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你們為什麼不反抗

張之勇待在軍營裡,沒覺得比待在大獄裡好多少。待在大獄裡,心裡想小桃紅,可是沒什麼指望,也就隻是想想而已。待在軍營裡,一想她,就想跑,跑回奉天,去見自己朝思暮想的女人。如今小日本占瞭奉天,也不知道小桃紅咋樣瞭。一想到日本人會不會糟蹋小桃紅,張之勇就覺得血往腦袋上湧,想快點兒開打,幹死幾個小日本再說。夜深瞭,睡不著,趁著喬群當值,張之勇想出去看看。

月光幽明,四下靜寂無聲。喬群在塹壕附近哨棚裡,時而隱蔽,時而快速遊動,他警覺地向各個方向張望著。忽然,他聽到瞭動靜,躲到樹後觀察,發現不遠處的草地上,一個人忽而匍匐行進,忽而低姿跳躍。喬群不動聲色,等對方挨近,突然跳出來舉槍:“誰?”站起來的是張之勇:“老大,別嚷嚷,是我。”喬群上前幾步,說:“你想幹什麼?”張之勇嘿嘿一笑,說:“不瞞老大,我想趁你的班溜瞭。”

喬群沉吟瞭幾秒鐘,把放下的槍重又舉起,說:“上面有話,誰要是發現逃兵,不必報告,可以當場宰殺。”張之勇毫無懼色,一拍胸口,說:“來吧,瞄這兒!”見對方遲遲沒反應,他道,“咱倆是患難之交,割袍斷義,恩斷情絕,你好意思嗎?”喬群說:“馬上就和小日本交戰瞭,這工夫逃跑,你好意思嗎?”張之勇滿不在乎地說:“別廢話瞭,開槍吧。”喬群猶豫瞭一會兒,小聲說:“把槍留下,滾吧!”張之勇放下瞭槍,待喬群躬身撿槍,他一把摟住喬群:“老大,我是試探你。看來咱倆沒白住一個號子。”喬群給瞭張之勇一拳,罵道:“你是閑的。”

東北軍駐紮在牛鎮的近郊,謝鐵驊軍紀嚴明,除瞭喬日成這個沒有槍的夥夫,誰也沒去過牛鎮。喬日成為瞭弄吃的,在牛鎮說瞭回評書,圍觀的人群裡有個戴著瓜皮帽的老頭,聽喬日成說得熱鬧,一高興,讓喬日成到傢裡拿瞭一些糧食和菜。喬日成看見老頭戴著的瓜皮帽,非常講究,黑色緞子面做的,帽子下簷鑲瞭一塊瑪瑙,知道老頭不是普通人。一打聽,原來老頭是清朝的舉人,姓翟。

牛鎮的翟傢大宅是一座層層疊疊的大宅院,位於牛鎮中心區。上回喬日成來拿白菜、粉條、高粱米,是等在大門外,翟舉人讓傢裡的仆人送出來的,喬日成並沒有進翟傢大院。不過,喬日成看院墻,足有兩人多高,說明啥呢,說明防范心太強瞭,他覺得主人一定氣量不大。氣量不大,也是給過東北軍吃食的,說明啥呢,說明翟舉人傢底足夠豐富。都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喬日成自打那回起,就把翟舉人給惦記在心上瞭。又快斷糧瞭,喬日成也是無奈,他讓田洪祥跟他走一趟。田洪祥問他幹什麼,喬日成神神秘秘沒吱聲。畢老六知道喬日成的心事,就讓田洪祥跟著喬日成走一趟。夕陽中,喬日成和田洪祥進瞭牛鎮。

快到翟舉人的大院瞭,喬日成對田洪祥拍拍肩,囑咐道:“你也是老兵瞭,按說不用我交代。”田洪祥一路上跟著他,他什麼話也沒說,這會兒突然冒出這麼一句,田洪祥沒鬧明白怎麼回事。喬日成說:“等一會兒進瞭大宅院,你得管我叫長官。”田洪祥一愣,說:“長官是隨便叫的嗎?你一個夥夫,剛當兵,就想過官癮?切……”喬日成說:“你看,你不懂瞭吧!怎麼跟你說呢,這叫抗——日——需——要!”喬日成手指著面前宏偉的大宅,說:“人傢,那是清朝的舉人豪紳之傢,卡個小眼鏡,戴個瓜皮帽,那傢夥,那瓜皮帽是緞子面做的,還鑲著瑪瑙,老體面瞭。我要報我是一個夥夫,管人傢要這要那,能張開嘴嗎?就算張嘴,人傢能給面子嗎?”

田洪祥一琢磨,也是。喬日成說:“看我的眼色,該叫長官的時候大聲叫。”田洪祥想瞭想,說:“不行,我還是不能叫。叫啥不叫啥,這是規矩。我是當兵的,你是夥夫,我咋能管你叫長官呢?”喬日成見田洪祥呆頭呆腦的勁兒,心裡說真夠笨的,怪不得這麼個歲數瞭,還是個當兵的。就快到大院門口瞭,喬日成急瞭,說:“你叫兩聲長官能死啊?!我又不是和尚。和尚化緣容易,我化緣容易嗎?弄不到吃喝,百十號人拿啥填肚子?”田洪祥看喬日成真急瞭,而且說得也有道理,說:“得得得,我聽你一回,管你叫長官。”喬日成樂瞭,拍拍田洪祥的肩膀,說:“大兄弟,這就對瞭。”

來到大宅前,喬日成儼然一副長官氣派,一晃頭,吩咐田洪祥說:“敲門。”田洪祥上前叩門。厚重的大門吱嘎一聲開瞭,一位四十多歲的仆人探頭出來,認出喬日成,說:“哎喲,這不是上次說評書的那個嗎?”喬日成也不答應,看田洪祥一眼。田洪祥背著槍,橫瞭吧唧地說:“我說你怎麼說話哪?這是我們喬長官。”仆人愣瞭一下,說:“哦,請喬長官稍等。我先去回稟一聲。”

仆人將門掩上,裡面傳出來一陣腳步聲。腳步聲漸遠瞭,喬日成拍拍田洪祥的肩膀,滿意地說:“不錯,就這麼叫。”田洪祥白瞭他一眼,說:“這就舒坦瞭?”喬日成從口袋裡摸出一支皺巴巴的煙卷,塞進田洪祥口袋裡,說:“不白叫。”門又開瞭,仆人謙恭地問:“請問喬長官什麼事?”喬日成說:“什麼事能和你說嗎?”仆人一哈腰,說:“翟先生說瞭,要是籌措糧餉,他愛莫能助,請喬長官去別的府上。”喬日成怒目而視,說:“是軍機大事,你敢聽嗎?”仆人一見喬日成歲數不小,還帶著歲數不小的衛兵,愣瞭一下,不敢怠慢,忙說:“請……”喬日成大剌剌地說:“不客氣,你前面帶路。”田洪祥扛著槍,故作威武地跟在喬日成身後,兩人進入深宅大院。

張之勇扔給喬群一根煙,喬群說:“放哨呢,不能抽煙。”張之勇坐在哨棚的地上,自己點上一根煙。喬群站著,依然沒有放松警惕。張之勇說:“你猜,我到底想不想溜?”喬群說:“那我咋猜?你真溜啊?”張之勇詭譎地笑笑,說:“一會兒想溜,一會兒又覺得不急,等打完瞭這一仗,看看火候再說。”

張之勇心裡琢磨著要是小日本打贏瞭,把東北軍擠兌到關裡,那就開溜!還是不能讓小桃紅自己待在窯子裡,他想接她出來過日子。要是反過來,張學良翻瞭盤子,那就不急,打回奉天,隨時能接小桃紅,人還在東北軍貓著,混一天算一天,也算有個飯轍。

喬群於沉默中踹瞭張之勇一腳,張之勇說:“你踹我幹啥?”喬群說:“你動不動想開小差,我看你不順眼。”張之勇說:“我就不明白瞭,你怎麼那麼愛在東北軍待著?你也沒念過軍校,在東北軍升不上去,混來混去就是個當兵的,有啥意思?”喬群說:“雖說混不出什麼好,可是不用給小日本當奴才。”張之勇不以為然,說:“誰在臺上都一樣,你我都是草民。”喬群說:“不一樣,小日本在臺上,咱叫亡國奴。”張之勇晃悠著腦袋,不覺得有啥不一樣,說:“亡國是奴,不亡國就不是奴瞭?蔣介石、張小六子當令,你好過嗎?切,國倒沒亡,傢破瞭。我傢不說瞭,說你傢,大哥咋沒的?二哥咋沒的?你又是怎麼給抓進大牢的?”

喬群一揮手,說:“煩煩煩,別瞎白活瞭。”張之勇將身子放倒在地上,道:“現在是我點兒背的時候,不瞞你說,我就盼著張小六子詐和、下莊,完事兒重新洗牌。我是不管誰上臺,隻要張小六子下臺,聽明白瞭嗎?這樣就免去瞭我的牢獄之災。”喬群聽明白瞭,張之勇說這麼多,其實就是想回奉天。自己呢?喬群也惦記起吳霜來,吳霜自己傢和喬傢,那麼多活物要養活,她媽也幫不上忙,吳霜得多累啊。一旁的張之勇哼起來:“白生生的大腿水嫩嫩的腰,這麼好的東西留不住你,哎喲我的張哥哥……”喬群想起吳霜細嫩的臉蛋兒、柔軟的腰身、甜美的唱腔,恨不能長瞭翅膀飛回柴河堡。喬群對哼哼唧唧的張之勇說:“別唱瞭,我鬧心。”張之勇哈哈大笑。

喬日成板著臉,裝模作樣地往翟舉人的大院裡走,身後的田洪祥背著槍緊隨其後,倒像是長官和衛兵的做派。翟傢仆人領他倆去瞭客廳。一路上,喬日成看見院墻下擺著四個大銅缸,心想這是積酸菜的缸嗎?往裡瞅瞅,裡面是水。喬日成明白瞭,是接雨水的,心想這傢夠會過的,天上下雨下雪,缸裡接著,又能喝茶,又能澆花,著火瞭,順手就能用上。

到瞭翟舉人的客廳,喬日成的眼睛就不夠用瞭,紫檀木嵌玉的太師椅、博古架上的瓶瓶罐罐、雕刻著松鶴的屏風。喬日成看瞭半天,終於裝作見多識廣的樣子,大大方方地坐在瞭翟舉人身邊的太師椅上。仆人送上新沏的茶,喬日成掀開碗蓋,裝作斯文的樣子小飲一口。翟舉人沒有讓座,也沒有開口。喬日成慢慢飲著茶,等翟舉人先說話。翟舉人見喬日成不慌不忙地喝茶,耐不住瞭,說:“您來瞭半天,鄙人還不知道您的尊姓大名,司職何處。”

喬日成故意不答,瞥瞭田洪祥一眼,田洪祥會意,說:“我們喬長官是管夥食的。”喬日成威嚴地皺著眉,說:“多嘴!”田洪祥後退一步,說:“是。”喬日成坐著,揖瞭個禮,慢條斯理地說:“當兵的隻會扛槍打仗,不會說話,還請翟先生見諒。鄙人姓喬名日成,天無二日的日,馬到成功的成,在老五團司掌軍需,位階不高,責任很大。古人有曰:‘師役之事,則治其糧與其食。’這句說的就是我。”

翟舉人略一欠身,說:“失敬失敬。喬長官來牛鎮幾趟瞭,我的綽號想必聽過吧?”喬日成笑一笑,說:“那是雅號,略有耳聞。”翟舉人挺好奇,說:“說給我聽聽。”喬日成看看翟舉人,客氣地說:“還是不說瞭吧!”翟舉人說:“說說吧。我都好意思,你怕啥?”喬日成再喝一口茶,沉吟道:“說您是……十八門炮。”翟舉人矜持一笑,說:“不錯。”

喬日成說:“我聽過的雅號,這個是最牛的,不是一門不是兩門,也不是四門五門,十八門,我的天,再添幾門就趕上一個炮團瞭。”翟舉人晃晃腦袋,說:“怎麼個講法知道嗎?”喬日成搖搖頭。翟舉人說:“還是裝不知道?”喬日成越發搖頭,說:“那是您的雅號,還是說咱們的事吧。”翟舉人說:“這個,跟咱們的事有關。牛鎮的人都說我腚溝裡夾著一個銅板,十八門炮都轟不出來。”田洪祥都笑瞭,喬日成似笑非笑,說:“那是作踐您呢。我上次來就帶兩片嘴,甩瞭兩段評書,您多敞亮,給瞭那麼多好玩意兒。”

翟舉人臉色一沉,說:“那是為瞭打發你,不承想你今天又登門瞭。不瞞兩位,自從光緒三十一年,就是公歷1905年,我翟某人於弱冠之年登科,而秀才而舉人,我就再不想碰到兵匪。”喬日成也沉下臉來,說:“那不對,兵是兵,匪是匪。”翟舉人哼瞭一聲,諷刺道:“我分不大清楚,在我看來,匪即兵,兵即匪。來人哪,送客!”

喬日成尷尬地站起身,帶著田洪祥往外走。兩人到瞭大宅院門前的臺階上,田洪祥小聲地問:“咱就這麼走瞭?”喬日成也沒瞭主意,說:“不走咋整?”田洪祥翻瞭一個白眼,說:“白叫你長官瞭,拍巴掌出來,你哪怕拎走一根蔥呢。”喬日成神情尷尬,心裡想著主意。

翟舉人在臺階上揖禮,說:“喬長官,恕不遠送。”喬日成突然轉身,上上下下打量翟舉人,一副盛氣凌人的模樣,大聲斥責道:“翟先生,你也好意思,我就這麼空手回去?”翟舉人說:“煙你抽瞭,茶你喝瞭,還想怎麼樣?”喬日成笑笑,突然變瞭臉,裝作陰險地說:“我吧,這次來是踩點,下次再來拜訪,就不是他一個人瞭。”他手指一下田洪祥,“下次來,我帶一個排的弟兄。”翟舉人神情大變,說:“威脅我?看來我沒說錯,兵即是匪。”

喬日成慨然說道:“兵是啥?兵是護境安民的。匪是啥?匪是打傢劫舍的。要是有一天兵變成瞭匪,那也是你這樣的人給逼的!救國圖存,此乃大道,你身為清朝舉人,連這個道理都不懂嗎?非得用十八門炮來轟嗎?”翟舉人沉吟一會兒,對仆人低聲囑咐幾句,仆人應聲去瞭。翟舉人說:“我想知道,貴軍這次是實打還是虛打。”喬日成說:“我沒聽明白,啥叫虛打?”翟舉人昂著頭,說:“什麼是虛打,還用問我嗎?嗚嗷喊叫,擺開架勢,最後扔幾具屍體,登個報,也算對國人有瞭交代。這個把戲,我在軍閥身上見多瞭。”

田洪祥忍不住樂,接話說:“你這是埋汰東北軍!”喬日成朝田洪祥一怒,嗔道:“又多嘴!奉天失守,國人一片怨責,我都跟著害臊,翟先生能沒想法嗎?”田洪祥喏喏後退。喬日成手指天空,說:“蒼天在上,我喬某人向你保證,這次是打死架,東北軍一寸山河都不讓。”翟傢仆人拎著一隻雞出來。翟某人說:“送你們一隻雞,給弟兄補補身子吧。”仆人撒手拋雞,田洪祥在半空接住。

喬日成撇撇嘴,這和他料想的相差太遠,不滿意地說:“轟瞭半天,銅板沒下來,掉出一隻雞!哎呀,我的翟大舉人,你可真行,我一個堂堂軍需官,張回嘴,就值一隻小雞嗎?”翟舉人說:“我這宅子裡,好玩意兒倒是有,可都不是大風刮來的。你身為軍需官,不可魚肉鄉民。”翟舉人這樣一說,喬日成來瞭想法,他朝田洪祥擠擠眼睛,說:“你這句話倒把我提醒瞭,東北軍本是護境安民的,這樣,你今晚別回去瞭,在門口給翟先生站崗。”田洪祥把大栓拉得山響,應聲道:“是!”喬日成拍拍田洪祥的肩膀,囑咐道:“記住嘍,翟舉人傢大業大,要是有點兒差池,我找你算賬。”田洪祥“啪”一個立正,高聲回答說:“是!”喬日成大步走出翟傢大宅。

奉天火車站貨場忙亂紛紛,充滿戰時的氣氛。一列火車到站,從悶罐車廂裡跳出數百日本兵,他們在站臺整隊集合,哨子聲、口令聲此起彼伏;另一隊日本兵在露天站臺上卸彈藥。貨場一隅,巖谷川指揮十幾輛坦克裝車。日軍坦克手在一側列隊,整裝待發。一輛吉普車狂飆一般沖入貨場,戛然而停。

石原莞爾和副官從車上跳下來。石原一眼發現瞭巖谷川,眼睛一亮,問:“你怎麼在這兒?”巖谷川敬瞭個禮,回答道:“這些坦克配屬我們聯隊,我來接洽。”石原莞爾低頭看瞭看表,說:“下午五點,你到我的寓所,我有事對你說。”石原莞爾來到坦克手隊伍前,問軍官:“帶彈多少?”軍官回答說:“滿負荷。”石原莞爾繞著隊伍,環視一圈,開始訓話,他說:“我代表關東軍司令部看望你們。你們是第一批來滿洲的鐵甲勇士,剛到奉天,本應該放你們一天假,遺憾的是,軍情緊急,必須馬上投入戰鬥。我期待,此後一星期,你們的閃電行動,會展現帝國陸軍的威懾力,讓東北軍喪魂落魄,一口氣退到華北,徹底放棄抵抗。”日軍軍官敬禮,高聲回答道:“明白。”

石原莞爾剛要登車,幾個記者圍上來。其中一個女記者搶著問道:“我是日本《讀賣新聞》的記者,國內外都在關註您的行蹤,您不想說點兒什麼嗎?”石原莞爾反問她:“你想知道什麼?”女記者說:“據說張學良在錦州一帶擺下重兵,決心殊死較量,您認為戰局會出現逆轉嗎?”石原莞爾輕松地笑瞭,說:“這是不可能的,這次鐵甲出擊,就是想告訴世人,日本帝國的關東軍,決心要把滿洲攬入懷抱,這個誰也不能阻攔。張學良不能,蔣介石不能,延安共產黨不能,美國人、蘇聯人也不能。”

黃昏時分,石原莞爾回到奉天自己的寓所裡,他換上和服,拿出一瓶日本清酒。巖谷川進門時,見石原莞爾穿著和服,感到陌生。石原見巖谷川到來,給他斟瞭一杯酒。巖谷川鞠躬致謝,將酒一飲而盡。石原莞爾說:“坐吧,在學長面前不必拘謹。”巖谷川坐下,忍不住緊張,小心翼翼地問:“不知道部長找我什麼事?”石原莞爾擺擺手,說:“不急,隨便說點兒什麼吧。”

巖谷川想瞭想,他們倆共同感興趣的話題能有什麼呢?占領滿蒙地區,是他夢想的第一步,占領整個“支那”,是他們許多軍人的下一個夢想,但是石原君是不贊成第二個夢想的。看來他們共同感興趣的,也許隻有陸大瞭。石原莞爾見巖谷川默不作聲,說:“我知道,你也是陸大的,是不是聽說瞭我在陸大留下的頑劣名聲?”巖谷川矜持地說:“陸大對您的評價,應該說毀譽參半。我印象最深的,是您畢業時的答辯。”

石原莞爾很好奇,說:“你都聽說什麼瞭?”巖谷川知道石原莞爾最有名的故事就是;考官提出的問題是機槍怎麼用才最有效,石原當時幾乎想都沒想,說安在飛機上,對地面的步兵和騎兵掃射。考官吃驚得半天沒有答話。此時,巖谷川提起這件事來,石原莞爾哈哈大笑。石原莞爾笑瞭半天,說:“回答考官的時候,我不光說,我還作示范。”石原莞爾邊說邊做機槍掃射動作,口中“嗒嗒嗒”地描述著,“當時的考官們都愣瞭,一個考官居然懷疑我的精神出瞭毛病,哈哈哈。”石原狂笑不已。

巖谷川充滿敬意地說:“我能理解考官。當時是1915年,各國還沒有空軍,而人類第一次飛行是1903年,你竟然想到把機槍安在飛機上,真有點兒不可思議。”石原莞爾沉吟一會兒,說:“我始終認為,想象力對軍人是至關重要的。比如兩個月之前,日本沒人會相信,僅有兩萬兵力的關東軍,會如此輕松地把一個偌大的滿洲收入囊中。”巖谷川說:“您不愧被贊譽為‘關東軍的大腦’,您對張學良的判斷太準確瞭。”

六架日本轟炸機朝牛鎮低空掠過,撒下無數枚炸彈。頓時,狼煙四起,空氣中塵土夾雜著血腥的氣味兒肆意飛揚。謝鐵驊在煙塵中迅速穿插跳躍,迂回地跑,同時不停地高喊:“進戰壕,臥倒——臥倒——”士兵們紛紛跳入塹壕。一顆炸彈轟然炸響,氣浪將謝鐵驊掀倒。喬群和幾個兵跑過去欲救,謝鐵驊從土堆裡鉆出,又喊:“臥倒——”喬群立即撲倒在地。

又一撥炸彈落下。喬日成剛烀好一鍋窩頭,跑出十幾米遠,藏到陰溝裡,回頭時見行軍鍋隨著土塊飛起,又砰地落在地上。喬日成哭喪著臉,心疼地說:“我的窩頭啊,那可都是蕎麥面做的啊。”

牛鎮塹壕的一隅,花駒抱起一挺重機槍,朝身後大聲吼:“過來一個!”一個士兵哆嗦著過來。花駒命令士兵道:“別動,挺住!”花駒把機槍架在士兵的肩膀上,對空狂射不止。正逢一架飛機俯沖,吐出一串串火舌。飛機低空掠過,士兵驚悸地閉瞭眼睛,身子一縮,機槍倒下瞭。花駒掄起一把挖工事的小鍬,沒頭沒腦地毆打士兵。士兵哀號著求饒說:“長官,別打瞭,你把我的腿打斷瞭。”花駒大罵:“斷瞭也要給老子當架子!”士兵瘸著一條腿咬牙站起,花駒重又在士兵肩膀上架起瞭機槍,發狠地說:“你要是再躲,我就拿你當飛機。”謝鐵驊在不遠處高喊:“不要開槍,今天有霧,敵機發現不瞭我們。”花駒和士兵們四下看,見牛鎮籠罩在煙塵之中。

飛機遠去,陣地很快平靜下來。喬日成爬出陰溝,貓著腰四下尋找。喬群惦記他爹,跑過來喊:“爹,你咋樣?沒事兒吧?”喬日成撲棱著身上的土,拍一拍胸脯,大大咧咧地說:“沒事,老子有護身符。你的還在吧?”喬群笑嘻嘻的,說:“早讓我扔瞭。”喬日成氣得不行,心疼得要命,嘆氣道:“你呀你呀,啥都能扔嗎?那是狐仙送的。”喬日成掏出自己的護身符,疊成四折,小心地塞進喬群內衣的夾層裡。喬群見爹如此虔誠,好奇地問:“這玩意兒真靈嗎?”

喬日成蹲在地上,用目光搜尋著什麼,說:“啥叫靈?信就是靈。”喬群順著爹的目光看去,沒發現什麼,問:“你找什麼?”喬日成沒好氣地呵斥道:“我一個夥夫能找什麼?”十幾米外,一個幽幽閃亮的東西讓喬日成眼睛一亮。他一個躍起,從土堆裡把行軍鍋給拽瞭出來,行軍鍋已經摔得變瞭形。喬日成把鍋放在地上,一隻腳踩住,又抻又拽,又用石頭敲。喬群卷瞭一支煙,點燃後給瞭喬日成,說:“歇會兒吧。”這個舉動讓喬日成感動,他用陌生的眼光看著兒子,感傷地說:“哎呀,長這麼大,你總算舔巴我一回。”喬群樂呵呵地問:“高興唄?”喬日成吧嗒一口煙,說:“廢話,舔巴誰誰不高興,你當我是聖人啊?”

奉天石原莞爾寓所裡,石原莞爾和巖谷川的談話時而盡興,時而中斷。巖谷川知道石原是一個隻按照自己的情緒和觀點做事的人,他不知道石原找他究竟有什麼吩咐,他在默默等待石原的下一個話題。石原莞爾此時已經進入指揮陸軍的參謀本部,任參謀本部作戰部部長,他按自己的想法進行瞭改組,使作戰部擁有瞭參謀本部百分之九十的權限。同時,他制定瞭一個《國防國策大綱》。

這個大綱暫時還沒有公開,但是,石原相信這個大綱會令所有人驚訝,甚至震撼。其一,他主張為瞭充實軍備,作好打持久戰的準備,同時與蘇聯和平談判,令其放棄遠東圖謀,不與其交惡。其二,對美國努力保持親善關系,因為眼下日本缺少重要的戰略物資,根本無法和這些有錢有資源的大國相抗衡。其三,穩固“日滿”和華北,完成進行持久戰的基礎工作,並挑動在西北的國共內戰。其四,向南洋滲透,謀取馬來西亞的橡膠和文萊的橡膠,同時擠走英國人。其五,休養生息,改進裝備,以備和美國進行最終的戰爭。這是遠期的計劃,石原要考慮的是眼下,有多少軍官可以完全信賴。

石原莞爾對巖谷川說道:“我讓人調查瞭你的經歷,應召之前,你在神戶一傢監獄供職,而且很出色。”巖谷川點點頭,說:“是的,陸大畢業時,我出瞭場車禍,身體一時難以恢復。我爸爸讓我去銀行,可我去瞭監獄。”石原莞爾說:“為什麼非要選擇監獄呢?”

巖谷川微微一笑,說:“我在陸大所受的訓練,好像隻有在監獄能派上用場。我喜歡肌肉,喜歡暴力,喜歡男人成堆的地方。”巖谷川說到這兒,一個念頭閃瞭出來,心裡明白瞭,石原可能會把自己派去監獄。他此刻不想去監獄供職,而是更喜歡做護旗官。

石原莞爾沉默一會兒,說:“如果讓你重新去監獄做典獄長呢?”巖谷川沉默瞭,他知道自己必須服從安排。石原莞爾正在新京(今長春)籌劃建立滿洲政權,“滿洲”所有的機構,包括監獄,日本方面都要接管過來。而巖谷川,是奉天典獄長人選之一。

巖谷川沉默一會兒,問道:“是您推薦我去做典獄長的嗎?”石原莞爾點點頭。巖谷川問:“就因為我在監獄供過職?”石原莞爾說:“不僅僅是,我更看重你在陸大的經歷。”巖谷川沉吟瞭一會兒,垂首說道:“謝謝學長的信任。”隨之站起來,成立正姿勢,大膽地說,“可眼下,我更喜歡做我的護旗官。您知道的,護旗官代表著皇室,至高無上。”

石原莞爾說道:“如果你想效忠皇室,‘支那’的典獄長也許是個上佳的選擇。對‘支那’,光武力征服是不夠的,還要學會統治。我們要重新建立秩序,要從精神上徹底改造‘支那人’。這個過程,無論對方還是我們,都不會是愉快的,這意味著,我們要從監獄開始。”

巖谷川嘆瞭嘆氣,說:“可是,作為護旗官,我還沒有經歷過一次像樣的戰鬥,這太遺憾瞭。”石原莞爾心裡罵道,真是個笨蛋,隻有在戰壕裡沖鋒陷陣才是參加戰鬥嗎?從大腦開始,解決“支那人”,比用槍炮解決他們更有效。打仗,隻是開始,接下來的是統治。而且,東北軍根本不想打仗,就算你想沖鋒陷陣,打誰呢?可惜,這些下級軍官不懂這些。石原有點兒不耐煩地說:“你會遺憾下去的,我敢打賭,在‘支那’,至少是滿洲,你很難經歷一場像樣的戰鬥。”巖谷川說:“為什麼?”石原莞爾吟笑著說:“假如張學良的五十萬大軍都放棄瞭抵抗,你指望誰是我們的敵手,而且是優秀的?是那些手無寸鐵的草民嗎?”

牛鎮塹壕一隅,謝鐵驊召集軍官開會。謝鐵驊說:“昨天夜裡又有三個開小差的,這個苗頭不好。我一再申明軍紀,危難之時,有臨陣逃亡者,殺無赦。有人以為鬧著玩兒,看來本團長真得殺一個瞭。”他扭頭喊道,“王副官,把那個敗類押上來!”

眾士兵紛紛跳出塹壕觀看。兩個士兵押著五花大綁的逃兵,從陣地一側的樹林裡走出來。王副官高聲宣佈:“團長謝鐵驊令,三連連副張波生,趁采購糧秣之機,企圖攜款逃跑,為懲膺敗類,嚴明軍紀,現就地槍決。”一個士兵從後面猛踹一腳,張波生跪在地上。行刑手在身後拉動大栓,將槍口抵近張波生的腦殼。張波生梗著脖子喊道:“謝長官,我冤啊!容我說幾句!”

謝鐵驊示意行刑手停下,說:“讓他說。”張波生說:“男兒膝下有黃金,我要站著說。”謝鐵驊說:“讓他站起來。”張波生掙紮著站起來,說:“我當過大帥府的親兵,郭松齡反奉那年,我背著張大帥,頂著槍子兒一口氣跑瞭三十裡,我孬嗎?”謝鐵驊說:“不孬。”張波生說:“一年前的中原大戰,我一個人帶九個兵,三天兩宿,阻擊瞭閻錫山一個連,腸子都打出來瞭,我孬嗎?”謝鐵驊說:“不孬。”張波生接著說道:“9月18日當晚,我手刃瞭兩個小日本,我孬嗎?”謝鐵驊說:“不孬。”張波生仰天哈哈大笑,說:“孬的是你謝鐵驊,是你下令撒丫子。”

謝鐵驊環視官兵,坦然道:“軍人以服從命令為天職,我隻是執行上峰命令罷瞭。”張波生一臉的不屑,說:“扯犢子!你要真想抗日,可以‘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謝鐵驊說:“‘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說的是在春秋戰國,不是一封電報就可以通告天下的現在。我接到上峰命令而不執行,那是謀反,而且,我不想犧牲全連弟兄,成就我謝某人一個人的抗日英名。”

張波生一聽,說不過謝鐵驊,氣餒瞭,說:“我不想爭辯瞭,隻求謝長官法外開恩,念我是張大帥的傢底子,是奉軍的功臣,逃跑縱然有罪,功過相抵就是瞭,罪不當誅。”謝鐵驊搖搖頭,說:“想美事!危難之時,臨陣脫逃,為軍人者,這是不可饒恕的。”張波生跳腳罵道:“姓謝的,你逼我是嗎?我懷疑你來路不明、暗通共黨、培植親信、剪除異己,我早就盯上你瞭!”謝鐵驊哈哈大笑,說:“當著弟兄們的面,你說說,我是怎麼暗通共黨的?”張波生把目光轉向王副官,似在猶豫說與不說,眾人的目光隨之轉向王副官。

場上一片肅靜。張波生向王大副官問道:“你昨晚見的什麼人?”王副官不動聲色地說:“我外甥。”張波生陰笑聲聲,說:“我偷聽瞭你們的談話,你外甥是共產黨滿洲省黨部的。”王副官說:“是啊,沒錯,我外甥是來動員我抗日的。”王副官轉頭對眾人說:“弟兄們,共產黨和我們不同路,可是抗日沒錯,是吧?”

張波生沒想到王副官如此爽快,反而一時無語。就在這時候,槍聲突然響瞭,張波生撲倒在地,幾個兵過來將屍體拖去一邊。花駒上前朝死屍踢瞭一腳,又用手把張波生的眼皮合上,陣地一片靜默。謝鐵驊下令道:“王副官,他畢竟是東北軍功臣,去鎮裡買口棺材,厚葬。”王副官說:“是。”

戰地會議繼續進行。謝鐵驊命令道:“花駒,站起來!”花駒不明究竟,掐瞭煙頭站起來。謝鐵驊說:“下一個,就是處理你花駒瞭。”花駒一愣。問:“我咋瞭?”謝鐵驊說:“今天日本人的飛機掃射的時候,你打折瞭一個士兵的腿。”花駒悶聲反駁道:“要是功臣都可以槍決,何況當兵的一條腿!”謝鐵驊擺擺手,說:“不一樣。張波生是脫逃,那個被你打斷腿的兵隻是怯戰。”花駒不服,說:“少帥說過,領兵者,一定要樹威。兵隨將走,無威不治。”

謝鐵驊冷笑一聲,說:“樹威是懾服。少帥還有一句,要施惠恩服。治兵之道,重在取心。你用殘兵立威之法,貌似從嚴,可士兵心裡不服,到瞭開戰的時候,他會為你沖鋒陷陣嗎?你敢保證他不打你的黑槍嗎?”花駒弱弱地反駁道:“東北軍就這做派。”謝鐵驊說:“東北軍的這個做派是惡習,要改。記住,帶兵之道,用恩莫如用仁,用威莫如用禮。你打兵不是一次兩次,東北軍把你慣壞瞭,以後不改掉這個毛病,我就請你滾蛋!”花駒心服口服,高聲說:“是。”塹壕附近樹林裡,翟傢仆人躲在一棵大樹的後面,目睹瞭這一幕,轉身悄悄走瞭。

看完誅殺逃兵,喬日成嚇得心驚膽戰,他把喬群偷偷拉到塹壕的一個角落,壓低聲音說:“喬三,你小心點兒。”喬群納悶,問爹:“你可以不叫我喬三,我可以用真名瞭。”喬日成說:“誰說的?”

喬群說:“謝團長早就說過瞭,還有張之勇也可以叫真名瞭。”喬日成卷瞭一支煙,吧嗒一會兒,說:“也不知道安的什麼心,這個姓謝的傢夥挺狠哪,連張大帥的親兵都不給面子,你得防著點兒。”喬群沒覺得謝鐵驊可怕,一言不發。

喬日成又嘀咕道:“來路不明、暗通共黨,你信嗎?”喬群急瞭,甩出一句:“你一個夥夫,別多嘴!”喬群轉身走出塹壕。喬日成忽然覺出不對勁兒,嚷道:“哎呀,你站住!”喬群站住,喬日成說:“你剛才說什麼?”喬群愣瞭,說:“我讓你別多嘴,你一個夥夫。”喬日成說:“我夥夫,你啥?”喬群說:“我啥也不啥。”喬群沒懂爹為啥急眼,喬日成說:“你啥也不啥,你是我兒子,怎麼管起老子瞭?反瞭你瞭,以後不準這麼跟我說話!”喬群笑瞭,裝作乖順的樣子,說:“好好好。”喬群心裡說爹開始老瞭,像小孩兒一樣,愛聽人哄。

牛鎮翟舉人傢的仆人慌慌張張地跑向大宅院,田洪祥突然躥出,攔住仆人。仆人剛看完東北軍誅殺逃兵,驚魂未定,一見田洪祥扛著槍攔住自己,嚇得差點兒尿瞭。仆人顫抖著問道:“軍爺,您還沒走?”田洪祥說:“你回去告訴你傢那位大先生,從現在起,隻許進不許出。”仆人點頭又彎腰,說:“是、是,您說瞭算。”仆人慌張地進瞭大宅院。

翟舉人看見最得信任的仆人驚噓噓的腳底不穩,迎出來,問:“慌個什麼?”仆人小聲說:“老爺,大部隊沒走,準備跟日本人死抗瞭。剛才殺開小差的瞭。”翟舉人一愣,說:“你沒看走眼?”仆人嚇得擦瞭擦腦袋上的汗,說:“我親眼見的,把一個逃跑的連副當場斃瞭,那個連副還是張作霖的部下呢。”翟舉人閉目掐算,問:“門口那個大個子呢?”仆人道:“在,說瞭,從現在起,隻許進不許出。”翟舉人沉默瞭一會兒道:“去,把後宅地窨子那罐銀元搬出來。”

仆人說:“那可是三千塊,老爺,再想想。三千塊,都撒出去?”翟舉人點點頭。仆人心疼錢,嘆瞭口氣,說:“這可是大放血瞭。”翟舉人心裡說跟日本人鬥,東北軍是個雛;可我跟東北軍玩兒,人傢就跟碾死個螞蟻似的。翟舉人說:“東北軍以抗日的名義管我要軍餉,我要不舍得出幾個銅板,等於自賤瞭名聲。”仆人此時鎮定下來,回話道:“咱給瞭吃的,他們就挺高興。我看,舍個三百五百也是舍,何必大放血呢?”翟舉人搖搖頭,說:“不疼不癢的事我不幹。要麼一毛不拔,拔瞭,就要嚇他一跳,讓他記住我。這麼大的亂局,你知道日後誰能勝出?”仆人一想,不能是東北軍勝出,說:“報上說,日本人已經把鐵路沿線的城市都占瞭。”翟舉人說:“那也未必。張學良後面還站著個蔣介石。萬一哪天殺回來,我這註就下對瞭。”仆人不以為然,覺得這個賭註太大,問道:“要是老爺你下錯瞭呢?”翟舉人目光深邃,盤算瞭幾天瞭,他決心已定,說道:“如果我這三千塊賭錯瞭,就算我買個抗日的好名聲。”翟舉人一揮手,仆人顛顛奔去後宅瞭。

牛鎮郊外塹壕之上,戰地大鍋裡冒著熱氣,喬日成登高,把手攥成個喇叭狀:“弟兄們,喂肚子啦!大冷天,趁熱吃啊!”士兵們從塹壕裡蹦出來,三三兩兩地來打飯。

一個傳令兵騎馬跑來,將一張展開的煙盒紙交給花駒:“謝團長的手令。”花駒掃瞭一遍,有一個字不認識,臉黑下來,朝喬日成招手:“你不文化嗎,這個是什麼字?”喬日成湊過來看:“愆。”花駒:“愆?怎麼講?”喬日成說:“愆乃罪過也,過失也。”花駒心裡暗想,這是要決一死戰哪。喬日成看完謝團長的手諭,心裡卻想著怎麼能不讓喬群上戰場。唉,當逃兵,槍崩;不當逃兵,必須得上戰場。我喬傢的獨苗啊,這可怎麼是好。

給喬群盛菜時,喬日成故意舀瞭滿滿一勺幹的,裡面有幾片肉,其他人卻是稀湯寡水。這情景被別的兵看在眼裡,雖然誰也沒說什麼,卻讓喬群覺得不好意思。喬群小聲說:“爹,以後別這樣,大夥眼睛都瞪著呢。”喬日成瞪一眼兒子:“知道個屁,塞你的飯吧。”最後給兩個士兵打完菜,鍋裡已經幹瞭。喬日成碗裡隻盛瞭一勺湯水。一個士兵不忍心,問道:“你吃啥?”喬日成說:“別管我,我一個閑人,吃一口就行。”喬日成抓瞭個窩頭,去一邊悶聲幹嚼。喬群默聲走過來,將自己的菜撥給瞭父親一半。喬日成剛要說什麼,張之勇也走過來,也把菜撥一些給喬日成,默聲去瞭一邊。

喬日成瞅著碗裡的菜,突然站起來,對士兵們大聲說:“哎,弟兄們,今天的窩頭不好吃,雜合面,還有糠皮子,湊合吃吧,都把肚子塞滿,沒準兒這是最後一頓飯瞭。”眾人發愣,放瞭碗筷。一個老兵喊:“喬豆腐,你把話說明白。”

喬日成看看花駒,什麼也沒說。花駒用勺子敲著碗,邊吃邊在人群中走動,嘴裡嚷著:“老喬說得對,都給我聽著,小日本大部隊開過來瞭,離牛鎮還有三十裡。剛剛接到團長手諭……”花駒摸出煙盒紙,念道:“誓死頑抗,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不如此不足以面對國傢,不足以贖奉軍不抵抗之罪愆。啥叫罪愆呢?就是罪過!”陣地一片沉寂,說著大聲叫嚷道,“都給我撐飽瞭,好和小日本對命。”話音落下,頓時群情激昂。

此時,田洪祥從樹林裡跑出來,在喬日成耳邊嘟囔幾句。喬日成抬頭,見林間小路上走來翟舉人,後面尾隨的幾個仆人用木杠抬著一個密封的壇子,還有兩頭去瞭皮的豬。喬日成扔瞭燒火棍,拉著花駒迎上去,說:“呀,這不翟舉人嗎?怎麼親自來啦?我還想帶著弟兄摸黑到府上拜訪哪。”翟舉人向眾人揖禮:“喬長官,各位壯士,我翟某人來遲瞭。”花駒不解,想說哪來的喬長官。喬日成趕緊背對翟舉人,手指自己,近乎啞語:“是我啊!”喬日成轉而對花駒密語道,“我昨天去化緣,裝大個,別撅我面子。我跟你說過的,這個就是‘十八門炮’,我略施小計,到底把他轟出來瞭,呵呵。”隨之把花駒推到前面,小聲嘟囔道,“端著點兒,拿出點兒派頭。”

花駒繃著臉站定。喬日成給翟舉人介紹:“這位是我的上司,花長官,脾氣比我還酸。”翟舉人一打量眼前的這位軍爺,一臉煞氣,心說我就知道兵就是匪,連忙作揖道:“花長官,幸會。您剛才的話我都聽到瞭,鄙人深表敬佩。國雖有難,幸有死士,此乃不幸之幸。”花駒皺瞭眉頭,一把拽過喬日成,小聲道:“太酸瞭,你去跟他跩。”喬日成遂擺出架勢,說:“軍務在身,還請翟先生直言。”翟舉人指瞭指幾個抬著豬和壇子的人,說:“按喬長官的意思,我備瞭一份薄禮,前來犒賞三軍。”喬日成瞄瞭一眼,故意打哈哈,說道:“不就一個豬肉拌子,外加一壇子酒嘛,還弄個犒賞三軍。”翟舉人說:“請喬長官過目。”翟舉人親自給壇子拆封。

喬日成探頭一看,壇子裡是滿滿的白花花的銀元,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心想我的媽呀。看見喬日成吃驚的表情,翟舉人帶點兒鄙夷地笑笑,說:“還請喬長官賞臉。”喬日成連連又擺手又晃頭,說:“你嚇著我瞭,無功不可受祿。這樣吧,豬肉拌子留下,這個,你抬回去。”翟舉人一皺眉,說:“如此說,喬長官不給面子?既然抬來瞭,豈有抬回之理?”

花駒走過來,把手伸進壇子,問:“什麼好玩意兒?”喬日成推辭道:“抬回去抬回去,等打瞭勝仗再說。”花駒匪氣十足地說:“別呀,他出錢,我們出命,有什麼呀?!留下,給弟兄們做個茶錢。”花駒大把大把抓錢,撒向塹壕。一時滿天都是銀元。士兵們歡呼著,紛紛搶錢。塹壕一端,兩個士兵為搶一枚銀元廝打起來。一塊銀元滾落到張之勇腳下,一個老兵搶先一步,剛要撿,被被張之勇一腳踏上去,踩住老兵的手,疼得老兵吱哇叫。張之勇接著又一腳,將老兵踹翻。張之勇撿起銀元,吹瞭吹,又摘下帽子,把銀元放到帽兜裡,之後一手托著帽子,沿著塹壕遊走。張之勇每經過一個士兵,懾於他的戾氣,對方都乖乖地把入袋的銀元掏出,扔進帽兜。

喬群默不作聲地看著張之勇的舉動。張之勇來到喬群的面前,給喬群看帽兜裡的銀元,神情頗為得意。張之勇小聲說:“老大,這要是在奉天就好瞭,咱哥倆逛窯子去。”喬群也不說話,飛起一腳,將帽子踢飛,銀元滾落一地。張之勇驚訝,說道:“我怎麼惹你瞭?”喬群一臉惱羞,說:“你好意思搶別人的錢嗎?都是一個鍋裡吃飯的兄弟,我見不得你這副嘴臉。你皇軍嗎?”

翟舉人面無表情地看著塹壕裡發生的這一切,轉身正待離開,花駒瞥一眼喬日成,說:“替我送送,說句感謝話。”喬日成快步走過去,對翟舉人揖禮:“謝瞭,所欠盛情,容當後報。”翟舉人微微一笑,拂袖而去。

便在這時,謝鐵驊、王副官等三騎突然從曠野揚塵而來。謝鐵驊在馬上高喊:“花駒,馬上集合隊伍,準備出發!”此話讓還沒有離開的翟舉人和陣地上的士兵都感到意外。花駒問:“去哪兒?”謝鐵驊一臉蔭翳:“少廢話,跟大部隊走。”謝鐵驊打馬趕去另外的陣地。

牛鎮的三岔路口,東北軍朝著南面走瞭。翟舉人和幾個仆人站在高地上,遠觀繞鎮而過的東北軍。翟傢仆人憤憤不平地說:“老爺,你看!朝南面走瞭。”東北軍的隊伍中,兩個士兵用扁擔抬著翟傢盛銀元的壇子。翟傢仆人呸瞭一口,說:“拿人錢財,替人消災。這叫什麼?一點兒不講究,犢子!什麼玩意兒!”翟舉人表情不可測,慢悠悠地說:“也好,我禮數盡瞭,錢也給瞭,往下不論怎麼做,我都有理瞭。”說完轉身往回走,吩咐仆人說,“你備一份禮,我們去見縣長。”仆人說:“縣長昨天半夜就跑瞭,一大早還讓人捎話過來,讓你替他照料一下牛鎮。”

翟舉人淒然一笑,沉吟一會兒,道:“當兵的跑瞭,當官的也跑瞭,好吧,傳我的話,每傢備一面日本膏藥旗。”仆人小心翼翼地問:“老爺,您這是?”翟舉人面露慍色,說:“這什麼?”仆人說:“您不怕別人說您當漢奸?”翟舉人哼瞭一聲,說:“他們連國傢都不要瞭,我還在乎個惡名嗎?牛鎮的百姓得活命啊!”

夜晚,荒野土路上,雪如粉,風如鼓。天高雲低,戰馬嘶鳴。很窄的土路上塞滿瞭趕路的士兵,隱匿其中的是憤懣、乖戾、頹喪、無望和抑鬱。喬群在隊伍中茫然四顧,眸子裡是無盡的悲情和絕望。謝鐵驊和王副官策馬走過,喬群從隊伍中突然躥出,追隨著兩匹馬奔跑。喬群邊跑邊問:“團長,方向沒錯吧?”謝鐵驊在馬上不回頭:“沒錯。”喬群說:“這不是往南嗎?”謝鐵驊回答說:“是往南。”喬群不明白瞭,說:“可你說出發。”謝鐵驊一臉鬱悶,說:“往南出發!”喬群忍無可忍,失去瞭敬意,說:“姓謝的,這叫撤退!撒丫子!”

謝鐵驊欲說不說,打馬前行。王副官接話說:“不是撤退,不是撒丫子,是轉移。這是上峰嚴令。”喬群說:“你們就知道上峰上峰,上峰要是命令我們投降哪?”謝鐵驊斥道:“你不說話,別人會把你當啞巴嗎?”喬群停步,忽而又追:“撤到哪兒?”謝鐵驊不應。喬群又發問:“再跑就過錦州瞭!”王副官說:“對,過瞭錦州,那就去北平。”喬群極度失望,不明白,問:“我們去北平幹什麼?”謝鐵驊氣憤難平,朝喬群撒氣地罵道:“你話太多瞭,王副官,抽他的嘴!”王副官舉起馬鞭就抽。

喬群靈巧地閃躲著,後來急瞭,朝天放瞭一槍。王副官掏出槍:“你敢撒野?來人!”從隊伍走出幾個壯漢,把喬群架起來。軍漢舉著馬鞭,噼啪地抽起來。隊伍中,張之勇煽動周遭士兵,說:“你們就看著他挨打嗎?跟我來!”張之勇帶著十幾個士兵沖出,從軍漢手裡搶出喬群,隊伍一時大亂。謝鐵驊見此情景,勒馬回身,道:“抽幾下行瞭,放瞭他!”

牛鎮附近東北軍已經撤退的陣地上,啞然無聲。濃重的暮色中,日軍十幾輛坦克沖上東北軍構築的陣地。廣瀨植人下馬,在陣地上巡視。陣地上全是東北軍的遺留物:飯桶、鍋灶、衣物。巖谷川陪廣瀨跳進塹壕。廣瀨植人朝掩體審視幾眼,說:“隻有正規軍才能挖出這樣的塹壕。”巖谷川從地上撿起一個煙頭,摸瞭摸,熱的,說:“應該是剛剛撤走。”廣瀨植人舉起望遠鏡對準附近的牛鎮城郭,說:“可以肯定,牛鎮會有一場大戰。”廣瀨植人登高發令道:“朝牛鎮發炮!”步兵紛紛架炮,坦克也掉轉炮塔,一時間炮彈轟鳴,牛鎮城郭一片狼煙。

炮聲從牛鎮方向傳來,撤退中的士兵紛紛回望。口令從隊伍前面傳來,一聲緊過一聲,疊成密集的聲浪。

跑步前進!

跑步前進!

跑步前進!

……

口令傳到喬群時,喬群啐瞭一口:“跑步前進,也不嫌個寒磣!”張之勇順勢變成口令:“跑步前進,不嫌寒磣,往下傳!”

跑步前進,不嫌寒磣!

跑步前進,不嫌寒磣!

跑步前進,不嫌寒磣!

……

口令越來越響。騎馬走在隊伍前的謝鐵驊感覺不對,問:“後面喊什麼?”畢老六也騎著馬,回答道:“跑步前進,不嫌寒磣。”謝鐵驊罵道:“膽子忒大瞭,敢改本團長的口令。”王副官欲拍馬上前制止。謝鐵驊說:“王副官,不必瞭。”兩人緩韁而行,在馬上說悄悄話。王副官說:“要是再後撤,隊伍就難帶瞭。”謝鐵驊說:“你估計會怎麼樣?”王副官嘆瞭口氣,說:“開小差的會越來越多。”謝鐵驊也嘆氣,說:“這個不是我擔心的,你往最壞瞭想。”王副官說:“我想過,也許會嘩變。”謝鐵驊一搖頭,說:“嘩變?談何容易。老五團可是奉軍的嫡系,軍官都是張傢父子一手栽培的。”

王副官不這樣看,他說:“看怎麼說瞭,老五團的人都是東北人,自己的爹娘兄弟姐妹都在東北,傢都讓人占瞭,還管什麼奉軍嫡系!隻要打小日本,一大半都會跟著走。”謝鐵驊若有所思,問道:“你是說整營整連?”王副官直視謝鐵驊,勒住韁繩,說:“我判斷,甚至整團。”謝鐵驊心生快意,卻說:“王副官,你給我排查一下,看哪些渾蛋會跟著走,我也好有個防范。”王副官:“是。”

隊伍離牛鎮越來越遠,轉眼到瞭另一個小鎮,小鎮店面稀少,冷冷清清,東北軍一行人馬穿街而過。王副官在馬上對謝鐵驊耳語道:“給馬掛掌那一傢,人在裡面。”謝鐵驊下馬,大聲吆喝:“掌櫃的,給我的馬掛個掌!”衛士牽瞭馬過去,一個中年人迎過來,牽馬來到四個木樁前,很快用繩子把馬的蹄子翻過來。中年男人請謝鐵驊到屋裡等候,喝杯茶。謝鐵驊隨中年男人來到屋裡,屋子光線很暗。另一男子摘下禮帽,算是跟謝鐵驊打招呼。

謝鐵驊等中年男人離開,問道:“是翟先生吧,我們好像在哪兒見過?”翟憲志微微一笑,說:“你好健忘,當年你來北平的時候,是我給你的盤纏。”謝鐵驊恍然想起,亢奮地給瞭翟憲志一拳:“想不到在這裡見面瞭。”翟憲志看看屋外,見沒有閑人,壓低聲音說:“接到你的報告,我在這等瞭三天。”謝鐵驊也折身到門前,從門縫裡窺視外面。外面的男人在給馬掛掌,叮叮當當。稍遠的地方,是疾行如飛的隊伍。

謝鐵驊從懷裡掏出懷表,說:“很想請你喝一杯,可惜,現在辦不到。我最多給你十分鐘。”翟憲志說:“好吧,那我長話短說。你和組織失去聯系三年瞭,滿洲省委想再考察你一段時間,再決定恢復你的黨籍。”謝鐵驊沉默不語。翟憲志安慰他,說:“請你理解,國難當頭,黨還處在厄境之中,有些人看不到希望瞭,投降變節者有之,甚者,給日本人當瞭漢奸。”謝鐵驊深吸一口氣,仿佛可以掃除淤積在心裡的鬱悶,說:“我願意接受組織考察,說第二個問題吧。”

翟憲志點點頭,沉吟道:“滿洲省委原則上同意你的計劃。但是考慮到你團還有很多張學良的舊部,要是拉不走,你們就全暴露瞭。這個你想過嗎?”謝鐵驊說:“都想過瞭,當下是最好時機,要是隊伍進瞭關,想舉事很難。”翟憲志想瞭一會兒,嘆道:“有句話我必須告訴你,滿洲省委已經遷到哈爾濱,轉到地下,幾乎幫不上你什麼,比如給養、經費。這些困難,你要考慮清楚。”謝鐵驊眼睛一亮,從翟憲志的話語裡,他看到瞭希望,興奮地說:“我隻管組織要方向,困難我們自己解決。”翟憲志握住謝鐵驊的手,說:“那我就等著聽你的好消息。”

日軍的先頭部隊十幾人闖進牛鎮。小鎮一片死寂,街上杳無人跡。矮胖子伍長率隊沿著街道搜索前進,稍有響動就疑有伏兵,亂槍四射。一條黑影穿街而過,雄井舉槍就射,近前看,倒斃的竟是一條狗。

暮色已沉,日軍抵達牛鎮的中心鐘鼓樓。一路上,日軍沒有遇到絲毫抵抗,偶爾的吼叫聲,來自於雞鴨鵝狗。伍長十分納罕,心想,難道這個小鎮是一座死城嗎?日本兵沿鐘鼓樓走瞭一圈。以鐘鼓樓為中心點,輻射出東南西北四條街,每條街都空空如也。此種景象讓伍長疑竇叢生。伍長報告給巖谷川,說:“護旗官,我們進入瞭一座死城。”巖谷川沉吟一會兒,說:“也許人都跑光瞭。但是,不要僥幸,牛鎮是軍事要地,我們很可能會遭遇埋伏。”雄井四下裡探頭探腦,突然驚叫一聲,大喊:“你看!”小巷裡躥出一條野狗,穿街而過。驚悸的雄井閉眼扣響扳機,野狗中彈,嗚咽而亡。巖谷川哈哈大笑,嘲弄地叫道:“雄井君,你中瞭魔法嗎?我從來沒見你槍法這麼好。”雄井一臉窘迫。

巖谷川往四周查看,用手一指,突然喊道:“你們看——”在小街一角的門垛上,出現瞭一面日本旗,接著發現第二面、第三面、第四面。這個發現令伍長非常興奮。巖谷川說:“我真不敢相信,一槍沒放,牛鎮已經屬於我們瞭。石原君的判斷真是太神奇太精確瞭!”巖谷川從一個士兵手裡接過日本軍旗,一口氣爬上鐘鼓樓,將軍旗插在城垛上。

此時廣瀨中佐率大隊人馬開進牛鎮,跟在人馬後面的是隆隆的坦克。待廣瀨中佐行至鐘鼓樓,巖谷川向他報告說:“隊長,牛鎮被我們占領瞭,可我們沒遭到任何抵抗。”廣瀨中佐勒著韁繩,戰馬在原地打轉。廣瀨中佐失望地吼叫:“這不叫占領,更不叫勝利!從奉天出來,我們幾乎沒有遇到敵手,更談不上強大的敵手。這太讓人沮喪瞭。”

暮色中,從小街走來三個人,為首的是翟舉人,他手裡高舉著一面太陽旗。伍長舉槍向他瞄準,呵斥道:“什麼人?”翟舉人揮舞著手裡的膏藥旗,說:“不要開槍!我們是來迎接皇軍入城的。”巖谷川用漢語問:“你是誰?”翟舉人向巖谷川鞠瞭一躬,謙卑地說:“鄙人翟先舟,是這裡的商會會長。”巖谷川向廣瀨報告:“他說他是商會會長,應該是這裡的頭面人物。”廣瀨植人問:“那些日本旗是你讓插的嗎?”

巖谷川翻譯給翟舉人聽,翟舉人說:“是的,中國是禮儀之邦,我們待皇軍以禮,也希望皇軍以禮相還。”巖谷川的漢語沒有雄井流暢,他招手叫來雄井,雄井把翟舉人的話翻譯給廣瀨中佐:“他說……他希望我們之間和睦相處。”廣瀨植人下馬,笑瞇瞇地說:“你是良民,皇軍喜歡良民。從現在起,你就是這裡的縣長。”

聽瞭雄井的翻譯,翟舉人有點兒意外,他本想帶領牛鎮百姓逃脫殺戮,並沒有想過要謀個一官半職,見廣瀨直接給自己封瞭個縣長的官職,忙說:“謝謝皇軍提攜。”廣瀨中佐霍地拔刀,吼叫道:“可我更喜歡敵手,我要的是征服!像現在這個樣子,我絲毫沒有勝利的快感!你懂我的意思嗎?”雄井翻譯著說:“我們隊長說,他更喜歡你們抵抗,像現在這個樣子,他一點兒感受不到勝利的快感。”翟舉人一時悄然無語,他不敢想象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情。

廣瀨又哇哇亂叫。雄井沒有翻譯,翟舉人猜測,可能日本那個軍官是在謾罵。廣瀨哇哇夠瞭,咕嚕瞭一句,雄井替他翻譯,問翟舉人:“牛鎮城裡有多少人?”翟舉人回答道:“老少婦幼十七萬。”雄井告訴廣瀨:“他說總共十七萬。”廣瀨中佐說:“你可以把他們組織起來,做一次像樣的反抗,我喜歡這樣。”翟舉人聽瞭雄井的翻譯,嘆息道:“牛鎮的縣志上,有過三次屠城的記錄。作為縣長,我不想再看到牛鎮流血。”雄井翻譯道:“他說牛鎮已經被屠城三次瞭,他不想看到牛鎮流血。”

廣瀨中佐沉吟半晌,無奈地說:“好吧,讓他們都出來,我要見他們。”雄井說:“隊長說,他要見你的子民。”翟舉人不動:“我說過,我們待皇軍以禮。”雄井告訴廣瀨:“他信不過我們,希望我們以禮相報。”廣瀨中佐藹笑著說:“你告訴他,沒問題。”聽完雄井的翻譯,翟舉人一揮手,仆人快步走上城樓,用一根橫木咚咚地撞響瞭吊在鼓樓中央的銅鐘。鐘聲如洪水般在夜空裡蔓延。

東北軍部隊進至一個村口,原地集結,人馬皆顯疲態。王副官向幾個軍官交代說:“各連自己投宿,明晨三更造飯,四更聽哨子響集合出發。”軍官們散去,花駒卻沒動。口令聲很快此伏彼起,數百人蝗蟲一般進村。馬弁簇擁著謝鐵驊走進村頭一戶人傢,花駒也跟隨進去。謝鐵驊吩咐道:“王副官,給我搞點兒酒來。”王副官應聲而去。

謝鐵驊發現瞭花駒:“跟著我幹什麼?饞酒瞭?”花駒說:“我想單獨和你嘮嘮。”這是一間土坯房,進門是灶間,老鄉請謝鐵驊進瞭大一點兒的屋子,謝鐵驊一屁股坐在炕上,對花駒說:“什麼事兒?說吧。”花駒皺著眉頭,點瞭一根煙,抽瞭一口,說:“我照直說瞭,隊伍攏不住瞭,要散花瞭。今天又跑瞭一個。”謝鐵驊想都不想,說:“自己想轍。”花駒說:“沒轍。什麼損招都用瞭。前兩晚我命令用繩子捆,腳也捆手也捆,還是連環套、豬蹄扣,沒用,早起一看,人沒影瞭。”謝鐵驊說:“別跟我說這個,我煩!”

花駒不管謝鐵驊煩不煩,他實在沒招兒瞭,說:“煩我也說,你謝某人把弟兄們騙慘瞭。”謝鐵驊說:“你放肆!”花駒冷笑,說:“我這是客氣!你把牛皮吹得比誰都響,最後還是撒丫子。”謝鐵驊啪地把手槍拍在飯桌上,抓起小瓢去水缸舀瞭碗涼水,咕咚咕咚喝瞭幾口,說:“上峰有令,我又奈何?你以為我好受嗎?一個不抵抗,讓我滿嘴是泡,喝水如喝血,吃飯如吃蛆。”

花駒哼瞭一聲,說:“老蔣整天罵共匪,我看,咱們還不如共匪。”謝鐵驊一愣,說:“此話何來?”花駒將一張報紙拍在桌上:“你自己看吧。”謝鐵驊將報紙攤開,報紙的大標題是《中共滿洲省委關於滿洲事變第三次宣言》。他心中暗喜,但是,不露聲色,故意皺著眉頭。謝鐵驊註目花駒,良久才問:“從哪兒弄的?”花駒說:“七連副給我的。”謝鐵驊沉聲喝道:“你要小心瞭,我聽到過風傳,說七連副有親共傾向。”花駒冷笑一聲,道:“國傢到這個糞堆瞭,親不親共我不管,我就看他反不反日。”

謝鐵驊居然笑笑,去土炕上躺成一個“大”字:“挑重要的,給我念。”花駒念報紙:“國民黨官僚最近在天津發表談話,公開承認國民黨無力解決中日外交問題。”謝鐵驊半閉眼睛,打斷他,說:“這個我知道,換一個。”花駒偷偷看謝鐵驊的表情,繼續念:“要爭取有良知的官兵,發動他們不向日本帝國主義繳械,反抗國民黨長官之一切命令的鬥爭,以至叛變,投入抗日救國之運動。”謝鐵驊覺出不對,一骨碌坐起:“是報紙說的嗎?”花駒神情窘迫,說:“這個是傳單說的。”謝鐵驊伸手。

花駒不情願地從內衣口袋裡掏出一份傳單遞給謝鐵驊。謝鐵驊看看傳單,問:“也是七連副給你的?”花駒說:“這個是喬群給我的。隊伍路過前面縣城,一群學生散發傳單,很多人都得到瞭。”謝鐵驊說:“你既然能背出來,說明看過不止一遍。”花駒承認說:“是的。”謝鐵驊讓花駒把所有的傳單都交出來。花駒隻有這一份,說:“沒瞭。”謝鐵驊厲聲呵斥道:“這是共產黨的赤化宣傳,你身為連長,連這個都不懂嗎?”花駒話裡藏鋒,說:“赤化宣傳,我不懂。身為軍人,我隻知道什麼叫寒磣。”謝鐵驊把傳單揉成一團,摔在花駒臉上:“挑上口的,接著給我背!”花駒背誦道:“滿洲的工農兵士、勞苦群眾,面對日本的強盜行徑,你們要放下錘子,停下機器,罷工起來!舉起鋤頭,奪取機槍,投上刺刀,實行叛變。”

外面有腳步聲傳來,謝鐵驊示意花駒停止背誦。來的是王副官,他手裡拎著一瓶酒,喬日成也被他帶進屋來。王副官說:“花連長,我把你們的廚子帶來瞭,給團座炒兩個菜。”謝鐵驊一愣,說:“這不是喬群他老爹嗎?”喬日成謙恭地回答道:“正是鄙人,願意為長官效勞。”謝鐵驊說:“花駒別走瞭,陪我解解悶兒吧。”

牛鎮的鐘鼓一響,牛鎮的百姓就知道縣官有話要說。很快,鐘鼓樓四圍已經聚滿瞭百姓,小鎮深處,仍有人絡繹不絕地從東南西北的小街走來。廣瀨中佐撒開瞭手中的狼狗。狼狗霍地躥出,撲向人群,逡巡著,伸著長長的大舌頭。人群頓顯慌亂,有婦女兒童發出恐怖的驚叫。好在這條狼狗是受過訓練的軍犬,在沒有得到指令的情況下,並沒傷人,隻是不停地噴發著粗重的鼻息。廣瀨中佐步上鐘鼓樓的石階,在一處可以俯瞰的位置上站定。

演講開始瞭。在廣瀨的身後站著手持軍旗的巖谷川。廣瀨植人說:“我身後的這面旗幟是日本軍旗,這意味著,從這一刻開始,牛鎮屬於日本帝國,屬於皇軍,也屬於它——認識一下吧,這是我的愛犬,它的‘支那’名字叫蔣先生。我想,你們可愛的蔣先生此刻正在南京,他在忙著剿滅‘共匪’,無暇顧及你們。”巖谷川在一旁用中文復述廣瀨的講話。

鐘鼓樓廣場上除瞭孩童偶爾的啼叫,陷入一片沉寂。因為是靜夜,廣瀨的聲音覆蓋夜空,如同久久不散的陰雲,讓牛鎮的人充滿憂慮。廣瀨植人有種飄浮在空中的感覺,然而並沒有高高在上的自豪感,這種感覺帶給他的是空虛和不真實,他仿佛受到瞭欺騙,於是大聲叫道:“牛鎮是軍事上的咽喉重鎮,我原以為會在這裡受到像樣的抵抗,至少傷亡五十個士兵,可是,這次我又錯瞭,我們成瞭觀光之旅,我們遇到的唯一抵抗,是這隻野狗。”在雄井給他翻譯的時候,廣瀨步下石階,用軍刀挑起地上的死狗,給眾人觀賞,說道,“除此之外,什麼都沒發生。”廣瀨將刀尖上的死狗重重摔在地上,吼叫道,“我甚至懷疑,這是一座死城,可你們分明活著,活著!你們這樣居然也叫活著?!我非常不理解,你們為什麼不反抗?”廣瀨近乎無賴般地暴怒著。

雄井語音遲滯,沒有即時翻譯,他口中喃喃地說:“這個……太刺激瞭,要翻譯嗎?”廣瀨植人吼叫道:“翻譯!”雄井語調很弱地翻譯,但走樣瞭:“隊長誤會瞭,他以為這是一座死城,其實你們還活著。我們隊長對這件事感到好奇,他不知道你們是怎麼想的。”廣瀨中佐說:“我為你們感到羞恥!作為占領軍首腦,我的羞恥在你們之上。一支如入無人之境的軍隊,是沒有榮光可言的。因此,我拜托你們當中能站出一個人來,大聲說不,然後我喂他一顆子彈。這,才是合乎邏輯的!”雄井沒敢開口翻譯,巖谷川復述瞭一遍後,廣場上一片死寂。廣瀨中佐再次惱怒地吼叫道:“沒人站出來嗎?我計數,數到三時沒人站出來,我會認為,你們在用特殊的方式戲耍皇軍,這個後果很嚴重,你們所有的人,都會成為靶子!”

巖谷川用激動的嗓音翻譯成漢語,人們像退潮一般嘩地後撤。廣瀨大聲數數:“一、二……”三字沒出口,人群中緩緩地走出瞭翟舉人。翟舉人明白瞭,日本人是嗜殺成癮瞭,中國人就是投降也不行,他們就是要過一過開槍崩人的癮。翟舉人感慨啊,不禁老淚湧出,決定豁出去自己,求得牛鎮免去屠城之災。翟傢仆人一看使不得,急忙上前將其拉住,哀哀地求道:“老爺,還是我來吧,我也一把年紀瞭。”翟舉人問他:“你行嗎?”仆人說:“行。您是牛鎮的主心骨,可不能出事兒啊。”翟舉人拍拍老仆人的肩膀,說:“把腰板挺直瞭,別丟瞭我的面子。完事兒我給你收屍。”仆人挺起胸膛,說:“您放心。”仆人走到人前,朝眾人揖禮,而後轉身面對鼓樓站定。

臺階上的廣瀨單手舉槍,想瞭想,把槍扔給瞭一邊的雄井。在寂靜中,在眾目睽睽之下,雄井舉槍,手哆嗦個不停。終於,槍響瞭,子彈在仆人身邊呼嘯而過。廣瀨步下臺階,抽瞭雄井一個耳光,而後奪瞭槍,走到臺階下,以瞄準的姿態步步趨近,似乎想看到仆人崩潰。但是,翟傢老仆人沒有任何表情,平靜如常。廣瀨在一米的距離上將仆人一槍斃命,之後仔細地看瞭眼屍體。

廣瀨中佐問翟舉人:“他是你什麼人?”翟舉人平靜地回答說:“他是我的仆人。”廣瀨中佐稱贊道:“他稱得上優秀,要是反抗就更好瞭。”翟舉人不卑不亢地說:“你答應過,以禮相還。”廣瀨中佐笑笑,說:“這就是禮。我殺他,是因為我尊重他。如果沒有一個人反抗,你我都會蒙受恥辱。”聽完雄井的翻譯,翟舉人語氣平靜,說:“為什麼一定要反抗呢?從漢唐到現在,牛鎮從來沒有缺席過統治者。”雄井用日語為廣瀨翻譯,廣瀨不解,小聲嘟囔,晃頭。雄井對翟舉人說:“隊長說,他無法理解你的話。”翟舉人內心悲傷,但是不露聲色地說:“很簡單,誰來都一樣。即使皇軍不來,我們也要接受別人的統治。可庶民無法認定,老鴰和豬哪個更黑。”

聽瞭雄井的翻譯,廣瀨哈哈大笑,說:“翟縣長,我很贊賞你的話。請你轉告牛鎮鄉民,皇軍願意為他們建立一個繁榮的‘滿洲國’,前提是,你們,尤其是你,必須做皇軍的順民。”翟舉人語氣依然平靜,說:“請閣下放心,我會的,但鄙人也有個前提,皇軍必須給庶民一條活路,否則再好的順民也會鋌而走險。所謂‘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雄井的漢語再怎麼流利,也是沒有理解這一句“民不懼死,奈何以死懼之”,他翻譯不下去瞭,說:“隊長,這句話我沒法釋義。”廣瀨不耐煩地揮手,說:“可以解散瞭。”

翟舉人朝眾人揮手:“都回傢吧,沒事瞭沒事瞭。記住,從現在起,我是牛鎮的縣長,沒我的話,就讓那面破佈在傢門口掛著吧,反正總得掛樣東西。”眾人魂一般悄然散去,自始至終沒有聲響。翟舉人吆喝幾個人收屍,而後撲騰給仆人跪下,連磕三個頭,小聲地說:“看清瞭,老爺我給你跪下瞭,三叩首,你是替我死的,今後你傢的事,我都管著。”翟舉人此時熱淚橫流。

子夜已過,月光慘淡,杳無人跡。成群的蝙蝠在古老的樓簷下翩飛起落。雄井在日軍哨兵的押解下爬上鐘鼓樓,面對模糊的城郭跪下,說道:“因為勝利,也因為隊長喝酒高興瞭,這次我沒挨打。隊長讓我反復唱《關東軍軍歌》,伴他入睡,我不知道這算不算懲罰。”雄井的歌聲響起:

朝霞之下任遙望,

起伏無盡幾山河,

吾人精銳軍威壯,

盟邦眾庶皆安康,

滿載光榮關東軍。

鐘鼓樓附近民居院子裡點燃瞭篝火,廣瀨和幾個日本軍官把酒言歡,瘋狂地跳起來。巖谷川安靜地坐在一隅,悶聲不響。雄井由弱漸強的歌聲從附近飄來。廣瀨端著酒碗來到巖谷川面前,說:“我的護旗官,你為什麼不喝酒?”巖谷川嘆息道:“我高興不起來,我們的勝利來得太便宜瞭,不是嗎?”廣瀨植人搖搖頭,說:“這不怪我們,‘支那人’像一群馴順的羊。”

巖谷川說:“我懷疑他們的馴順。出征時,我外祖父跟我說,‘支那人’的向心力很強,很難接受外族的統治。”廣瀨不屑地說:“可事實是,我們幾乎沒放一槍。”巖谷川想起石原莞爾的話,石原斷定張學良不會在錦州和日軍交戰。他矛盾瞭,一方面是自己祖父的教誨,一方面是石原的判斷和事實,他陷入瞭深思。

牛鎮的鐘鼓樓上,雄井唱得淚流滿面,嗓音變得嘶啞,歌聲近乎於號叫。廣瀨爛醉如泥,終於倒在地上,打起瞭呼嚕。巖谷川也開始喝酒瞭,他醉眼惺忪,依稀聽聞雄井的歌聲。雄井的歌聲如同號哭般,時斷時續。最後唱得筋疲力盡,倒地入睡,歌聲變得細若遊絲,直到鴉雀無聲。

《上陣父子兵》