!有主意沒有?”喬群手指前方營盤說:“看見沒有?那個院是東北軍訓練新兵的,咱們隻能碰碰運氣瞭。”張之勇說:“你拉倒吧,東北軍和警察穿一條褲子,你不是找死嗎?”喬群說:“不懂吧,這叫燈下黑。”張之勇自己並沒有準主意,就說:“得瞭,聽你的。”喬群一揮手,兩人穿越公路,翻墻跳進東北軍的一個營房。

暮色已沉。營房前的院子裡停瞭四輛軍用卡車,其中一輛沒熄火,嘭嘭響著。喬群和張之勇躲在卡車後面窺視周遭的動靜。張之勇打開車門,無意中發現一盒煙卷,連同火柴一起抓到手裡。張之勇扔給喬群一支煙,說:“洋煙,先過過煙癮。”喬群一巴掌將張之勇的煙打落,把整盒煙奪過來,說:“你忍著點!”

兩人躲到車軲轆旁窺視。正是開晚飯的時間,院子裡有幾個新兵在走動。一個新兵大聲問:“長官,什麼時候開拔?”長官說:“今晚走兩個連,聽哨子就登車。”新兵問:“去哪兒?”長官不耐煩地說:“別瞎打聽,去瞭就知道瞭。”

喬群和張之勇互望一眼,喬群拿一根長木棍,鉆到車下,從晾衣繩上挑下一件軍裝,接著又挑下一件。兩人用這樣的辦法,很快湊齊瞭兩身軍服,開始忙亂地換衣服。張之勇一邊穿軍裝,張之勇一邊說:“這不成瞭東北軍瞭,一打仗就得當炮灰啊。”喬群心想先混過去再說吧,總比當逃犯強吧。

張之勇半天不言語,忽然說:“還缺兩桿槍。”張之勇沒當過兵,不知道新兵都沒槍。張之勇又覺得他倆的鞋不對。喬群知道部隊,天黑瞭,一大幫男人,誰去看誰的腳上穿什麼鞋?不過張之勇沒帽子。喬群摘下自己的帽子,套在張之勇頭上。

幾分鐘後,兩人穿著東北軍的軍服,吹著口哨,大搖大擺地出現在院子裡。張之勇顯得有點緊張,東張西望。喬群小聲叮嚀道:“別賊眉鼠眼的,這兒都是新兵,沒人認識你。”言罷,喬群朝一個新兵走去,遞上一支煙,說:“兄弟,有火嗎?”對方接瞭煙,掏出火柴,給喬群點火。喬群瞄瞭對方一眼,見對方已經白瞭不少頭發,說:“你這個歲數還當兵?”對方沒傢沒業的,不過隨便混口飯吃。喬群打聽到新兵都是二連的,二連分兩撥,眼前的老兵是後一撥,才來三天。兩人聊著,喬群知道瞭對方叫吳瓊,就叫他吳哥。喬群說:“我叫喬三,你叫我喬老弟吧。”兩人互拍肩膀,喬群道:“以後一個鍋攪馬勺瞭,有什麼事,吳哥罩著點兒。”便在這時,院子裡響起尖厲的哨音。一個軍官站定,喊:“一連二連的新兵註意瞭,馬上登車。”

一間間房門頓時開啟,約兩百新兵蜂擁而出,在軍官的吆喝聲中登車。喬群和張之勇就此混進新兵登車的隊伍。喬群趁擁擠的當口,摘瞭前面一個新兵的帽子,迅疾閃到車廂一側,扣在自己的頭上。等新兵回頭找帽子時,喬群已經輕靈地登車。

一分鐘後,兩輛載著新兵的軍用卡車開出瞭營區。奉天市街上,兩輛汽車在疾駛。路上經過警察設的卡子,警察端槍攔住汽車。坐在駕駛室的軍官搖下車窗,呵斥道:“長不長眼?誰的車都敢攔!”警察望一眼滿車新兵,嘟囔瞭一句:“放行。”

喬日成一個人在傢裡炕上喝悶酒,已然是三分醉意。他跳下地,掀去木龕上的紅蓋佈,裡面供奉著“喬氏傢族列祖列宗”的牌位。喬日成先抽瞭自己一個嘴巴,對著牌位說:“不肖子孫喬日成叩求列祖列宗,你們這些當老的顯顯靈,保佑喬群躲過這一劫。喬群千不該萬不該,終歸是你們的後代,萬一有個好歹——不是嚇唬你們啊——咱喬傢這一支就……咔嚓!絕種瞭!”

奉天北大營營區大院,一溜長條桌上擺放著數十支槍,授槍儀式正在開始。軍官對著花名冊大聲喊名字:范倫先、車向臣、張春啟、蘇崇……念到名字的新兵紛紛出列,領取槍支。隊伍裡隻剩下喬群和張之勇。喬群小聲叮囑張之勇道:“記住,我不叫喬群,叫喬三,你也不叫張之勇。”張之勇急瞭,說:“那我叫什麼?”喬群說:“我怎麼知道!”張之勇腦子發木,想不出來,到底叫什麼,累死也想不出來。張之勇哀求喬群道:“好兄弟,我沒啥文化,你幫我起一個,趕緊的!”喬群也在想到底張之勇應該叫什麼名字才順口。張之勇急切地說:“趕緊點兒,要不就不趕趟瞭,瞎起個什麼都行。”喬群脫口而出,說:“你就叫張什麼。”張之勇說:“這是什麼破名啊,重起一個。”喬群說:“你就湊合吧,小點兒聲,軍官過來瞭。”

一個軍官拿著花名冊走過來大聲問:“哎,你倆叫什麼?”喬群回答:“報告長官,我叫喬三。”軍官問張之勇:“你呢?”張之勇磕磕巴巴地說:“我叫……”張之勇忘瞭自己的新名字,轉頭看喬群。喬群回答道:“報告長官,他叫張什麼。”軍官說:“讓他自己回答。”張之勇頓時上來瞭勇氣,大聲說:“報告長官,我叫張什麼。”

軍官去花名冊上找名字,狐疑地問道:“你們倆從哪兒鉆出來的?怎麼沒你們倆的名字?”喬群打瞭個立正,說:“報告長官,一定是編造花名冊時把我們倆漏瞭。”軍官轉身,朝附近的一個中校軍官走去。張之勇小聲嘟囔說:“撒丫子吧,再不跑就晚瞭。”喬群穩住神說:“別慌,那個中校叫謝鐵驊,我認識。”張之勇聞聽此言轉身想跑,喬群一把攥住他的手腕,小聲喝道:“穩住神!”張之勇小聲說:“認出來你就完瞭!”喬群心裡覺得沒事兒,謝鐵驊不是會出賣他的人,沒準兒這下還得救瞭呢。

謝鐵驊聽瞭軍官的匯報,朝喬群和張之勇走過來。張之勇閉上眼睛,心裡嘟囔:完啦完啦完啦……謝鐵驊盯著喬群,眼睛一亮,深感意外,說:“我沒認錯吧?怎麼是你?”喬群趕緊接話說道:“長官,您沒認錯,我叫喬三,花名冊把我們倆漏瞭。”謝鐵驊壓低聲音說:“告訴我,怎麼出來的?”喬群亦小聲道:“不瞞長官,典獄長是我老鄉,還沾點兒親。傢裡使瞭點兒錢,提前放瞭。”謝鐵驊將聲音壓得更低,說:“你拐得很呢。”喬群說:“啥叫拐得很呢?”謝鐵驊說:“我老傢湖北話,你壞得很。我是那麼好騙的嗎?警察局的電話已經打過來瞭,你和一個殺人犯越獄逃跑瞭。”

喬群神情僵住,他不知道接下來應該怎麼辦,現在想跑,已經來不及瞭。他想幹脆任憑發落吧。謝鐵驊掃一眼張之勇,低聲說:“如果我猜得不錯,那個殺人犯就在你身邊,是吧?”喬群點瞭點頭。一旁的張之勇惶惶不安,神色慌張。謝鐵驊站到張之勇面前,問:“你叫什麼?”張之勇學喬群的樣子說:“報告長官,我叫張之勇。”因為緊張,張之勇直接報瞭自己的名字。報完,嚇傻瞭。

謝鐵驊面無表情,替他糾正道:“不對,你叫張什麼。”張之勇反應過來,忙說:“對、對,張什麼。”謝鐵驊呵呵笑瞭,張之勇也跟著笑。謝鐵驊突然斂瞭表情,沉聲問道:“殺過人嗎?”張之勇頓時慌亂,吭哧著說不出話,喬群也緊張起來。謝鐵驊說:“別害怕,我是說,當瞭兵就要準備見血,我喜歡有血性的人。”喬群說:“我擔保,這個沒問題。”張之勇也附和著。謝鐵驊用拳頭在張之勇這兒搗一下、那兒擂一下,檢測對方的肌肉,覺得挺滿意的,誇獎道:“還不錯,是當兵的料子。”

喬群心裡說總算安全瞭,長出一口氣。謝鐵驊看著他倆,嚴肅地說:“牢牢記住你們的名字,你叫喬三,不叫喬群,還有你,你也不叫張之勇,叫張什麼。從現在起,你們倆就是五團的兵。領槍去吧。”喬群立正敬禮,答:“是。”張之勇也學喬群的樣子,歪歪斜斜敬瞭個禮,大聲說:“是。”

奉天北大營營區大院發槍處,長條桌子上蒙著綠軍毯,上面擺放著數十支槍,軍需官畢老六正在給新兵發槍。喬群領槍時見到瞭軍需官畢老六。畢老六一見喬群,挺高興地說:“哎喲,這不是……”喬群皺一下眉頭,連忙噓瞭一聲,說:“我改名瞭,叫喬三。”畢老六聽說過喬群打傷講武堂學員被除名進監獄的事兒,喬群一噓聲,他就在喬群表情中讀出瞭隱情,不再追問,用雙手托槍大聲吼:“喬三——”喬群“哎”瞭一聲,前去接槍。畢老六托槍的手縮回:“哎什麼哎,立正,大聲喊‘到’!”喬群成立正姿勢,喊:“到!”畢老六說:“接槍!”喬群接瞭槍跑去左前方列隊操場的新兵隊伍。

北大營操場上,持槍的百餘新兵列隊,聽謝鐵驊訓話。謝鐵驊從一個新兵手裡抓過槍,開始講話:“今後你們就和它朝夕共處瞭,七九式,奉天造,德國98k步槍的仿制品,算得上出自名門。論精度、射程,比不上小日本的38大蓋。可是論傷殺力,‘三八’不如它。不過也得看誰玩它。”謝鐵驊一擺手,一個士兵拎著兩個用繩子捆綁的酒瓶子跑過來。

謝鐵驊問:“你們誰敢站出來當靶標?”眾人驚駭,沒人應。謝鐵驊再喊,還是沒人應。謝鐵驊皺著眉頭,大喝道:“百十號兵,就沒誰給本團長面子嗎?”話音未落,喬群邁步出列。張之勇猶豫瞭一下,也邁步出列。謝鐵驊贊許地看著他倆,指著喬群說:“就是你瞭。”

喬群接過士兵遞來的兩個瓶子。謝鐵驊說:“我的槍法不錯,不過誰都有走神兒的時候,萬一子彈跑偏瞭,沒準揭瞭你的天靈蓋……”喬群大聲回答道:“報告長官,那是我的榮幸。”這個回答令謝鐵驊挺驚訝,也很滿意,他用槍管撥拉著喬群的左右臂說:“往起抬,抬,再抬,伸直瞭。對,就這個姿勢。”喬群兩臂左右平伸,兩隻手各拎一根繩子,繩子吊著瓶子,在風中並不穩當。謝鐵驊下口令:“向後——轉!正前方二百米,跑步——走!”喬群聽令,拎著瓶子向正前方跑去。

謝鐵驊環視四周,繼續給士兵訓話,他說:“記著,槍是有靈性的,認人,你啥樣,槍啥樣。你是孬種,槍在你手裡就是燒火棍。”謝鐵驊言罷一個急轉身,迅猛出槍。砰砰兩聲槍響,喬群兩手拎的瓶子都碎瞭。隊伍裡一片驚呼,士兵們由衷地連連叫好。

喬群跑步歸隊,面無懼色。謝鐵驊繼續說道:“跟本團長盟誓:槍是我命,人槍共存。”士兵同聲大喊道:“槍是我命,人槍共存。”謝鐵驊接著說:“槍在我在,槍亡人亡。”士兵跟著喊:“槍在我在,槍亡人亡。”謝鐵驊最後宣佈,給新兵喬三口頭嘉獎一次,賞大洋五塊,賞新兵張什麼大洋三塊。散會後張之勇對喬群說:“哎呀媽呀,跟你混就對瞭。”喬群心說那是,我爹說過,文官不能愛財,武將不能惜死,天下就太平瞭。當瞭兵,就得豁出去命。

日已黃昏,喬日成傢磨坊裡,石磨的聲音一直響著,不過拉磨的不是驢,而是喬日成。驢忙碌瞭一天,累瞭,喬日成愛惜這頭牲口,卸下驢,自己替驢一會兒。吳霜和吳霜媽闖門而入。吳霜滿臉興奮地朝磨坊裡大喊:“喬叔,喬群有信兒瞭。”喬日成一驚,扔瞭磨桿,跑出磨坊,說:“你說啥?別著急,慢點說。咋回事兒?”吳霜媽說:“昨天有人捎話來瞭,說喬群現在是北大營五團的兵。”

喬日成呆瞭半晌,不信,說:“扯淡!”吳霜媽白瞭他一眼,說:“我是你的親傢,我能跟你扯淡嗎,你不尋思尋思!”吳霜是聽下窪子老畢傢捎的話。他傢畢老六是軍需官,畢老六讓人捎話給老喬傢,喬群在東北軍第五團。喬日成不信,他覺得不對勁。喬群是從東北軍抓走進大獄的,人傢回過頭還能要他?吳霜見喬叔不信,從懷裡摸出一面小圓鏡,說:“喬叔你看,這個小圓鏡就是喬群托畢老六傢給捎回來的。”喬日成半信半疑,說:“咋的,喬群給你買的?”吳霜媽接茬兒說:“那可不怎的,除瞭喬群給買的,還能有誰!”

喬日成琢磨著喬群怎麼又跑回東北軍去瞭,看見吳霜的新鏡子,不高興瞭,說:“你看這個癟犢子,還沒娶媳婦就把爹忘瞭。把媳婦頂在腦門上,把我這個爹夾在胳肢窩裡,啥也不捎給我。真是狗咬皮影子,沒一點兒人味兒。”吳霜媽一聽,樂瞭,說:“這就是你當爹的不對瞭,老往壞處想孩子。你看這個!”吳霜媽從籃子裡拽出一瓶酒。喬日成接過來看一眼牌子,“媽呀”一聲,說道:“這可是前朝的禦酒,一瓶頂我三板豆腐。癟犢子,花這錢幹啥,這不是嘚瑟嗎?”

吳霜說:“聽畢傢人說,這次是緊急擴招,當兵的一入軍營就發三十塊大洋,團長又單獨賞他五塊。”喬日成開啟酒瓶,用刀尖紮一塊豆腐,“咕咚”喝瞭一口酒,品咂著琢磨說:“不對呀,不對不對……”吳霜看看豆腐又聞聞酒,說:“咋瞭,味兒不對?”喬日成說:“你說哈,這個虎糙糙的玩意兒,剛從大獄跑出來,藏貓貓也得挑個地方啊。他在講武堂待過,混瞭個臉熟,這要是讓人認出來,那不抓瞎瞭?”吳霜媽仔細琢磨,也急瞭,說:“哎呀,你說的也是。”

吳霜琢磨喬叔的話,又想起老畢傢給的信兒,想不透,糊塗瞭,也急瞭,說:“喬叔,明天一早套車吧,我跟你進城。”喬日成一拍大腿,說:“晚嘍!不等咱進城,人說不定扔進號子瞭。”吳霜急得想哭,心想再進一次大獄,那喬群不得讓人給槍崩瞭啊,不馬上槍崩也沒個好,還是得趕緊把喬群找回來藏起來。她說:“喬叔現在就套車吧,我回傢換件衣服。”吳霜媽乍一聽喬豆腐的話,覺得有道理,仔細一合計,覺得喬群沒啥大事兒,說:“他喬叔,軍隊裡頭招個把犯人當兵,哪朝哪代都有過。你說書不也說過,漢武帝征兵打匈奴,連犯人都特赦上前線當兵將功贖罪啥的。再者說瞭,本來喬群沒讓人認出來,你這個當爹的一到,一張羅找兒子,人傢該把你給認出來瞭。你上次上人傢軍營搶兒子,整出多大動靜啊,最後把兒子折進大獄瞭。要我說,你倆就別給喬群添堵瞭,先沉住氣,安安穩穩在傢聽信兒。”

喬日成聽著吳霜媽的話,細想也有道理,興許部隊的長官把喬群當謫兵呢。哪朝哪代可都有把犯人往前線送的事兒,不過,那跟直接槍崩有啥大的區別呢?又一想,眼下也不打仗,興許沒啥事兒。他左思右想,吧嗒著抽煙,一時間沒瞭主意。

奉天,北大營謝鐵驊辦公室裡,喬群輕叩房門,喊報告。屋裡謝鐵驊聽出是喬群的聲音,讓他進來。喬群推門進屋,說:“團長,你找我?”謝鐵驊將門掩上,遞給他一本花名冊,說:“這是五團的軍官名單,你看看,有沒有你認識的?”喬群快速地掃瞭幾眼,看見除瞭花駒和畢軍需官,他誰都不認識。謝鐵驊點頭,說:“那還好,花駒我已經囑咐過瞭,他不會把你供出去。”喬群說:“畢軍需官是我的老鄉,不會出賣我。”

喬群抓起桌上的一盒煙,彈出一支,別在耳朵上,虛頭巴腦地說:“真沒想到又遇上謝教官瞭。”謝鐵驊仔細看看他,喬群再也不是當初在大街上耍大刀的那個青澀少年的樣子瞭,成熟瞭,更添瞭幾分野性。謝鐵驊說:“你不能叫我謝教官,叫謝教官說明你在講武堂待過,你那樣會被別人認出來的,你現在應該叫我團長。”喬群沒想到這個細節,說:“是,團長。怎麼也想不到在這兒遇上你。有火嗎?”

謝鐵驊也沒想到在這兒遇上喬群。這個人,敢越獄出逃,膽大包天,也算能耐。謝鐵驊摸出打火機,“咔嗒”一聲點著火,喬群湊上前剛要點煙,謝鐵驊卻滅火瞭。謝鐵驊說:“你放肆!把煙放下。”喬群又把煙夾在耳朵上。謝鐵驊鄙夷地訓斥道:“講武堂第一課就是軍姿,耳朵不是放煙卷的地方。”喬群把煙卷拿下,放進褲兜裡,笑著說道:“跟講武堂比,我在監獄裡學的更多。”謝鐵驊見喬群絲毫沒有怯意,說:“別以為我當過你的教官,對你不錯,你就可以蹬鼻子上臉。”

喬群表情肅然,回答說:“是,上臉指定不會,不過吧……就算你繃著臉,我也不會拿你當外人。”謝鐵驊表情松弛下來,把桌上的整盒煙扔給喬群,說:“你揣兜裡吧,別在我這兒吸。”喬群說:“謝謝長官!沒事我走啦?”謝鐵驊說:“你急什麼,等等。你沒有話問我嗎?比方我怎麼會收留你這個越獄犯,這可是要擔風險的。”喬群說:“我想過,你賞識我。”謝鐵驊問:“我賞識你什麼?就憑你會耍幾下大刀?”喬群挺自信,他從謝鐵驊的眼神裡看得到溫暖,這種溫暖有一種生死與共的交情。喬群說:“不僅僅是耍大刀,我是你說的那種‘可以置生死於度外’的人。”

謝鐵驊看著喬群,頗有意味地笑瞭笑。他認為戰場上,如果能夠把生死置之度外,那麼,哪怕處於艱難的境地,將士一心,同仇敵愾,就可能獲勝。如果無論是將領還是士兵,都想著如何生存,貪戀美好的生活,哪怕客觀條件再好,武器再精良,糧草再充足,也是極有可能一敗塗地的。置生死於度外,戰則必勝。求得勝利,必須有士卒的勇往直前。而要士卒能勇往直前,為將帥者也必須具有置個人的生死於度外的決心。將帥視死如歸的必勝信念,對士卒的影響巨大,甚至決定著戰爭的勝負。可是眼下,少帥迷戀聽戲,上行下效,長官們也迷戀聽戲,下層軍官則專註於撈外快、吃喝嫖賭,士兵大多隻是吃糧當兵,混口飯吃,他手下並沒有太多可用之才。

謝鐵驊雖說收留瞭喬群,依然放心不下。喬群像野馬,需要調教。他囑咐喬群道:“你給我聽好,第一,沒事不準上街;第二,沒有我的準許,不準跟外面的人聯系,包括你的傢人,也不能讓別人知道你的經歷;第三,你叫喬三,喬三和喬群是兩個人,喬群和你沒關系,和我有關系,可我不大記得瞭。”

喬群答:“是。”謝鐵驊說:“你可以走瞭。”喬群想起來已經和傢裡聯系過瞭,忙報告說他給傢人捎話瞭,他們知道他在這兒。謝鐵驊一聽,憂心忡忡,他皺皺眉頭,說:“你爹會找上門來嗎?”喬群說:“我想不會。他挨過打,會長記性。”謝鐵驊一揮手說:“你可以走瞭。”心裡卻並不放心,一旦喬群父親登門找兒子,事情不會簡單。

喬群出屋,沒走幾步,又敲門進來。謝鐵驊問:“還有什麼事兒?”喬群問:“那個張什麼怎麼辦?”謝鐵驊對他沒興趣。喬群覺得那天選靶標,他也站出來瞭,謝鐵驊應該給個保證。他倆是患難兄弟,不能撇下他。喬群心裡不放心,自己安全瞭,張之勇咋辦?心想謝團長得給我個準話。他就纏著謝鐵驊,要他跟自己交個底。謝鐵驊心裡說這個喬群果真野性難訓,任由他放肆下去,後果不堪設想。謝鐵驊忽然高聲喝道:“立正!”喬群一怔,條件反射般打瞭個立正。謝鐵驊接著說:“滾!”

喬群腳步動瞭動,但沒有走的意思,嬉皮笑臉地說:“那個張之勇的事兒,你必須給我交個底,我倆是共過生死的弟兄,不能我一個人好模好樣的,部隊把他供出去瞭。”謝鐵驊克制火氣,說:“我還必須給你交個底?你跟長官說必須,你找抽呢?”喬群想我今天跟你是破褲子纏腿瞭,看你能把我咋的。他說:“長官,你就給我個準話,我也好好睡個踏實覺,要不,晚上躺下去,又該烙大餅瞭。”謝鐵驊說:“烙什麼大餅?”喬群比比畫畫,說:“就是翻過來調過去,睡不著覺啊。”謝鐵驊其實挺喜歡喬群的仗義勁兒,也是被他磨煩瞭,答應道:“因為你,我不會把他怎麼樣。我真要把他怎麼樣,你也就完蛋瞭。這算不算跟你交底?”喬群笑瞭。謝鐵驊說:“好瞭,滾吧!”

喬群走出北大營司令部走廊,人已經下樓梯瞭,想瞭想,忽然又返回來。喬群站在謝鐵驊辦公室門口喊:“報告!”辦公室有張行軍床,謝鐵驊已經脫衣要休息瞭,又跳到地上去開門,見還是喬群,說:“你還有什麼事兒?”喬群笑著說:“你老人傢耐心一點,我就一句話:你既然賞識我,就應該賞識張之勇。”謝鐵驊說:“你還沒完瞭,我不認識張之勇。而且,我對殺人越貨的犯人通常是厭惡的。之所以留下他,一個是因為你,另一個是因為他有股狠勁兒,是個當兵的料。”

喬群說:“我也討厭殺人越貨的,可這個張什麼殺的是日本浪人。”謝鐵驊輕輕“哦”瞭一聲,來瞭興致,聽他往下說。喬群告訴謝鐵驊,大白天,在大街上,一個日本浪人欺負中國女人,女人喊救命,那天看熱鬧的人很多,有一兩百,可愣是沒一個人站出來。張什麼現去地攤上買瞭把菜刀,一聲沒吭就朝日本浪人下傢夥。謝鐵驊一邊翻報紙一邊聽,聽到朝日本浪人下傢夥,謝鐵驊的腦袋從報紙後面伸出來,盡力掩飾著興奮問:“砍死瞭?”喬群說:“您太急瞭點兒,要是砍死瞭就沒有今天瞭。”

謝鐵驊不耐煩瞭,說:“你少廢話,說書呢?直接說結果。”喬群說:“張什麼把那個日本人的大腿上捅個窟窿,砍斷瞭三根筋,被重判十八年。”謝鐵驊聽著,心裡高興,卻說:“哦,這樣啊,你到底想說什麼?”喬群心裡說你應該明白我的意思。謝鐵驊放下報紙,說:“事關中日敏感話題,長官不宜和士兵討論,你還是滾吧。”

張之勇一直躲在北大營營房墻角,見喬群從長官辦公樓裡出來,便從暗影裡鉆出來問喬群怎麼樣瞭。喬群說:“我肯定沒事瞭。”張之勇看著喬群的臉色,喬群不動聲色。他急瞭,問:“你的意思是我有事?”喬群故意折磨他,說:“長官說瞭,他對殺人越貨的人通常是厭惡的。”張之勇心裡開始絕望瞭,這下咋整?在長官手下不受待見,可不是好兆頭。張之勇說:“喬群,我可是認你做老大瞭。”喬群說:“老大怎麼瞭?”張之勇惡狠狠地說:“老大不是白叫的,你得罩著別人,這是號子裡的規矩。”喬群白瞭他一眼,說:“這裡可不是號子,是東北軍的北大營,你以為我是誰?老大在這兒玩不轉。”

張之勇心裡琢磨喬群到底和姓謝的說瞭自己好話沒有,別是這小子蒙他。於是他恭維地說:“你到哪兒都玩得轉,你什麼都玩得轉。”喬群心說拉倒吧你,別給我戴高帽。張之勇說:“你是不是以為我給你戴高帽?還真不是。我看出來瞭,那個姓謝的稀罕你,把你當寶。”喬群內心高興,裝懵懂,說:“是嗎?我沒覺得。”張之勇心說你拉倒吧,你心裡明鏡似的,就別跟我裝瞭。

喬群掏出一盒煙顯擺,煙盒上畫著兩個美女,一個穿紅襖,一個穿藍衣,互相依偎著,上寫著:她倆說,吸來吸去,還是它好,哈德門。張之勇一看,見過,是哈德門。張之勇大咧咧地說:“別跟我臭顯擺,我啥都見過。”說罷,張之勇將煙盒一撕兩半,另一半裝進自己兜裡。兩人在樹下席地而坐,張之勇給喬群點瞭煙。喬群很受用的樣子,戲弄張之勇,說:“要是玩得轉,你打算怎麼孝敬本老大?”張之勇想瞭想,發狠地說:“這個禮拜天,要是請下假來,我的女人給你用。”喬群假作感興趣,說:“沒聽過你有女人,你隻有窯子娘們兒。”

張之勇心裡說有什麼不一樣嗎?女人就是女人。喬群才不屑窯子裡的什麼女人,窯子是窯子,女人是女人,兩碼事。張之勇呵呵笑,說:“你沒逛過窯子吧?”說到窯子,喬群心虛地看看前後左右,周圍沒人。

喬群說:“這麼說,你用窯子娘們兒孝敬我?”張之勇也知道小聲,說:“她叫小桃紅,你就聽過這名吧?”喬群說:“你拉倒吧,名兒能聽出來什麼。她就是叫小貂蟬,也聽不出來什麼模樣,別蒙我。”張之勇急瞭,說:“怎麼跟你說呢,我敢保證,她是女人中的女人,不信我給你唱一個。”張之勇剛哼瞭一句,緊急集合的哨音響起,兩人站起來撒腿就跑。

山區的曠野,馬車在曙色中奔馳。喬日成到底沒聽吳霜媽的勸,他不親眼看見兒子好模好樣的,誰說啥也不太信。他喊上吳霜,兩人一起去趟奉天東北軍的大營。吳霜也想早一天落實喬群的下落,就跟車上路瞭。此刻,駕車的喬日成使勁用鞭桿戳轅馬的屁股。

關東軍駐奉天某部的營區,數百士兵齊集操場,雄井在其中。廣瀨植人跳上高高的土臺,環視一圈,大聲喊道:“今天是9月7日,是我們聯隊的授旗日,我宣佈,祭旗活動現在開始!”在鼓樂聲中,護旗官巖谷川中尉率領護旗隊出場。走在前面的旗手用一隻手擎旗。

護旗隊繞場一周。隊員們齊聲高喊:“明日必死!明日必死!明日必死!”隊伍中的人紛紛敬禮。雄井小聲問相鄰的伍長:“為什麼明日必死?”伍長說:“聽說,我們就要對滿洲開戰瞭。東北軍的兵力是我們的幾十倍,我們必須抱著必死的決心。”雄井疑惑,問:“用什麼理由開戰?”伍長不耐煩,為大日本帝國開疆擴土,還需要理由嗎?不需要理由。伍長懶得理他。

司號手吹奏《足曳山曲》,官兵跟著曲調唱起來:

足曳山房響槍聲,

槍聲陣陣硝煙濃。

舉起軍旗誠惶誠恐,

大君親授我手中。

此旗即是我軍神,

神佑我軍保殊榮……

巖谷川走上土臺,揮舞手中軍旗。隊伍裡頓時一片歡騰。廣瀨植人示意場上靜下來,說:“自公元1874年1月23日,明治天皇為步兵第一聯隊授旗肇始,我帝國皇軍,凡新編步兵和騎兵聯隊,軍旗皆由天皇所授,這是我們無上的榮光。讓我們三呼:軍旗萬歲!”士兵狂熱地呼喊道:“軍旗萬歲!軍旗萬歲!軍旗萬歲!”廣瀨植人雙手在空中擺動,示意停下,說:“軍旗乃帝國皇軍之魂魄,和陛下尊影一體,所以我在此重申:軍旗在,則編制在;軍旗丟,則編制裁。一旦我聯隊陷入覆滅之災,為尊嚴計,在最後一刻,我們要焚燒軍旗,然後剖腹。假如軍旗落入敵手,我們將不計代價,哪怕犧牲最後一個人,也要將軍旗奪回!”

雄井在隊伍中小聲嘀咕一句:“真是不可思議。”伍長聽見瞭,說:“你說什麼?”雄井說:“軍旗也是旗,即使是天皇所授,也隻是個象征。為保軍旗不計代價,你不覺得太荒唐瞭嗎?”伍長狠狠瞪瞭雄井一眼。此時隊伍解散。伍長說:“雄井君,站住!”雄井立定,緊張地註視伍長,心裡有預感,可能又要挨打,可是他不知道又做錯瞭什麼。伍長似乎洞察雄井的心理,抽瞭雄井一耳光,罵道:“你剛才詆毀軍旗!渾蛋!”雄井不後退也不躲閃,目光呆滯著,心裡說這是我第四十九次挨打,隻因為我說瞭一句話,可我不認為我是錯的。伍長把雄井拽到軍旗下,讓他朝軍旗跪下,按最新的訓令,反省一個小時。雄井沒有理他,伍長在後面踹瞭一腳,雄井撲騰跪在軍旗下。伍長說:“你知道反省什麼嗎?”雄井說:“知道,反省剛頒佈的訓令。”

伍長讓雄井把訓令的內容背給他聽。雄井背誦道:“第一,至誠不悖否;第二,言行不恥否;第三,氣力無缺否;第四,努力無憾否;第五……第五……”雄井忘瞭。伍長舉手欲打,被走過來的巖谷川阻止瞭。巖谷川問伍長雄井犯瞭什麼錯,伍長回答說:“雄井認為,為保軍旗不計代價,實在太荒唐。”巖谷川聽瞭,沉吟道:“這樣吧,我來開導他。”等伍長走開,巖谷川說:“在神戶時,你是我哥哥最好的同學之一。”雄井說:“是的。”巖谷川說:“可是作為護旗官,我不能容許別人詆毀軍旗。”雄井說:“我沒詆毀軍旗。我為什麼要詆毀呢?”巖谷川說:“怠慢也不行,哪怕稍有不遜!”雄井怕繼續挨打,說:“我錯瞭。”巖谷川把剛頒佈的訓令第五條說給雄井聽,第五條是“亙勿懈怠否”。說完,讓他重復一遍。

雄井重復瞭一遍:“亙勿懈怠否。”巖谷川告訴雄井他的經驗是,要想記住軍隊的訓令,最好是把每條訓令重復一百遍。雄井不以為然,心裡嘀咕各種訓令實在太多瞭,怎麼重復一百遍?巖谷川見他沒反應,冷冷地說:“牢記訓令,帝國皇軍才能無往而不勝。”雄井鞠躬稱是。巖谷川見他學乖瞭,教訓說:“那就把今天的訓令重復一百遍吧。”雄井還想說什麼,但巖谷川已經離去。

空落的操場上隻剩下雄井一個人,他舉目四望,晨霧迷茫。他仰起脖子朝土臺上的軍旗大聲背誦,一聲高過一聲:至誠不悖否,言行不恥否,氣力無缺否,努力無憾否,亙勿懈怠否。雄井一邊背誦,一邊慶幸今天沒有挨更多的打。

喬日成和吳霜來到瞭北大營營區大門附近。哨音急起,士兵紛紛沖出營房到操場集合。已經走到營區大門的喬群見是父親,猶豫瞭一下,掉頭回跑。喬日成跺腳大罵:“你個雜種,給我回來!”喬群站住,回走幾步,故作懵懂地問:“老鄉,你們找誰呀?”喬日成愣瞭一下,對吳霜哭喪著臉道:“我的媽呀,還弄個你找誰……完蛋瞭!人魔障瞭,連他老子都認不出來瞭。”他轉頭對喬群說:“要不,我管你叫點啥?”喬群朝吳霜使瞭個眼色,一本正經地說:“我叫喬三,你們認錯人瞭。”言罷,喬群撒腿跑向操場。

喬日成欲沖進營區,被吳霜死死地拽住瞭。吳霜小聲地說:“叔,你別急,他興許不能認咱,他不是說他叫喬三嗎?興許他怕咱管他叫喬群,他就露餡兒瞭。”喬日成一想,也對,不管這個癟犢子認不認他爹,他活蹦亂跳的,自己就放心瞭。

北大營營區的操場上,口令此起彼伏,近千人的隊伍集合完畢。喬群遲到一分鐘,想溜進隊伍,被謝鐵驊喝住:“你,立正站著!”喬群像釘子一樣被釘住。謝鐵驊明顯喝過酒瞭,他帶著酒意呵斥道:“這是五團組建後第一次全體集合,居然有人敢遲到。”喬群說:“報告,我爹找到營房來瞭。”謝鐵驊朝營區大門望一眼,怒道:“我不管你爹不爹,哨音就是命令,令出如山倒。”喬群低頭。謝鐵驊大喝一聲:“來人哪!”從隊伍一側跑來四條軍漢。謝鐵驊命令道:“把他弄到一邊去,打三十軍棍。”四條軍漢齊聲說是,把喬群架到一邊,操起軍棍就打。

北大營營區門外,喬日成遠遠地看著,那些人穿戴都一樣,他看不清楚哪個人是喬群。吳霜眼尖,看見喬群被四個彪形大漢架走瞭,失聲叫道:“不好,喬群挨打瞭!”喬日成揉揉眼睛往操場看,心想是他嗎?吳霜不忍再看,兩手捂眼,泣聲道:“他怎麼總挨打?”喬日成因憐而氣,朝操場大聲喊:“他一身賊肉,該!替我狠狠打!打!打死他我也清靜瞭。”吳霜拉著喬日成的胳膊往遠處走,說:“求求你瞭,你可別多說話瞭,他都說瞭他叫喬三,你一喊,別人再認出你來,就更完瞭。”勸著喬日成,心裡更難過,後悔來這一趟,心說還是我媽說得對,別上軍營給喬群添堵。這不,應驗瞭吧?本來喬群好好的,讓他爹罵的這陣工夫,準是回去遲到瞭,白挨頓揍。自己的這個公爹,哪兒都好,就是老罵兒子不好。吳霜不明白,幹啥總罵兒子呢?明明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兒子,可是一見面就罵罵咧咧的,喬群的好運氣都讓他罵走瞭。心裡不痛快,吳霜就不吱聲瞭。

北大營的操場上,在噼噼啪啪的鞭笞聲中,謝鐵驊緩緩走到隊伍前,朝排頭的軍官花駒吐瞭口酒氣,道:“本團長今兒個喝酒瞭。”謝鐵驊從口袋裡掏出花生米,很招搖地往嘴裡扔,嚼著,沿著排面繼續踱步,步子稍顯不穩。他說下去:“我這個人不饞酒的,今天不是禮拜嘛,早起沒事,翻咱們老五團的大事記,哎喲,今天是個特別的日子,值得紀念哪!我讓廚子炒瞭一副豬下水,一口氣喝瞭三兩。可我沒醉,我把剩下的酒都灑在瞭地上。”

謝鐵驊端著虛擬的酒杯,做灑酒狀,表示對亡靈的祭祀。突然他“哇”的一聲,將穢物吐瞭一地。隊伍一片噓聲。一個軍漢忙過來扶謝鐵驊。謝鐵驊沉聲說:“不要扶我,我沒醉!沒醉!”謝鐵驊挺直瞭身子,竭力站穩,突然放高聲吼道:“你們有誰能告訴我,今天特別在什麼地方?”隊伍悄然無聲。謝鐵驊大聲嚷道:“有老五團的人嗎?”

一個滿臉胡子的老兵出列。謝鐵驊上下打量他,說:“報號!”老兵是老五團的田洪祥。謝鐵驊翻動醉眼,說:“你……真是老五團的?”田洪祥說:“我是老五團三營七連五班副。”謝鐵驊說:“你告訴我,老五團第六任團長是誰?”田洪祥回答說:“是張學良。”謝鐵驊說:“嗯,不錯,往下說,說今天,今天是什麼日子?”田洪祥說:“報告長官,還是別說瞭吧。”謝鐵驊說:“你說!我今天有心情。”田洪祥心說可是我嫌寒磣。

隊伍的左前方,鞭笞已畢,喬群艱難地爬起來。田洪祥神色沉鬱,回憶一年前的今天。謝鐵驊大喝道:“我讓你說你就趕緊說,大點聲!讓弟兄們都聽聽。”田洪祥說:“是!在北滿,一個叫諾門坎的地方,我們老五團和老毛子飆上瞭,從天黑打到天亮,又從天亮打到天黑,全團覆滅,隻逃出瞭十三個人。”田洪祥語音哽咽。

謝鐵驊說:“你怎麼沒死?”田洪祥說:“報告長官,我命大。”謝天驊上前,把對方的衣服“嘩”地掀開,圍著田洪祥走瞭一圈,查看田洪祥的傷情。田洪祥說:“我中瞭兩顆彈,是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謝鐵驊哈哈大笑,說:“你蒙我?我……沒醉!大夥看槍眼。中彈不假,可惜的是,兩顆子彈都是從後背打進去的,所以說,你是個逃兵!”田洪祥顫抖瞭一下。謝鐵驊重復一句:“你是個逃兵!”田洪祥羞愧地小聲嘟囔:“是的,逃兵。”

謝鐵驊說:“你大點聲。”田洪祥說:“我是逃兵。”謝鐵驊讓他說說是怎麼逃的。田洪祥回憶當時,老毛子火力太猛,部隊頂不住瞭,當官的一聲喊:“快,撒丫子!”當兵的就……撒丫子瞭。謝鐵驊說:“都聽到瞭吧?諾門坎一仗,蘇聯滅瞭我們一萬六千餘人,多數人都死在瞭逃跑的路上。就為這個撒丫子,張學良將軍取消瞭五團的番號。慚愧呀,作為老五團繼任團長,我謝某人深以為恥。”他頓瞭一下,放高聲重復道,“深以為恥啊!我今天想說的就是這個。你們聽好,今後不管遇上誰,我謝某人如果氣節不保,喊撒丫子,你們先把我打成篩子。拜托瞭!”

謝鐵驊回憶著當時,再多的話就不能當眾多說瞭。他自己也知道,那次戰敗,其實首先源於張學良的情報人員判斷失誤。情報人員裡有一些落魄的白俄貴族,他們向少帥證明1917年十月革命後,蘇聯實際內外交困,正是中國收回權力的大好時機。中東路督辦呂榮寰、理事李紹庚等也向少帥提供情報說:“蘇聯內部空虛,邊防武裝不堪一擊,戰端一開,必土崩瓦解;尤其連年收成不好,軍需民食成大問題。即或引起戰爭,最後勝利必然屬於我們。”在這些情報的鼓勵下,加上老蔣也支持鼓勵張學良向蘇軍開戰,張學良熱血沸騰,宣稱蘇聯利用中東鐵路進行政治宣傳,違反瞭共同經營原則。少帥在1929年5月27日下令搜查瞭蘇聯駐哈爾濱總領事館,逮捕瞭三十九名蘇聯人。老蔣在7月5日致電少帥,更加支持他收回中東路權力。7月10日到11日,少帥撤掉瞭蘇聯派來的中東鐵路管理局局長,奪回瞭中東路經營權。東北軍從7月20日開始向邊境地區增兵,並於8月15日宣佈“動員令”,準備迎戰。先後調動瞭十六萬人,部隊還有部分白俄兵力。少帥認定十個旅的兵力就能震懾住蘇聯。老蔣對張學良的鼓勵,其實是源於老蔣的首席智囊楊永泰的建議。時任南京國民政府軍委會參議的楊永泰建議蔣介石鼓勵張學良出兵,目的是消耗和控制東北軍的實力。8月15日,《中央日報》發表《蘇俄有不能戰者四》一文,認定蘇聯國內糧食緊張,矛盾重重,因此絕對不敢開戰。可憐可嘆少帥張學良僅二十八歲,政治上還不成熟,缺乏外交經驗,僅憑年輕人的一腔熱血,對當時蘇聯軍事、外交力量估計不足,倉促開戰。

少帥沒有料到蘇聯隨即建立瞭遠東特別集團軍,司令是赫赫有名的佈柳赫爾,這個傢夥自內戰時代起就是名將,獲得過第一枚紅旗勛章,曾經來華當過軍事顧問。遠東蘇軍兵力從三個步兵師增加為五個,總兵力約四萬人,而且得到外蒙軍支持。就在《蘇俄有不能戰者四》文章發表的第二天,蘇方發動大規模進攻。蘇軍先後攻擊瞭滿洲裡、綏芬河、同江三個方向。

奉軍連遭打擊,但少帥不肯服輸。蘇軍在調整部署後,在滿洲裡集結瞭八千餘步騎兵、八十八門火炮、九輛坦克和三十二架飛機,並由外蒙騎兵萬餘人配合。奉軍隻有25門火炮和34個擲彈筒。打到後來,奉軍第十七旅全軍覆沒,旅長韓光第中將戰死。蘇聯人隨後又占領瞭滿洲裡和海拉爾。奉軍第十五旅全軍覆沒,旅長梁忠甲中將和大量士兵被俘,將近兩千名奉軍開小差。奉軍損失慘重,蘇軍僅僅死亡一百四十三人、失蹤四人、受傷六百六十五人。最後的結果是少帥12月22日與蘇聯簽訂瞭《伯力會議議定書》,中東路因此恢復到沖突前狀態。

少帥年輕氣盛,太過於自信瞭,情報失誤,同時,東北軍也是被老蔣算計瞭。唉,想起這些,謝鐵驊心如刀絞。謝鐵驊的酒勁兒過去瞭,他在隊伍前抱拳揖禮,喊:“值日官——”花駒喊到。謝鐵驊說:“傳我的話,營區降半旗,以示恥辱。解散!”隊伍“嘩”地四散。

北大營飯堂裡,幾十個兵在食堂聚餐。花駒快扒瞭幾口,對喬群小聲道:“別吃瞭,跟我出去一趟。”喬群不動。花駒將殘羹剩汁倒在喬群的碗裡。喬群剛要惱怒,終於忍住瞭。但一邊的張之勇霍地站起,走到花駒跟前說:“你欺人太甚瞭吧?”花駒不屑地笑笑,隨即變臉,切齒地小聲道:“我知道你們倆是患難哥們兒,想怎麼樣啊?我隻要一句話,警察局就會把你倆帶走。”這句話相當於暗示,你們的底細我全掌握。張之勇回頭看看喬群,喬群用目光對張之勇示意,張之勇悻悻而坐。喬群起身跟花駒走瞭。

北大營門前小街。花駒和喬群匆匆走在小巷裡。走過一個街口,花駒站定,手指前方:“看見沒有,福滿來酒館,你老爹在那兒等你。飯錢我已經付過瞭。”喬群一愣,他沒想到花駒這麼仗義,忙說:“謝謝長官。”花駒說:“你別謝我,是謝團長讓我安排的。我真不明白,團長怎麼看好瞭你這塊臭肉?”喬群痞笑道:“我也不明白。”喬群剛要走,又被花駒喊住瞭。花駒囑咐說:“酒館人雜,別讓人認出來。七點之前,你必須滾回營房。”

花駒轉身走瞭,喬群繼續前行,在酒館門前,他將帽簷拉低。福滿來酒館包間裡,喬日成和吳霜看著桌上的飯菜,沒什麼胃口。喬群悄然出現在他倆面前,喬日成和吳霜都是一臉的驚喜。吳霜忙問:“打壞瞭沒有啊?”喬群一抖肩膀,表示沒事。吳霜笑,說:“喬叔說瞭,你一身賊肉,抗揍。”喬群看見爹,變瞭不少。以前在柴河堡每天晚上傢裡聚一幫人,聽爹說書,爹喝著酒,樂呵呵直白話,紅光滿面的,現在,爹的臉色蠟黃,瘦瞭不少。喬群心裡有點兒難受,看見吳霜的眼睛是哭過瞭,強忍著心酸,說:“隻給我半個小時的假,有話趕緊說。”喬日成一臉的不高興。見喬日成不悅,吳霜忙使眼色,說:“喬群趕緊的,先陪喬叔喝杯酒,壓壓驚。為你的事,喬叔瘦瞭一圈。”

喬群給爹斟瞭酒,給自己也倒瞭一盅,說:“爹,兒不孝,讓你操心瞭,我敬你一個。”喬日成一聽,嘿,心裡美,這小子出息瞭,知道孝敬爹瞭。嘴上卻不說,隻說句“這還像句人話”。一杯酒下肚,喬日成開始數落喬群:“我弄不懂,你腦袋讓門擠瞭嗎?我錢也花瞭,美差也給你找瞭,刑期熬到瞭一半,你跑什麼呀?顯你能啊?”

喬群沒和爹發脾氣,說:“我在號子裡認識一個哥們兒,打傷日本浪人入獄,判瞭十八年,他老媽七十好幾瞭,一身病,他就怕熬不到給老媽送終的那一天。”喬日成說:“他跑他的,你湊什麼熱鬧?”喬群說:“他說瞭,我能耐,沒我他跑不出去。”喬日成一拍大腿,說:“完嘍,我就知道你讓人忽悠瞭。”喬日成又開始罵罵咧咧,說:“你這個癟犢子在裡邊我鬧心,翻墻出來,我更鬧心。”喬群安慰著爹,說:“我大活人在這兒,不是挺好嘛。我有數,現在也有團長照應著。”

吳霜見喬叔數落喬群,怕喬群憋不住脾氣,他爺倆再戧戧起來,忙說:“你在講武堂待過幾天,喬叔就怕有人認出你。”喬群笑笑,說:“第一天就已經讓人認出來瞭,畢老六先認出來的,完瞭是團長,就是以前講武堂的教官。”喬日成緊張地“啊”瞭一聲。喬群滿不在乎地說:“你倆放心,東北軍正在擴軍,四處延攬人才,團長不會把我扔出去的。”喬日成撇瞭撇嘴,他是真怕瞭,他既怕喬群再進大獄,又怕喬群上前線打仗。喬日成嘆氣說:“你聽到瞭吧,小霜,傻大膽兒,撞大運,就是說他呢。犢子玩意兒,咋整啊,我這當爹的沒辦法瞭。”喬日成心裡難受,喝瞭一大口酒。

吳霜抿嘴笑,看著喬群大口吃東西,心裡就踏實瞭。她勸喬日成說:“不用著急,他傻大膽是傻人有傻福,他自己的事兒,讓他自己掂量著辦吧。”喬日成感嘆說:“他不聽勸哪!老牛肉有嚼頭,老人言有聽頭。唉,他就是不聽啊。”

喬群吃飽瞭,勸爹多吃菜。他估計時間差不多瞭,警覺地望望左右,說:“爹,沒時間瞭,不叨叨瞭行不?我得走瞭。”喬日成說:“我這次來,就想把你撈出來。咱回傢,我把你藏地窖裡。”喬群急瞭,說:“爹,你也不長個記性嗎?上次你拉我回傢,挨瞭一頓胖揍不說,我還進瞭大獄。”喬群手指窗外站在街角的花駒,說:“看見沒有?”喬日成順著喬群手指的方向看,北大營營區附近街角,花駒叼著煙站著。喬日成認出來瞭,說:“那不是上次打我的那個人嗎?”喬群說:“是啊,上次打你的那個人,就在街口站著望風呢,他現在是我的連長。”

吳霜說:“你不是能蹽嗎?趁他們沒註意,跑瞭不行嗎?”喬日成也說:“對呀,大牢你都能蹽出來,別說兵營瞭。”喬群說:“蹽出來容易,蹽出來去哪兒?”喬日成說:“那還用問嗎,回傢呀。”喬群看著老爹,笑瞭,說:“爹呀,你不是害我嗎!村子就那麼大,你往哪兒藏我?”喬日成說:“咱傢房後柴火堆裡有個地窨子,跑兵那年我挖的,我不說,鬼都不知道。”

吳霜接下話說:“喬叔說瞭,讓我每天給你送飯。”喬群搖搖頭,說:“你們可真能扯,我天天跟耗子似的,整天躲在洞裡?”喬日成小聲說:“耗子怎麼啦?眼下你得跟警察藏貓貓,你是在東北軍犯的事,還敢回到兵營裡晃蕩?萬一出事兒咋整?”喬群說:“跟你交個底吧,有團長罩著我,這兒比傢安全。咱這桌酒菜,就是團長安排的。再者說,我就是跟你倆回傢,真的藏在地窖裡,就沒人發現瞭?要是有人想抓我,就盯住吳霜一個人,我就沒個跑。”吳霜一聽,心想也對。

花駒在外面敲窗催促。喬群起身道別,說:“外面危險,我得回去瞭。”喬日成不讓他走,說:“你個犢子,站住!”喬群馴服地止步。喬日成說:“我重新苫瞭房,炕掏瞭,日子也選瞭,你日後躲哪兒我不管,你先告個假,和小霜先把婚事辦瞭,也算瞭我一件心事。”吳霜不言語,用眸子深情地看著喬群。喬群嬉笑著對吳霜耳語道:“我沒正事不說,現在還是個逃犯,你敢和我結婚嗎?”吳霜說:“那咋瞭,沒啥不敢的。隻是,結婚總得辦喜事兒吧。”喬群說:“對瞭,辦喜事,總得鬧個動靜吧?要是走漏消息,讓警察當場把我抓走,你們不鬧心嗎?”吳霜和喬日成一時不知道該說啥。喬群趁機大步出瞭酒館。

喬日成追出酒館,被吳霜攔住瞭。吳霜說:“叔,你別追瞭,他那脾氣,你勸不瞭的。再者說,萬一你倆撕巴起來,讓人盯上,認出來咋整。街上不光有當兵的,還有警察。”喬日成一想也對,耷拉著頭,嘆道:“哎呀,小時候我一腳沒踩住,讓他成精瞭。”

奉天北,有一個北華寺,臨街。從北華寺時常傳出幽幽的木魚聲,男女香客成群結隊往寺院進。吳霜看一眼寺院的牌子,說:“喬叔,聽說北華寺有個圓啟大法師,抽簽占卦很靈的。”喬日成沒明白,問:“咋瞭?”吳霜說:“咱給喬群抽個簽唄。”喬日成猶疑,萬一手臭,抽個下下簽,不鬧心嗎?吳霜覺得如果抽瞭個上上簽,就不再害怕喬群出事兒瞭。喬日成仔細一琢磨,反正抽簽不抽簽都是鬧心,來來吧。吳霜心說我就是提個想法,到底進不進去,還是聽大人的吧。喬日成在前面走,吳霜在後面跟著,兩人邁進瞭寺院。喬日成口中嘟囔道:“來來就來來。”

北華寺院落裡,尾隨跟進的香客是穿便裝的雄井和巖谷川。雄井東張西望,對寺院的一切似乎都感到好奇。巖谷川用警告的口吻,小聲道:“雄井,你今天是執行任務。”雄井啪地立正,說:“是。可您讓我盡量松弛一些。”巖谷川低聲喝道:“不要立正,別人都在看我們。”雄井換瞭姿勢嘀咕:“我就不知道怎麼做才是對的。”

巖谷川聽說雄井每次挨打,都要作記錄,用畫圖畫的方式作記錄,而且,雄井一直在發泄著對帝國的不滿。巖谷川不喜歡雄井的軟弱,但是,雄井是他信任的人,所以雄井的缺點,他是想幫他矯正的。雄井的漢語很流利,所以巖谷川帶雄井來執行這個秘密任務。雄井向寺廟的人打聽求簽的路線,兩人朝目標走去。雄井是在北滿的開拓團開始學漢語的。他回憶那段時光,很是懷念。雄井在那個時候從來沒挨過打。也許,開拓團不算正規部隊。那麼正規部隊就一定要打人和被打嗎?雄井不明白。雄井沒有進過陸軍士官學校,但是也被傳播過武士道精神,要果斷地死,毫不留戀地死,毫不猶豫地死。可是,雄井對生活下去是很向往的。那麼多的名山大川都沒有看過,就舍得去死嗎?武士標榜的是精神上的優越,就是心理上先能戰勝自己,才能戰勝別人。能先不要自己的命,才能要他人的命。他還不知道戰爭是殘酷的。

北華寺的禪房裡,圓啟法師手捻佛珠,微閉眼目,端坐在蒲團上,默聲誦讀佛經。在他前面擺放著五六個蒲團,那是給施主準備的。知客引喬日成和吳霜進入。雄井隨後跟入。圓啟法師眼睛半睜,說:“我說過,今天是我的誦經日。”知客躬身道:“施主太過虔誠,我實在推脫不瞭,乞望法師破例。”圓啟法師不為所動。

喬日成一言不發,跪地砰砰磕頭,再偷眼看法師,口氣有點兒心酸,說:“法師,我十幾歲就聽過你的大名,昨晚上趕瞭一百多裡的山路,就是奔你來的。一個舉手之勞的事,你就別挑日子啦。”圓啟法師吟笑施禮,道:“貴客光臨,蓬蓽生輝,三位施主請坐。”

喬日成拉吳霜坐下,回望一眼,見後面的雄井跪坐在蒲團上,頭低垂,極為謙恭。知客轉身捧出一個暗黃的竹筒,裡面塞滿瞭卦簽。喬日成剛要伸手,想想不對,站起跑去一邊的水盆凈瞭手,再去蒲團正襟危坐,抽出一個帶字的竹簽。知客拿過竹簽遞給圓啟法師。圓啟法師念竹簽上的字:“如此江山盡在握,須防月夜走孟嘗。施主大吉啊,仰仗先祖的庇護,如今你紫氣東來,鴻運當頂。”

喬日成一臉得意地看瞭吳霜一眼,回法師:“不瞞法師,我爺爺的爺爺的爺爺,是前朝的禦前行走,官拜從四品。”圓啟法師藹笑,話鋒急轉,說道:“隻是這後一句,‘須防月夜走孟嘗’,知道孟嘗是誰嗎?”喬日成呵呵笑,說:“這個你難不倒我,孟嘗君是戰國四大公子之一。”圓啟法師說:“按簽中之意,施主行事,本來是無往不利的,可你身邊要是走失瞭什麼人,那就福之禍所倚瞭。”喬日成大驚,倒地便磕頭,說:“不瞞法師,我兒子剛剛……”話說一半,吳霜忙用手堵住喬日成的嘴。喬日成說:“小霜,這個算我的,你替那個孽種再抽個簽。”吳霜凈手,去竹筒裡抽出一簽,忐忑地交給法師。

圓啟法師持簽念道:“六月鵝毛紛紛下,隻見刀兵不見天。此乃下下簽,不日內你兒子似有血光之災,還請施主極盡小心。”喬日成嚇得有點兒哆嗦,哀求說:“大法師,這事兒可不是逗著玩的,到底有沒有,你得給我個準話。”圓啟法師娓娓道來:“有即無,無即有,世間事,本來就是無常,施主還是自己體悟吧。”圓啟法師再無語,手捻佛珠開始誦經。

吳霜拉喬日成起身。北華寺門前臺階上,喬日成腳步不穩,剛步下臺階,一屁股坐下。吳霜連忙說:“喬叔,你沒事吧?”喬日成覺得氣不夠用,氣若遊絲啊,心裡說:“哎呀……‘六月鵝毛紛紛下,隻見刀兵不見天’,啥玩意兒啊?這是要幹啥啊?”吳霜見喬日成幹張嘴說不出話,伸手撫弄著喬日成的前胸後背,說:“喬叔別急,別管啥簽兒不簽兒的,那是蒙你呢。哪有六月天下鵝毛大雪的?喬日成緩過來點兒瞭,終於開口說:“不對呀,小霜,佛傢不打誑語的。六月的鵝毛雪,乃兇兆啊!”吳霜不安瞭,不知道怎麼勸瞭,萬一喬叔想到是真的,咋整?吳霜的心也堵得慌。過一會兒,喬日成說:“我憋得慌,就想痛痛快快哭幾嗓子,你一邊去,別勸我。”

吳霜扶喬日成從地上起來,說:“叔啊,咱別在這兒哭,讓人笑話,咱找個沒有人的墻旮旯。”二人走到墻旮旯,吳霜道:“這兒沒人,你實在難受就哭吧。”喬日成癟瞭癟嘴,哭不出來。心想大法師也沒把話說死,似有不等於有。有即無,無即有,這叫啥話?車軲轆,等於沒說。可我那句有個走孟嘗,哎呀,我傢老大死於刀兵之災,老二死於刀兵之災,這是眼睜睜的事,還用人傢說嗎?!

吳霜悲憤地想,我就不信,倒黴的事都攤到你喬叔頭上瞭。不過,有時候老話說,屋漏偏趕連雨天,那才邪呢!吳霜說:“咱趕緊回傢吧,我讓我媽想想轍。”喬日成嘆道:“你媽胸無點墨,能有什麼轍?”吳霜附耳神秘地說:“看怎麼說瞭,我媽沒轍,可她認瞭個幹姊妹,是……唉,說瞭怕嚇著你,那個幹姊妹是狐仙。”喬日成一聽,仿佛看見瞭希望,張大嘴“啊”瞭一聲,臉上有瞭笑意。

禪堂裡,雄井長跪不起。圓啟法師端坐蒲團,閉目誦經。知客說:“施主,你還是走吧。圓啟法師講經解卦隻對國人,還請施主釋懷。”雄井回答說:“我雖然是大日本皇軍,可從小崇尚佛教。日本的佛教應該和你們同出一源,還請法師不吝賜教。”圓啟法師聽雄井漢語流暢,心生贊同,表情松動,開口道:“念你心誠,那就抽個簽吧。”雄井答謝。雄井極盡小心地抽出一簽,由知客遞給圓啟法師。圓啟法師看後,臉色一變,道:“施主想問什麼,請再重復一遍。”雄井說:“一進到九月,我心情不好,想知道我該註意些什麼。”

圓啟法師念卦簽:“清閑無事靜處坐,饑時吃飯閑時坐。”雄井說:“我是木訥之人,請法師開釋。”圓啟法師說:“此乃安身立命之意。此簽雖非上上大吉,可也不錯,可保你進退。不過既然是安身立命,我還是諫言施主,動則見兇,靜則有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舊為好,萬萬不可輕舉妄動。”雄井聽罷站起,深深一躬,退出禪堂。

巖谷川在禪堂外面等著雄井,雄井從禪堂裡面出來,正要說話,巖谷川示意他閉嘴,他倆來到北華寺門前的市街上,坐上瞭一輛人力車。一番耳語,巖谷川開心地祝賀雄井君抽瞭個上上大吉。雄井說:“法師沒說上上大吉,隻是說不錯。巖谷川說:“隻要不是下下簽,上司就不會怪罪你。”雄井覺得這事很荒唐,既然是上司的意圖,為什麼他自己不來抽呢?巖谷川說:“此事關系重大,隻有你我知道,決不可告人,否則你會遭到重罰。”

柴河堡吳霜傢,端坐炕頭的吳霜媽咳瞭幾聲,抖動肩膀,發出一連串駭人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地叫起來。喬日成驚駭,小聲地對吳霜說:“壞瞭壞瞭,你快去找大夫。”吳霜小聲說:“沒事,她這是在請神。”吳霜媽突然唱起:

日落西山黑瞭天,

傢傢戶戶把門關。

喜鵲老鴰奔大樹,

傢雀醭鴿奔房簷。

十傢上瞭九傢鎖,

隻有一戶門沒關。

要問為啥門不關,

敲鑼打鼓請神仙。

吳霜媽唱得悠長而詭異,有一股子鬼魅之氣。吳霜媽道:“來人哪,把我的神鞭拿來!”吳霜應聲下地,將墻上的一根蠅甩子摘下遞她,又幫她穿鞋。吳霜媽左手揮舞蠅甩子,右手持銅鈴,翩翩起舞。

奉天關東軍某駐地密室裡,石原莞爾和板垣征四郎聽巖谷川、雄井匯報。聽完,石原莞爾問:“是誰讓你們找圓啟法師的?”雄井看巖谷川,巖谷川默聲不應。石原莞爾怒不可遏,抓住巖谷川的衣領大罵:“護旗官,你差點兒泄露我的天機。”板垣征四郎勸他說:“不要怪罪他,是我授意的。”石原莞爾放開巖谷川,怒氣未消,說:“我不明白,如此重要關頭,你怎麼能把帝國皇軍的命運交到‘支那’法師的手裡?”板垣征四郎小心解釋,說:“圓啟法師遠近聞名,我很想求證一下。”

石原莞爾想想,也罷,幸好不是下下簽,但也不是上上大吉。不過石原莞爾還是嫌晦氣,不準幾個人再談論。大吼道:“滾吧!”巖谷川和雄井剛轉身,板垣征四郎一聲喝道:“站住!他還有話,都講出來吧。”

雄井不知道該聽誰的,看著石原,又看看巖谷川,結結巴巴說:“圓啟法師說……”石原莞爾“嗖”地拔出軍刀,刀尖指向雄井的鼻子:“說!圓啟法師一定知道我想聽什麼。”雄井猶豫不言。板垣征四郎威逼雄井:“說下去,不能有半句隱瞞。”雄井盯著幽幽閃亮的刀尖,心裡想不說我會喪命的,說出來也會喪命,幹脆說:“我忘瞭,真的忘瞭。”巖谷川不像雄井那麼害怕,說:“我沒忘。圓啟法師說,動則見兇,靜則生吉。凡事安守己命,因循守舊為好,萬萬不可輕舉妄動。是這樣說的吧?”雄井點頭。板垣征四郎讓他倆走瞭。

巖谷川和雄井出屋後,石原莞爾呵呵笑,說:“板垣君,你不會事先買通瞭那個圓啟法師吧?”板垣征四郎說:“有這個必要嗎?我可以公開阻止你的。”花谷正和關東軍諜報官進屋。花谷正匯報說情況不妙,剛剛接到東京軍部的電報,陸軍大臣派軍部次長建川少將來奉天。板垣征四郎先接過電報掃瞭一眼,遞給瞭石原莞爾。石原莞爾看完,稍顯慌亂,心想奇怪,建川這個時候來幹什麼?板垣征四郎分析:“很顯然,我們的行動計劃已經走漏瞭風聲。”花谷正覺得不可能,計劃是他們三個人擬訂的,不可能泄露出去!

石原莞爾忽然想起什麼,從抽屜裡掏出一個名單,是執行任務的軍官名單,花谷正對這些人都一一作瞭測試。花谷正秘密派人請他們不止一次喝酒,假如喝多瞭酒都不說,那麼他相信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什麼東西會讓他們開口瞭。板垣征四郎說:“你測試過他們,誰又測試過你呢?”花谷正“啪”地立正,說:“我不明白你的話。同為陸大精英,我隻是晚瞭幾屆,可我對帝國的忠誠不容置疑。”板垣征四郎擺擺手說:“我懷疑的不是這個。”花谷正心虛地說:“請指教。”

板垣征四郎說:“8月14日,你回到東京,當晚就去瞭一傢叫原宿的溫柔鄉。”花谷正想瞭一下,說:“是的,那是日本男人都願意去的地方,你們倆也不例外。”板垣征四郎說:“可你對一個歌伎吹牛,攻占奉天隻需要兩天。”花谷正說:“這不是我的話,是石原君說的。”石原莞爾說:“如果這是吹牛的話,我願意更正一下,不需要兩天,二十四小時就夠瞭。”板垣征四郎說:“問題不在吹牛,你把本月的行動計劃也說給歌伎瞭。”

花谷正自己已經不記得瞭。板垣征四郎說:“你也許忘瞭,關東軍駐奉天特務機關不全是對付東北軍的,雖然你也是奉天特務機關的人。你有興趣的話,我可以讓他們提供全部的調查材料。”花谷正語塞半晌,說:“如果因為這個壞瞭我們的行動計劃,我願意剖腹,以致歉兩位學長。”花谷正說著拔出武士刀,石原莞爾沖上前攔住他。

石原莞爾心裡有數。日本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建川美次是支持占領滿蒙的,即使他來關東軍調查什麼,也不過是走走過場,給內閣那幫文官一個交代。石原這會兒心裡已經有瞭新的計劃,他暗想把行動提前,但是他隻能和板垣君一起策劃瞭,他已經不再信任眼前這個愛喝花酒的花谷正瞭。

柴河堡吳霜的傢裡,吳霜媽在請大仙。她站在地上,咿呀地哼著,聽不清楚說些什麼,全身從下至上扭曲著,舞動得如同蛇蠍,忽然嘴吐白沫,倒在地上。喬日成坐在炕沿兒,一見吳霜媽倒下瞭,連忙下地扶她,被吳霜攔住瞭。吳霜說:“喬叔你別怕,也別碰她,她這會兒是大仙附體瞭。”

傳說中的五位大仙,狐黃白柳灰,喬日成都信。他說的信,其實是不管灶王爺、財神爺、天老爺、地老爺、王母娘娘、妖魔鬼怪,他誰都信。說是信,其實也就是半信半疑,因為他也說不清楚誰有用,所以他誰都不得罪,喝酒的時候筷子頭蘸上酒,往上挑,甩一滴,往地上指,灑一滴,表示天老爺、地老爺、大鬼小鬼都敬瞭。都說大仙是千年成精的東西,瞭不得。狐仙是狐貍變的,黃大仙是黃鼠狼成精瞭,白大仙是刺蝟,柳仙是蛇,灰仙是老鼠。這會兒吳霜媽大仙附體,喬日成小聲問吳霜她媽是哪位大仙附體。吳霜這會兒自己也有點兒害怕,小聲說:“我媽是狐仙附體瞭。”

吳霜媽醒瞭,眼神發散,拿剪子剪黃紙,一邊剪著,嘴裡一邊嘟囔著,唱戲念白一樣說瞭幾句。一會兒,像是回過神來,她伸瞭個懶腰,打瞭個哈欠,埋怨道:“你們倆也是,狐仙要走,也不說留人傢吃頓飯。”喬日成四下看看,問:“狐仙在哪兒?”吳霜媽一指敞開的房門道:“我都聽見瞭,刺溜一聲就沒瞭。”喬日成好奇地跑到外屋,見灶間的門開瞭,不禁暗暗稱奇,連聲說:“哎呀,小霜,你還別說,裡外門都是關著的,這會兒都開瞭。”

吳霜扶媽上炕,她媽臉色蠟黃,筋疲力盡地呼哧呼哧直喘,吳霜趕緊給媽裝瞭一袋煙,又把媽的腿盤上。吳霜媽抽瞭幾口煙,歇息一會兒,問喬日成:“我說親傢呀,說給我聽聽,你都聽到什麼瞭?”喬日成說:“你剛才一開始說的我都沒聽懂,後尾有幾句我聽明白瞭,你讓我立馬進城。”吳霜媽撇撇嘴,搖搖頭,說:“你呀,聽三不聽四。”

喬日成蒙瞭,打聽道:“你是這麼說的,我聽差瞭?”吳霜媽說:“怎麼成瞭我說的?我根本不知道我說啥瞭,那是狐仙指路。”吳霜驚噓噓地朝喬日成看看,心想立馬進城可不是我媽能說出來的話,我媽一般習慣說趕緊地麻溜地進城,那應該就是狐仙的話吧。喬日成趕忙附和道:“是是是,狐仙指路,說我這個當爹的,應該立馬進城,求也好罵也好,實在不行就甩大鼻涕泡,反正把那個孽種弄傢來。你還給我剪瞭兩道符。”喬日成從炕上撿起兩張黃表紙剪成的形狀怪異的紙片,說:“就這個。”

吳霜媽糾正他,這個也是狐仙給的。喬日成恭恭敬敬地說:“是是是,狐仙狐仙。”吳霜媽說:“你們爺倆一人一個,可以驅邪避妖。”喬日成小心地將兩張符疊起,揣進內衣口袋。吳霜媽斥道:“又不留你吃飯,還等啥呀?照狐仙說的,收拾收拾,明天一早進城吧。”喬日成忙下地穿鞋。

吳霜送喬日成到院前,喬日成出院後撲哧笑瞭。吳霜說:“叔,你笑啥?”喬日成念道:“胡黃本是哥三個,老大修煉在靈山,老二也在佛祖邊,老三遊手又好閑,玉皇一氣把他貶,哥哥接他到靈山,他又重修上千年,這才成瞭保傢仙。”念完瞭,又說,“你媽跟真事兒似的,還整出個狐仙,嚇得我一頭汗。”吳霜說:“喬叔,咱可不敢對狐仙不敬,聽說狐仙心眼兒小,愛挑理。你跟狐仙開玩笑,他該惱瞭,一惱瞭,我媽求的符不靈瞭,咋整?”

喬日成忙說:“對對,不敢不敬。”他聽說人得是鬧一場大病之後才能有狐仙上身,吳霜媽眼睛不好瞭以後,就說有狐仙上身來瞭,她今天特意請狐仙,看樣兒也挺累的。也是,狐仙是陰氣的,吳霜她媽的陽氣耗瞭不少,那能不累嗎?喬日成心存感激,估摸吳霜她媽是怕喬群這一走再不回來,把閨女的婚事耽誤瞭不說,他們老喬傢就剩喬群一個獨苗瞭,怎麼說也不能保不住啊。

喬日成學吳霜媽的動作,抖動肩膀,“嗷嗷……嗷嗷……”瞭兩聲,說:“你媽啥工夫學的?”吳霜說:“我媽年輕那會兒也唱蹦子,在臺上學的跳大神。這回八成是有瞭用武之地瞭。”喬日成經常看蹦子,那個在戲臺上跳大神的一般是兩個人,一個神,一個二神,請出鷹仙、虎仙,唱得熱鬧,和真的跳大神的還不一樣,戲臺上不少人都會,不過那個好像不管用。喬日成邊扭邊唱跳大神的戲詞兒:日落西山黑瞭天,傢傢戶戶把門關。喜鵲老鴰奔大樹,傢雀醭鴿奔房簷……吳霜一直目送著喬日成。

喬日成的聲音漸弱漸啞:

十傢上瞭九傢鎖,

隻有一戶門沒關。

要問為啥門沒關,

敲鑼打鼓請神仙……

從背影看去,喬日成抽抽搭搭地哭瞭。吳霜知道,喬叔愛面子,啥事兒都假裝不在乎。俗話說“愛在心裡,狠在面皮”,喬叔就是這樣的人,跟誰都挺好,就是對兒子成天罵罵咧咧的,其實誰也沒有他那麼疼兒子。吳霜想喬群瞭,她真怕喬群出點兒什麼事兒,一想到喬群萬一咋的瞭,不敢想下去瞭,鼻子一酸,扭身進瞭院門。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