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夥夫的無米之炊

老兵田洪祥不敢想東北軍撤出奉天後,奉天的老百姓會是個什麼樣子。奉天的老百姓也想不出來以後會是什麼樣的。大夥兒都見過不少日本女人,走起路來,唯唯諾諾點頭哈腰,非常客氣,所以沒覺著日本人有多可怕。雖然日本浪人動不動對人挑釁,但是,大夥兒心裡並不害怕他們,畢竟是在自己的地頭上,架不住咱人多勢眾,日本浪人就算橫又能橫到哪兒去。再說,奉天原本就有日本兵,大夥兒也沒有仔細想過日本兵進城會是什麼樣子,會是多麼喪盡天良。奉天城內,老百姓的日子還是要過的,所以,隨著槍炮聲漸漸平息,街上的行人就多瞭起來,買菜的、賣菜的、當夥計的、送貨的、開板的、出攤兒的,街上的行人雖然比往常稀少,但還是有一些的。

一隊日本兵沖上城垛,興奮地狂呼亂喊。叫喚夠瞭,一個日本兵把機槍架在城垛上,哼哼唧唧地說:“這個是捷克造的機槍,剛繳獲的,我還不知道性能呢。”另一個日本兵朝城下的路人一指,說:“試試吧,靶子是現成的。打!”一長串子彈突突突突向人群掃去,行人紛紛倒地,有的馬上送瞭命,有的在街上掙紮瞭一會兒才咽氣。霎時,鮮血染紅瞭路面、臺階、門廊。

沈陽故宮大殿內,一個日本軍官欲把皇冠戴在頭上,被大殿之內一位白須老者厲聲喝住。白須老者喝道:“住手!這是我祖上聖物,不得染指!”日本軍官拔出軍刀,朝白須老者頸部斜劈下去,瞬間老者鮮紅的血噴薄而出,摔倒在地,白色長髯被鮮血染紅,他仍然怒目圓睜,在血泊裡奮力爬行,口中喃喃地罵道:“倭寇小兒,此乃犯我祖上龍顏,天朝決不容你。”日軍的軍官用大清宮裡留下的金黃色緙絲織品擦瞭擦軍刀上的鮮血,戴著皇冠,抬腳踢翻老者,徑直向大殿的龍椅奔去。

一個隨軍的日本記者舉起照相機,對著龍椅上的日本軍官拍照。大殿前,白須老者仍在蠕動,眼睛裡充滿瞭仇恨,嘴裡喃喃呼叫:“大辱啊!倭寇小兒,欺我中華無人……”言罷,漸漸沒瞭氣息。

市中心的街道上架起瞭路障,持槍的日本兵對過往的行人進行搜身檢查,而後發給每人一面小尺寸的日本太陽旗。路障一側,成三列縱隊的日軍正在舉行入城儀式。鼓樂聲聲,炮車隆隆,腳步鏗鏘。石原莞爾、板垣征四郎騎著高頭大馬出現在隊伍一側。當護旗官巖谷川手持軍旗出現的時候,日本浪人、日僑眷屬,還有雲鬢高聳的藝伎紛紛跪下,淚流滿面,嘴裡不停地呼喚:“滿洲滿洲滿洲……”此刻是1931年9月20日,奉天就此陷落。

喬日成去奉天找喬群,沒找回來,他自己也沒影兒瞭。吳霜整天挺忙,忙完自傢的雞鴨豬鵝,就去忙喬傢的大院,倒也顧不上想他們爺倆。此刻吳霜在喬日成傢的馬廄裡忙活著,她手裡端著簸箕,給牲口添草料。忽聽得院子裡傳來她媽的呼喊聲:“小霜——”吳霜跑出馬廄,說:“媽,什麼事?”吳霜媽氣喘籲籲的,說:“出大事瞭,奉天讓小日本給占瞭。”吳霜沉穩地微微點頭,輕輕發聲說:“我聽說瞭。”吳霜媽說:“聽說北大營也讓小日本端瞭。”吳霜再次微微點頭,說:“這我也聽說瞭。”吳霜媽看著閨女,猜閨女的消息是從哪兒聽來的,興許是老畢傢的信兒吧。吳霜媽問:“那爺倆有沒有消息?”吳霜輕輕搖頭。

吳霜媽一跺腳,大罵道:“這個該死的喬豆腐,一個扁屁都不放,死也好活也好,你倒是往回傳個話啊,這不是活活要把俺和閨女急死嗎?!”吳霜說:“你急啥啊?我可不急。你不是說喬群命硬嗎?他指定沒事兒。”吳霜媽一聽,覺得閨女真是長成大人瞭,遇見事兒不慌不忙的,還會安慰媽瞭,她長出一口氣,說:“也對,是福不用躲,是禍躲不過。”看著吳霜裡裡外外地忙活,自己傢裡的,老喬傢的,活兒實在太多瞭,吳霜媽從心裡疼,她盼著喬傢能回來個人,心裡說哪怕老喬拽不回來兒子,他一個人回來,也行啊。

秋日的曠野,一片金黃。滿載難民的火車停在路軌上,難民們擠到悶罐車門口,紛紛探頭往外看。火車一側的土路上,是還保持著隊形的東北軍。張學良在1928年年底易幟後,東北軍改名為東北邊防軍,但是大夥兒都沒有改口,自己還叫東北軍,老百姓也還是叫他們東北軍。此時,難民們議論紛紛地說:“還保持隊形呢,不害個臊,瞅瞅,日本人來瞭,東北軍亂紛紛地就撤退瞭,他們這不是吃幹飯的嗎?”

喬日成混在東北軍的隊伍裡,看見一車難民,他朝火車裡的一個中年男人喊:“哎,大兄弟,從哪兒來?”中年男人回話說:“奉天。”喬日成問:“奉天咋樣瞭?”中年男人破著嗓子,沒好氣兒地大喊:“別提瞭,都讓小鬼子占瞭。什麼都是人傢的瞭,連女人都是人傢的瞭!”隊伍中有人停下腳步,是張之勇。張之勇懊惱地自語道:“我他媽真該死,不該把她扔在奉天。”喬群問:“你說誰呀?”張之勇說:“之前我對你說過她。”喬群一笑說:“就是那個窯子裡娘們兒?”張之勇把臉一沉,說:“你再這麼叫她,我扇你!”喬群知道自己惹惱瞭張之勇,趕緊說:“錯瞭錯瞭,小桃紅。”喬群拉著張之勇的胳膊讓他跟著自己繼續往前走,安慰道:“這個不能怪你……我也把她扔傢瞭。”兩人對視一眼,都無奈地苦笑著。

火車上的中年男人大聲朝隊伍問:“哎,你們是從奉天撤下來的嗎?”隊伍中的士兵垂著頭,你看我我看你,沒人吱聲。中年男人大聲嚷道:“我說,當兵的,把你們少帥喊來。”花駒接上話茬兒,說:“你要幹什麼?”中年男人說:“我得損他兩句!他不東北王嗎,這叫有多大臉,現多大眼!”士兵紛紛駐足。花駒朝中年男人頭頂上空砰的一槍。中年男人嚇瞭一跳,縮回去瞭。花駒沒好氣地喊:“隊伍跟上!”隊伍緩慢前行。一個老人站出來,朝車外呸瞭一口,高聲罵道:“還他媽軍爺,孫子!你們是一幫孫子!有能耐朝日本人去啊?!”花駒又要拔槍,被喬群一把抓住手腕。喬群鼓足勇氣問:“老鄉,奉天不是還有警察嗎?”回話的是個女人,說:“你們東北軍都跑瞭,警察頂個屁呀!”

說話間,火車慢慢開動。喬日成追著火車跑,一邊跑一邊喊:“哎,大兄弟,我還有話問你……鄉下怎麼樣?”沒人回答,火車已經隆隆遠去。但這一聲喊讓隊伍中的喬群猛一回頭,後面逶迤蛇行的隊伍一眼望不到邊。喬群問:“剛才誰在喊?”張之勇說:“我聽著像是你爹。”喬群說:“不可能。”張之勇說:“怎麼不可能?我都讓你拐來瞭,別說你爹瞭。”喬群撒腿往隊伍後面跑,邊跑邊找自己的老爹。

火車遠去瞭,曠野上除瞭垂頭喪氣的東北軍,沒瞭難民,喬日成沒有打聽出開原的情形,一屁股坐在鐵路的路基上,神情黯然。田洪祥一瘸一拐地跟上來,也坐下,將一根卷好的煙給瞭喬日成,又給喬日成遮風點火。一路下來,兩人已然成瞭老哥們兒。田洪祥見喬日成沒精打采的,安慰他,說:“省城都讓人占瞭,鄉下啥樣,那還用問嗎?”喬日成的手哆嗦著,手裡的煙好不容易才點著火。喬日成仰臉看看天,說:“老天爺啊,你累死我,我也想不到,放個屁的工夫,傢,說沒就沒瞭。你給說說理,倒是吱個聲啊!”田洪祥苦笑著,嘆口氣,說:“說的是呢。”

喬日成甩一把大鼻涕,愁眉苦臉的,心說置辦個傢多不容易,老喬傢攢瞭三輩子,從我爺開始,口攢肚挪,一鍬一鎬。我爹細到啥分上,有屎不拉,憋著,非要拉到自傢的茅樓。到我這兒,眼看就成小地主瞭,唉!正在唉聲嘆氣地琢磨呢,喬群突然出現在喬日成面前。喬群倒是笑嘻嘻的,他問:“你怎麼在這兒?”喬日成說:“我不在這兒,在哪兒?”喬群說:“不是讓你回傢嗎?”喬日成說:“傢裡沒兒子,還叫傢啊?再說,傢已然都讓人傢占瞭,哪還有傢?”喬群一時無語。田洪祥一見爺倆話說得不痛快,不好插話,站起來,拄著拐杖走瞭。

喬群見爹抹眼淚,安慰說:“我出來瞭,你也出來瞭,那個破傢還有啥扔不下的?”喬日成眼睛一瞪,橫瞭兒子一眼,說:“你個癟犢子,還破傢!破傢值萬貫,你懂不懂?我給你說說……”喬日成往地上擺草棍,“房子、地不算,咱傢喘氣的,還有一驢一馬一騾一狗一豬、三隻雞、五隻鴨,房後的柴垛裡有個地窨子,裡面藏有傢譜,還有二十幾塊大洋,這些我都不稀罕,要緊的是……祖墳!”

喬群說:“祖墳怎麼瞭?”喬日成說:“你爺、我爺、你爺爺的爺爺都在祖墳裡埋著,以後要是連祭祖磕頭的地方都找不著瞭,這還叫過日子嗎?”喬群神情黯然,心想說這個有什麼用?人死如燈滅,死人就是死瞭,活人還不知道咋樣瞭呢。吳霜和她媽也不知道怎麼樣瞭。不過到底是長大成人瞭,喬群不願意總和爹頂嘴,就沒說什麼。

喬日成見兒子面有難色,知道兒子可能有心事瞭,估摸是惦記吳霜瞭。這要是當初兒子跟自己回傢藏起來,和吳霜圓瞭房,說不定孫子都揣吳霜肚子裡瞭。不過,當爹的提這些馬後炮吧,啥用也沒有,兒子該更苦悶瞭。話到嘴邊留一半,喬日成沒言語。過瞭一會兒,喬日成說:“你跟你們當官的說說,往後哪,爹就是你的累贅,跟屁蟲,亦步亦趨是也。我也不要臉瞭,有你吃的,就得有我吃的;有你住的,就得有我住的。”喬日成其實是不想離兒子遠,大法師給解的簽兒,喬日成心裡犯硌硬,還是自己盯著點兒,心裡踏實。喬群想瞭想,說:“這可不是個辦法,隊伍總要打仗的。”喬日成說:“呸!上墳燒報紙——你唬弄鬼呀!小日本欺負到傢門口瞭都不打,你們打誰?!”話說到痛處,喬群啞然。

奉天的南面有一傢天主教教會醫院,醫院的一側是一座哥特式建築,磚混結構,青磚素面,正面頂部突出兩個方錐形尖頂,東西並列,上部裝飾有十字架。建築面積為一千多平方米,有堂字一百二十楹,整體建築格局沿襲瞭歐洲文藝復興時期的建築形式,這裡就是天主教的教堂。一隊日軍刮風一般沖到醫院門前,但高高的柵欄門緊鎖著。日本兵們使勁撼動,用腳踹,用槍托子砸。聽見柵欄門響動,教堂的負責人司祭——通稱“神父”的黑衣西人從教堂裡走瞭出來。神父隔著柵欄朝日軍施禮,說道:“此乃教堂和附屬醫院,皆為聖地,貴軍不可以無禮。”

神父說的是英語,日軍為首的軍官廣瀨植人沒有聽懂,他從隊伍中扯出雄井,說:“你告訴他,我們得到情報,這裡收容瞭東北軍的傷員。”雄井彬彬有禮,鞠躬用英語說道:“很抱歉神父,我們是來搜查東北軍傷員的,您最好不要拒絕。”神父說:“英國人和當地政府有協約,即使在戰亂的情況下,這裡依然會受到保護。”雄井把神父的話學給廣瀨植人。廣瀨植人說:“你告訴他,帝國皇軍如今是占領軍,所有的規則都要參考皇軍的意志。”雄井將此話翻譯給神父,神父聳聳肩,無奈地將鐵門打開,日軍蜂擁而入。

十幾個日本兵從教堂走過,聽見教堂的二樓上,修女和信徒們在鋼琴的伴奏下,正在唱聖歌:

神明的耶穌啊,

你被捕瞭。

太陽和月亮從此悲傷而消失,

黑夜浸沉大地……

雄井竟被這聖潔而優雅的歌聲吸引住瞭,停住腳步,神情癡癡的。伍長從背後踹瞭他一腳,他意識到自己在執行任務,“嗨”瞭一聲,戀戀不舍地從後門出瞭教堂,和其他士兵一起沖進教室。醫院教室裡,正在上實習課的十幾個穿著護士衣帽的女生頓顯慌亂,尖叫著,紛紛從另一個門逃跑。醫院院內,廣瀨植人拄著軍刀,四下張望。一個軍官跑來報告說:“教堂、倉庫、地下室、病房都搜過瞭,沒有發現東北軍的傷員。神父一再向我們抗議。”廣瀨植人問:“抗議什麼?”神父走過來,說:“這裡除瞭上帝,就再沒有什麼瞭。我想不出什麼東西對你們有價值。”雄井把神父的話翻譯給廣瀨,廣瀨中佐眼睛斜去西面,微微露出邪惡的笑容。從各個教室裡沖出一群如花似玉的女護士,恐懼地喊叫著,四下逃著。廣瀨植人的眼睛幽幽閃亮,說:“看,這裡很有價值。”

就在這時,院子的柵欄門外響起一片嘈雜聲,原來另一隊日本兵沖到門前。廣瀨中佐高喊:“把門頂上!”幾個士兵心領神會,跑過去,哐地將柵欄門關死。外面的日軍砰砰地砸門、吼叫。有士兵居然把槍管伸進來,鳴槍示威。廣瀨中佐帶著幾個兵走到柵欄門口,吆喝司機把停在院子裡的汽車開過來頂門,但是來不及瞭,柵欄門中的一扇轟隆倒下,幾十個日本兵哇哇叫著沖進來。廣瀨中佐拔出軍刀喝叫:“不許動,退出去!”院子裡原本四下追逐女護士的士兵紛紛跑過來,與外面沖進的日軍形成對峙。

日軍的兩個不同聯隊劍拔弩張,火並一觸即發。廣瀨中佐怒喝:“你們誰是領隊?”對方站出一位少佐軍官,很不情願地敬禮說:“對不起,我的士兵已經三個月沒見到慰安婦瞭,我很難約束他們。”廣瀨中佐鄙夷地看看他,說:“你們連自己覓食都不會嗎?”少佐軍官回答道:“問題是……上個月從朝鮮來瞭一船慰安婦,按上面的指令,本該我們共同享用,可你們聯隊吃瞭獨食,我屬下的人非常氣憤。”廣瀨中佐鄙視地說:“你應該知道,攻占奉天,我的聯隊是立瞭頭功的,整個日本帝國都為之感動,你難道不知趣嗎?”

少佐軍官沉默瞭。廣瀨中佐接著說:“笨蛋!你出門向右,大約五百米,那裡有一所女子專科,你可以去那裡碰碰運氣。”少佐軍官一聽,大喜,轉身命令隊伍道:“向後轉,跑步前進!”他的隊伍旋風一般瞬間消失。廣瀨中佐轉身對身旁的神父說:“神父,這兒不需要你瞭,你應該和上帝在一起。”神父不動。兩個士兵用槍把神父逼進教堂。廣瀨中佐對院子裡的士兵大聲喊話:“我說過,打下奉天犒賞你們。現在我命令,前進!目標——這個院子裡所有的‘支那’女人,集中所有的火力,開炮吧!”

教堂裡的神父閉上眼睛,高聲禱告道:“我的天主,我的慈父,天主聖神,求你降臨,從至高的天庭,放射你的光明。我的慈父,求你降臨!恩寵的施主,求你降臨!心靈的真光,求你降臨!你是最會慰藉人心的聖神,在勞苦中,你是憩息;在悲痛時,你是慰藉。你是幸福的真光,求你照射著我們,充滿你信者的身心。除非有你的幫助,人便一無所有,人便一無是處。求你洗凈我們的污穢,醫治我們的創傷,滋潤我們的憔悴。求你賞給我們修德的能力,賜給我們善終的洪恩,施予我們永福的歡欣。”

院子裡,日軍士兵紛紛脫瞭上衣,狂呼著,奔跑著,尋找各自的目標。院子裡一片混亂,廝打、喊叫、狎笑、怒罵、哭號聲夾雜在一起。神父向天上望去,天上的,肉眼可以看見的,隻有雲在遊弋,天空安靜地俯瞰著大地。同樣安靜地俯瞰著大地的,還有一大片黑色的烏鴉。

雄井幾乎從一開始就盯上瞭一位短發姑娘,他一不留神,發現伍長先於他拖住瞭那個姑娘。伍長拖著姑娘進瞭醫院的手術器械室,就在伍長撕下姑娘的蠟染佈短襖,即要施暴時,雄井突然橫在瞭伍長面前。雄井語氣堅定地說:“她是我的!”伍長用刺刀頂住雄井,說:“滾開!”雄井沒有絲毫畏懼,異常平靜地問:“為什麼一定是我滾開?你可以殺瞭我。”兩人爭執的瞬間,姑娘沖出門,經過走廊跑去教室。雄井尾追不舍。

伍長舉槍朝雄井的背影瞄準,扣扳機的食指幾乎落底,卻又松開瞭。準星裡出現瞭一位胖胖的年輕女子,伍長欣喜地叫瞭一聲,他更喜歡肉肉的女孩,隨後去追胖女孩。被逼到角落裡的胖女子無處可逃,索性和伍長撕掠起來,並用嘴撕去瞭他的耳朵。惱羞成怒的伍長撥出軍刀,從胖女孩的下體捅瞭進去。胖女孩慘叫一聲,拖著軍刀搖晃著走瞭幾步,摔倒在臺階上,血如同小河水汩汩地流淌著,過瞭一會兒,女孩的血流幹瞭,閉上瞭眼睛。伍長看著胖女孩死瞭,抽回軍刀,在胖女孩衣裙,擦幹瞭血跡,轉身去尋找下一個女孩。

教堂裡,神父隔著寬大的窗子目睹瞭這一慘劇,心臟仿佛跳躍出胸膛,他氣得嘴唇發紫,拼力幾次想沖出教堂,都被日本兵的刺刀攔住瞭。階梯式教室裡,短發姑娘在階梯上下狂奔著,不停地撿起課桌上的物件——課本、墨水瓶、小刀等,使勁拋向雄井。雄井似乎並不惱,眼鏡後面那雙憂鬱的眼睛始終帶笑,腳下卻窮追不舍。短發姑娘氣喘籲籲地喝道:“別過來!”

雄井改用漢語,說:“你生氣的樣子很好看。”短發姑娘被對方純熟的漢語弄得一愣,問:“你是中國人?”雄井試圖讓姑娘把自己和其他日本兵區分開來,說:“我是日本人,可我是畫畫的,畫傢。”短發姑娘一聽,又開始拋東西,口氣決絕地罵道:“隻要你是小日本!滾蛋!”雄井猛撲上去,把姑娘的雙臂摁在墻上,用觀賞而不是淫褻的眼神仔細看對方的身體:“在東京,我一直想找一個像你這樣的人體模特……哦,你真的很美……別動,千萬別動,我手裡有槍……對,就保持這個姿勢……”雄井松開手,退後一步:“知道你哪兒最美嗎?”雄井伸出一隻手去姑娘的身上比畫從胸到胯部之間的位置:“從這兒,到這兒,這叫紅燒三段,是最能表現曲線的部位……”雄井竟然坐下瞭,點燃瞭一支煙。

在午後的斜陽中,雄井就那麼癡癡地看著,一眨不眨:“別動——也不要反抗,反抗你會吃虧的……”雄井的話像安慰又像警告。他抓起槍,用刺刀猛地挑開瞭姑娘的衣襟。姑娘露出雪白的肩膀和乳緣,她尖叫著,本能地用衣襟遮掩胸脯,但另一片衣襟又被雄井挑開瞭。雄井喃喃贊道:“很好,比我想象中的還要誘人,可我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麼辦……”雄井扭頭看窗外,窗外的院子裡一片亂象,日本士兵正在陽光下施暴。短發姑娘趁機抓起課桌上的鉛筆刀,瞬間發力,將四公分長的鉛筆刀猛地送進雄井的腹部,隨後跑瞭。雄井捂著小腹坐在教室的臺階上,一涇纖細的鮮紅順著臺階流下。

一個車站的路基下面,一幫東北軍在推車。站臺上,花駒正在跟鐵路人員交涉:“這兩節車廂,老子征用瞭。”鐵路人員說:“頭兒跑瞭,這個我不敢答應。”花駒說:“你就裝沒看見。”鐵路人員見幾個兵牽著一群馬過來,驚詫地問:“你們這是幹什麼?”花駒說:“找不著司機,隻好用馬拉。”鐵路人員急瞭,說:“老總,這不成啊,人走人道,馬走馬道,火車走火車的道。這要出事的!”花駒不想跟誰講理,說:“你火車都癱瘓瞭,我借個道不行嗎?”對方還要說什麼,花駒斜挎的大槍已經抬高瞭槍口,正對著他。鐵路人員搖搖頭,很無奈。

路基上的兩節車廂已經拴好瞭最後一匹馬,士兵們狂呼亂叫,爬上車廂。喬日成騎在馬上,甩瞭個響鞭,高喊:“駕——讓開讓開!”車站亂哄哄的,到處是人。七匹馬拉動著兩節敞開的火車車廂,緩緩離開小站,在夕陽中駛向曠野。有兩個兵奔跑著,跑進站臺,跑下路基,扒著車廂板卻怎麼也翻不上去,兩條腿在空中秋千一般地悠蕩。其他士兵狂笑,打口哨,使壞,故意不讓扒車的士兵上車。這倒是苦中作樂,成為小站戰時的一幕奇特景觀。

曠野,空氣依舊清新。喬日成坐在前面廂沿上,不時揮動長鞭。鞭鞘在劃動中發出脆脆的爆響。眾人叫好,起哄,嚷嚷道:“再來一個!”喬日成於是又揮動鞭子,連續制造瞭幾個爆響,像是士兵們的叫嚷燃起瞭他的表演欲望。喬群將一套破軍裝扔給喬日成。原來喬群把想留他爹在部隊上的事兒跟謝鐵驊說瞭,謝團長讓喬群給他爹找一套軍裝。新軍裝都落在北大營瞭,隊伍裡隻有開小差的兵留下來的舊軍裝。喬日成真見瞭軍裝,猶豫瞭。穿還是不穿呢,穿上瞭,就不能回傢瞭;穿上瞭,就不再是老百姓瞭。東北軍再怎麼撤退也是軍隊,這可怎麼好。喬群見爹沒說話,小眼睛一個勁兒地眨巴,知道爹心裡在合計,說:“爹,你可得想好,這身皮,穿容易,脫,可就難瞭。”

喬日成問:“衣裳有瞭,槍呢?”花駒在一旁插話:“你要槍沒用,給我當夥夫吧。”喬日成把鞭子給瞭兒子,脫瞭自己的衣服,在眾人面前換軍裝。喬日成邊穿軍裝邊說:“也是,要槍有啥用啊?槍在你們手裡,還不如燒火棍;到我手裡,連燒火棍都不如。”花駒斜瞭喬日成一眼,說:“你嘴真不老實。”喬日成穿好瞭軍裝,向花駒敬禮,說:“長官,也就剩個嘴瞭。傢都沒瞭,我快當快當嘴還不行嗎?”花駒不言語,低頭抽悶煙。喬日成奪過喬群的鞭子,嘆道:“哎呀,這就是命!本來是拉你回去的,不承想,把你爹也搭進來瞭。”

奉天有幾棟華麗講究的巴洛克建築風格的大樓,集中處在湖邊一個寬大的庭院裡。院子裡滿是大樹,楊樹、絨毛白蠟樹、五角楓樹,高大、氣宇軒昂,給這個庭院平添瞭幾分高貴典雅的氣質。此時院子裡聚滿瞭奉天的達官顯貴。一個日本兵踩著梯子,舉起大錘,砰的一聲,原有的牌子落地。幾個日本兵把新牌子掛上,牌子上是日文:“關東軍司令部”。

院子裡響起稀稀落落的掌聲,鼓掌的多是西裝革履、長袍馬褂的中國官員。接著鞭炮爆響,一個巨大的氣球墜著長長的白佈條緩緩升空,佈條上寫著四個巨大的漢字:占領奉天。石原莞爾用中國方式揖禮,說著漢語:“不瞞諸位,我已經電告東京,訂制瞭幾十個直徑三米的大氣球,以後每占領滿洲的一個城市,就升一個氣球。這是我的一個癖好,說怪癖也行。”場上靜默,石原莞爾巡視一番,說,“有一點我要特別申明,你們當中的很多人,日後將成為我們治理滿洲的要員,沒有你們的鼎力相助,要建立一個和諧、共榮的滿洲是不可想象的。謝謝!”再起掌聲。石原莞爾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進樓。

關東軍司令部大樓裡,會議室已經聚滿瞭日本軍官。石原莞爾問:“司令長官什麼時候到?”花谷正回答說:“板垣君打來電話,司令從旅順剛剛啟程。”石原莞爾看見從門前走過一幫拿著各種工具的中國工人,不明白這些人是來幹什麼的,花谷正解釋,他們是來給司令長官佈置臥室的。板垣君有過交代,本莊繁司令官的臥室和茶室,必須按日式裝修,每個細節都不能馬虎。必要的話,要派人專程去東京購貨。石原莞爾滿心不悅,心說板垣君太獻媚瞭吧。石原知道本莊繁司令官一向註重生活品位,而且很挑剔。傳說本莊繁隻喝玉露。玉露是日本茶中極品,據說日本一百棵茶樹,也未必能找出一棵來生產玉露。

曾經有人請石原在日本的小茶館喝過玉露。他記得茶館中有張長櫃臺,擺著一個小炭爐,爐上燒著一個水缽,叫“鐵瓶”,煮的是泉水,一根小竹筒做的勺子架在鐵瓶上。請客的人講茶道說,泡玉露的水不能太滾,所以要將滾水添入小盂裡,說那是讓水休息。到瞭把手抱著小盂不覺得燙時,便倒入茶壺,三分鐘左右,將茶註入小杯中。此刻,請客的人說玉露香氣撲鼻,細口嘗之,又濃又鬱。石原喝著,有一股肉湯的香味兒,覺得其味道像中國的極品鐵觀音。這一切煩瑣的東西,都是從中國學到的。他覺得中國的衰落,就是從上到下全體官員貪戀享樂導致的。想到這裡,石原莞爾表情充滿厭惡,咬牙切齒地說:“我痛恨奢靡、腐敗、官僚!我憎惡一切官僚!”“官僚”兩個字是從石原的齒縫裡蹦出的。石原莞爾對司令長官的惡語抨擊,讓一群軍官面面相覷,不好表態,不過,他們倒是不感到驚詫。石原莞爾駐足窗前,良久不語。

外面陽光燦爛。經過陣痛的奉天城還在痙攣中。俯瞰之下,到處是路障,到處是太陽旗,到處是日軍士兵。石原莞爾伸出手,讓房簷的雨滴落到手心裡。奉天這座城市讓他著迷,在地圖上,他已經看過千遍萬遍瞭。他想起還是小學五年級的時候,老師舉著一個紅蘋果,問:“想不想吃?”他說:“想……”他的老師說:“到滿洲去吧,滿洲的蘋果又脆又甜,遍地都是。”終於,滿洲屬於他們大日本帝國瞭。想到這兒,石原莞爾滿意地笑瞭。

關東軍司令部新佈置的作戰室裡,墻上是一大幅滿洲軍用地圖,圖上的很多城市已經被紅筆圈上瞭。石原莞爾讓情報官員說說東京有什麼最新消息。情報官站出來,從皮包裡抽出一份文件,原來昨天日本各大報刊有一百多條消息和評論,都是有關奉天的。石原莞爾欲接過文件,情報官猶豫瞭一下,說:“很抱歉,按軍部規定,這份密件隻有部門長以上軍官才能調閱。”石原莞爾說:“那我告訴你,本人已經升任關東軍作戰部部長,位階大佐。”情報官還是猶豫,他並沒有接到通知,其他人也不知道。石原莞爾說:“命令還在途中,東京已經提前公佈瞭。”現場軍官紛紛立正。花谷正敬禮,說:“恭賀你瞭,石原君。”情報官神情窘迫地遞上文件。石原莞爾沒有接,在命令到來之前,他還是應該遵守規定,不過他請情報官員概括說一下。情報官說日本國內是四個字:舉國歡騰。至於內閣方面,雖然爭論還有,但主戰派已經明顯占瞭上風。特別是對石原莞爾,幾乎是一片褒獎。

石原莞爾站起來,走向窗口。這些情況並沒超出他的想象,這僅僅是開始。就在昨天夜裡,北線,日軍占領瞭開原、鐵嶺;東線,日軍攻陷瞭鳳城、安東。石原莞爾踱步到廣瀨中佐面前,說:“按預定計劃,你聯隊的先頭部隊應該向錦州方向推進瞭。”廣瀨中佐回答說:“是的,可我們遭到瞭阻擊。在義縣一個不起眼的地方,當地的民兵團偷襲瞭我們,造成瞭一百多人傷亡。”石原莞爾狠狠抽瞭對方一耳光,說:“英國使館向我們遞交書面抗議,9月19日下午,你的士兵在光天化日下,強暴瞭教會醫院十多個女護士。”

廣瀨中佐不敢反駁,心裡說那是英國人大驚小怪,戰爭期間,士兵需要發泄。石原大佐看出廣瀨中佐不屑的目光,又抽瞭對方一耳光,吼道:“我不在乎英國人,我在乎的是‘支那人’。你們的行徑會刺激民眾,會把滿洲民眾驅趕到‘支那’統治者的懷抱裡,這對我們是不利的。懂瞭嗎?笨蛋!”廣瀨中佐高聲回答:“明白。”

殘陽夕照。曠野上,七匹馬拉著兩節載滿士兵的車廂在路軌上奔跑。路基一側是逃難的難民。喬日成搖動著鞭子,不時甩出一個脆響,甩完鞭子,他開始哼小曲兒。喬群不知道這是往哪兒走,便問花駒,花駒說是去錦州。張之勇好奇,問:“去錦州幹什麼?”花駒斜瞭張之勇一眼,說:“肯定不是找窯姐!”

沒人笑,也沒人搭茬兒。車廂裡的氣氛詭異、沉悶。花駒說:“我們是先頭部隊。謝團長說瞭,在大部隊趕到錦州之前,我們連要搶先構築工事,備足軍糧,跟小鬼子死磕。”話音剛落,喬日成插瞭一句:“扯淡!有士兵們跟著附和,就是扯淡,扯他媽的淡。”花駒掏槍晃晃,說:“哪個再說扯淡,我崩瞭他!”喬日成不說話瞭。大夥兒沉默瞭一會兒,張之勇挑釁地蹦出一句:“扯淡!崩我吧。”花駒把槍頂在張之勇的腦門上,說:“找碴嗎?”張之勇退後一步,突然把長槍對準花駒:“來呀!”

喬群瞬間橫在瞭兩人之間,一把奪瞭張之勇的槍,說:“你幹什麼呀這是?瞎起什麼哄?”然後回頭看著花駒,說,“連長,你也不講究,弟兄們心裡都憋瞭一股邪火,你就別澆油啦!”喬日成回頭插一句:“敗軍之將,不可言勇。”喬群急瞭,瞪一眼老爹,說:“你別多嘴!”喬群拉花駒和張之勇坐下。喬群問花駒:“咋回事兒,少帥改主意瞭?”花駒點頭,說:“我也是聽來的,據說全國的報紙都在罵少帥,他有點兒受不瞭瞭。”

喬日成頭也不回,說:“孩子死瞭來奶瞭,早幹啥瞭?”田洪祥說:“這事,得問趙四小姐。”花駒問:“趙四小姐?關她什麼事?”田洪祥說:“9月18日那天晚上,她陪張學良在北平看大戲。”花駒急瞭,他是跟隨張作霖起傢的,內心還是有老張傢的傢人情愫,一聽有人埋汰少帥,他是真急眼。花駒大罵道:“你他媽看見瞭?”

田洪祥從屁股下拽出一張報紙:“我念給你們聽聽,一首詩,埋汰咱們少帥的。”喬群搶過來報紙,念道:“趙四風流朱五狂,哪管東師入奉天。奉天已陷休回顧,更把阿嬌舞幾回。”喬日成搖動鞭子,搖頭晃腦地說:“孟子早就有曰:‘傢必自毀而人毀之,國必自伐而人伐之。’”士兵們紛紛交頭接耳。花駒喝叫一聲站起,舉槍挨個戳戳點點:“你們聽著,督導隊有話,哪個敢蠱惑軍心,就一槍斃瞭他。”車廂裡靜肅下來。

車廂晃晃悠悠,有不少人打起盹兒來。張之勇和喬群各自想著心事。張之勇覺得後悔瞭,當初顛兒瞭就好瞭。也許是喬群他爹求著自己,就差給他跪下打動瞭他;也許,看著東北軍讓日本人給端瞭,靜不下心,沒法自己逃跑,不管怎麼說,反正就是沒跑瞭。再說,開小差是死罪,他也是怕跑瞭讓人傢逮住,再判就是死刑。不過這會兒,張之勇還是有點兒想跑。他琢磨著,小日本已經坐瞭莊,會重新大洗牌,他和喬群越獄的事,說不定就一筆勾銷瞭。不過,就算日本人不計較他越獄的事兒,但他們在大街上的那個死樣子,他張之勇能忍得瞭?張之勇心裡琢磨,夠嗆。他此刻想回奉天,就是想把小桃紅接出來。也不知道她現在咋樣瞭。張之勇沒爹沒媽瞭,這個世上唯一的親人就是她瞭。想到這兒,張之勇鼻子一酸,偷偷用衣袖擦瞭擦眼角。

曠野鄉土路上,塵土飛揚,幾輛日軍卡車顛簸在土路上,車上滿載著士兵。雄井因小腹的傷口作痛,倒在車廂裡。他掏出自救包,呼喚身邊的士兵為他換藥。藥換到一半,雄井因疼痛大聲喊:“停車!”有人敲車棚,車子驟停。伍長不動聲色地命令司機:“開車!”車子重又啟動。伍長湊過來問怎麼回事,一個士兵報告說雄井的傷口化膿瞭,需要消毒。伍長蹲下來觀察雄井的傷口,把消毒劑拿來,還有一把鋥亮的匕首。伍長把蘸瞭酒精的藥棉點燃,擦拭刀子,讓幾個士兵摁住雄井,他打算把雄井傷口邊上的爛肉割掉。雄井看出來瞭,苦苦哀求伍長把他送到醫院,伍長沒理他。伍長輕蔑地笑一笑,打算自己動手。雄井哀求他說車子總該停下來吧,這樣下刀子會有危險的。伍長心裡說車一刻不能停,明天下午五點之前,他們必須占領牛鎮。幾個兵將雄井死死近摁在車板上。伍長一刀剜下去,雄井慘叫一聲。接下來伍長又把蘸瞭消毒劑的藥棉塞進他的傷口,雄井呼叫著,疼得幾乎昏過去。

雄井醒來,哀求伍長,希望退役。雄井已經是第二次應召瞭。伍長說:“不可能的,隻要你還能爬,就必須留在滿洲。”雄井喘息道:“那就讓我死吧。”他抓住伍長的槍管,對準自己,說,“按戰時規定,可以開槍打死傷員。”伍長漠然地抓住雄井的衣領,搖晃著,說:“你也不能死,滿洲聖戰剛剛開始,可你什麼都沒做。你現在死瞭就是自取其辱。”雄井兩眼茫然,喃喃地說:“我難道還不夠屈辱嗎?”伍長鄙夷地笑瞭,說:“是的,你連個女人都拿不下,我懷疑你到底是不是男人。”士兵們大笑著,起哄聲讓雄井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關東軍的高級軍事會議臨近尾聲。本莊繁的目光徐徐掃過會場,說:“今天的軍事會議到此結束,諸位如果沒有其他表達,請我的新任作戰部長石原莞爾代我向軍部口授一份絕密電報。”花谷正聽罷起立,他是列席者,涉及絕密的電報,應該回避。本莊繁說:“你不必走,誰都不要走,讓我們共同見證這個偉大的歷史瞬間。”石原莞爾走到會場一側,順手撥動一個碩大的地球儀,地球儀飛快地旋轉起來。會議室靜得沒有一絲雜響,隻有些微的地球儀旋轉聲。

石原莞爾註目著地球儀,口授電報,道:“日本帝國關東軍今天在奉天召開高級軍事會議,議定滿蒙問題解決策案。認為,滿洲的軍事占領隻是時間問題,但權衡利弊,要永久性解決滿蒙問題,唯有建立一個以日本為盟主的‘滿蒙五族共和國,領屬地有東北四省和內蒙古。”會場響起發報機滴滴答答的按鍵聲。

本莊繁一側的建川突然起身,說:“等一等。”石原莞爾停止口授,眾人目光齊聚到建川身上。建川說:“你們當然知道,我此行來滿洲,是代表內閣陸軍省的,我不能不說,你們走得太快瞭,也太遠瞭。”石原莞爾帶點兒玩世不恭的微笑,說:“可你說得太晚瞭。你是9月18日下午到的奉天,為什麼那時候不說?”建川直視本莊繁和花谷正,說:“當晚你們的人就把我灌醉瞭,一覺醒來,奉天已經插滿瞭太陽旗,讓我說什麼?”石原莞爾知道建川是在逃避內閣反對派的問責,故意這樣狡辯,心裡說,灌醉?我就不會被人灌醉,你為什麼要喝醉?喝醉,是你自己的選擇和責任。

曠野上,馬拉的火車終於慢下來。車廂裡的士兵都打起瞭瞌睡。有人發現瞭遠遠的城郭,突然喊一聲:“快到瞭!”喬日成來瞭精神,使勁兒甩瞭一鞭:“弟兄們,我給你們來一段怎麼樣?”士兵們一陣起哄:“好好……”

喬日成唱道:“日落西山哪哎,日落西山黑瞭天,傢傢戶戶上瞭鎖閂。大路斷瞭行車難,小路斷瞭行人難。喜鵲老鴰奔大樹,傢雀醭鴿奔瞭房簷。十傢上瞭九傢鎖,隻有一傢門沒關,揚鞭打鼓請神仙來!哎哎喲啊……”

士兵一片叫好聲。花駒聽瞭,心裡不像剛才讓老百姓埋汰的時候那麼堵得慌瞭,長出瞭一口氣。他高興點兒瞭,心裡說這個老眉咔哧眼的老東西,唱幾句兒,還挺鼓舞士氣。花駒也叫好道:“好!接著來!”喬日成接著唱:“腳踩著地來頭頂著天,身穿衲袍手拎著鞭,老君爐走一番。金翅展銀翅顛,金翅能跑十萬裡,銀翅能跑萬萬千……”

關東軍司令部裡,建川的問責依然繼續著,不過,他也知道,這類問責不過是白白碰一鼻子灰。石原莞爾問建川將軍:“你難道不喜歡在滿洲看到太陽旗嗎?”建川回答說:“這個不需要懷疑。我隻是轉達內閣有關方面的意見,在我們沒有完全作好準備之前,不要急於擴大戰果,至少陸軍省是這麼看的。”司令部裡一片沉默。

情報官叩門而入,把密件交給特務機關長土肥原賢二。土肥原賢二看完密件,滿意地說道:“最新的密報,昨天夜裡,東北軍吉林公署副司令熙洽,已決定向皇軍投降,今天早晨四時,吉林已經被我軍占領。”

板垣征四郎說:“建川將軍閣下,箭已經離弦瞭,沒有辦法瞭。”建川是代表陸軍省來的,他身後是南次郎大將。雖然南次郎將軍很欣賞奉天的戰果,但不代表贊成事態擴大。國際聯盟已經插手關東軍占領奉天的事瞭。國際聯盟是一戰後成立的國際組織,宗旨是減少武器數目和平息國際糾紛,英國、法國、意大利、日本是國際聯盟的常任理事國。眼下日本把滿洲占瞭,國際聯盟責令日本內閣開始調查瞭。建川心裡說你們這幫傢夥把內閣搞得很被動,內閣的人都在發愁怎麼跟國際聯盟交代,也無法預測事態擴大的後果。他期待本莊繁說點兒什麼問責石原的話,本莊繁卻轉移話題說:“我想說,我臥室裡的傢具都是仿日本的贗品,我擔心今晚無法入睡。”板垣征四郎回答說:“此時換傢具已經來不及瞭,最快也得是明天。”他已經跟日本公使館聯系過,他們有一套閑置傢具,明天一早就換。本莊繁自言自語道:“也隻能這樣瞭,建川將軍,告辭瞭。我總是改不掉按時睡眠的毛病。”

本莊繁離開後,建川面色不悅,說:“諸位還沒有回答我,我總要跟東京有個交代吧?”石原莞爾說:“你可以回告東京有關方面,辦法還是有的。”建川知道石原足智多謀,說:“請講。”石原莞爾來回踱步,想瞭一會兒,說:“如果東京一定要給國際聯盟一個交代,關東軍和在滿洲的所有日本人可以集體放棄日本國籍,關東軍改編為滿洲合眾國國軍,這樣的話,我們可以無所顧忌,一舉拿下整個滿洲。”一時間滿座驚詫,建川被他氣得上下嘴唇直哆嗦,說不出話。過瞭好一會兒,他才反應過來,說:“石原君,你是個瘋子。”

東北軍已經到瞭牛鎮郊外。近百士兵揮鍬揚鎬,在曠野上構築工事。喬日成用木棍攪動滾沸的大鍋,然後抓起一塊豆腐,用刀嚓嚓地往鍋裡切豆腐。畢老六走過來,朝鍋裡一看:“哎喲,從哪兒弄的豆腐?”喬日成一臉的成就感,說:“猜。”畢老六說:“拿東西換的?”喬日成說:“你就發我一口行軍鍋,拿啥換?”畢老六說:“那就是……偷的?”喬日成朝他翻翻白眼,搶白道:“你才偷呢!啥話呀,你喬叔是文化人。文化人能偷人東西啊?”畢老六嘿嘿地笑,說:“就是就是,你不光文化,還貴族,貴族和偷挨不上。”喬日成高興,說:“這話就對嘍,這話還算靠譜。你說你啊,應名兒是個軍需長,夥食費一個大子兒不發,讓我搞夥食,這不是逼寡婦生孩子嗎?”畢老六樂呵呵的,說:“你這不也生出孩子來瞭。”

喬日成告訴畢老六,他是腆著一張老臉去城裡化緣得來的。啥叫化緣?他喬日成又不是出傢的和尚去廣結善緣,那不就是說書加要飯嗎。畢老六說:“咱東北軍就是一時遭難,也不算是要飯。”其實,喬日成是到瞭鎮上人多的地方,上來先給人傢說段評書——武松血濺鴛鴦樓,說得滿嘴冒沫子,到底把大傢夥兒說樂瞭。一個戴瓜皮帽的老傢夥說:“你也不容易,上我傢一趟,看著拿吧……呵呵,就這麼的。”喬日成手指鍋邊的大白菜、土豆、地瓜粉條,還有半袋子高粱米,說:“看見瞭吧,你喬叔空口白牙,就能給你們淘換回吃食兒。咱,文化人,就這麼大的能耐。”

畢老六真心佩服,說:“喬叔真是文化人,就是不一樣,謝謝喬叔瞭,不過你可得省著點兒跟你交個底啊,我兜裡鏰子皆無,以後的吃喝拉撒,全得靠你化緣瞭。”喬日成傻眼瞭,心說壞瞭,我還能見天兒上人傢那要東西啊?畢老六說:“咱們是光腚跑出奉天的,別說我,東北軍的全部傢底,都留給小日本瞭。”喬日成嘖嘖道:“你們這個張將軍也算能呢!”畢老六:“怎麼個能?”喬日成說:“也就個把月,他把老爺子留給他的傢底——我給你算算啊……”喬日成扔瞭燒火棍,扳著手指頭算,“你看看,飛機大炮就不說瞭,工廠店鋪也不說瞭,土地是小日本的幾倍,子民三千多萬,大小城市上百,還有大帥府的錢匣子——肯定不是小數,就那麼……”喬日成比畫著出牌的架勢,接著說,“咣嘰一炮,全輸光瞭。這本事大瞭去瞭。你滿世界找,這麼大的傢業,讓他幾天工夫輸光,吹牛吧!”畢老六噓瞭一聲,說:“不過,喬叔,你現在也算東北軍的人啦,這個話說不得,傳到當官的耳朵裡……咔嚓!”喬日成說:“我知道。你喬叔知道深淺,咱們不是一趟溝的嘛。”

畢老六雖說是個小小的軍需官,但是東北軍的傢底兒,他還是有數的。他心裡琢磨,東北軍的裝備條件,在中國部隊裡是比較好的,東北軍的武器裝備,步槍九萬五千多支、機槍兩千五百挺、大炮六百五十門、各式迫擊炮兩千三百門、飛機兩百六十架。東北軍武器裝備傢底多厚!一個晚上,就都白白送給日本人瞭。還有,全國最大兵工廠就是沈陽兵工廠和制炮廠,那兒有一大批現成的武器,差不多有二十萬支步槍、五千五百挺機關槍、一千六百五十餘門大炮、五千三百餘門迫擊炮,還有軍艦、彈藥、器械、醫藥物資,這下全完瞭,全進瞭日軍腰包,東北軍損失大瞭。

喬日成拿著舀子當當敲打鍋沿兒喊大夥兒開飯,一幫人排著隊來打飯,喬日成給大夥兒盛著熱乎乎的湯,心滿意足。張之勇端著盛湯的搪瓷杯,一口窩頭一口湯,見不遠處喬群打完瞭飯回走,他吹瞭聲口哨,喬群會意,兩人一起跳進瞭塹壕。張之勇欲言又止,喬群說:“你有屁就放。”張之勇悄悄地說:“看這架勢,還真想和小日本打一架?”喬群說:“你以為都是你呀?副總司令他老爹死在小日本手裡,這可是殺父之仇。”張之勇不屑地說:“拉倒吧,他爹死在日本人手裡都幾年瞭,也沒見他有什麼動靜。這次,奉天白送瞭,他就算現在醒酒瞭,鬥不鬥得過還是兩說。”喬群不以為然,說:“看他怎麼擺佈瞭。聽謝團長說,東北軍老本沒輸光,在華北還有二十萬精銳,要是全壓上來,沒準兒還能翻盤子。”

張之勇咕嚕咕嚕喝湯,心說你腦袋破瞭沒縫是不是?張學良真想打不早打瞭,還能先把奉天讓出去再殺個回馬槍?他是不信。喬群這會兒吃飽瞭,四下張望,當兵的差不多都吃完瞭抹嘴呢。他對老爹挺佩服的,心想一個連的夥食,讓老爹一個人張羅,空手套白狼啊,真不容易。喝完瞭湯,張之勇說:“你怎麼那麼信那個南蠻子?”喬群咳嗽一聲,小聲嘟囔:“別說瞭,他來瞭。”

謝鐵驊嘴裡嚼著窩頭,從塹壕一邊走過來。他走走停停,在工事上這兒摸一下,那兒踹一腳,命令喬群說:“告訴你們連長,在這兒架一挺機槍。”喬群立起答:“是!”謝鐵驊又走瞭幾步,一腳踹翻瞭壘起的墻垛,問:“這是誰幹的?壘雞窩嗎?重來!”喬群瞪瞭張之勇一眼。張之勇心虛,說:“你瞪我幹啥?”喬群故意使壞,大聲嚷:“你壘的雞窩!”謝鐵驊站到張之勇面前。張之勇拎起一把鍬,忐忑不安地站起:“團長,別聽他瞎說,我重來就是瞭。”張之勇揮鍬修工事,故意很賣力的樣子。喬群嬉笑:“團長,這小子跟你裝相,你一走就不是他瞭。”張之勇把一鍬土揚到喬群臉上。

謝鐵驊說:“你倆都在,順便說個事。你,可以不叫喬三瞭;你,也不必叫張什麼瞭,真名實姓,本團長決不追究。”張之勇眨巴眼睛,心裡說,這就是說越獄的事兒就翻過去瞭吧。他大聲說:“是!聽團長的,怎麼叫都成。”謝鐵驊笑一笑,說:“別呀,萬一你倆成瞭抗日英雄,在報上浪得大名,一提喬三、張什麼,多難聽,還是叫回你倆的本名吧。”張之勇油嘴滑舌地回答:“團長周全,團長萬歲。”謝鐵驊說:“別來這套,答應我一件事就成。”

張之勇看看謝團長,不知道團長吩咐他倆即將幹啥。謝鐵驊給兩人甩瞭幾根煙,說:“別見到小日本就堆襠尿褲子。”喬群笑呵呵的,心說他媽的小日本,不就在大街上挎著武士刀窮橫耍威風嘛,我見識過,也掂量過。小日本的軍刀雖說刀刃鋒利,硬度高,可是軍刀太輕,不過二斤四兩沉,我那把大砍刀二十多斤,一旦狹路相逢幹起來,我憷他?我非砍死他幾個不可!咱的大砍刀,砍死他們好幾個都不帶卷刃的。不過,喬群不像他爹那麼愛吹牛,還沒幹的事兒,他不愛先說出來。他隻是點著瞭煙,抽幾口,慢悠悠地說:“團長,你小瞧我們瞭。張之勇當年看見日本浪人欺負中國女人,現去買瞭把菜刀就動手瞭,日本浪人號稱武藝高強,架不住咱善於偷襲。”他也不害怕日本人,他拍拍胸脯,說,“團長,這不叫什麼事,小菜一碟。”

謝鐵驊指瞭指喬群,說:“你,我不擔心。”回手指張之勇,說,“他是新兵,隻見過一回血。奉天那一仗,很多弟兄都嚇破膽瞭。”張之勇說:“團長,我仗沒打過,見血可不是頭一回。別忘瞭,我可是殺過人蹲過大獄的。”謝鐵驊有意阻斷張之勇的話:“別說什麼大獄,我什麼都不知道。我隻知道,真要接上火瞭,這一仗我輸不起!”謝鐵驊的湖北口音把“輸”說成“須”。

張之勇故意裝作沒聽清:“須(輸)不起?”謝鐵驊板著臉,去口袋裡掏花生米,什麼也沒掏出來。謝鐵驊說不清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有這個強迫癥的,也許是上次和蘇軍交戰慘敗後就開始時常焦慮,因而產生瞭這個強迫癥。此刻,他意識到從北大營撤退後,早就沒有花生米瞭,更嚴重的是現有的彈藥也不充足。想到這些,謝鐵驊更加焦灼不安,他顧不上張之勇的冒犯,嘆瞭口氣,說:“不準笑話我大舌頭。你們也須(輸)不起。我押上去的,不光是本團長的顏面,東北軍的顏面、還有中國人的顏面!”謝鐵驊緊鎖眉頭,背著手走瞭。

《上陣父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