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絕望“九一八”

一座中式座鐘靠墻而立,嘀嗒作響,忽而開始報時,嗡嗡地響,時間在流逝。

奉天關東軍某駐地的密室裡,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和花谷正沉默許久,三人之間沒有瞭交談,互相回避著彼此的目光,氣氛板結而僵硬。石原莞爾在木椅上正襟危坐,拄著軍刀,盯著對面的座鐘,半晌吐出一句:“大傢先回去休息吧。”

他看著花谷正,心情煩懣,又不好發作,覺得度日如年。板垣征四郎雖然大石原四歲,卻沒有石原那麼心思細密。板垣想繼續討論三個人原定的9月28日搞滿蒙事變的事情,石原不耐煩地打斷他,說:“這件事先停下來,等建川美次次長到奉天後再議論吧。”

板垣以為石原打算放棄行動,不高興瞭。他是堅持要搞兵變的,所以不急不緩地勸說道:“石原君,請你不要煩躁,慢慢聽我把話說完。我人生的一個重要經驗,是‘支那’給我的,想聽嗎?”石原莞爾默不作聲。板垣征四郎繼續說:“我的觀點是遇到棘手的事情,可以緩一緩。緩則圓,這是我總結的‘支那’哲學。”石原莞爾並不想和他爭論,他心裡想的是提前行動。但是,他不想當著花谷正的面兒談這些。可能是因為石原和板垣是無話不說的密友,心裡的鬱悶就忍不住朝他發泄,他憤懣地說:“先不說輕重緩急,板垣君的論調令我生厭!我懷疑,你已經變得和內閣的文官一樣溫婉,你已經不會拔刀瞭。”說完,石原朝他使瞭個眼色,板垣征四郎顯然沒有看懂,不愉快地說:“石原君,我承認你有‘關東軍大腦’的美好贊譽,可事實上,你隻是個作戰參謀,小小的中佐。而我,高級參謀,位階大佐,對吧?”

石原莞爾微微一笑,說:“跟我炫耀你的軍階?你不至於這麼無聊吧?”板垣征四郎更加不高興瞭,說:“我是在提醒你,我是陸軍大學二十八期的,你是三十期的,別忘瞭,我是你的學長,對我,你要有起碼的尊重。”石原莞爾見他沒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退一步,說:“那麼請你原諒我吧,我也是一時沖動,說瞭不敬的話。原本帝國的前途和榮耀就在眼下,就在我們三個人的手裡,我們策劃瞭那麼久,準備瞭那麼充分,但是,在瞬息之間,事情就敗露瞭。眼下內閣要求軍部徹查此事,所以,我無法保持冷靜。”一旁的花谷正見二位長官爭執起來,打個圓場,說:“我能理解石原學長的心情。”

花谷正不開腔還好,他一說話,板垣征四郎氣不打一處來,怒視花谷正,罵道:“你給我閉嘴!你酒後失言,你知道給我們制造瞭多大的麻煩嗎?建川次長這次來,就是想阻止我們的行動,我們的一切努力都白費瞭!”石原勸慰道:“好瞭好瞭,這件事等建川次長來瞭以後再討論,今天先散瞭吧。”

等大傢散瞭,石原回頭去找板垣征四郎。原來石原莞爾對花谷正已經有瞭戒心,不想讓花谷正繼續參與事變的下一步行動。酒後失言,一次足矣,石原怕他再一次喝酒後說出關於兵變的相關秘密。他隻想和板垣一個人商量動手的日期和具體實施步驟。板垣知道石原莞爾的用意,自然就心平氣和瞭。石原擅長情報分析,他分析軍部一系列會議的內容,覺得建川次長此次來不過是表面上服從內閣的要求走個過場而已,他的真正用意是幫助關東軍。石原作出這個判斷的第一個依據就是建川次長沒有從東京直飛奉天。如果建川急於解決問題,為什麼不從東京直飛奉天?電報上說,他是坐船來的,途中還要在朝鮮的釜山港逗留兩天,這樣的話,他最快也要9月18日趕到奉天。就是說,他給奉天已經泄密的柳條溝行動預留瞭行動時間。第二個依據是,建川美次是陸大軍刀組畢業的,和石原一樣,都是主張把滿蒙地區變成日本的後方,他隻不過是個老練的政客,不願意承擔兵變的責任而已。板垣征四郎聽著石原的分析,覺得有道理,兩人說著說著,興奮起來。

柴河堡的天空上,雲淡風輕。喬日成傢的馬廄裡,飄灑著稻草的清香。喬日成端著笸籮給牲口添草料,對一驢一馬一騾囑咐道:“你們幾個聽著,咱傢那個耍大刀的癟犢子在城裡惹事瞭,我顧不上你們瞭,天亮我就得進城,這一去,還不知哪天回來。哎呀,難日子怕是在後邊呢。寺廟裡那個法師說‘六月鵝毛紛紛下,隻見刀兵不見天’,嚇人不?你們幾個要讓我省心,結結實實的,吃喝啥的,我讓小霜管你們。”驢馬騾、雞鴨鵝也都是喬日成的傢裡人,話呢,他是說瞭,牲口們聽得懂聽不懂,也是他喬日成顧不上的瞭,他不由得哀嘆幾聲。

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一次又一次秘密見面,他們二人互相交流各自行動的階段、程度。石原莞爾此時已經秘密聯絡瞭軍部很多高級軍官,還通過駐紮在朝鮮的日軍參謀神田正種聯系到瞭駐朝鮮日軍司令官林銑十郎中將。林銑十郎十分欣賞並且支持石原的計劃,已經把他麾下的兩個師團集結在朝鮮邊境待命瞭,這樣,一旦關東軍遭到東北軍的抵抗,駐紮在朝鮮邊境的日軍部隊可以立即越境到奉天增援關東軍。板垣征四郎聽瞭石原的情況介紹,由衷地佩服石原的戰略眼光。雖然石原早已斷定張學良不會抵抗,但還是為最壞的結果作出瞭充分的準備。他和石原熱烈地討論軍部哪些人會是他們潛在的同盟者,口頭敘述著,盡量用記憶力牢記,並不作筆錄。石原知道時任日本陸軍的參謀總長金谷范三並不支持他們的計劃,他認為時機不成熟,但是陸軍大臣南次郎是支持武力占領滿蒙地區的。目前的問題是建川次長、本莊繁司令的表面態度很曖昧,但是其實都是暗中支持占領滿蒙的,隻是他們都不願意背負發動戰爭的責任。

又說到內閣,板垣征四郎絲毫不理解那些內閣裡的反對者,進軍滿洲是很多日本人的夢想,為之歡呼猶恐不及,怎麼會想要阻止呢?參謀總長金谷范三的意見是再等一年,板垣覺得簡直是笑話,此時,他和石原都已經等得不耐煩瞭。

板垣征四郎上次和石原一起去旅順向本莊繁司令官匯報情報後,本莊繁的態度至今尚未明朗。目前自己和石原的行為是以下克上,這在軍界是很忌諱的。板垣已經想好,一旦日後內閣追究下來,他願意承擔一切責任。

石原莞爾的計劃是一旦柳條溝的事情順利,可以讓花谷正直接電告關東軍司令部和日本軍部,而板垣征四郎以關東軍司令官代理的身份發佈進攻奉天的命令,這是條例允許的。然後,由石原去旅順的關東軍司令部,說服本莊繁正式下令占領滿蒙。板垣征四郎一想到即將開始的計劃,仿佛站在瞭懸崖之上。為瞭日本的開疆擴土,他願意摔下懸崖,粉身碎骨。

既然建川次長已經從日本啟程,二人商量著到時候誰來接待建川次長,石原莞爾最後敲定接待建川的事情,就由花谷正來做。他盤算著建川到達奉天應該是9月18日的傍晚,那天,可以派花谷正到本溪迎接建川次長來奉天,這樣顯得隆重,然後讓花谷正形影不離地陪伴他。到奉天的當晚,去一傢指定的日本料理喝酒,按照花谷正的酒量,應該可以把建川次長灌得人事不省。那樣,奉天當晚出什麼事情,他都無法和在旅順的本莊繁司令取得聯系。但是,何時動手,對花谷正必須保密。石原不喝酒,他對喝酒的人都缺乏信任,對花谷正這個因喝酒而泄密的人,他提高瞭警惕。

想到即將到來的行動,石原莞爾興奮得坐不住瞭,他在密室裡踱著步子。石原說等建川次長一覺醒來,他會發現奉天城已經飄起瞭太陽旗。板垣征四郎想得更多,皺著眉頭,他不像石原那麼樂觀,畢竟石原是個參謀,是這個行動的設計者、指揮者,不是具體的行動者。板垣征四郎在盤算每一個細節是否還有瑕疵、紕漏。行動原定是9月28日,目前計劃提前十天,那麼許多人員和步驟必須重新部署,所有的細節都要重新敲定一遍。石原莞爾從桌子上“嘩”地拽出一張軍用地圖,鋪在地上。兩個人隨即蹲下,重新確認接下來的每一步。

喬日成來到奉天,在北大營附近的貧民區租瞭一間破敗的民房,他把房間從中間用木板隔開,裡間睡覺,外間改成瞭豆腐房。此刻的喬日成正在安裝手搖的小磨,一邊的大鍋裡開水沸騰,正在煮豆子。在屋子裡,喬日成可以清晰地聽見從北大營操場上傳來的士兵訓練的哨音、口令和歌聲。這些聲音響動,讓他心裡踏實,讓他感覺到兒子的聲音。喬日成朝窗外使勁呸瞭一口,罵道:“你個犢子玩意兒,弄得老子有傢不能回。”

身後忽然傳來喬群的聲音:“不講理瞭吧?我又沒請你來,是你自個來的。”喬日成回頭,見喬群和一個大個子兵出現在房門口。喬日成瞇縫著小眼睛,說:“咿呀嗬,你是怎麼知道我在這兒的?”喬群說:“你不是讓畢老六捎話給我嗎?”

喬群帶來的大個子兵是張之勇,他為張之勇和老爹互作介紹,張之勇抱拳施禮說:“晚輩有禮。聽說你來瞭,我從夥房偷瞭瓶酒。”說著從袖筒裡摸出一瓶白酒,就算孝敬瞭。喬日成關嚴瞭門,小聲說:“你就是跟他一起越獄的那人?”張之勇立正,說:“張什麼。”喬日成說:“不是問你這個,你是什麼犯?”張之勇說:“是殺人犯,差點兒挨槍子兒。”喬日成用驚詫的表情看著張之勇,再看看喬群。喬群見老爹驚駭,連忙說:“叫是這麼叫,沒真把人殺死。”張之勇輕飄飄地解釋說:“就把大腿紮個窟窿,割斷瞭三根筋,小意思。”

喬日成心說三根筋都割斷瞭還算小意思?下手夠狠的,喬群跟他待在一塊兒,指定吃虧。自己的兒子,喬日成知道,別看喬群跟他這個爹見面就戧戧,跟柴河堡的鄉裡鄉親,他都心裡熱乎乎的,他可不是能打架下得去死手的硬心腸。雖說喬群愛耍大刀,那是玩兒,真動刀殺人,喬群夠嗆。喬日成強作笑臉,感嘆道:“大腿紮個窟窿,斷三根筋,還小意思?行,行行,真行!”張之勇美滋滋地看著喬群,做個鬼臉,說:“喬叔是誇我嗎?”喬群心說我爹是嚇著瞭,對張之勇卻說:“我爹當然是佩服你。”

喬日成看著張之勇,心裡說人這玩意兒,真是沒地方看去,挺大個子,挺出息的模樣,瞅著也像好人似的,怎麼就能是殺人犯呢?喬日成問張之勇:“你什麼文化?”張之勇說:“念過一年書,文化算不上。”喬日成心裡藏不住話,說:“我就知道。”喬群模仿喬日成的口氣,搶話道:“我就知道你胸無點墨。”喬日成忍不住擺出長輩的資格教訓道:“本來嘛,年紀輕輕的,幹點兒啥不好,非要殺人。誰傢的人都是爹媽的寶貝疙瘩,性命攸關哪!人是那麼好殺的嗎?”張之勇笑呵呵地說:“我知道喬叔是文化人,讓你見笑瞭。”

喬群怕爹接下去還要說道張之勇,那就沒完沒瞭瞭,接茬兒道:“哎呀,人都是沒啥誇啥,我爹就喜歡別人誇他有文化,你趕緊多誇幾句。”喬日成舉起舀子欲打,喬群閃過,順勢奪瞭舀子,去鍋裡舀瞭正在煮的豆漿,聞一聞,還沒熟,倒回鍋裡,說:“怎麼,把豆腐房也搬來瞭?”喬日成說:“不做豆腐,我吃什麼喝什麼?這次來,我準備跟你耗到底瞭。”喬群看看張之勇,說:“你說我爹,放著好日子不過,跑這兒來。你說你圖個什麼呀?”喬日成用舀子砰砰地磕鍋沿,答道:“問你自己。蒼蠅采蜜——你裝蜂(瘋)啊?你要不從大獄蹽瞭,跑東北軍藏著,我能上這兒堵你嗎?”喬群笑嘻嘻地說:“我藏在東北軍咋瞭,吃喝不誤,這不好好的嘛。”

喬日成把兒子拽到一邊,小聲地說:“我到寺廟裡給你求瞭一簽,差點兒嚇我半死。”喬群嬉笑,壓根兒沒當回事兒,問:“簽上怎麼說的?”喬日成唉聲嘆氣,擺擺手,說:“別提瞭別提瞭,你聽仔細啊,那叫‘六月鵝毛紛紛下,隻見刀兵不見天’……明白不?”喬群搖頭。張之勇聽瞭,也沒有太明白,說:“蹦子裡唱的六月雪說的是竇娥的冤屈,跟喬群有啥關系?”喬日成心裡沉沉的,嘆著氣,說:“唉,反正不管誰的冤屈,法師說瞭,你有刀兵之災。”

喬群撲哧一笑,還是沒當回事兒,說:“那又怎麼樣?你來瞭就能給我消災呀?”喬日成說:“不管怎麼說,我來瞭,你也有個照應是不是?誰讓我給你當爹呢!”張之勇拍拍胸脯,說:“喬叔你放心,不是還有我呢嗎。有我在,哪個不知死活的敢動喬群一根汗毛?!”

外面傳來紛亂的腳步聲響,喬日成趕忙把門鎖死,隔著門縫看。原來是畢老六,他擂門道:“喬叔,是我。”喬日成打開門,見畢老六和幾個兵帶著一堆吃的用的進來。喬日成說:“畢老六,你這是幹什麼?讓你破費瞭。”畢老六小聲說:“沒動我一分錢,我就是管這個的。”喬日成誇贊道:“看你六子哥多有能耐。”喬群說:“他是軍需官,專門喝兵血的。”畢老六給瞭喬群一拳。喬日成撇著嘴,對喬群說:“你得瞭吧,哪個當官的不喝兵血,這就算能耐。”喬日成吆喝眾人到屋裡,說:“今天誰也別走,我燉它一鍋大豆腐,咱們來個豆腐酒。”畢老六說:“那就不用瞭,守著兵營,弟兄們吃喝不愁,喬叔那點兒豆腐做出來不容易,留著上市場換錢吧,我們就是來看看還需要點兒啥。”寒暄一會兒,眾人準備告辭,喬群不幹瞭,說:“走瞭可不行,大夥兒一起熱鬧熱鬧,就算給我爹接風吧。”畢老六一聽,好吧,吩咐夥房當兵的侍弄幾個下酒菜。

旅順關東軍司令部沐浴室裡,熱氣蒸騰,司令官本莊繁裸身浸泡在木制的浴盆裡。從通氣孔傳來隔壁房間播出的留聲機樂曲,曲調溫軟淒美。本莊繁眼睛半閉,一隻腳在木盆上隨著拍節搖動,思緒沉浸在曲調裡。

此刻,石原莞爾在關東軍司令部走廊不安地踱來踱去,他一兩分鐘看一次表,焦急地等待著。石原莞爾再一次看表,不耐煩瞭,大聲嘟囔說:“已經等瞭四十五鐘瞭,你想讓我等到什麼時候?”關東軍副官小聲解釋,司令官有泡澡的嗜好,這個時候不喜歡有人打擾。石原莞爾呵斥道:“你跟他說,事關帝國的前程,石原要求馬上求見。”

軍官不敢再推諉,進入沐浴室。本莊繁正在閉目享受著泡澡,見副官推門進來,有點兒不悅,問:“是誰在走廊裡大聲喧嘩?”副官俯身細語說:“是石原特意從奉天趕來見司令長官。”本莊繁皺瞭皺眉頭說:“這個討厭的傢夥,永遠不明事理!你讓他等下去。”副官小心地說:“石原君已經沒有耐心瞭,他說事關帝國的前程。還有……”副官從皮夾裡掏出一張紙,這是十分鐘前,駐奉天特務機關長打來的電報。言罷,副官呈上電報。本莊繁隻掃瞭一眼,臉色頓時有變,喝道:“傳令,少佐以上軍官,九點鐘在作戰室召開緊急會議。”副官立正,答道:“是!”

大小軍官跑步來到關東軍司令部作戰室,本莊繁是最後一個到場的,因為匆遽,他居然穿瞭套浴服,邊走邊用牛角梳梳理頭發。在場軍官見他全體起立。本莊繁主持會議前悄聲問:“今天是?”伺立一旁的軍官答:“9月18日。”本莊繁目光掃過會場,最後停在全副武裝、腰挎軍刀的石原莞爾身上,兩人彼此凝視,石原莞爾沒有退縮的意思。

本莊繁怒目道:“情況我已經明瞭,我懷疑,你這次來是想綁架我。”石原莞爾回答說:“您言重瞭,如果您能原諒我的坦率,我就直言……我不過是想請您簽發滿蒙行動的進軍令。”本莊繁看看石原,心裡懷疑他們像是傳聞的那樣早已經串通好瞭,在擅自行動。他說:“我得到消息,板垣以司令長官代理身份,在兩個小時前已經下達瞭占領奉天的行動命令。”石原說:“東北軍一直在挑釁我們,今夜,東北軍炸掉瞭南滿鐵路的柳條溝段,企圖阻止從長春開往奉天的火車,所以,板垣君下達瞭進攻東北軍北大營的命令。”

全場嘩然,一片震驚。石原莞爾鎮靜地說:“我不能不承認這一切很遺憾,但是,這是事實,已經發生瞭。這隻牽涉奉天很小一部分兵力,不到千人。而滿蒙全案行動計劃,需要動員全體關東軍。”本莊繁心裡盤算,何止是關東軍,戰端一開,必須要天皇下詔,舉帝國的全國之力。隻是,奉天的電報到瞭軍部,軍部還沒有回復,如何是好?他沉思著。石原莞爾見本莊繁久久不答話,催促道:“現在請您下令占領滿蒙,是對東北軍冒犯大日本帝國在滿洲的合法權益的正確行動,將來是否全面開戰,您可以暫時不必考慮。現在,您隻須發令給滿洲境內的關東軍就可以瞭。”

本莊繁臉上浮現出一絲冷笑。石原看上去很自信,心裡說你真以為你是關東軍的大腦,我隻是你的傀儡,我會對你言聽計從?本莊繁說:“我要是下令逮捕你,把你這個變態的瘋子送交東京軍事法庭呢?”石原莞爾沉穩極瞭,笑一笑,說:“那樣的話,您會後悔的,那將是日本帝國的重大損失。”

會場一片肅靜。本莊繁以掌擊案,喝道:“來人,把這個瘋子請到隔壁喝杯茶,他需要冷靜冷靜。”石原莞爾從皮夾裡掏出密件,說:“我喝茶的時候,您最好也冷靜一下。這是滿蒙行動的全部計劃,我替您擬好瞭,您隻要在上面簽個字,滿洲就歸屬帝國瞭。”本莊繁隻是掃瞭一眼,沉默不語。

石原莞爾觀察對方的神色,問:“我能繼續說下去嗎?”本莊繁不動聲色,但在場軍官的表情分明在鼓勵石原莞爾。石原莞爾繼續敘述他的計劃,占領滿蒙地區,意味著帝國新增一百一十萬平方公裡土地、三千七百萬子民,還有無盡的資源和礦藏。他鼓動在場的軍官道:“我相信,帝國所有的軍人,包括司令官您在內,都不會拒絕這場豪賭。”石原莞爾敬個禮,退出會議室,很快又進來補充道:“尊敬的司令長官,我還想補充一句,這場大戲的幕佈已經拉開瞭,演員和觀眾都已進場,好像沒有別的選擇,隻能演下去瞭。”

奉天關東軍某部營房,夜已深沉,雄井輾轉不眠。臨床的人呼嚕太響,雄井翻瞭個身,剛合上眼皮,眼前出現板垣征四郎的模樣。板垣征四郎呵斥他說:“說下去!不能有半句隱瞞。”雄井轉身,眼前又出現石原莞爾的模樣。石原莞爾的刀尖直指他的鼻子,喝道:“說,圓啟法師一定知道我想聽什麼!”似夢非夢,雄井驚出一身冷汗,坐起來抱著被子在暗夜裡發呆。

突然一聲哨子響,接著走廊裡傳來紛亂的腳步聲。有人在喊:“不準開燈!集合,全副武裝!”雄井急忙摸黑在床上翻找。伍長闖門而入,見狀喝道:“你還在找什麼?迅速集合!”雄井的內褲不見瞭,蒙著被子,幾個兵看著他一陣哄笑。伍長罵道:“渾蛋,你平時都是裸睡的嗎?”雄井一邊慌張地找內褲一邊道歉。裸睡是他從中學養成的習慣。伍長一把掀去他身上的被子,踹他一腳。要是有時間,他會罰雄井背一百遍《軍人敕諭》。雄井裸體站立著,渾身抖動說:“要是我記得不錯,《軍人敕諭》沒有關於裸睡的條文。”伍長罵道:“你這個蠢貨,我不想跟你廢話。”伍長用刺刀挑起雄井的褲子,摔到他的臉上。雄井就這樣胡亂穿瞭衣褲跑出營房。

奉天關東軍某部操場上,已經站好瞭黑壓壓的隊伍。雄井是最後一個入列的。這一天,9月18日,他死死記住瞭,因為這天他沒穿內褲,下面感覺空蕩蕩的。還有,這天他沒有挨打,他把可能發生的第五十次挨打暫時寄存在伍長那裡。這當然不是他的本意。

廣瀨植人走到隊前訓話:“命令是突如其來的,就像你們沒作好準備一樣,我也沒作好準備。不過我一直在渴盼,一直!每天!每時每刻!對帝國皇軍來說,今天也許是個輝煌的日子。你們很快就會發現,我們的太陽旗將高高飄揚在滿洲。”隊伍蠢蠢欲動,廣瀨植人繼續說道,“不過這是日後的事情,今晚,我們的聖戰要從北大營開始!”廣瀨植人拔出軍刀,在空中劈出一條優美的弧線,喊:“出發!”黑壓壓的隊伍出瞭營門。

旅順關東軍司令部作戰室裡,會議仍在繼續。本莊繁在房間來回踱步,心事重重。他問石原莞爾:“‘支那’有句古語:螳螂撲蟬,豈知黃雀在後。你知道這句話的厲害嗎?”石原莞爾說:“黃雀也不是最後,原文還有一句,黃雀伸長脖子想吃螳螂,可不知樹下還有人舉著彈它瞄準著它。”本莊繁微微頷首,說:“你有沒有考慮過,張學良,我可以不在乎,可是,我在乎美國人、蘇聯人。”石原莞爾回答說:“假如我是美國人……”本莊繁輕蔑地打斷石原的話,說:“不要為瞭說服我,就假裝自己是美國人。”石原莞爾稍顯窘迫,說:“不是誰都可以假裝美國人的。我在德國留學時,曾經把美國的三位總統照片壓在我的玻璃板下,為的是研究美國人的思維方式。”靜默中,軍官們把敬佩的目光投向石原莞爾。

石原莞爾說的是換位思考,假如他是美國人,他會換個什麼角度去想。日本在歷史上曾經是蘇聯的宿敵,如果滿蒙落到日本手裡,會阻止蘇聯人南下,這是美國人希望看到的。更何況美國人從1929年開始陷入經濟蕭條,目前四分之一的人失業,他們的註意力無法集中在東北亞地區。再退一步說,就算美國想參與幹涉,遠隔重洋,他真想出兵幹涉的時候,已經來不及瞭。

本莊繁聽著他的分析,打斷說:“蘇聯人可是來得及幹涉的。”石原莞爾回答說:“是的。不過據我所知,斯大林這會兒要做的事太多瞭,要恢復國內戰爭創傷,要建集體農莊,要鎮壓政治異己,要出版自己的著作,還有共產國際一攤子事,總之他手忙腳亂,似乎顧不上我們。”本莊繁良久無語。

石原莞爾熱切地鼓動道:“如果上天眷顧日本帝國,眼下就是歷史的契機,您還猶豫什麼呢?”石原莞爾替本莊繁擰開筆帽。本莊繁問:“建川將軍是代表內閣來的,他會怎麼說?”石原莞爾看看表,耳語道:“按我們的計劃,他這會兒喝瞭不少酒,應該醉得不省人事瞭。但事實上,他什麼都知道。”本莊繁就知道這次行動是石原和板垣早已經密謀好的,皺瞭皺眉,低聲道:“就是說,他在有意配合我們?”石原莞爾點頭說:“是的。”本莊繁拿放大鏡在地圖上搜尋瞭一會兒,而後拿起鋼筆加上一條:此次軍事行動,限制在寬城子以南。在眾人緊張、亢奮的目光中,本莊繁在作戰計劃書上落筆。

喬日成臨時住在屋裡,醉酒的士兵敲碟敲碗起哄:“來一段,來一段!”喬日成端瞭姿勢,將筷子“啪”地一放,說起書來:“話說打虎英雄武二郎,頭一次和嫂嫂潘金蓮吃酒,心想不對呀,哥哥不在傢,哪興這個。他任憑潘金蓮萬種風情,千般挑鬥,就是不說話。潘金蓮急瞭,開言便叫:‘你休要裝假,我知道你有愚嫂在心,有什麼呀?你看這火筷,天天成對,日日成雙……’她左手一把摟瞭武松,右手端瞭酒杯就往武松嘴裡倒……”眾人忍不住紛紛叫好。喬日成咂瞭一口酒,說:“好啥好?我就知道,你們都看好瞭潘金蓮。”眾人嘿嘿笑。鬧瞭一晚上,哄笑聲中,大傢散瞭。

月光朦朧。喬日成先在水盆裡凈手,而後左手托一盞油燈,右手持毛筆,運瞭口氣,拿瞭姿勢在墻上的木牌上一口氣寫下五個大字:喬氏豆腐坊。喬日成將油燈靠前,由上而下,仔細端詳瞭一番,表情甚為滿意,自言自語道:“什麼叫筆走龍蛇?這就是!”隨即又嘆道,“喬日成啊喬日成,生逢亂世,瞎瞭你這筆好字嘍……”然後哼著小曲進瞭屋內。

屋內地上桌上杯盤狼藉,到處是煙頭。喬日成把殘羹剩汁倒進一個盤子裡,拿起酒瓶子晃瞭晃,裡面似乎還有酒。似乎還沒喝盡興,他就著殘菜自斟自飲。喬日成對著墻上自己的影子,打著酒嗝,自說自話道:“你說你這輩子混的啊,越來越沒模樣瞭……禦前行走……嗝……就不說瞭,編的,嚇唬別人的。你祖上往上數三代,舉人有啊,七品官有啊,文化人有啊,再不濟也開個商號。到你這兒,成瞭喬豆腐。豆腐就豆腐唄,先是……咔嚓,大兒子沒瞭。二兒子剛當連副,咔嚓,也沒瞭。眼下……嗝……就這麼一個帶把的,蹲瞭號子不說,又成瞭逃犯,這日子往下怎麼過……”喬日成哽咽著說不下去瞭。有人一喝酒就唱,他最近是一喝酒就哭。半晌,他給瞭自己一個嘴巴:“你哭個什麼呀……笑一個,哎,笑笑,笑笑……”

北大營無番號團營區宿舍裡,月光從後窗透射進來,室內凡有形狀的物體依稀可辨。用木板搭成的大通鋪上睡著十幾個兵,鼾聲一片。喬群翻瞭個身,捅捅身邊的張之勇,說:“有煙嗎?”張之勇去口袋裡摸出一個佈袋,扔給對方,睡眼惺忪地說:“還不死覺?”喬群嘆息道:“我想我爹。”張之勇說:“你不是恨他嗎?”喬群說:“也恨,也想。我從記事他就打我,有時還用鞭子抽,那個狠哪。我有時琢磨,他到底是不是我的親爹。”張之勇聽著,沒言語。喬群把臉轉給對方,說:“你看我像他嗎?”

張之勇一手端著喬群的下巴,左看右看,道:“真是不大像。”喬群失望:“你再看看。”張之勇松瞭手,說,“這事不好說,我長得也不像我爹。”喬群點著瞭煙,狠吸一口,嘆息道:“你說不是親爹吧,為瞭我,他一直打光棍,不娶親,怕後媽給我氣受。我爹愛喝酒,可是不舍得吃下酒菜,殺豬的時候,豬肉燉粉條,讓我可勁兒造,他不動筷子。一年到頭下酒的就是咸菜疙瘩,頂多小蔥拌豆腐。他得空上山摘點兒大榛子,給我解饞,有一次差點兒摔下山去。別人傢有好吃的都是盡著當爹的,我爹反過來瞭,他把好東西凈給我吃瞭。我要是不娶親,他這輩子就光棍到底瞭。”張之勇說:“你敢肯定?”喬群點點頭,他心裡十分肯定。張之勇說:“這事兒吧,其實挺難的。女人的滋味兒隻要嘗到瞭,再忌口就等於忌命。”

喬群不屑一顧,說:“女人的滋味兒你嘗到瞭?切,你又沒結婚。”張之勇說:“我逛過窯子。”喬群呸瞭一口說:“切,又是窯子。”張之勇說:“別那麼看我,這事兒寒磣嗎?”喬群說:“我爹說,一個大煙,一個窯子,男人沾瞭這兩樣,非敗傢不可。”張之勇呵呵笑,從喬群嘴裡拿過煙,吸瞭一口,有滋有味地吧嗒著,說:“可我沒傢,沒傢怎麼敗傢?”喬群奇怪,問道:“唉,你不是還有老媽嗎?”張之勇呵呵笑,說:“那是逗你玩兒的,我爹一死,我媽就改嫁瞭,給我找瞭個野爹。”喬群愣怔半天,說:“好啊,你把我騙個不輕!”張之勇作揖賠笑道:“該死該死。”喬群給瞭張之勇一拳。

張之勇說:“咱不說這個瞭行不?上回我跟你提過,有個叫小桃紅的。”喬群記得,就是那個窯子的娘們兒。張之勇一本正經地說:“她是我的女人。”喬群心說你的女人,你還想孝敬我,怎麼尋思的。我的吳霜,別人多看一眼我都不幹。張之勇絮叨著,說:“她對我那個好啊,非要跟瞭我,替我生孩子。哦,小臉,白牙,一笑倆酒坑。可那會兒我驢著呢,她就是拴不住我,後來她傷心瞭,唱著對我說……”他小聲唱道,“白生生的大腿水嫩嫩的腰,這麼好的東西留不住你,哎喲嗨喲我的張哥哥……”喬群翻身把後背給瞭張之勇。張之勇用胳膊拐他一下:“受不瞭,是吧?”喬群說:“別唱瞭,再唱我就別想睡瞭。”喬群也想吳霜瞭。

喬日成獨自喝酒,哭瞭一會兒,瞇瞪瞭一會兒,醒瞭,又喝瞭口酒,和墻上的影子商量:“哎,大長夜,閑著也是閑著,要不來一段?”見墻上的影子沒反應,自答道:“來一段就來一段……讓我想想哦,來個你沒聽過的……”喬日成忽然抖動肩膀,發出一連串的喉音:嗷嗷……嗷嗷……嗷嗷……接著唱道:

日落西山黑瞭天,

傢傢戶戶把門關。

喜鵲老鴰奔大樹,

傢雀蹼鴿奔房簷。

……

喬日成唱得興起,竟在炕上舞動起來,因為忘詞,索性由跳大神轉換成唱蹦子:

正月裡來正月正,

我領小妹逛花燈。

逛燈純粹是扯犢子,

哎呀妹子喲,哥哥我想和你扯那個裡哏愣……

外面很遠的地方突然響起轟隆的爆炸聲,喬日成嚇瞭一跳,扭動的身子在炕上凝固成一個造型。等爆炸聲停歇,他蹲到窗前往外看,沒看出個究竟,於是問墻上影子:“唱哪兒啦?”影子不答。喬日成提示自己道:“花燈逛完瞭,該逛花樓瞭。”於是又唱:

二月裡來龍抬頭,

我領小妹逛花樓。

花樓修得高,

哎呀妹子喲,你可別閃瞭楊柳腰……

外面又傳來劇烈的爆炸聲,墻上棚頂紛紛落土。喬日成吃驚,臥倒,蹲在窗前往外看,什麼也沒有啊。喬日成穿鞋下地,點燃煤油燈。

北大營附近小街上,月影綽綽。無數的皮靴踏地,擊起駭人的聲浪。數百日軍散成兵線,沿著小街沖去北大營。極少有人發聲,間或有口令和槍械的雜響。

一聲槍響,喬日成屋子裡窗玻璃碎瞭。喬日成忙吹滅瞭燈,趴在炕沿下,搖頭嘀咕:“不對呀,不對不對……”外面槍聲大作。喬日成猶豫著,極其小心地開瞭房門,三步兩步跑去土墻下,扒著墻豁向槍聲密集的方向張望。北大營上空飛彈如流螢。一個小夥子從小街飛奔過來,嘴裡喊著:“不好瞭不好瞭,打起來瞭!”喬日成問道:“誰和誰打起來瞭?”小夥子嚷道:“北大營讓小鬼子端瞭!”喬日成使勁閉瞭下眼睛,剛剛喝瞭太多,酒還沒醒,迷迷瞪瞪的,說:“你別嚇唬我!”小夥子說:“你沒長眼睛還沒長耳朵嗎?”喬日成跳上墻,朝北大營張望。

幾百米外的北大營彈火紛飛,嘶喊、口令和搏擊聲隱約可聞。喬日成一下想起大法師說的六月雪、喬群的刀兵之災,跳下墻,鉆到屋內,先拿起一根燒火棍,又放下,接著撿起一把鐵鍬,又放下,最後拿起一把切豆腐的短刀,藏在袖筒裡,闖門而出。喬日成跑瞭幾步,腿發軟,折身回來,將瓶子裡的殘酒一股腦全部送進肚子裡,晃瞭晃腦袋,又跑出傢門。在小街岔路口,他辨瞭辨方向,而後溜墻根跑去北大營。

北大營第七旅屬下三個團,駐地間隔幾條街。此刻某團營區正在遭遇洗劫。數十日本兵踢門而入,用刺刀和子彈槍殺還在睡夢中的士兵,一時間泛起一片慘烈的叫聲。一個被刺刀開膛的東北軍士兵,強忍劇痛,把腸子塞回到肚子裡,掙紮著爬到槍櫃下,摸出一柄手榴彈,用牙齒咬斷瞭拉環,在轟然的爆炸聲中,十幾個日本兵倒地……

目睹瞭這一慘景的花駒轉身飛越土墻,在小街上迅疾地跑著。北大營無番號團營區地處偏遠,此刻還處在靜寂之中。夜影中,花駒氣喘喘地跑進營區。哨兵問:“連長,那邊怎麼回事?搞演習嗎?”花駒吼道:“屁!鬼子端咱們老窩瞭,拉警報!”一個哨兵鉆進崗樓,淒厲的警報聲霎時響起。另一哨兵舉槍對夜空連放數槍。

到瞭北大營無番號團宿舍,花駒一腳踹開房門,大嚷道:“滾起來滾起來,快,抄傢夥!小鬼子端咱們老窩瞭。”鋪上的士兵紛紛起床穿衣褲。花駒跑出這間屋,沿著宿舍挨屋咣咣踹門。便在這時,一隊日軍沖進營區,砰砰幾槍,將跑出的士兵射翻在地。花駒閃身進屋,將門頂上,吼道:“別開燈,小鬼子摸進來瞭,抄傢夥!”已經穿好衣服的大個子兵剛跳下地,突然被子彈射穿,麻袋一般撲騰摔在地上。接著玻璃稀裡嘩啦碎瞭,從窗子伸進十幾支槍嘴。花駒傻瞭,蹲到墻下喊:“臥倒!”

槍聲響瞭,十幾支槍齊聲吼叫,墻土紛紛脫落,屋裡煙霧彌漫,不時有人發出慘叫。張之勇倒在地上,用腳將一支步槍鉤到手裡:“連長,往外沖吧,不能等死!”花駒說:“我們被包圍瞭,沖也是死!”喬群突然立起,從破碎的窗子甩出一顆手榴彈,接著又扔出一顆。在隆隆的爆炸聲中,花駒持槍破門而出,大喊道:“弟兄們,跟小鬼子玩命瞭!”眾人往前沖的關口,喬群詭譎地拽瞭一把張之勇,張之勇會意,兩人反向而動,跳上床鋪,從後窗魚躍而出。

喬群和張之勇用夜幕作掩護,沿墻根快速跑動。喬群說:“你在後,我在前,相互罩著點。”說話間張之勇舉槍就射,一個日本兵應聲倒下。喬群說:“看不出來,你的槍法還不錯。”張之勇說:“那是,我當過幾天胡子,玩槍可不是頭一回。”喬群盯著周圍,不忘刺激他,說:“你小子吃喝嫖賭、綁票砸窯,你還有啥沒幹過的?”

張之勇四下觀望,說:“別囉唆,看見沒有,翻過前面那道墻,咱哥倆就活命瞭。”張之勇摘下頭頂的帽子,撕瞭領章,摔在地上。喬群一愣,說:“你這是幹什麼?”張之勇說:“我操,這還不明白?撒丫子啊!”喬群說:“這個時候?扔下弟兄們不管?不仗義吧?”張之勇說:“你傻逼,誰和誰弟兄啊,弟兄就咱倆,人傢是東北軍,你我是逃犯。”喬群氣哼哼地說:“可小鬼子端咱的老窩瞭。”張之勇說:“啥叫咱老窩,那是端瞭張小六子的老窩。”喬群用異樣的眼神看著張之勇。張之勇說:“別這麼看我。你當初怎麼進的大牢?誰把你爹打得滿地找牙?張小六子跟你仗義過嗎?”喬群不知道謝團長怎麼樣瞭,說:“當初可是謝團長收留瞭咱倆。”張之勇說:“欠他一個人情就是瞭。”

喬群悶瞭一會兒,說:“謝團長對我不錯,要跑你跑吧。”張之勇露出兇狠和霸氣,單手舉槍,頂住喬群胸口,說:“還是我當老大吧,聽我的,跟我撒丫子。”喬群也把槍舉起,說:“咱倆較量過,你早就把老大讓給我瞭。趕緊滾!再說一句‘撒丫子’,我就把你打成篩子。”兩人僵持著,還是張之勇露怯瞭,他放下槍,說:“好好,你小子不識好歹。你哥我耍單瞭!”張之勇後退幾步,猛一轉身,急步向高墻跑去。幾聲槍響,很快跑來三個日本兵,嘰哇地撲向張之勇。喬群躲在暗處打冷槍,放倒瞭三個日本兵。喬群急步跑過去,蹲到墻下,示意張之勇踩著他肩膀跳墻逃跑。張之勇爬上墻,轉頭之間,忽然猶豫瞭。張之勇說:“你爹——”喬群問:“在哪兒?”張之勇沒答話,從喬群肩頭跳下,迅疾向操場跑去。

北大營營區操場上,喬日成被兩個日本兵用刺刀逼到墻角。喬日成連連作揖,說:“皇軍饒命,饒命饒命,沒我事,我是良民,旁邊做豆腐的,就是閑瞭,跑來賣呆……我也是,啥呆都賣嗎?”喬日成噼啪扇自己的嘴巴。日本兵不懂,問一旁的雄井:“他說什麼?”雄井說:“他說他是做豆腐的。”雄井看著喬日成有點兒眼熟,說:“我好像在哪兒見過你!”喬日成瞪大眼睛,也想起來瞭,說:“哎喲,見過見過,在圓啟法師那裡……哎呀緣分哪,你也是信佛的人,佛傢連雞都不殺,何況我人乎?!”

日本兵將喬日成一腳踹翻,說:“雄井君,你的刺刀還沒見血,用他來吧!”雄井猶豫著端起刺刀。喬日成嚇得坐在地上,說:“別呀,咱倆好歹也算熟人。”躲在暗處的張之勇瞄準瞭,開一槍,日本兵倒地上,雄井見狀撒腿就逃。喬日成見兒子和張之勇出現在身邊,忽然來勁兒瞭,從袖子裡摸出短刀,一個高蹦起,照日本兵死屍紮瞭一刀,又踹瞭一腳,叫道:“做豆腐是做豆腐,我貨囊人不囊!”喬日成挺瞭挺胸,亮相給喬群和張之勇看。

此時操場上人群湧動,短兵相接,一片混戰。喬群拽著喬日成跑,邊跑邊問:“你來這兒幹什麼?”喬日成說:“你這不是犢子話嗎?我帶這個來的,你說我幹什麼?”隨之又對張之勇說,“趁亂,你倆趕緊跑!我掩護!”張之勇拉喬日成欲跑,喬日成跑幾步又回來瞭。喬日成說喬群:“你怎麼不跑?”喬群說:“這個節骨眼,我跑咋算?當逃兵嗎?”喬群見爹愣怔著,猛推一把,朝張之勇喊:“快蹽啊!拽著我爹。”言罷喬群奔向廝殺的人群。

喬日成跟張之勇跑瞭幾步,忽然止步,問張之勇:“我蹽,我是老百姓,你咋算?”張之勇說:“我和你兒子本來就是逃犯。”喬日成愣怔一下,一想也是,這工夫不逃啥工夫逃。喬日成轉身又奔去操場,張之勇尾隨他,說:“叔,你不要命瞭?”喬日成哪顧得上自己的命啊,兒子的命才值錢呢。兒子在哪兒呢?他對張之勇說:“你倆要真是患難弟兄,你就不能扔下他!”兩人在一株大樹下的土坑裡蹲下,借著朦朧的月色搜尋喬群。

操場戰鬥正酣,喊殺聲、慘叫聲混雜在槍聲裡,空氣裡彌漫著殺氣和血腥味。這場面把喬日成震懾住瞭,他被嚇得雙手捂臉,從指縫中窺望,口中叨叨個不停:“我的媽呀,活這麼大,這可是頭一抹!這叫打死架啊,差啥哩你說?”張之勇心裡說這可不是打架,你死我活的,這叫戰鬥。喬日成不明白,琢磨著,小日本住咱這兒,供他吃供他喝,哪兒不高興吱個聲唄,頂到傢門口打,哪興這個啊!心裡正嘀咕呢,喬日成忽然發現瞭喬群,站起來說:“張之勇,喬群在那兒!”在操場西南角,喬群和兩個日本兵廝打在一起。

喬日成找著兒子瞭,心說完啦完啦,倆掐一。幾乎是同時,張之勇和喬日成躍出土坑,直奔西北角。處在劣勢的喬群因為老爹和張之勇的加入,反轉敗局——日本兵的刺刀幾乎挨近他的前胸,結果被張之勇一槍托子打倒。三個人合力幹死一個,另一個逃跑瞭。喬群問爹:“怎麼還沒跑?”喬日成嗔道:“多虧瞭你這個兄弟,跑瞭你小命就沒瞭。”喬群感動地拍瞭一下張之勇。戰鬥接近尾聲,操場槍聲稀疏下來。操場上橫七豎八,到處都是死屍。

花駒在操場中央朝天砰砰幾槍,高喊:“二連的,到南上崗集合!”喬群和張之勇彼此凝視。喬群一歪下巴,說:“想溜就快點兒,不然就沒機會瞭。”喬日成拽兒子,說:“就等你哩,咱一塊溜。”喬群掙脫瞭。張之勇橫在喬群面前,氣呼呼地問:“我鬧不明白你是咋想的?往下還有惡仗。”喬群一聲不吭,抓住張之勇的手搖瞭幾下,說:“兄弟,咱們大路朝天,各走半邊。”喬日成給張之勇使眼色,他從地上日軍屍體上摘下一個挖壕的小鍬,冷不防照兒子後背猛地一擊。喬群晃瞭一晃,跌倒瞭。張之勇嚇瞭一跳,心裡說沒死吧?喬日成把兒子扛起來就跑。喬群隻是突然被爹拍倒瞭,在爹肩上掙紮喊叫:“放開我!”喬日成自己扛不穩喬群,喊張之勇幫他,說:“大兄弟,幫我收拾他!”

張之勇正欲上前,喬群已經掙脫下地,將槍口對準喬日成和張之勇,道:“哪個再過來,別怪我槍走火!”喬日成和張之勇愣瞭,站住不動。喬日成說:“本事不小啊,敢把槍口對準你爹,也不怕雷劈。”喬群一聲不吭,轉身就走。喬日成氣得直跺腳,說:“天哪,我怎麼攤上瞭你這麼個犟種!”

張之勇看看走遠的喬群,說:“喬叔,這不能怪我瞭,咱倆趕緊溜吧。”見張之勇要跑,喬日成一把拽住他。喬日成說:“你聽我說,你倆是患難哥們兒,你不能把他一個人留在火炕。”張之勇無奈,說:“他是咬屎橛子,給麻花都不換。”喬日成哀求道:“求你瞭,留下來,你倆相互罩著,我還能放點心。要不叔給你磕一個。”喬日成說完就要下跪。張之勇忙拉住喬日成,猶豫瞭一會兒,走去南上崗。

北大營附近的小街,靜謐得嚇人。喬日成丟瞭魂魄一般,搖搖晃晃地往回走。周圍死一般沉寂,腳下到處是屍首,他視而不見,居然哼起瞭小曲……出瞭營區大門,拐過街口,忽見前面開來大隊日軍。他一驚,人似乎清醒瞭,連忙躲到墻根下,一步一步後移,而後撒腿就跑,後面槍聲響瞭。

東北軍的隊伍陸陸續續集結著,在北大營營區南上崗,黑壓壓的隊伍散亂地遍佈坡地上。附近窪地裡,幾十個傷員或蹲,或坐,或躺,叫罵聲不絕於耳。憤懣、沮喪、暴戾的情緒正在暗夜中擴散。

花駒跑向隊伍一側,向謝鐵驊報告團裡剛剛統計的戰況,全團共犧牲八十七人,傷員一百零六人。兩座營房已經被日本人占領,團裡所有的電話線都被割斷。聽完花駒的報告,謝鐵驊沉默地走到傷員中央。他看著負傷的士兵,沉默瞭一會兒。他心裡說兩年前他就喊狼來瞭,沒人信,今天狼真的來瞭。前些天他跟蹤關東軍發現異常,跟第七旅旅長匯報過,跟參謀長榮臻也報告過關東軍從日本本土引進重炮的事兒,榮臻說他是咸吃蘿卜淡操心。今天,現世報啊。他暗中告誡自己,要穩住神,不能讓士兵感到長官先丟瞭軍魂。他讓花駒集合隊伍。

隊伍集合完畢,謝鐵驊開始訓話:“你們聽好,咱北大營第七旅是東北軍的護傢王牌,七旅要是垮瞭,奉天就會失守。小鬼子要是拿到瞭奉天,東北將全境告急。”這時,畢老六跑來報告:“團長,觀察哨說,小鬼子後續部隊上來瞭。”謝鐵驊鼓舞著士氣,喝道:“弟兄們,以我身後這條溝為界,一步不準退。兵打沒瞭,當官的往裡填!參謀長!”一名軍官出列:“到。”謝鐵驊說:“你負責督戰。連官、營官打沒瞭,你就把自己填進去!”參謀長答:“是!”謝鐵驊說:“你填完瞭我來填。哪個要是怯戰,殺無赦!把隊伍帶開!”在口令聲中,隊伍嘩地四散。

就在這時,在夜影中跑來一個騎著戰馬的軍官。謝鐵驊定睛一看,原來是參謀部的周副官。周副官翻身下馬,小聲說:“謝團長,等一等!”隨之將謝鐵驊拉去一邊耳語。即要散去的軍官示意士兵駐足,等待新的部署。謝鐵驊似乎沒聽清副官說什麼,愣瞭半天,說:“不可能!周副官,你膽敢謊報軍情,誤傳命令!”周副官說:“我要說錯半個字,你就斃瞭我。”謝鐵驊說:“當著我的兵,你再重復一遍!”周副官立正,高聲喊道:“傳上司命令,決不抵抗,即使勒令繳械,占領營房,均可聽其自便。”周遭的軍官士兵頓時一片嘩然。謝鐵驊抓住周副官的衣領,憤懣地說道:“告訴我,到底哪個上司的命令?是王旅長嗎?”周副官不敢言聲。人群裡的花駒突然冒出一句:“弟兄們都給開腸破肚瞭,還不抵抗?!哪個狗屁上司,把他拉出來槍斃!”士兵們大聲附和嚷道:“槍斃!這還不槍斃嗎?槍斃!”

從隊伍後面走來三個人,為首的是第七旅旅長王以哲。王以哲對部隊的訓練,一向全神貫註、勵精圖治,整軍經武不遺餘力。所以王以哲一出現,隊伍靜瞭下來,大傢都想聽聽王旅長怎麼解釋這個不抵抗的命令。王以哲邊走邊說:“槍斃好啊,我王以哲正愁沒法跟國人交代呢。來吧,先斃瞭我,我聽個響。”一個老兵聽罷,絕望瞭,用頭砰砰撞樹,邊撞邊號叫道:“這他媽老窩都讓人端瞭,不抵抗幹啥?等死嗎?咱手裡的槍不是槍嗎?是他媽的燒火棍嗎?”一群士兵氣得嗷嗷直叫,鬧鬧哄哄。謝鐵驊沖天開瞭一槍。

場上肅靜下來。旅長王以哲治軍嚴明,素來以德服人,此時他的出現,讓謝鐵驊知道撤退的命令不是王以哲發出的。到底是怎麼回事,謝鐵驊急於弄個明白。謝鐵驊低聲問道:“旅長,到底發生什麼瞭?”王以哲低聲答道:“內幕我也不清楚,命令是榮臻參謀長親自下達的。”

謝鐵驊自從聽喬群說看見日本人夜裡偷偷運送大炮後,立即跟蹤偵察,把結果先匯報給瞭駐守奉天的第七旅的王旅長,王旅長讓謝鐵驊把情況上報給榮臻參謀長,看榮參謀長有什麼看法,榮臻聽瞭匯報,並沒有在意。東北軍各級軍官在上級長官的帶動下,整日講究聽戲捧角,講吃講穿,擺闊氣、爭面子,毫無警惕性可言。日本守備隊調動頻繁,東北軍將士雖有所知,但沒有引起大多數軍官的註意,他們認為軍隊換防,不足為怪。王以哲痛恨這些長官整天聽戲喝酒,一派馬放南山、刀槍入庫之勢。所以,他沒有理會榮臻的意見,讓謝鐵驊派兵化裝成老百姓前往日軍營地打探。謝鐵驊打探回來的消息是日軍營地裡突然出現瞭一個高七米、十米見方的馬口鐵房子,日軍每天夜裡十二點到凌晨三點施工,說是在挖遊泳池。謝鐵驊把這些情報匯總給王旅長,王旅長分析日本人是在準備安裝大炮。安裝大炮必須挖大坑,至少深一米、直徑五米。日軍對外宣稱是在挖遊泳池,一定是這個原因。此時,隻有第七旅駐紮在奉天,所以旅長王以哲還是非常警惕的,他馬上召集連長以上軍官開會,讓大傢警惕,日本守備隊最近調動頻繁,兵力有所增加,憲兵也換瞭防;日本軍隊給在南滿站做生意的日本商人也發瞭軍裝,還發瞭武器;日本浪人到處尋釁。因此各連要嚴加管束士兵,不得隨便外出。各駐地部隊要構築一些必要的工事,以防意外事件的發生。並指示參謀處擬訂相應的防務計劃。通過這次會議,各團、營、連有所警覺,有所準備。所以在“九一八”事變發生時,雖然北大營被偷襲,第七旅官兵還都準備按預定的部署進入陣地。不想,卻收到瞭來自榮臻參謀長不抵抗的命令。

謝鐵驊和王旅長此時見面,心領神會,他倆已經預料到日本人要動手,可是,卻接到不抵抗的命令,非常鬱悶。謝鐵驊低聲問王旅長:“不抵抗的命令會不會出自少帥呢?”王以哲沉吟半晌,說:“一切皆有可能。事關江山社稷,我想榮臻他一個人做不瞭主,他沒這個膽子。”謝鐵驊說:“我無法理解。”王以哲說:“我和你一樣,但命令必須執行。往你身後看。”謝鐵驊轉身向南。

在月色籠罩的曠野上,撤退的隊伍正在遲緩地移動,悄無聲息。王以哲說:“那兩個團已經撤走瞭。”謝鐵驊悲憤地說:“我要是抗命呢?”王以哲手指身邊的軍官,說:“我的督導隊長在這兒。”督導隊長喝道:“上面有令,凡抗命者,殺無赦。”王以哲也十分悲憤,說:“已經槍斃三個瞭,我不想讓你成為第四個。先執行命令吧,隊伍後撤,我一會兒坐第一趟火車去北平找少帥,問清楚不抵抗的命令是誰下的。”

謝鐵驊想起王以哲給第七旅軍官下達的命令,每一個軍官必須背誦《曾胡治兵語錄》,“帶兵之道,勤恕廉明,缺一不可。求將之道,在有良心,有血性,有勇氣,有智略”,不禁更加悲憤。日本人大開殺戒,我們臨陣脫逃,我們的良心血性勇氣何在?智略是什麼?是逃命嗎?謝鐵驊無奈,來到隊伍前,沉默。眾人等著謝鐵驊開口。王以哲催促說:“沒時間瞭。”謝鐵驊悲愴地喝道:“值日官!”花駒跑前喊:“到。”謝鐵驊說:“傳達我的命令,部隊放棄抵抗,撤出防區。還有——哪個要是抗命,殺無赦!”花駒不動也不言。謝鐵驊掏出手槍喝道:“你想抗命嗎?”花駒氣急敗壞地喊:“不,我想操他媽!”

此刻,奉天古城墻裡,殘存的東北軍士兵和日本兵拼著刺刀,一個個不敵而亡。奉天城內,數以千計的日軍沖上古城墻,將日軍戰旗插在城樓上。日軍站滿城墻,瘋狂地大呼小叫,他們以為他們的天皇真會如他們叫喊的那樣萬歲,他們的帝國皇軍會像他們狂呼亂叫的那樣永遠萬歲。

天已見亮,一縷晨曦出現在天際。東北軍撤退的隊伍在曠野上無聲地行進,其中裹挾著傷員。老兵田洪祥躺在擔架上,這時醒過來,張望兩邊,滿臉悲情地問:“咱這是去哪兒啊?”喬群回答:“不知道。”田洪祥弱弱地說:“把謝團長找來,我有話說。”花駒一肚子怨氣,說:“謝團長沒工夫搭理你,跟我說吧。”田洪祥問他:“是你讓撤退的嗎?”花駒說:“你傻啊,我是哪棵蔥,我有權力命令部隊撤退嗎?”花駒憤憤不平地說,“是上司有令!”田洪祥依然弱弱的,語氣卻不容抗拒,說:“去,把姓謝的找來!我可是老五團的兵。”花駒疾步走去前面。很快,謝鐵驊出現在田洪祥的擔架旁。田洪祥質問謝鐵驊:“撤退是你的主意?”謝鐵驊說:“不是,是執行上峰的命令。”田洪祥抄起頭枕的步槍,動作艱難而遲緩,用步槍指向謝鐵驊。花駒反應迅速,馬上站到謝鐵驊的面前,大喝道:“你要幹什麼?”

謝鐵驊推開花駒,說:“別管他!讓他說。”田洪祥悲憤地說:“你說過,就為撒丫子,你謝某人深以為恥。你那天喝醉瞭。”謝鐵驊不看田洪祥,陰鬱地說:“不醉也這麼說。”田洪祥說:“你還拜托過弟兄們,以後不管遇上誰,你要是喊撒丫子,就把你打成篩子……你是這麼說的吧?”謝鐵驊漲紅瞭臉,嘆瞭口氣,說:“我是這麼說過。”田洪祥嘩地將子彈上膛,哆哆嗦嗦地舉起槍,對準謝鐵驊說:“那就別怪我瞭,我執行你的命令。”喬群欲上前攔阻,被張之勇暗中擒住瞭手腕。與此同時,花駒沖上前,一把奪瞭田洪祥的槍。花駒大罵:“滾下來!”他一腳將擔架踹翻,田洪祥滾落到地上。

隊伍頓時亂套瞭,士兵紛紛聚攏來觀看。花駒連踹幾腳,之後用槍頂住田洪祥,卻回頭盯著謝鐵驊,面呈乖戾之氣,罵道:“王八蛋,老子把你打成篩子!”謝鐵驊高喊:“住手!”槍響瞭,一串憤怒的子彈從田洪祥頭頂上飛過,另有幾發在田洪祥前後左右開花。花駒顯然不是真打,他是在發泄。田洪祥見子彈飛來,隻求速死。子彈飛躍耳邊,他依然活著,這讓他老淚縱橫。他癱在地上一動不動。謝鐵驊上前把田洪祥拉起,轉頭對花駒說:“我知道你有氣,有本事朝我來呀?!”花駒木著臉,一言不發。謝鐵驊轉身離開,向隊伍前方走去。

花駒朝看熱鬧的士兵吼:“都看我幹什麼?我耍猴嗎?聽口令,保持隊形,撒丫子!”隨之狂笑不已,狂喊不止,“媽的,給我撒丫子!撒他媽撒丫子!”士兵們嘩地散瞭。有兩個兵要扶田洪祥。花駒說:“別管他,早就當過逃兵,現在還是逃兵,逃兵還活著幹什麼?讓他去死!”

這是個奇怪的黎明,太陽出來一晃,又隱去瞭,天空鉛一般黑。幾聲悶雷之後,大雨瓢潑而下。隊伍在雷電中靜默前行,在雷電中感受到憤怒,從靜默中感受到壓抑和焦灼。雨停瞭,天空透下一絲陽光。泥濘的雨水將隊伍染成骯臟不堪的樣子。隊伍間或響起一聲叱罵,還有槍械碰撞的雜響聲和傷員的咳嗽聲、呻吟聲。

田洪祥摔瞭一跤,艱難地從水窪中爬起來,撿瞭根樹棍,一瘸一拐地前移。一直尾隨著隊伍的喬日成這時跑上來,攙住田洪祥,搭訕道:“哎呀,幹啥都不容易。看你這歲數,跟我差不多。”田洪祥不置可否。喬日成繼續親熱地說:“屬啥的?”當逃兵,田洪祥心中煩悶,見喬日成一副討好自己的樣子,更覺得愧疚,嘆瞭口氣,說:“屬小龍。”喬日成說:“哦,你小我一歲,我屬大龍。來來,我背你。”喬日成蹲到田洪祥前面,田洪祥卻繞過去瞭。田洪祥說:“哥哥呀,我不能用你背,我一個逃兵,活著都多餘。再說瞭,你能背我打仗嗎?”

喬日成說:“你這個老弟,這是何苦嘞?到哪兒還不混碗粥喝,老張傢飯碗那麼好端嗎?”田洪祥重又打量喬日成,說:“你誰呀?”喬日成說:“鄙人喬日成,喬群他爹。”田洪祥尋思一會兒,問:“哪個是喬群?”喬日成自知走嘴瞭,連忙改口,說:“就是你們那個喬三。”田洪祥“嗯”瞭一聲,他聽說瞭,喬三他爹會做豆腐。喬日成炫耀說他平時做豆腐,可是真正的看傢本領是寫大字。喬日成比比畫畫,做寫字狀。田洪祥歪著頭看看喬日成,不太明白。喬日成說:“就是筆、走、龍、蛇,我主要是寫字的,讀書人!”

田洪祥表情起疑,他還真沒看出來。不過,大敵當前,田洪祥沒心思聊這些。喬日成隻要是沒什麼事兒幹就停不瞭吹,他說:“你別看我長得粗,好字沒少寫,大書沒少看。哎呀,在鄉下,又生逢亂世,全給耽誤瞭。”田洪祥奇怪,喬日成他一個老百姓跟著隊伍幹什麼。喬日成繼續絮叨著,時而伸著脖子用目光找尋喬群,心裡說咋整啊,身邊就這麼一個癟犢子兒子,也不跟我往傢跑,不放心啊。

聽喬日成不斷絮叨,田洪祥心裡不那麼沉重瞭,他仿佛重新回到老鄉們中間,回到奉天的北大營裡,北大營熱鬧啊。田洪祥回憶起民國十八年,就是1929年,奉軍和蘇軍交戰大敗而歸,士氣低迷,人心惶惶。到瞭1930年春天,好日子來瞭。第七旅旅長王以哲召開連長以上軍官會議,提出實行“軍工制”,這下,全旅上下高興,一致贊成響應。以營為單位,根據各營的具體情況和志願,分別成立各種工廠,重整旗鼓。當時成立的工廠啥都有,有皮鞋(靴)廠、縫紉廠、織佈廠、牙粉廠、毛巾廠、織襪廠、手套廠、佈鞋廠,各連挑選會這種手藝的和手巧的兵,調集到一個廠,還外請師傅,教徒弟。田洪祥被分配給老振武皮靴廠的技術員當學徒,幹勁兒十足。那會兒毛巾廠的原材料從城內的老天合、同義合等大商店購買,產品除供給本旅官兵需用外,還到市面推銷。奉天生產牙粉的隻有同昌行一傢,生產“火車頭”牌牙粉。第七旅也生產牙粉,質量比同昌行生產得還好,而價格卻比同昌行低。其他的產品,價格也都比市場價格便宜一些。一般的行商小販都開始到北大營開的廠子去購買或批發,生意火爆。各營實行軍工制辦廠後,經過半年多的時間,結算後每個營都賺瞭錢,用途公開宣佈,沒有發現有貪污或營私舞弊的事情。王以哲軍紀嚴明,誰都怕被槍斃。第七旅夥食一天比一天好,士氣大增啊!

田洪祥回憶往事,心中更加留戀。那會兒北大營圍墻內外空地多,王旅長讓開荒種地。各營、各連相互商量著,分著種菜,有種白菜、蘿卜的,有種豆角、倭瓜的,各連並都有騾馬、鐵輪大車,每個月除拉運給養、馬草、馬料外,還利用這批畜力拉蔬菜,並挑選會種菜的兵,組成一個“生產班”,專負其責。另外,每個連都養瞭幾頭豬,留待年節宰殺,平時挑大的豬也時不時殺一頭。當兵的殺豬菜可勁兒造,那日子,紅紅火火。見天兒有肉可吃,蔬菜樣樣數數管夠。夥食一好,田洪祥這個在軍營大半生的兵痞,像是有瞭傢一樣,那日子過得,有滋有味兒的。可是,有傢的日子才過瞭一年半,到瞭9月18日,一夜之間,北大營被人端瞭,被人炸、被人打、被人占,死的死,傷的傷,田洪祥覺得完瞭,這輩子的傢沒瞭。一夜之間,傢就沒瞭,末瞭,還來個不抵抗,撤。唉,丟人哪,心裡苦啊。

田洪祥一想到身邊絮絮叨叨的喬日成還有個結結實實的兒子,煞是羨慕。沉默半晌,他說:“老哥啊,我完瞭,北大營就是傢啊,完瞭,我沒傢瞭。我這輩子和你不能比啊,你有兒子,有兒子就有傢啊。我二十出頭就擺弄槍,離瞭它,我真不知靠啥混飯。”喬日成感嘆說:“也是,我也看明白瞭,你這個兵當的呀,也就是糊弄一張嘴吧。”田洪祥說:“也不對,我也打過不少勝仗,跟著張大帥護境安民來著。”喬日成逗他高興,說:“真的假的?你手裡有桿槍不假,說不定舉槍就打,亂掃一氣,蒙著禿嚕一個算是打死一個,其實連瞄準兒都不會。”田洪祥說:“那你可是埋汰我。”

喬日成嘿嘿一笑,說,“你瞄個我看看?你連打誰都不知道。”田洪祥苦笑說:“我想打日本鬼子,人傢上頭不讓啊。”長官讓我們當兵的背《士兵問答十二條》,要愛護老百姓,幫助老百姓,保護老百姓。誰不會背啊,可是背那玩意兒管啥用啊。田洪祥心裡想著平日裡日本人在街上就欺負中國人,現在軍隊撤瞭,老百姓得是啥樣瞭啊,越想越不敢想。喬日成說:“得瞭吧,就你們想打鬼子,啥玩意兒啊,你可別瞎扯瞭,鬼子在身後,你們往南走。”

田洪祥一瘸一拐,自己罵自己說:“是啊是啊,我們就是人傢養的一群狗,人傢說咬誰就咬誰,說咬幾口就咬幾口;不讓咬我們還就不能咬。我們是狗,不是人哪。”罵完瞭,田洪祥心裡痛快瞭,眼淚卻撲撲簌簌掉下來,皺紋密佈的臉上,淚珠一串串,流淌著,看上去更是掛滿瞭無盡的哀傷。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